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文 / 金滿
列多已經變了,說不清是一座大工地還是一座大兵營。路上各種機械引擎轟鳴,揚起嗆人的黃塵;行色匆匆的軍人膚色各異,表情嚴肅。A排走在路邊,龐大的開山車從身邊碾過,腳板和耳膜陣陣發顫。
剃頭佬用小指在耳朵裡用力掏掏,擰著眉頭問:「都是修路的?」
站長回答:「是,中美聯合工兵,兩個美國工兵團加********工兵團。還有更厲害的你沒看見,十萬印度民工,趕上遠征軍了。」
「信了美國佬的邪!」後面的寶七插話,「野人山走都走不過,還能開出一條汽車路來?」
「站長,」花子回過頭,「不會叫咱們來修路吧?」
站長笑了:「你瞧咱們像是修路的麼?」
A排成員從頭到腳的美式裝備,就差牙齒沒有上刺刀,經過的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都會盯著他們看一會兒。
杜克領著A排進了一座指揮部模樣的院子,命令所有成員原地待命,自己進了小樓。
一個身佩將銜的軍官正看著牆上那幅巨大的作戰地圖,背影魁梧,頭髮卻是花白。幾名參謀站在一邊。
杜克向那人敬禮:「報告長官,奉總指揮部命令,A排排長卡爾·杜克率領A排向孫立人師長報到!」
那人回轉身,正是新編38師師長孫立人,面容英武白淨,四十二三歲的臉龐配上一頭白髮,別有一種威嚴。
1943年春,駐印軍的補充、訓練大致完成,反攻緬甸和打通中印公路的時機已經成熟。孫立人被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部任命為前敵司令官,親率新編38師第114團作為先頭部隊開到列多,執行消滅盤踞在野人山之敵,掩護中美聯合工兵完成修築中印公路首段的任務。A排此行的任務是協助114團掃清前敵,但更多的是練兵的意味。
「在下就是孫立人。」孫立人的英文很流利,A排來之前他就收到了總指揮部的電報。
「A排全體成員正在外面待命,請孫師長下達任務!」杜克執拗地說著中文。
孫立人對身邊一個參謀說:「找地方讓他們住下來,先休息幾天。」
沒等參謀點頭,杜克大聲說道:「我們來這裡並不是休息的,如果孫師長沒有任務給A排,我有權命令A排自由展開對敵行動!」
幾個參謀面色有些變了,雖說美國軍官權力大,可也沒有誰這樣頂撞孫立人的。
史迪威調來駐印軍的三百名美國軍官雖然沒能替換中國軍官,卻大都分散進入駐印軍中擔任教官和聯絡官。聯絡官雖然沒有直接調動指揮所在部隊的權力,卻可以隨時向總指揮部對所在部隊軍官做出考評,如果評語不行,這名軍官就得被撤換回國;對各部隊裝備分配的優劣和數量,也取決於部隊長和美國人的關係。
孫立人沉吟一會兒,問邊上的參謀:「114團走了多久?」
參謀看下表:「半個小時左右,應該能追上。」
孫立人對杜克說:「剛剛收到英軍的求援,駐守在唐卡家的英軍被日軍圍困。我已派114團前往增援,杜克軍士長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參加這次增援行動。」
唐卡家位於野人山伸往印度的餘脈,由一千英軍擔任防務。現在的野人山已經被日軍第18師團搜索聯隊盤踞,這次派部前出下山本是為偷襲列多附近的駐印軍和築路工兵,試著咬了一口,發現很硬,便調轉頭撲向了唐卡家的英軍。
出列多南行五十里就有一條山道進入野人山,被當地人稱此地為「鬼門關」。兩輛卡車載著A排趕到的時候,114團的先頭部隊已經進山,主力正在做進山準備。
從車上下來,杜克去找114團團長,一排人原地待命。
周圍的士兵詫異地打量這一排穿美式軍服的中國士兵,有好奇心比較重的走上來發煙攀談。
「哪部分的?」一個學生兵挨著岳崑崙蹲下,遞顆紙煙過來。
岳崑崙搖搖頭:「總指揮部特務營。」
「嚇!直屬部隊。」學生兵來了興致,仔細打量一下岳崑崙,「你這帶小鏡子的槍發的?」
岳崑崙不回答,只是仰望著山嶺上陰森濃密的叢林。
「總算等到這天了,一會兒就進野人山狠殺小鬼子!」學生兵的眼神熱情明亮,好像伸手就能取鬼子的性命。
岳崑崙猜他應該沒有經歷過戰鬥,也沒有進過野人山。
「怎麼當的兵?」岳崑崙問。
「響應蔣委員長的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去年九月在西南聯大報的名,從昆明空運到蘭姆伽。你是怎麼當的兵?又怎麼選進特務營的?」
「去去,哪涼快哪待著去!」邊上的剃頭佬不耐煩了,連推帶踢地把學生兵轟開,自己在岳崑崙身邊蹲下,「不好好上學堂,來這湊熱鬧。我要有兒子,死也不能讓他當兵!」
「想為國家出力沒有錯。」岳崑崙說。
「瞧那樣子,進野人山跟趕廟會似的,回頭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剃頭佬狠狠地把煙頭掐在地上,「好容易出來,又他媽要進去了……」
「這回不一樣。」一架美軍飛機正好從天空飛過,岳崑崙朝上指指,「有空投,餓不著你。」
「媽的,我老做噩夢,總能夢見在野人山的那段日子,想想頭皮都發麻。」
岳崑崙掃一眼A排的其他弟兄,正三三倆倆地低聲議論,個個都顯得心有餘悸。他們都是從野人山裡走出來的。
「排長回來了。」岳崑崙站起來。
A排的人都站起來,慢慢聚到杜克身邊。
「A排的戰士們——我們就要進入野人山。」杜克目光凝肅地掃過,所有部下正沉默地望著他,「我是美國人,你們是中國人,我們之所以走到一起,是為了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們將要對抗殘酷的環境和強大兇猛的敵人,我要求你們照看彼此,我們是在為彼此而戰鬥。」
A排所有的弟兄臉上都顯現出莊嚴與肅穆,如果他們能看見自己的臉,一定會覺得怪異。他們聽慣了長官慷慨激昂的戰鬥動員,每次聽完那些關乎民族大義的豪邁話語,就意味著他們要上戰場了,然後慘敗,潰逃……他們早就不再相信,可他們在杜克的話裡聽出的是無奈和悲涼、兄弟和生死。一旦進入戰場,他們可以依靠的便只有彼此,他們是為彼此戰鬥。就是在這一刻,他們接受和信任了杜克,他們願意追隨這樣的長官上戰場。
沒有動員大會,沒有鮮花勳章,沒有簞食壺漿,甚至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A排那些從野人山走出來的弟兄又重新走進了野人山。山嶺上岳崑崙回望,天地間一片蒼黃,蘭姆伽早已了無痕跡。再見了,印度;再見了,蘭姆伽。岳崑崙不知道,他和A排永遠告別了蘭姆伽,再也沒能回來。
陰森幽暗的密林、遮天蔽日的喬木、沒膝的泥沼腐葉、籐蔓草叢中遊行的大蟒、多得叫人頭皮發麻的螞蟥和蚊蟲、路邊纍纍的白骨……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噩夢又回來了,他們曾經努力忘卻的記憶。沒有人說話,都在默默地行軍,順著一具具白骨延伸的方向。
岳崑崙望著路邊的骷髏,那些空洞的眼眶,彷彿在向他訴說著什麼。
「這些弟兄怎麼辦?」岳崑崙終於忍不住了。
「……修路的工兵部隊會收的。」剃頭佬聲音暗啞。
「會送回中國嗎?」
剃頭佬望岳崑崙一眼,手在岳崑崙背上拍拍:「別想太多……」
「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小鬼子是怎麼在野人山紮下來的?」寶七嘟囔。
「我能往,寇亦能往。」費卯拽了一句文。
「麼斯意思?」寶七沒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