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文 / 金滿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於邦渡口下游一公里處危機潛伏。西岸茂密的榕樹林盤根錯節,無數的氣根****水面,看似沒有路,緬奸卻領著六百日軍找出了一條狹窄曲折的水道。水深過腰,人推著木筏和橡皮筏走。所有人保持靜默,腳下帶起汩汩的水聲,偶爾驚起一隻水鳥,撲稜稜拍擊翅膀的聲音叫人緊張。
緬奸在前頭停住,籐原冷野一抬手,一隊日軍停住。大龍河寬闊的河道在夜色中泛著波光。
「太君,到了。」緬奸壓著聲音。
「通知管尾,隨時可以開始。」
籐原冷野陰鬱地望著對岸,通信兵在身後對著無線電話機慼慼喳喳地輕語。五百名擅長叢林戰的老兵加上一百名由他親自訓練的狙擊手,他自信能成功端掉敵軍指揮所並解救出被圍困的一個中隊,他的壓力來自那個狙擊手。他要找到他,殺死他,這是他加入這場戰爭的理由和目的。
黃任羽趴在戰壕上,瞪大眼睛望著東岸日軍陣地。戰壕裡鎬聲鏟聲,不知道誰在說黃段子,弟兄們笑得不懷好意。黃任羽感覺很恍惚,加入A排後的所見所聞,顛覆了他之前所有關於戰場的想像。這是些多麼勇敢可敬的人,這又是些多麼真誠可愛的人。「光!」有人在他身後一聲鬼叫,把他嚇得猛一哆嗦。戰壕裡一片哄笑,黃任羽回頭,是寶七。
「我說密斯黃,放鬆點兒。真要死躲也躲不過,不該死怎麼也死不了。」寶七嘴裡閒扯手上也沒閒著,一鏟鏟土揚上戰壕拍緊,「知道做麼斯死的大部分都是新兵嗎?」
「為什麼?」
「因為怕死。槍一響就尿了,怕得渾身發硬腿肚子抽筋,子彈不找他找誰。」
黃任羽認真想一下,覺得有些道理。有些時候就得豁得出去,這應該是勇敢的另一種註解。黃任羽回轉頭,炮彈衝上夜空的火光映入他的眼睛。
「隱蔽——敵軍炮擊——」
黃任羽嘴裡大叫身體卻動彈不了,這時候的他就渾身發硬腿肚子抽筋。一雙手抓住他的腳踝猛地把他拖下了戰壕,拖進了積洞,是寶七。
日軍這回發起的是炮群集射,所有炮彈都落在渡口陣地上,就是三班協防的吳謹機槍陣地。炮火猛烈而奢侈,A排三班的弟兄被炸得抬不起頭,土一陣陣地往下掉,再這樣炸下去,非被活埋了不可。
「密斯黃——」寶七大聲叫喊,「鬼子他媽的不想過啦!」
「什麼意思?」黃任羽大聲問。
「打了至少半個基數!翻山越嶺的拉到這,全砸在咱們頭上!你說,他們是不是知道你在這?」
黃任羽苦笑,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像寶七他們一樣,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逗樂子。
「鬼子渡河啦——」「機槍封鎖住河面——」外頭爆炸聲、重機聲、叫喊聲亂成一片。
「我出去看看!」寶七抓著槍往外爬。
黃任羽也往外爬,卻被寶七摁住:「老實在這待著!」
A排上下自發地關照黃任羽,不是因為黃任羽是鄭洞國的親信,是因為他們覺得黃任羽的命比自己的金貴。讀了那麼多的書,叫一顆子彈報銷了就太冤了。他們沒機會讀書,嘴上會笑話讀書人,但他們心裡是看重讀書人的。
寶七趴上戰壕,三班的弟兄大部分都出來了。透過煙霧彈炸出的濃煙還是可以看見河面上密密麻麻的鬼子,強渡的工具五花八門,木筏、竹排、橡皮筏,甚至還有抱著根圓木用手劃的,好些已經過了河心。
「準備戰鬥——」站長大叫。
陣地上不斷有炮彈落下、爆炸的火光映亮一張張堅毅的面龐,沒有一個人試圖躲閃,他們握緊了手裡的槍,等著鬼子進入有效射程。設在渡口陣地兩翼的兩挺水冷式M1917重機槍在向河面掃射,火紅的彈道輕易地割碎木筏、絞碎人體。河面上就像一個屠宰場,斷肢碎肉在血光裡飛舞,慘叫哀嚎聲被槍炮聲吞沒。
重火力的位置暴露了,日軍炮兵開始修正彈著點,彈著點栽蔥一樣往兩挺重機槍的位置緩緩靠近。
「完了……完了啊……」站長不住搖頭歎息。
「吳謹這是在作死。」費卯語調陰沉。
大伙心裡都明白,吳謹沒得選擇,他們也沒得選擇。兩個重機槍點被摧毀的時候,就是他們正面對渡河日軍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更大的危險在他們的右翼。六百日軍從下游成功渡過大龍河,藉著夜色和叢林的掩蔽,悄然逼近了渡口陣地。
樹叢中探出一根槍管,帶瞄準鏡的槍管,炮火的光亮在鏡面上一掠而過。瞄準鏡後面隱藏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在尋找和捕捉目標。
物鏡形成的圓形圖像。兩個重機槍點的防護工事在炮彈密集的轟炸下化作兩團火光。鏡頭移向一線戰壕,在一張張臉上移過,A排三班那些弟兄的臉。這些中國士兵的表情或木訥、或憤怒、或陰沉、或緊張,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鏡頭繼續移動,十字線在一張臉上停住,那雙眼睛不同於其他中國士兵,那樣冷靜,那樣敏銳。籐原冷野輕輕按下保險。他在這個中國士兵的眼神中看見了熟悉的東西,這是雙狙擊手的眼睛。這個中國士兵就是岳崑崙,他已經被十字線鎖定。生與死,只剩扣下扳機的距離。
那種撕裂麻布的擊發聲再次響起,正凝神屏氣的籐原冷野微微蹇下眉頭。那是M1917水冷式重機槍特有的槍聲,敵人封鎖渡口的重機槍並未被完全摧毀。籐原冷野如果把瞄準鏡下壓一點,就會看見目標手裡的那桿春田狙擊步槍,他一直在找的槍,可他沒這樣做,他做了一個此生最為後悔的選擇。他放棄射殺這個目標,鏡頭轉向他認為更有價值的目標,那挺正對渡河同僚形成巨大殺傷的M1917重機槍,那個神情瘋狂的機槍手。
李克己的重機槍排只有兩架重機槍,絕沒有第三架,吳謹正把著掃射的這架是在機槍點被炮轟之前搶出來的。如果不是死沉死沉的,兩架他都能搶出來。部分強渡的日軍已經上了西岸,這樣也好,起碼鬼子炮兵不再敢直接往渡口陣地上砸炮彈,他們往後打火力延伸。沒了炮彈的威脅,吳謹放開了掃射,彈道過處血肉飛舞。重機槍排和三班的弟兄開火,密集開火,一茬茬日軍倒在河灘上。
籐原冷野穩定地一扣扳機。重機槍聲戛然而止,吳謹頭部中槍,栽倒在機槍上。
亂槍中的那聲槍響叫岳崑崙一凜,渾身汗毛瞬間立起。他太熟悉這個槍聲了,那些沉痛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那桿98K,他親手射殺了那桿槍的主人,他親手把那桿槍和大刀一起埋進土裡!
「右翼有鬼子——鬼子狙擊手——」站長的大叫聲像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青狼用力一搡岳崑崙:「打呀!」
岳崑崙省轉,目光一瞥,陣地右翼的叢林中躥出一溜溜火紅的彈道,陣地上不斷有人中槍栽倒。是鬼子的狙擊手,很多。
日軍分作兩隊,四百人留下攻打渡口陣地,兩百人由籐原冷野帶領直撲112團指揮部。
陳鳴人杵在瞭望孔前。從瞭望孔鳥瞰戰場,戰火映紅夜空,整個於邦戰場都在激戰。渡口陣地正被日軍兩面圍攻,越來越多的日軍強渡到東岸;被包圍的一個日軍中隊在中心強行突破。李克己連和A排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