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文 / 金滿
與去年遠征軍入緬時謬誤百出的軍用地圖相比,駐印軍精準的軍用航空地圖就是鳥槍換大炮了。從地圖上看,「鬼門關」到唐卡家的直線距離並不遠,A排和114團卻走了十天還沒有走到,一是因為穿越的是野人山原始叢林,更多的是因為一路無數次遭遇日軍戰鬥小組。環境惡劣倒還好說,美軍飛機經常會在頭頂盤旋,鋪上T型布就會有補給空投下來;那些化整為零、各自為戰的日軍小組卻給部隊推進造成極大困擾。日軍第18師團在越南受過嚴格的叢林戰訓練,兵員又由自吃苦耐勞的九州礦工組成。
這些戰鬥小組不但能忍受艱苦的環境,甚至在補給斷絕、遠離主力的情況下還擁有極強的戰鬥意志。他們通常三人一組,身披偽裝,利用樹頂、樹洞、草叢等一切不易發覺的位置埋伏,槍口朝向路口或河流渡頭,伺機射殺敵軍尖兵隊,給敵軍造成恐慌,以達到遲滯敵軍推進的目的。用費卯的話說:「太他媽陰了!」面對日軍這種戰術,114團有力無處使,又不能停下來徹底肅清他們。一路根本就沒整齊的戰線打陣地戰,往往部隊搜索前進了十幾里,後方卻還有殘留的日軍戰鬥小組,搞不清什麼時候後背就會挨上一槍。林海茫茫,處處戰場。杜克留了個心眼,命令A排走在114團中間,不然A排這三十多人不等到了唐卡家,就要被冷槍零打碎敲乾淨。
暮色漸濃,部隊停下宿營。
林中開出一大片空地,先噴灑防蟲水,然後架帳篷、掛蚊帳……A排的弟兄忙忙碌碌。按往常,岳崑崙肯定比誰都幹得多,可今天沒看見他的身影。114團團長李鴻在主持收殮中國遠征軍將士遺骨,他跑去幫忙了,也許他並幫不上忙,但他想為那些死在野人山中的弟兄做點什麼。
一個巨大的土坑裡堆滿同樣巨大的一堆白骨,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遠征軍。
紙錢紛飛,青煙裊裊,岳崑崙和士兵們沉默地站在土坑周圍,火光照出他們眼中點點的淚光。
李鴻把一壺酒灑在坑前,向天空發出了長長的呼喚:「死在野人山的弟兄們,回家吧——跟著我們回家——有掉隊的弟兄互相都照看著點兒,搭把手,拉一把——我給你們鞠躬啦——」
岳崑崙望著天空的陰霾。那些灰白變幻的雲層彷彿聚集了無數的亡魂,而且有更多的亡魂從四面八方趕來,看著他們,等著跟他們回家。岳崑崙相信那些亡魂在此刻都得到了安寧。
土一鍬一鍬地揚進土坑,白骨漸漸隱沒,一個巨大的土堆隆起。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要不了多久,這個土塚就會被荒草雜樹湮沒,留下的唯有曾經。他們是否能被國人記住並追憶,他們的魂靈是否能真的得到安寧?岳崑崙無從知曉。
回到A排的營地,弟兄們已經在吃晚飯,罐頭和米飯就開水,怕染病,連水也是空投的。在三班聚集的火堆前坐下,臉色還是陰鬱。原本說笑打鬧的一班人都靜了,他們都知道岳崑崙幹什麼去了。
「吃飯吧……」站長把飯盒遞到岳崑崙手上。
大伙默默地吃飯,形同嚼蠟,篝火明滅心情。
吃完飯,杜克過來巡視,盯著大家塗了防蚊油、吞了奎寧丸、進了帳篷,才往哨兵方向走了。
鼾聲此起彼伏。岳崑崙手枕著頭,望著帳頂漏進來的天光,那一張張臉又浮現在眼前。
一個黑影貓著腰摸到岳崑崙跟前,壓著聲音問:「睡了?」是青狼。
「沒。」
「出來,帶上槍。」青狼先摸出去了。
岳崑崙跟著青狼繞到一個樹叢後面停住,青狼也帶了槍。
「我要去打個伏擊,你去不去?」青狼問。
「上哪兒打?」
青狼掏出一張地圖抖開,野人山航拍地圖,駐印軍軍官才會有,也不知道他哪兒弄來的。
「明天部隊要開過這條河。」藉著篝火的光亮,青狼點著地圖上一個位置,「照這幾天看下來,鬼子小組一定會在渡河地點打我們前鋒隊伏擊。咱們趁夜先埋伏過去,打他們個反伏擊!」
岳崑崙有些猶疑:「是不是跟排長說聲?」
「他要知道了就啥也別幹了。」青狼盯著岳崑崙的眼睛,「去不去給句話,你不去我單干!」
哨兵在值哨,頭戴防蚊面罩,手握加蘭德步槍,在哨位附近警惕地來回走動,是個忠於職守的軍人。兩道影子在地上一閃而過,也就眨巴眼的工夫,但哨兵捕捉到了。他不動聲色,故意慢慢轉開,邊解著皮帶,像是要走開方便。
青狼一推岳崑崙:「走。」
倆人貓著要飛跑而過,人還沒完全進入暗處,背後傳來送彈入膛的聲音。倆人一下站住,要被自己弟兄從後頭一槍崩掉,那太冤了。
「口令。」哨兵很冷靜,那兩個背影穿著美式軍服。
「裕仁是王八。」青狼對一句。也不知道誰想的倒霉口令。
青狼和岳崑崙垂著手慢慢回轉身,讓哨兵看見臉。
哨兵放下槍管走上來,防蚊面罩揭開,露出站長溝溝坎坎的國字臉。
「幹什麼離開營地?」
「你個老東西!」青狼先罵一句,「我倆去前面渡河點打鬼子伏擊,一起去?」
「排長知道嗎?」
「怎麼都這操性,沒那美國佬咱就不打鬼子了?先干了再說。」
站長左右看看:「我去不了,沒人替哨。」
「跟我這瞎耽誤工夫。走了。」青狼扯上岳崑崙就走。
岳崑崙回頭說:「明早替我們跟排長說一聲,我們在渡河點等——」
「磨嘰個屁啊——」
倆人的聲音已經遠了。
「喂——」站長壓著聲音喊一句,瞧倆人的背影已經進了叢林,還是搖搖頭把話說完,「倆混小子都當心點……」
沒有月亮,灰白的雲層反射出熹微的天光,一條河流蜿蜒穿過叢林,自高處看下去,飄動的玉帶一般。西岸最高的一座山崗上,兩個黑影在向崗頂蠕動,但得非常專注才能看出在動。是岳崑崙和青狼,爬得很慢很小心。他們要去的崗頂是西岸射界最為開闊的陣位,有效射程足以控制渡河點和對岸的一個高地,同理反推,對岸高地射出的子彈同樣能打著他們。他們必須小心,誰知道哪叢茂密的植被後面就潛伏著鬼子的槍口。
倆人爬到了崗頂最高點,位置很不錯——一溜灌木正好長在稜線上,身邊是半人高的草叢,只要別亂動,對岸絕對發現不了;就算被反擊,頭一縮就下了反斜面。進可攻,退可守。倆人盡量不發出聲音,把身下的草叢壓出兩個凹槽,再鋪上軍毯,一半墊一半蓋。長時間潛伏的時候,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量讓自己保持舒適和放鬆。這是杜克教給他們的狙擊準則之一。藏身地點弄好了,岳崑崙在地上架穩槍,裹了麻布的槍管探出灌木縫隙。瞄準鏡一個扇面掃下來,視線射界無礙,對岸也沒有異動。
「怎麼樣?」青狼用氣聲問。
「沒看見什麼。」岳崑崙用同樣的發聲方式回答,「你先睡會兒,我看著。」
「我睡覺打鼾。你睡吧,天亮我叫你。」
岳崑崙沒再堅持,抱著槍合上眼。
青狼把他的加蘭德步槍也朝對岸架好,順著覘孔、準星看過去。太黑了,肉眼只能看見灰白的河灘和對岸高地的輪廓,只能等待天亮。
陽光穿透晨霧,在岳崑崙的臉上投下一抹稀薄的暖色。他咬肌繃得很死,嘴唇緊緊地抿著,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右手食指也在微微顫動。青狼看著他,心中揣測著他的過去。這個沉默寡言的人,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地方。青狼伸展下手腳,關節發出幾聲輕微的脆響。岳崑崙一下睜開了眼,右手同時扣上扳機。這是個比狼還要敏銳的人。青狼這樣想。
「做噩夢了吧?」青狼看著對岸,把水壺遞過去。
岳崑崙接過水壺抿了一小口水,很節制,也沒有馬上吞下去。水很涼,有些激牙,慢慢流進食道,就像一條冰線在往體內延伸,再倒一點兒水敷上眼睛,精神頓時一振,睡意消散無蹤。
「有動靜嗎?」岳崑崙問。
「我是沒看出來,你用槍上的小鏡子看看。」
岳崑崙翻身趴上稜線,並沒有用瞄準鏡,而是用肉眼觀察。瞄準鏡的物鏡太窄,不適合大範圍搜索,岳崑崙用的是一點凝視法。眼睛對移動的物體很敏感,當專心凝視一點時,會立刻注意到週遭的任何動態,大範圍搜索時一直轉動眼睛遠沒有凝視多個定點容易發現敵蹤。他凝視的第一點先從50米距離開始,搜索前方180度範圍,然後在100米距離選定第二點,以此類推。
一隻長腿水鳥在西岸淺灘上踱步啄食,一尾魚在河心躍起,又噗通落回水面。東岸石堆裡一隻水獺走走停停,山坡上一群鳥在忽飛忽棲地覓食,山頂上樹梢隨風輕擺,再往上看,就是還不算太刺眼的朝陽。岳崑崙眉頭蹇了一下,射擊陣位朝著日頭。這一點他昨晚就想到了,因為不能判定兩岸是不是有鬼子埋伏,倆人放棄了冒險渡去東岸設伏。岳崑崙把瞄準鏡上的麻布往前拉了一些,盡量減少瞄準鏡反射陽光的機率。
「有人來了……」青狼低聲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