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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 / 呂新

    就又說,「也不能全怨我呢,褲子是她自己解開的,我就是再有定力也不行哩,誰能抵擋得住呢……」本來是去找他辦事的,本來是誠心誠意地去看他的,聽見他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去看他的人真是尷尬極了,真是無地自容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裡被他說得毛毛躁躁的,虛虛實實的,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也就顧不上再說別的了,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就走,一溜煙回到家裡,問自己的女人:「到底是咋回事?只是三次麼?」女人就說:「他一個快死的人了,說出來的話都是胡話,鬼話,鬼話你也信麼?」男人看見自己的女人拒不認賬,就覺得也許真的是一番鬼話呢,正常的人,正經的人,哪能那麼說話呢?可是,轉念又一想,也不一定就是鬼話吧?他說得可是有鼻子有眼哩,一套一套的,時間、地點、人物,一應俱全,樣樣不少,就覺得這事有些不尋常,也許沒那麼簡單呢。再看看身邊的女人,光光的臉,肥肥的乳,就越發覺得可疑,就知道這事可能已經永世都理不清了,澄不清了,隨著那一個病情的加重,必然成了一樁無頭案,心裡從此也就埋下了一個硬硬的梗。

    聽見戴玉說出那種話來,不僅去看他的人被他說得心裡很亂,就連他自己的女人也覺得心裡很亂,貓抓一樣地難受。他的孩子們也都覺得很氣短呢,有這樣一個爹,從前是那樣的風光,那樣的說一不二,現在卻真是丟死人了,真的沒臉出去見人呢。孩子們覺得再不能這樣下去,讓他們的母親想想辦法。

    後來,戴玉的女人就想出一個辦法,看見他張嘴想說話時,就急忙上去用手把他的兩片嘴唇捏住,不讓他說出來,把他的那些話扼殺在喉嚨裡,堵回他的肚裡去。一捏住他的嘴,他就嗚嗚地叫,用白眼睛看人。叫也就是叫幾聲,看也就是看幾眼,畢竟還是把他要說的那種讓家人和外人都覺得無臉都覺得蒙羞的混賬話給他成功地堵回去了,堵回去了就是勝利。

    以後,凡是來家裡看他的人,都是放下東西就走,說還有別的事,明顯地是一會兒也不願意多在,明明回去沒事,也還是要趕緊離開,天不怕地不怕,什麼也不怕,就怕他突然之間又痛哭流涕地說出那種事來,什麼三次呀,瓜棚呀,誰都怕聽到呢,誰都不想讓那種事忽然糊到自己的頭上呢。他說完就沒事了,那一頭的那個家庭卻從此烏雲密佈,電閃雷鳴。看見來的人放下東西就走,戴玉的女人也覺得過意不去,就對來人說:「坐一會兒再走吧,我把他的嘴捏住,不讓他說。」有的就礙於面子稍微坐一會兒。有的人卻說:「算了,不要捏他了,他也怪可憐的;我真的還有事哩,孩子他姥姥也病了,我得去看看。」說完就走了。

    女人看看人走了,就說戴玉:「你這個不要臉的,你真噁心!」

    有人對我說,這一回他是真的不行了,人已經完全脫了相,眼睛也變成了黃的,玻璃珠子一樣了。

    終於有一天,戴玉的女人忽然來找我,說是戴玉讓她來的,他很想見我一面。我本來也正想去一趟的,所以立即就和她去了。到了家裡,戴玉本來正睡著,我說:「那就讓他睡吧,好不容易睡著了,讓他多睡一會兒吧。」看看他們家裡的情形,我心裡也覺得有些淒涼,大白天的,他卻睡得那麼沉,以前哪有這種事呢,正經該睡的時候他還不睡呢,精力旺盛得像十頭牛。但他的女人卻非要把他叫醒,於是就叫醒了。

    戴玉睜開眼,看見是我,一下抓住我的手,直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眼裡就有淚流了出來,先是細細的兩行,後來越來越粗,很快就流得滿臉都是。

    他哭著對我說:「德龍兄弟,我對不起你哩……」

    聽到他說出這句話,他的女人馬上又驚得變了顏色,急忙上去用手捏住他的上下嘴唇,不讓他再出聲。女人一邊捏著他,一邊面有難色地對我說:「德龍兄弟,你看這個不要臉的,他又要說那事;不管誰來了,他都要跟人家說,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做過多少,好像全村的女人都和他睡過呢。」

    我讓女人不要捏他,但她不聽,一直不敢鬆開手。戴玉嗚嗚地叫著,用憤怒的白眼睛看著他的女人。實踐出真知,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女人已經逐漸掌握了一種技巧,學會了用巧勁兒,不需要太費力就能把他的兩片嘴唇捏得緊緊的,牢牢的,不像一開始的時候,那時候不得法,捏兩片嘴唇,用的卻是全身的力量,捏一會兒就累得她滿頭大汗,人困馬乏。

    我對女人說:「放開他,讓他說。」

    他能說出什麼來呢?我想,無非就是說和我的女人有過三次,或者三十次,前十五次在瓜棚裡,後十五次在別的一些想不起的地方,對此,我也是有準備的。他的女人看著我,遲疑了一下,終於鬆開了手。戴玉張開嘴,先是狠狠地喘了幾口氣,然後也顧不上罵他的女人,使勁地抓住我的手,對我說:「德龍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這麼多年,我也不知怎麼了,像是吃錯了藥,無論看見誰,都想和人家鬥,一心只想著要把別人鬥敗,我不是人哩。」

    聽到他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他的女人,還有我,不禁都鬆了一口氣,他的女人也放寬了不少心,開始坐到一邊擦臉上的汗。我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安慰他,讓他不要亂想,也不要多想,好好地安心養病。聽到我這樣說,他的眼裡慢慢地又有淚沁了出來,他想再挪過來一點兒,離我近些,可是他挪不動。他的女人對他說:「別動了,就在那兒躺著吧。」他看了看,就不再動了。那時候,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心裡想,這哪是戴玉呢,這哪是原來那個高大威嚴誰都不在他眼裡的戴玉呢,分明是另一個人麼,一個我們完全不熟悉甚至覺得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就是在這一次,他囑咐我村裡的事情以後要多操心。「哥哥這一次是過不去了,無論如何都過不去了。」說著,看見他的女人到外屋去了,又忽然壓低聲音說:「鬼已經來過了,我看見了。」我問他什麼鬼?他說:「就是將來帶我走的鬼啊。」又指著外屋的方向說:「我沒和她們說過,怕把她們嚇著。」我說:「你一個黨支部書記,還能信鬼?」他說:「我從來不信,臨走了,就讓我最後信一回吧,我真的看見了。德龍兄弟,你是沒見過,真的好嚇人呀,裡面穿著中山裝,外面套著白袍子……」

    我想,他說的該不會是來給他看病的醫生吧?

    這年冬天,村裡開始分地的時候,戴玉死了。儘管對這事早有預料,可當戴玉的女人穿著一身白孝衣站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門開著,站在屋裡。能看見外面的枯枝和雪,還有一個他們的親戚,站在台階下,挎著一籃子紙錢,鬼一樣地朝屋裡張望。

    一個十八九歲的愣頭青,一腳把大隊辦公室的門踢開,進來就出言不遜地訓斥我,罵我,首先罵我是王八蛋,不容分說地給我定了性,然後才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轉來轉去,地又轉回來了,事實證明我爺爺是對的,你們都錯了。」

    我讓他說得有些糊塗。我問他:「你爺爺是誰?」

    他不回答,卻麻利地挽起袖子,朝我晃了晃他那年輕的拳頭,像是要上來打我。旁邊有和我一樣上了年紀的人說:「他爺爺就是楊秀秀,這是楊秀秀的孫子。」

    原來是這樣,我一下就明白了。於是,我對他說,當年是國家的號召,不是我非要讓你爺爺入社,我哪有那麼大權力?你爺爺那麼一個人,他能聽我的麼?要是沒有那樣的政策,你爺爺就是想入也沒地方入去,舊社會他咋不入呢?舊社會沒有農業社,想入都入不進去。

    旁邊的人們也都說他:「這孩子,真是個愣貨,老一輩的事你摻和個甚?這種事情,連中央,連國家自己都弄不清楚呢,你能鬧清楚?趕快到村口打檯球去吧。」

    愣頭青在地上騰騰地轉了幾個來回,又上天入地地比畫了一陣,臨走前把他的拳頭恢復成巴掌,又指著我的鼻子說:

    「不管咋樣,從此你們再也管不著我們了。」

    我對他說:「也沒想要管你們,把你們的地種好,把你們的日子過好就行了。」

    說著話,我忽然覺得時光好像又倒流回去了,當年我對楊秀秀就是這樣說的,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如今面對一個四五六不懂的愣頭青,卻還在重複說著當年說過的話,我忽然心裡有些灰呢。文玉不在了,戴玉也不在了,河東過去的那些綠水一樣的麻地和金黃的油菜地也都不在了。就在那些如今已消逝了的地邊,豪情萬丈的張區長不止一次地向我描繪過共產主義的美好遠景和宏偉藍圖,儘管很多東西連他本人也很難想像出來,但他總是盡力去想,盡自己的一腔真摯的情感和理想去想,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地去構築,去完善,每次說到激動人心的地方,他的臉是紅的,眼睛裡是濕的。

    張區長,我好想他哩。

    站在河邊,我一下就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在河東的榆樹院裡,我們抬著裡面能蹲下一個人的大鍋,從冬日的光滑的河面上走過,幾個小隊長劈柴生火,忙得煙熏火燎,後來,濃霧一樣的水汽就漸漸地瀰漫了整個院子……第二年春天,燕子飛來,柳樹吐綠的時候,我們早早地就把榆樹院裡的房子清掃出來,就等著張區長帶著人回來。一個春天過去了,一個夏天過去了,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他們仍然杳無音訊。一年,兩年,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榆樹院裡的房子坍塌了幾間,窗戶上結滿了蛛網,院子裡長滿了一人高的荒草,野貓在草裡跑,白蝴蝶在草上飛。

    眼前的這條河也越來越瘦,越來越細了,在有月亮的晚上,看上去更像是一行淚水。

    每次走進村裡的辦公室,看見只有拐子一個人在那裡坐著,守著那台陳舊的擴音器,話筒上蒙著的一塊綢子還隱依稀能看出一點兒原來的紅顏色。唯一的一張報紙,拐子也不看,來了就都整整齊齊地堆到一起,已經堆得很厚了。天氣好的時候,拐子就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捉捉虱子,曬曬太陽。有一次,我來的時候,他竟告訴我說,他發現太陽的裡面其實是綠的。我對他說,沒事別老盯著一個東西看,容易把眼睛看壞了,腿已經壞了,別再把眼睛鬧壞了。

    有一年,村裡一家姓廖的兄弟幾個為了爭奪家產,大打出手,爆發了一場持續了好長時間的戰鬥。我從鄉里開會回來以後,聽說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天了,有人已被送到醫院裡去搶救。但是,剩下的沒負傷的那些人還在繼續打,稍微吃一點兒飯,稍微睡一會兒,醒來就再接著打。所有的玻璃都碎了,到處都變得扎人,晃眼,好幾家的豬、雞,死的死,亡的亡,房頂上都開了天窗。

    我從鄉里回到家裡,連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就趕忙去調解。你四嬸讓我吃完飯再去。我想,那又得耽誤多少工夫,那邊戰事正酣,鬧不好要出人命呢,我哪能坐在家裡吃飯呢。我對她說,回來再吃吧。你四嬸也沒吃,她就在家裡等著我回來一起吃。我和她都沒有想到,那一走,卻再也沒能夠回來。

    那幾個熊人,我至今都恨他們哩,為了一點兒東西,相互之間打成那樣,連畜生們都不如哩。我走進他們的院子裡,他們正在打,院子裡響成一片,我喊了一聲,根本沒有人聽我的。我上去想把他們拉開的時候,一塊磚頭忽然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就是被那塊磚頭打死的。至今也不知道那是誰扔的,肯定就是他們兄弟幾個中的一個,出不了那幾個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替誰死了。

    我離開那個我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裡的時候,聽見你四嬸還在家裡哭,炕上擺著那頓我和她兩個人誰也沒有動過的飯。

    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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