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阮郎歸

第41章 文 / 呂新

    不知道窗外的那兩顆石榴樹開花了沒有?我後來常常會夢見那座名叫捧場的內地小城,夢見捧場公學的比城牆還要高大的灰色圍牆和圍牆內的一些人,範文衷校長、馬主任、賀大姐、於琴、杭世驥、伙房裡的老羅、老趙,還有綽號叫「七寸」的萬紹禹。不知道萬紹禹為什麼叫「七寸」?真名倒不常被人提起;不知道範文衷校長還當不當校長?他常有投筆從戎的衝動,可一身的慢性病又讓他每每總是黯然神傷。我見過他深夜在學校食堂裡的長條桌上揮毫潑墨,書寫標語,一隻手捂一會兒肝區,接著又移向胃部,臉色灰黃,時而又沉澱出烏雲般的黑色。他是沈先生中學時代的同學,那年我提著兩個箱子來到小城的時候,他親自帶著馬主任和賀大姐來接我,還有一輛黃包車跟著,是專門用來載我的行李的。後來我才知道拉黃包車的那個人也並不是一位真正的黃包車伕,而是學校食堂裡的師傅老趙,那輛黃包車也是範文衷校長臨時借來的。

    範文衷校長安排我住在一個有天井和一段迴廊的小院子裡,院內青苔瀰漫,窗外的兩棵石榴樹剛剛吐出嫩芽,我喜歡那個幽靜的院子,那樣的一種情景也不是從未離開過上海的文宛所能想像到的。

    不知道範文衷校長現在還每天煎服草藥麼?不知道賀大姐的傷好了沒有?聞知她的一個兒子在江城做了日本人的翻譯,她鞭長莫及又無可奈何,從此臉上很少有笑容,直到有一天險些用一把剪刀將自己刺死;不知道捧場的城門還剩下幾個,我走的時候西門已經被炸塌,東門則是早就沒有了,那裡已是一片長滿野花野草的原野,一些或明或暗的水溝鑲嵌在其間,馬主任每天從東門那一帶趕到學校,都會帶來一身的露水,晚上回去時又時常聽到有嚶嚶的女聲在野花下哭泣,只聞哭聲,從來看不見人,馬主任覺得自己的長衫的下擺被一隻手拽住了,回頭去看時,卻又把他鬆開了。馬主任說,有冤屈你就說,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得上?有風吹過來,四周的花枝顫動得比平日緊了幾分;不知道汽車現在是否已開始從東門經過,那一帶千百年來的僻靜和神秘將從此被劃破?不知道捧場開往愣嚴的小火車是否還在運行,是不是還是每星期一趟,沿途噴吐出白雲般的蒸汽?不知道杭世驥的岳母和小姨子走了沒有?不知道桃樹灣破了沒有?桃樹灣若是破了,整個捧場小城就形同於一張紙;不知道於琴是否已去了延安?

    捧場城裡有一個公園,當地人常去,一家人帶著孩子,幾個朋友相約,據他們說裡面好得如同人間仙境。我是愛逛公園的人,但捧場的那個公園我卻不曾進去過。魯迅先生一生不游公園,在上海住了十年,兆豐公園、法國公園,從來沒有進去過,就連離家最近的虹口公園也從來沒有進去過。春天的時候,我告訴他公園裡的土軟了,風也柔和了,他答應選個好的晴天去一趟,但只是想著而從未有做到。他說,公園的樣子我是知道的……一進門分作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的,樹下擺著幾張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閉上眼睛一想,公園可不就是那個樣子的麼?幾乎所有的公園都是那個樣子的,捧場的公園想來也不會比上海的更出格。

    在捧場的最後一個月——那時候並不知道那會是我在捧場住的最後一個月,還以為不知要住多久呢——我意外地遇到了方霞。有一天,我帶著學生們在城裡刷完標語回來,在學校附近,有人忽然擠了我一下,我未曾理會,繼續隨著學生們往校門裡走,就在快要邁進門檻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叫聲清脆,好聽,未有捧場本地的口音。我停下來,轉身看見一名頭戴灰色軍帽的女子,在我愣神的時候,她已撲了過來,伸手摘下頭上的帽子,我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就是方霞。算起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竟是在好幾年前的上海的景雲裡。方霞告訴我說,幾個月前,她見到了沈先生,從沈先生那裡知道我正在這裡教書。昨日,她所在的抗敵宣傳隊恰好打捧場經過,她是特意來找我的,她希望我辭去這裡的教職,隨她一同走。這是白日裡的事。

    到晚上的時候,我已決定要跟她走了。我去向範文衷校長請辭,範文衷校長說,看見我領著學生們出去沿街刷標語,提著糨糊桶,他也覺得不是個長久的事。「你本應發揮更大的作用。」他說。又說:「你也可以隨時回來,把這裡當成你的一個家,學校的大門對你永遠是敞開著的。」範文衷校長用寬厚的神情望著我,又有些不捨的意味。這一年多來,承蒙他的理解和關照,讓我走過了一段還算乾爽平坦的路,比我原先預想的要好得多,這已讓我心存感激,對范校長,對捧場小城,對捧場公學的師生們,也讓捧場這個從前聞所未聞的內地小城在我的心裡逐日逐月地有了城牆般的厚度,有了一種能洇出水來的情感和漿果般的汁液。

    在我的心裡,捧場這個地方像一顆野草莓,在我的眼前垂掛了多日,在我的掌心裡暗紅了多日,如今,我要把它再放回原處,轉身離去。

    第二天,方霞來接我。抗敵宣傳隊住在城北的三義店。路上,方霞對我說:「我們的隊長你也認識。」我說:「那怎麼可能?」方霞說:「那怎麼不可能?浦明佑,你難道會不認識她?」我說:「哪個浦明佑?」方霞說:「真的不記得了麼?就是那個浦明佑啊,寫過《黃水仙》,寫過《城春草木深》的那個浦明佑啊。」聽方霞這樣說,我不禁有些驚異地啊了一聲,我是真的驚異又驚愕,沒想到會是這樣,我以為的那個隊長應該是個有著戰鬥經驗的男性軍人,卻沒有想到是個女的,還是個我所認識的女的。我說:「是她?」方霞點點頭。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圓臉,皮膚白皙的南方女子,是的,那就是浦明佑,在上海住過幾年,我與她見過幾次,但未有說過很多的話,每一次的直覺都在莫名地提醒我告訴我,我們好像不是一條路上的人。記得文宛當時管她叫「生煎饅頭」,我一直未有問過文宛,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至今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方霞說:「她如今已經不叫浦明佑了,現在叫葉放。」

    我走在方霞的身邊,我在想,這是為什麼呢?

    到達宣傳隊設在城北三義店的臨時住地時,浦明佑正在與捧場的縣長以及當地的士紳們座談。在一處三間房子連通的大店裡,坐著捧場的縣長以及二三十名當地的士紳們,眾人的眼睛全都望著一個梳一頭齊耳短髮,戴一副黑邊眼鏡的正在講話的女人,我確定她就是宣傳隊的隊長,從前的浦明佑,今日的葉放。問身邊的方霞,方霞說正是。看見她每講完幾句,即有座中的一位頭皮精光的人離開座位,彎著腰,將要站起來而又沒有完全站起來,說一句:「鄙人讚成。」趕緊又彎著腰坐下去。又見浦明佑點點頭,眼鏡晃一晃,接著又開始講;講不了幾句,看見又有一個頭皮精光的黑緞子的脊背兀地從後面拱起來,說:「鄙人讚成。」說罷以後,先前拱起來的那一部分黑緞子很快就又塌落下去不見了。

    吃過晚飯以後,浦明佑接見了我,從她的神情上看,她顯然也還記得我,兩個人握了一下手,立即就又都鬆開了,我的心裡不禁一驚,彷彿聽見有一件清脆的器物碎裂到了地上。

    浦明佑對我說,沒想到能在這麼個地方碰到你。又說,方霞大概都已經和你說過了,我現在的名字叫葉放,以後我們以同志相稱,不要再用過去的那一套了。

    我聽了,如墜入雲霧裡:過去的哪一套呢?我想著,追溯著……她的警衛員忽然推門進來,給她送電報來了。我趁機走了出來。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一些散沙似的星星。

    三義店的水井邊上,有人正在吱吱扭扭地搖著轆轤往上提水,我聞到了馬匹的氣息和草料的氣息,黑暗中又傳來牛的低沉的叫聲。演唱部的團員們正在練聲,胡琴響著,竹板也在啪啪地打響著,一個男聲用高亢的韻白念道:「康汝倫啊康汝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我只道天無日,地無光,山無稜,水無涯,一生已注定,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抗敵宣傳隊離開捧場以後,我被分配到創作部,與方霞在一起。創作部的主要任務是根據實際需要和形勢的要求,編寫詩歌、快板、對口詞、表演唱、獨幕劇甚至多幕劇,看見什麼,馬上就要編好,進行演出。常常是要根據某一個地方最近發生的事情,稍作加工,然後直接搬上舞台,接受人民群眾的檢閱。人民群眾喜歡的,繼續改進,改進得讓人民群眾更加喜歡,喜歡得一日也離不了。人民群眾不喜歡的,要推倒重來,錯不在群眾。

    我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創作一部多幕劇,是葉放親自佈置的,故事根據發生在頓縣的一件真實的事情改編而成。有一個地主,沒有子女,考慮再三,決定讓他們的一個長工幫忙,與地主的太太住在一起,幫助他們生孩子。這個長工呢,已經覺悟了,接受了很多新思想,不再是過去那種長工了,所以他決定不幫地主這個忙。要是在從前,他會認為這是一件極佔便宜的事,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的好事,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再那麼想了,因為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張,他認為這是一件很丟臉很噁心的事。就在這個時候,邊區政府派來的工作隊知道了這件事,於是,工作隊便找那個長工談話。

    工作隊的老湯首先指出長工目前的這種態度,大方向是對的,愛憎分明,階級意識非常明確,但再往細裡分析就有點兒簡單主義了,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上的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老湯對長工說,地主自己沒有能力,求到我們門上,讓我們幫他生孩子,這正是我們開展工作的好時機啊!堡壘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這正是我們從內部分化,瓦解敵人的好時機啊!平時你去哪找這麼好的機會呢?無論你幫他生幾個孩子,名義上那是地主的孩子,實際上那些孩子是誰的?這事別人不清楚,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麼?地主的太太懷了孕,她懷的是什麼?真的是地主的崽子麼?當然不是,那是我們窮人的骨血,革命的後代,和地主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將來長大以後也不會向著地主,因為他骨子裡是我們的人,血管裡流的是無產階級的血。長工說,老湯同志,您今天算是來對了,您要是不說,我還真沒有想這麼多,這麼遠,我先前只以為不幫他的忙就行了,現在看來是不對的。經過工作隊耐心的啟發和教育,長工終於決定要幫地主的忙了。

    長工說:「我生,我一定幫他們生。」

    第四幕,長工在地主的帶領下來到地主的臥房門外,地主高興而又痛苦地朝舞台後面的黑暗中隱去。地主的太太在房中先作害羞狀,後又作挑逗狀。演出部的柴小蓮提議說,長工來到地主的臥房外面,這個時候長工應該有一段詠歎調,藉以抒發他內心的感受和對革命事業的崇高理想。柴小蓮的這個提議立即就遭到了葉放的反對和否決,葉放說,詠什麼歎!人民群眾這時候不想聽你詠歎,只想看你下一步怎麼做。

    幾天以後,葉放對我拍了桌子,說我寫的唱詞根本不能用,快板詞也不上口。又對方霞說:「好好教教她。」說完,怒氣沖沖地離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一絲悲涼和難過襲上我的心頭。我注意到她的胯骨比在上海那時候寬了不少,從背後看上去,像是一位剛剛和丈夫生過氣或正要趕回去救火的農村大嫂。

    有一天,在去往朱城的路上遇到大雨,隊伍到一個廟裡避雨,我剛把被雨淋濕的頭髮擦乾,葉放忽然打發她的一個警衛員來叫我過去。警衛員的頭上頂著一片葫蘆葉子,我跟在他的後面,走到大廟後面的一間平房裡,看見葉放也正在梳頭,身上穿著一件白布襯衫。警衛員從外面關上了門,聽見外面的雨水打在樹上,澆在屋瓦上,又看見窗外的水流成一道灰白的幕簾。好半天她沒有說話,後來突然問我:

    「你記日記麼?」

    我對她說,已經很久沒記過了。

    她說:「應該把目前這樣的生活和鬥爭經歷記下來。」

    看見她把手伸向領口,解開襯衫最上面的一道紐扣,接著又要再解時,那隻手卻忽然停在那裡不再動了。不久,那隻手出現了,拿起一把梳子。

    又是好一陣沒有說話,那把上面刻有小花的木梳子在她的頭髮裡犁了一陣後,也不再動了,像是睡著了。她的一件上衣搭在一根竿子上。

    「過去的那個浦明佑已經死了,」她忽然說道,「我已和她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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