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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文 / 呂新

    再出生後,國都已在建康。

    皇帝有時會突然到來,與父親下棋,我知道他是皇帝,但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四月的一個黃昏,我從旁邊經過時,皇帝的手裡捏著一枚棋子,半天不往下落。皇帝問父親,這是誰?父親回答說,是臣的小女。

    父親把我叫過來,站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問:「平常都學些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父親代替我回答說:「不過是些辭賦、琴瑟而已。」

    皇帝想了一會兒,又問:「辭賦比子建如何?」

    父親說:「她一個弱女子,如何比得上?當今江南江北,又有誰能比得上呢?陛下難道以為陛下您在子建之上麼?」

    皇帝說:「我當然不行,攏共只識得有數的幾個字。」

    皇帝看看我,又說:「可惜女子不能出來做事,不然,朕真要封她一個官職呢。」

    父親說:「陛下這話在家裡說說也就罷了,萬不可到處去說。」

    皇帝說:「願意進到宮裡來麼?」

    父親說:「陛下身為國君,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出如此的話?不怕為世人責難麼?當今天下如此促狹,國家小而又小,身為國君卻不思進取,會不得人心的。」

    皇帝道了一聲慚愧,紅著臉走了。

    父親告訴我說,皇帝這個人其實是個忠厚之人,不像他的那些祖先們,當上皇帝,也並不是他本人的意願,完全是被一群人架起來抬上去的,他本人並不願意。司馬一族,就出了他這麼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當上皇帝的當日,他一個人獨自在寢宮裡哭到半夜,哭濕了好幾條綾絹。又過了不幾日,頭上就有了白髮。

    那時候,我已與劉置訂了親,他的父親是荊州刺史,他本人駐守江夏。九月,他奉旨回朝廷述職,完事後來到我們府裡。見了我,他對我說:「娘子,你有皇后相呢。」

    他這樣說,我只當是玩笑話。他這個人,也只是近幾年才懂了點事。於是,我也對他說:「你是想說你有皇帝相吧。」

    他喝著茶,說:「皇帝也是人做的,別人做得,我為什麼就做不得?」說著,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又前前後後把自己看了一遍,然後對我說:「你好好看看,我又有哪一點不像一個皇帝呢?」

    聽見他沒完沒了地這樣說,我趕緊讓他住嘴,不讓他再接著胡言亂語下去,我擔心會被父親聽見,又擔心他在別的地方也會這樣口無遮攔地胡說亂道。他看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臉上卻又有一種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滿面春風。我想,是什麼事呢,讓他這樣高興,是朝廷獎賞他了麼?可是,我卻覺得他的那種春風裡隱隱地又有一股細細的殺氣在低吟淺唱,前回後轉。也許是我多心,我不願去想那樣的一些事,我更願意把它當成是一種遠遠的憂慮。

    喝了兩盞茶,他提出要走了。臨走時,要我靜候佳音。

    他沒有在京城裡住,當天就又回江夏去了。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他和我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玩笑話,比那更早的時候,他已有了起兵的心,謀劃的時日也不短了。江夏那個地方有兩位佔卜星相的,他們先後告訴劉置說,太微星從紫微星的旁邊經過,卻沒有與紫微星相交,長星在胡星與火星之間突然消失。什麼意思呢?就是告訴他可以起兵,皇帝的頭上看不到長星的光芒,那一長溜耀眼的光芒就在江夏,就在他這裡。一個人這樣對他說,他聽了只是心裡動一動,並沒有多想,也未想得更遠。

    但是,不斷地又有人對他進行暗示,舉證,甚至直言相告,他就不能不在意了,而且,他們看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這讓他大為驚訝,心思就是從那個時候動起來的。轉眼,事情已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不做便是逆天而行。這樣,他開始暗中囤積糧草,招兵買馬。他們告訴他,起兵第一要緊的是聯絡荊州和揚州兩個地方,這一條,他嘴上答應了,實際卻並沒有聽他們的。他是這樣覺得的,荊州刺史是他的父親,揚州刺史是他的叔叔,他不聯絡他們,他們也不會成為他的敵人,更不會對他前後夾擊。到時候,只要他們兩地按兵不動,他就會一路北上,直取建康。劉置啊,他有自己的算計呢,他是擔心取了京城以後,他的父親,他的叔叔,與他之間又會有一場血流成河的爭鬥與廝殺,他不想看到那樣的情景,他想走一條捷徑。

    十二月初一,是劉置的生日,這一天他在江夏宣佈起兵,消息傳到朝廷時,正是第二天的酉時。

    父親去上朝,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皇帝對父親說,海公,出了這樣的事……

    父親說,老臣認命了。不過臣要聲明,這一次的奸佞之事,臣事先並不知曉,亦無覺察。

    皇帝說,朕知道,朕知道你與這事無關,可是別人不知道,滿朝的文武不知道,天下的百姓也都不知道。

    父親說,老臣願意獻上這顆人頭,不會讓陛下為難的。

    皇帝說,海公,你走了,朕以後找誰下棋去?悶了和誰說話去?

    父親說,陛下多多保重龍體。

    早在今年三月的時候,皇帝身邊的星宿官就驚訝地看到妖星出現在正南偏東,太白星在白天出現,中台星相互分離。星宿官告訴皇帝說,後半年有事呢。皇帝問,躲不過去麼?星宿官滿懷憂慮地說,是刀槍之災,與乾旱冰雹一樣,向晚時分,又常見紅雲,正是兵氣的徵兆。皇帝說,既然躲不過去,那就等著它來吧。

    皇帝自此開始留意,每次有南來的官員上朝,皇帝都要仔細地觀察他們,注意他們的舉止、言辭,又暗暗地端詳他們的相貌與神色,卻到底也沒看出來誰的袍子下包藏著一顆禍心,一顆尖稜尖角的犯上作亂之心。如果僅從面相神態上去看,誰不像反賊呢?說心裡話,皇帝覺得誰都像,誰都有那麼一些奸邪之氣溢在外面,似有似無地環繞在他的周圍,可是那種東西又不能夠實實在在地抓在手裡,要是能抓在手裡看個明白,那就好了。

    皇帝不知道誰要反,不知道誰要和他動刀動槍,他是真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告訴他。他去祭祀祖先,希望身經百戰的先帝們能夠告訴他那個人是誰,但是先帝們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七月,熒惑星出現在太微星座的端門。過了一個月,淮西之亂被平定。二十七日,熒惑星又倒轉回太微星座旁邊。皇帝知道後,十分厭惡,又覺得萬分無奈。當日,正逢父親的壽辰,賓客們都離去後,皇帝卻悄悄地來了,皇帝親自來給父親祝壽,卻又不想讓有些人知道。說起熒惑星又倒轉回來的事,皇帝顯得憂心如焚。他對父親說:「海公,個人壽命的長短,本不應該計較,可是,該不會是又有不好的事要發生吧?」

    初一,劉置在江夏起兵。

    初二,劉置的父親在荊州自盡。

    初三,劉置的叔叔在揚州被一名梅姓的參軍刺死。

    初四,朝廷派出的軍隊在途中,在一個名叫臥柳的地方攔住了從江夏一路北上的劉置的軍隊,雙方對峙。一夜大雪過後,朝廷的軍隊形成了對江夏軍隊的包圍,裡外三層,並截斷了通往江夏的一條糧道。

    十二月二十九,除一部分四散逃走外,江夏的軍隊大部被殺死,餓死,凍死,劉置被解押回京城。那一天,京城裡的人們都到城外的明月寺去看王羲之寫字。明月寺的僧人們專門為其辟出兩麵粉牆,供其在上面揮毫。右軍的字柔媚、飄逸,很有點兒像是我們這個朝代。

    皇帝對劉置說,你只看見太微星從紫微星旁邊經過,朕卻聽說它過去不久後就又回來了。不輪你登基呢,要是輪到你,朕自會走開,朕不像你們想的那樣留戀這個殿堂。

    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已被賜死。我恍恍惚惚地記得,皇帝好像來過,他又是偷偷地來的,未著龍袍,穿著夜行衣,似隱似現地聽到他在說:「讓你進宮去你不進,你連累了一大家子哩。」我這才聽出是在說我,說我和劉置的姻緣,如果沒有那一層,一家人都會平安無事。燭台傾翻在地上,帷幔連綿起伏,綠鸚鵡注視著進來的人。

    皇帝只耽擱了一會兒就又走了,他不是縱身跳到院子裡然後騰空而去的,他是用兩隻手捂著臉離去的。

    朝野上下,宮裡宮外,皇帝找不到一個能和他說話的人。他來到先帝們的面前,企望能討得一些主意。他說:「戰亂已平,大司馬,大將軍凱旋還朝,我不知該拿什麼封賞他,他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該給他的都給了,只剩下這一個皇位了……」先帝們都神色凝重地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能教給他一個辦法。跪了半天,沒有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明訓或暗示,他的淚忽然長長地流了出來,從臉上一直流到腰間的玉帶上,又越過玉帶,飛流直下。

    淚眼朦朧中,聽見有人在遠處奏樂。

    那時候,我也彷彿聽見皇帝正在與父親對弈,時光回到了數年前。

    「海公,朕和你下棋,是為了遊戲,散散愁情,你卻一下又將朕置於死地,你是真不懂事呢,還是老糊塗了?」

    「陛下,臣罪該萬死,一心只想著下棋,竟忘了你是皇上。」

    「唉,你呀……」

    「陛下這樣說,是要讓臣讓著陛下麼?」

    「慢慢地來麼,不要一下就把人逼死。把我逼死了,剩下你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呢?」

    ……

    聽見一個聲音在喚我:「娘子!」

    竟是劉置!看見他滿身鮮血,知道他是被斬首的。

    劉置告訴我說,我和他的姻緣要歷經七世才能結束,那時候才能完全各自走開,永不再相識。也不知他是從哪裡知道的。他這樣說,讓我有些不敢相信,那就是說,下一世我們還是夫妻?劉置說,豈止是下一世!

    真要是像他說的那樣,那就預示著我們每一世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我對劉置說,我看見皇帝一個人跪在先帝們面前流淚,看上去是那樣的孤苦無援。劉置說,就要結束那種日子了,他比我們遲不了幾年,也要走在這條路上。

    又說,這一路上,他不時地聽到他的那些跟隨他起兵的軍士們呼號遍野,一步一回頭地望著江夏的方向。

    北風呼嘯著,又聽見他說:「娘子,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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