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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 / 呂新

    黃世充也很快就不再羨慕我了,平日裡,神情言語之間,倒像是處處都在可憐我,用一種我不太能夠明白不大能看得懂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沒有人告訴我,每天就只能把那種如同剛剛拱出來的草芽般的疑惑帶在身上,走到哪裡帶到哪裡,別看只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並不輕鬆,比直接在身上背一個包袱或口袋更讓人難受、吃力。當我回家的時候,再也看不見彩雲站在家門口等我了,想起以前的那些情景時,竟覺得像是一個夢一樣,一醒過來,顏色褪盡,荒蕪一片。不等就不等吧,我想,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一個哪能天天站在門口等另一個呢,那是多麼胡鬧,多麼孩子氣!而過日子是不能有孩子氣的,更不能胡鬧。彩雲不再在門口等我,有什麼不對麼?沒有。我想,不對的應該是我,是我不對,我沒有弄清楚過日子的含義,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過,自以為明白,實際上卻什麼都不懂,只是在裝模作樣地瞎混。是的,就是這樣。我回到家裡,看見彩雲一個人坐著,也沒有做飯,還有的時候是面朝牆躺著,一動不動,像是在那裡躺了有幾百年了。

    問她,她也不說,扳她的肩膀,她也不動。一開始的時候,我還努力地說一些笑話,搜尋一些街市上的覺得好笑的事情,想讓她高興,但很快就發現,不知是那些事情本身不好笑,還是彩雲根本就不想笑,無論說多少,她都沒有笑過,反倒是說笑話的人本身變得有些好笑和可憐。我沒辦法了。我拿著刀從家裡出來,往城門口走的時候,一路上我都在想,彩雲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呢?每天我都在想,站著想,坐著想,躺著想,甚至連睡著以後也還在想,但沒有一次能想清楚,反倒是越想越糊塗,越不明白,眼前和心裡的濃霧般的重物越堆越多。在城門口值日的時候,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在心裡說,彩雲啊,到底出了什麼事呢,為什麼不說出來呢?我是幹什麼的,我活在世上,有一多半就是為了聽你說的,聽你像柳絮一樣慢慢地飄舞,慢慢地說的。窗前的竹竿上晾著她的衣裳,我忽然想起有一回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那幾件衣裳下面,眼裡含滿了煙水一樣的東西。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覺得世上最難懂最不好琢磨的莫過於女人了,一看見一個女人,我就會從心裡發抖。為什麼發抖?還能為什麼,當然是怕她們,讓她們嚇得。

    在杭州的這一輩子,我只活了二十幾歲就死了,嚴格地來說,那也不能叫做一輩子,因為從頭至尾,滿打滿算也只有那麼二十幾年。守了幾年城門,突然就死了,對於杭州的大營來說,少了一個兵,和沒少的時候一模一樣,西門那邊很快就又有人補上了,一個長著一張紅撲撲的臉的年輕後生提著刀出現在那裡。我說突然,是因為我對我的死完全沒有料到,沒有想過,事先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我沒想到我還那麼年輕就會死,而且是真的說死就死了。窮我不怕,命不好也不怕,我已做好了要活下去就必須要受苦受罪的準備,但是,突然一下,就什麼也不需要我再準備了,準備好的也都用不著了。

    我是怎麼死的?二十多歲的人,那還能怎麼死,肯定不是老死的,當然是被害死的。是的,就是被人害死的,害死我的就是這些年來我在杭州城裡最親近也是最熟悉的兩個人,就是彩雲和黃世充。

    正是一年中的端午時節,杭州城裡飄滿了粽子的香氣,彩雲和黃世充在粽子裡包了毒,他們為我準備了七個粽子,但我只吃了兩個就不行了。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由什麼引起的呢?我不知道。每個月裡,逢單日我在城門口值日,逢雙日是黃世沖當值,當我在城門口站著的時候,黃世充就到我的家裡去,在我的家裡坐著,躺著……這是黃世充親口告訴我的。在親眼看著我吃完兩個粽子以後,他像搬一件東西一樣把我搬到一張蓆子上,然後笑了一下。

    我在城門口站著,他們在家裡躺著……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覺得整個杭州城都變了顏色,彤雲密佈,大雨滂沱,全城像一艘千瘡百孔的船,到處都在漏水,我聽見我前面的院子裡在咕咚咕咚地冒泡,房後在跑水。我說:「外面的雨好像越來越大了——」黃世充說:「大不大和你也沒有多少相干了。」我又問他:「彩雲呢?別讓雨把她淋著。」黃世充說:「這個也不勞你費心。」聽到這些,我不再問了,我閉上了眼睛。

    彩雲又有了笑臉。或許正是因為看到彩雲的笑臉,我才從來沒有給他們兩個人托過那種佈滿鬼影的噩夢,也從來沒有在他們的屋裡嚇唬過他們,這樣的事情連想也沒有想過。我親眼看到,他們活得也十分不易,我要是每天躲在一個角落裡或哭或笑,他們也會活不下去,光是嚇也嚇死了。黃世充還在西門的城門口值日,每天天還沒黑的時候,他們就早早地關了門,他們開始活得拘束,小心,兩個人甚至連日常的笑話都不敢說,尤其是彩雲,一聽見門外有響動,立刻就會嚇得面色如土,手裡的勺子或剪子像受了驚的馬一樣突然跳起來,竄出去,叮叮噹噹地叫喚起來,這是家裡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要是黃世充在,情形稍微會好一些。但是,彩雲不知道黃世充的心裡也暗藏著麻煩,當黃世充在城門口站著的時候,他總擔心會有人像他曾經那樣逢單日或雙日在他的家裡坐著或躺著,擔心往日的情景會重現,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本人尤其明白這些,深知其中的彎彎和道道。回了家,又擔心我會找他報仇。

    人世間與我已沒有瓜葛,我終於能夠旁觀這些了,當我在杭州城裡到處飄蕩的時候,我就像一縷風,一片葉子,一面圓圓的小鏡子。

    有時候,夜深人靜時從我原來的家門前經過,我知道我再也不能進去了,再也不能在那裡吃飯睡覺了,不管有多熟悉都不行了。我看見我的那個小院子,兩間房子,一磚一木,房簷下掛著的干魚、臘肉、霉乾菜、壞了的蚊帳,還有那個我親手一鍬一鍬一鋤一鋤地開闢出來的小菜園子和花畦,裡面的臘梅還活著,芍葯和鳳仙花也活著,但玫瑰和美人蕉卻都已經死了,菊花也死了,像我一樣地死了;看見門楣上方的用白紙包著的一包南瓜籽還在,沒有人動過;看見我們的兩扇門靜悄悄地關著,門上的門神幾乎沒有了,右邊的尉遲敬德連人帶兵器都不見了,左邊的秦瓊只剩下一張臉;看見屋裡亮著燈,彩雲和黃世充在吵架。

    看見他們在吵架,扔東西,我很難過,拚死拚活,兩個人好不容易到了一起,為什麼又要吵呢?看見黃世充那樣對待彩雲,我很著急,也很生氣,我也很想害死他。可是我又一想,我已經死了,如果黃世充再死了,那彩雲怎麼辦呢?此前,我的那位辛辛苦苦地吹了幾十年糖人的岳父也已經不在人世了,那樣一來,彩雲就再沒有一個親人,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人。我們都死了,把她一個人剩下,撇在那裡……一想起這些,傷心就會來找我,就會像杭州城裡的月色一樣,像端午天粽子裡的毒藥一樣,滲進我的眼裡和心裡。

    有一天,我終於走了,永遠地離開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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