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松風 文 / 紫式部
卻說源氏內大臣二條院東院修建之事即畢,遂將花散裡遷居至西殿和廊房裡。其他家務辦事處及家臣住所,皆有相應安置。東殿留待明石姬居住。北殿異常寬敞,因此隔成許多房間,佈置舒適設備,甚是周全精雅。凡以前一時結緣而許以終身之女子,源氏內大臣均將其集中於此。正殿閒著,自己偶爾來此休息,故也置有必要用具。
他不時傳信於明石姬,勸其早日入京。然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貿然應允。她想:「傳聞京中身份高貴的女子,公子對她們尚若好若離,似愛非愛,反而增添痛苦。我身上究竟有何殊優,敢入京爭寵呢?我倘入京,只能洩我微賤,徒增那孩子恥辱罷了。料想她來世間,必定不易。若我在京望眼欲穿專候其臨,必恥笑於人,自討沒趣。」她頗感煩惱。但又轉念:「倘教這孩子就此生長鄉間,不得享受應得榮貴,也太委屈她了。」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決然拒絕。
其父母亦以為這顧慮不無道理,卻惟有相望悲歎,無計所出。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已故祖父中務親王,尚在京郊峻峨地方大堰河附近遺有一所官邸。這親王后裔零落,宮郵無人繼承,故久已荒蕪。這領地如今由一前代管家照管。明石道人便找來此人,同其商談:「我已絕緣塵世,決意從此隱居鄉野。誰料今已暮年,又逢意外,想於京中再尋一所住宅。然若即刻遷居鬧市,又覺有些不妥。因凡慣位鄉村者,住鬧市定極不相適。故想起你所管之宮邸。若修理後尚可住人,請立即動工,一切費用由我奉送,不知意下如何?」那人答道:「這宅子因多年無人照管,業已荒蕪殘敗。我也只將那幾間旁屋稍加修班,湊合住下。今春源氏內大臣老爺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有許多民夫來往如織,甚為嘈雜。這佛堂格外講究,營造民夫極多,若欲在那地方找一清靜之所,我以為極為適合。」明石道人道:「這倒無妨。實言相告,我們與內大臣有緣,正欲托其前庇呢。至於屋內裝飾,我們自有主張。當務之急,乃速把房屋大體修繕。」那人答道:「這非我之產業,親王家又無人繼承。我業已撥熟鄉間閑靜,因此長年隱居那裡。領內田地,早已荒蕪殆盡。我曾向已故民部大輔請求,並送其豐厚禮物。蒙他賞賜,我才生有所依。」他怕失去田產,因此那張松皮似的臉變了形,鼻子通紅,嘴巴高躡,毛髮蓬亂。明石道人知其意,忙答道:「你不必擔憂,那田地之事,我們∼概不管,仍然由你管領便是。那些地契房產尚存於我處,惟因我早已不問世事,放那方土地房產多年來未曾清理。此事留待將來再作計較。」這管家透其話語,知其與源氏內大臣有緣,頗感此事棘手,只得作罷。此後便於明石道人處領取豐厚修繕費用,趕緊修繕那宮哪。
源氏內大臣並不知曉明石道人有如此打算,惟不解明石姬為何不肯入京。深恐讓小女公子孤零於鄉下,而遭後世譏議,成其一生污痕。大堰鄰宅修耷竣工後,明石道人才將此事詳情報知源氏內大臣,此刻他才頓悟:明石姬一直不肯遷居東院,原是此故。他覺得此事思慮得甚為周全,饒有趣味,心動中甚是欣慰。再說那惟光朝臣,凡源氏內大臣一切秘事之策劃料理,素來少不得他。當然,這回也就派他去大堰河,其悉心辦理邸內一切應有設施。惟光歸後報道:「那地方是致極佳,勝似明石浦海邊。」源氏內大臣想:如此風水寶地,此人住了倒挺相配。源氏公子所建佛堂,位於峻峨大覺寺南,面臨一流瀑布,雅之趣皆在其中,比之大覺寺並不遜色。大堰處明石邸宅,臨河流,居松間。松間美景不可言喻。其正殿簡樸,別具山鄉意趣。內部裝飾佈置,均出自源氏內大臣之手。
源氏內大臣密派心腹幾人,暗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此次明王姬已無法拒絕,只得決意赴京。但要辭別這自小生長的浦濱,又覺戀戀不捨,念及其父自此將獨居浦上,定然淒涼孤寂,更覺於心不忍,煩亂悲傷不已。她自恨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卻艷羨那些與源氏無緣之人。其父呢,近數年來,朝夕企盼源氏內大臣迎接女兒入京,今已遂夙願,自然歡欣無比。然念及夫人將隨女兒入京,此別於老夫婦倆幾成永訣,故心中不勝悲憐,痛苦不堪。明石道人晝夜悵然若失,嘴裡反覆嘮叨:『如此,我將不能再見小寶貝了麼?」此外再無他言。夫人也很悲傷,她想:「我倆遁入空門,多年來不曾同枕。今後教他獨守空浦,又誰來照料他呢?即便是邂逅相逢,暫敘露情之人,於『彼此已熟識』後「慕地生離別」,也免不了要傷心;況我倆乃結髮夫妻,他雖天性清高自傲,難於親近,然這也另當它論。既為夫婦,選定此浦為終老之所,總想幹『修短不可知』的有生之年共享天倫之樂。如今忽然別離,幾為永訣,怎不教人愁腸寸斷?」眾年輕傳女,早已厭惡寂寞鄉間。今即將遷居赴京,皆不勝歡喜。但念今後無線再見這海邊勝景,又覺難以割捨,看看那奔騰往返的波浪,不覺淚已濕透襟袖。
秋風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動身之日破曉,秋蟲煩亂,風聲淒淒。明石姬眺望海邊,但見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誦經時刻還早。他正暗吸著誦經拜佛。此乃喜事,不會有不吉言行,卻誰也難禁淚下,小女公子相貌格外令人動心,外公視其為掌上明珠,常愛不釋手,生怕委屈了她。當然,小外孫女也異常親近他,一刻不見,便要吵鬧。他念及自己為出家之人,應絕紅塵凡念,便要疏遠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見,又覺胸中空落,極為難受。便吟詩道:
「幸汝一生榮貴福,曉鳳歧路老淚橫。」哎呀,此話不祥療急以袖揩淨老淚。其尼姑夫人唱和道:
「當年聯袂辭帝京,今朝揮手馬不行。」吟罷竟黯然下淚,這也難怪。她回首積年夫妻恩深,覺得今朝僅為此無底宿緣而忽然拋棄,復歸曾棄之京,實非明智之舉。明石姬也吟詩道:
「此去渺無跡,無常事難知。依女兒之意,父親最好陪送我們入京。」她言辭懇切。但明石道人道:「因諸種原因,難以脫身。」然而念及女眷一路有諸多不便,又異常擔憂。
他道:「當年我為你而辭別京都,隱居鄉野。實指望在此任國守,以便朝夕悉心教養你。誰料就任後,便遭遇請多患難,以致窮困潦倒。如今返還京都,只是一個衰敗的老國守,實無力改變家道衰落的苦難生涯。於公於私,皆落得一個愚笨的惡名,而以此導及祖先名聲,實若剜心。我辭京之時,皆以為我必入空門。我也覺得世間名利淡薄,棄之不足惜。但見你年事稍長,更顯聰慧伶俐,又覺得我無理將此明珠埋於沙中。唉,可憐天下父母心,為子女而悲痛,竟永無晴朗之時。於是拜倒求佛,但願自身命窮,切勿累及子女,任其淪落鄉野。長抱此願,以圖將來。果然事出意外,與源氏公子喜結良緣,真乃可慶之事。但因身份是韓,念及你回後前程,又不免顧慮萬千,終日愁歎。後來有了這掌上明珠,方信命定宿緣不淺。教他於此海邊度日,實甚委屈。料想這孩子必將秀於世人。我日後不能見其成長雖感可悲,但我身既已決心絕緣塵世,便無他顧了。我這小外孫女身上有榮貴福相。她偶生鄉野,暫時擾亂我這村夫心目,此乃前緣所定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爾墮入三途惡道,暫時承受一番痛苦,今日便成永別。日後聽聞我之死耗,也不必為我追薦。古語道:『大限不可逃』,切勿傷心廣其語氣甚為堅決,復又說道:「我尚在人世一日便存一絲塵心,於晝夜六時的祈禱中,定要為我這掌上明珠祝福呢。」言及小外孫女,眼淚又欲流出。
去京若走陸路,則車輛繁多,格外惹眼。若分為水陸兩路,則又太麻煩。緣於京中來使也常避人耳目,於是決定全體乘船,暗中前去。
辰時出發,一行船在古人所詠唱的「浦上朝霧」中漸漸隱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漸遠,心中甚覺悲痛,悵然若失,難以自解。船裡的尼姑夫人離開了慣居之鄉而重返早已陌生的京都,也感慨萬千,不禁下淚,滿流顏面。對女兒吟道:
「欲登彼岸心若失,舟至中流復折回。」明石姬答詩云:
「浦濱更度幾春秋,忽向浮搓入京都。」這日恰逢順風,走完水路,捨舟登陸,乘車抵達京都,不曾延誤時日。為避外人非議,一路極為小心謹慎。
大堰的邸宅也頗具意趣。比起居恨之浦土,極為相似,並未有生疏不適。惟回首舊事,感慨頗多。新築廊房式樣新穎別緻,庭中池塘也雅致可愛。內部設備雖不周全,卻無大礙。源氏內大臣吩咐幾個心腹家臣,赴邪內舉辦迎接賀筵,為其洗塵接風。只因諸多不便,他本人何日前訪,尚須仔細思慮。轉眼已過數日,明石姬未見源氏內大臣一眼,心中甚感悲傷。她不禁思念故鄉,終日更感孤寂無聊,便取出當年公子所贈之琴,獨自彈奏。時值暮秋,景物淒涼。獨居一室,忽意彈奏。彈奏片刻,松風颯然而至,應和琴聲,更出無限憂傷。那尼姑母夫人正倚窗悲歎,聞悉琴聲,即興吟道:
「獨尋幽山靜,松濤猶舊音。」明石姬和詩云:
「欲托琴音懷故交,他鄉知音何處尋?」
明石姬如此度送日月,恍惚又過數日。源氏內大臣欲見明石姬之心不堪再忍,便不再旁顧,決意訪問大堰。他尚未詳告紫姬此事,深恐她會從別處探得,反倒不好,便如實告訴了她。又對她道:「桂院有些事,已擱置久遠,今務須親往處理。另有約定採訪者,正於附近盼望,不去委實過意不去。再則峻峨佛堂裡的佛像,尚未裝飾完畢,也得去照料一下。略要耽誤三兩天吧。」紫姬曾旁知他突然營造佳院,便估計是為明石姬所造,如今果然不假,心中甚覺酸楚,答道:「你去那邊兩三日,怕斧柄也要爛光吧?教人等煞呢!」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源氏內大臣道:「你又多心了!眾皆謂我不同往昔,惟有你……」一番甜言蜜語後,已日近中天。
此次微行前往,隨行者也只幾個心腹。日暮時分方抵達大堰。昔日淪落明石浦時,雖著簡裝便服,其風姿也讓明石姬讚不絕口。何況此時官袍加身,且精心裝扮,其神情之責艷竟是世間僅有。她見了心驚目眩,愁雲頓消,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於色。源氏公子到得哪內,覺一切皆令人喜愛,尤其見了小女公子,格外感動,深悔父女隔絕太久,好生可惜!他想:「葵姬所生夕霧,世人盛譽為美男子,惟因太政大臣乃其外祖父,礙於權勢顏面不得不頌揚罷了。這小女公子年僅三歲,便已美若天使,將來可想而知!」但見她向人微笑時,那天真無邪的嬌癡模樣實在教人愛憐!那乳母寓居鄉野時,形容枯槁,如今已養得甚為豐麗。她東拉西扯將小女公子詳情訴於源氏公子。公子想像其村居生涯:終日與鹽灶為伍,滿面塵灰煙火色。甚覺可憐,便以善言安慰。又對明石姬道:「這地方也甚偏僻,我來去不甚方便。不如遷居東院吧?」明石姬答道:「初來乍到,尚且生疏,待過得見時,再作理會。」此言確有道理。這晚兩人纏綿悱惻,直至天明。
郵內有些地方尚須修繕。源氏公子召集原有及新增人員,吩咐他們分別辦理。凡附近領地差役,聞知公子駕臨桂院,皆聚集院內恭候,此刻又湧入鄰內拜見。公子令其整理庭院中遭損樹木。他道:「這院中好些裝飾石頭已滾得不見蹤影。若修整得雅觀,這也是個頗富意趣的庭院。但若修得過分講究,也是徒然。因這不是久居之所,修得太好,離去時戀戀難捨,反增諸多痛苦。」他追述滴居明石捕時舊事,時笑時哭,恣意暢談,神情軒昂灑脫。那尼姑窺見公子風采,頃刻忘老解憂,不勝歡顏。
源氏公子令人重疏東邊廊房下的泉水,自己也脫下官袍,僅剩內衣,躬身指示,其姿態格外優雅。那尼姑看了讚歎不絕。源氏公子忽見旁有佛前供淨水器具,遂想起那尼姑,道:「師姑老太太也住此處麼?我犯不敬之罪了。」便命取官抱來穿上,走至尼姑居處帷屏旁,道:「小女能長得如此完美無缺,全仗太君修善積德。太君為了我等,竟捨棄心愛的靜修之處而重返塵世,實乃恩重如山。而老大人獨居浦上,此間定多牽掛。種種照拂,不盡感恩!」言辭極為清真意切。尼姑答道:「能蒙公子體諒我重返塵世之苦心,老身苟延至今,也不算枉度歲月。」言畢流下淚來。略頓片刻,又道:「這顆小花,生長於荒瘠之壤,委實可憐。如今移植豐壤,定當繁榮茂盛,嬌貴艷麗,誠可慶喜。推恨托根太淺,不知有否障礙,深為擔憂啊!」言辭極顯風趣。公子便與她敘舊,追述尼姑祖父中務親王居此邸宅時的情狀。此刻泉已流通,水聲淙淙,如泣訴舊情。尼姑便吟詩道:
故主重至不相識,泉咽幽語昔日情。」源氏公子聽過,覺此詩甚為質樸,且語氣謙遜,詩情極為雅致。便答吟道:
泉聲猶念昔年事,故主今非昨日音。」往事實乃令人戀慕啊!」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徐徐站起,姿態極為高雅。尼姑覺得他確是絕世無雙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來峻峨佛堂。他規定:此處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賢講,十五日阿彌陽講,月底釋伽講。此乃必須,無須多言。此外他又增設諸種佛事。至於佛堂裝飾諸事,均有指示。至月上當空,方回大堰邪。此時他憶起昔年明石浦月夜情景。明石姬知他心思,便隨機取出那張公子當年所贈之琴,置於其前。此刻源氏公子正莫名淒愴,不堪忍受,便彈奏一曲,以傾積鬱。弦調尚同昔日,毫無改變。故彈奏之時,昔日情景躍然眼前。遂吟詩道:
「琴未負昔時盟,方信未絕舊日情。」明石姬答道:
「弦音瀝瀝永不改,聊慰深情托相思。仙韻一曲舒愁腸,松濤隱隱含泣音。」二人吟詩唱和尤為和諧相稱。明石姬為此分外欣慰。
明石姬姿容,閉花羞月,叫源氏公子戀戀難捨。小女公子嬌姿,更使他百看不厭。他想:「如何安置這小寶貝呢?若暗中撫育,確能避人耳目,但如此委屈她,我怎捨得!不如攜至二條院,作紫姬女兒,以便悉心教養她。將來送其入宮,尚可免遭世人譏評。」卻又深恐明石姬不允,不得已將此念隱於心中,惟有對小女垂淚。小女公子初次見父尚顯羞赧,後漸熟識,也與他言笑、搏玩,親近於他。源氏公子便愈覺其女聰慧伶俐,嬌美可愛。他抱了她,父女二人容貌相映,更加漂亮光及!可見他們宿線不淺。
翌日,預定返京。因為惜別,清晨起身略遲。他預計徑直返京。但京中達官顯貴來者甚眾,此刻皆匯聚桂院。另有眾多殿上人直至邸內迎他。源氏公子對此頗為懊惱,道:「真無可奈何!如此難找之所,他們憑何而來戶外面人聲喧囂,他只得出去。臨別無限傷心,臉上毫無神彩。走至明石姬房門,不覺緩步停下。碰巧乳母抱著小女公子出來。源氏公子見後,不忍捨她而去,便伸手撫其秀髮,道:「我愛她過分。一刻不見,便覺心中空空,一無所措。這如何是好呢?此地真乃『君家何太遠』療乳母答道:「昔日久居鄉野,想念得好生痛苦!如今到得京中,倘再不照護,便更不如昔。小女公子伸出小手,撲向其父,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來,拖了她,道:「怪哉,我一生憂患,竟無盡時!這孩子片刻不見便覺痛苦。夫人呢?何故不同來送別?即便再見一面,亦可得暫時安慰啊!」乳母笑著,進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時正愁腸百結,躺臥於床,難以起身。源氏公子覺得未免太嬌貴了。眾侍女皆催她即刻出去,不應叫公子久候。她才強作起身,膝行而前,將半身隱於帷屏後,姿態異常優美高雅。如此嬌艷模樣,即便呈女,也無過善之處。源氏公子撩起帷屏垂布,向她傾訴離情。
終於告別。源氏公子走出幾步,回頭一望,但見向來羞澀不前的人,此次競倚門揮手相送。明石姬舉目一望,覺其真乃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其身體本來瘦長,如今略胖了些,便更加勻稱了。服飾也很得體,十足內大臣風度,裙據上竟也泛溢出風流高雅之氣來。
昔年削職去官的右近將監,早已復職任藏人之位,且兼衛門尉之職,今年復又晉爵。如今威武堂皇,神氣十足,迥異昔年。此刻他手握內大臣佩刀,侍立於內大臣身旁。右近將監瞧見一熟識傳女,便一語雙關道:「昔年湧上的厚思,我終身銘記。但此次多有失禮:清晨醒來,便覺此地板似明石浦,卻無法寫信與你,以資慰安。」那傳女答道:「此窮僻山鄉,荒涼不亞於朝霧漫天的明石浦。況親友凋零,連蒼松也非故人。承蒙你不忘舊情前來問候,甚感欣慰。」右近將監覺得此侍女誤會太深。原來他曾暗戀明石姬,故如此言語。此侍女卻深誤他有意於己。右近將監甚覺無趣,便淡然告別道:「改日再來拜訪吧。」遂隨公子告辭。
源氏內大臣衣冠楚楚,前驅者高聲喝道。頭中將與兵衛督陪坐於車後。源氏內大臣對其道:「我這簡陋不堪之所竟被你們找到,真遺憾!」樣子頗不愉快。頭中將答道:「昨夜花好月圓,我們未曾奉陪,深感抱歉。因此今晨冒霧前來候駕,以補過失。山中紅葉尚未紅艷,可野間秋花正茂呢!昨日同來某朝臣,途中放鷹獵取鳥獸,不料落於後面,如今不知如何?」
源氏內大臣決定今日於桂院遊玩,便命車駕轉赴該地。桂院管家慌忙置備筵席,奔走忙碌,滿院嘈雜起來。源氏內大臣召見鴻鵝船上的漁夫。他聽其口音,便憶起須磨浦上漁夫的土語。昨晚於峻峨野間放鷹狩獵的某朝臣,將一串以獲技所穿的小鳥作為禮物送上,以證明他曾經狩獵。觥籌交錯,酒興大酣,不覺過量。河邊散步,深恐失足。然而酒醉興濃無暇顧及,遂於川過盤桓一日。諸人皆賦絕句。晚間月光皎潔,傾瀉而下。此間正值音樂盛會,但聞弦繁管急,甚為熱鬧!絃樂推用琵琶與和琴,笛類則命增長此道者吹奏。笛中所吹曲調,甚合秋天時令。水面風來,與曲調相和,更富雅趣。此時月亮高昇,樂音響徹雲霄,仿若仙樂陣陣。
夜色漸深,京中復來四五個殿上之人,這些人皆侍候於御前。宮中舉行管絃樂會時,皇上曾言:「六日齋戒,今已屆滿,源氏內大臣必來參與奏樂,為何久不見人?」有人啟奏:『大臣正賞游嗟峨桂院。』崖上便遣使前往問候。同往欽差為藏人並,帶來冷泉帝之信。其中有詩道:
「院近簷宮桂,料得清光香。我很是羨慕!」源氏內大臣對未能參與宮中奏樂一事深感歉意,讓使者傳述冷泉帝。但他覺此間奏樂,蓋環境不同,頗有淒清之感,意趣反勝於官中。遂換盞添舊,復增醉意。
此間未曾備有犒賞品,便遣人去大堰邸內取,囑咐明石姬:不必格外豐厚。明石姬即將手頭現成兩擔衣物交與使者送上。欽差藏人並急欲返宮。源氏大臣便贈欽差女裝一襲,並答詩道:
「徒有佳名寒宮桂,苦霧朝雨漫山鄉。」意在企盼日光照臨,即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欽差去後,源氏內大臣於席上閒吟古歌:「我鄉乃校裡,桂是賠官生。為此盼明月,惠然來照臨。」因此想起淡路島,便談及躬恆猜疑「莫非境相異那曲古歌。席上聞此傷懷,不勝感慨,竟有人帶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詩道:
「苦去樂來日,月華監手傍。昔年渺茫路,遙盼此清光。」頭中將接著吟道
「浮雲暫蔽明月光,
清光此夜照萬方。」右大井年紀甚長,桐壺帝時代就已在朝,聖眷優厚。此時他追懷故主,便吟詩道:
「皎月捨棄天宮去,沉落深山在何方?」席上諸人皆賦詩相和,甚為熱鬧,好不快意!源氏內大臣談笑風生,亦莊亦諧。眾人皆願看其千年,聽其萬載,永無盡時。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須返都。便將各種衣服分賜眾人。眾人遂將所賜衣服招手肩上,於霧中朦朧閃光,異彩紛呈,望去幾疑為庭中花草,景致分外別緻美觀。近衛府中幾個舍人,因精通神樂、催馬樂或東遊等歌,亦隨待於側。這些人遊興未盡,便唱著神樂歌《此馬》之章,並和樂起舞。源氏內大臣以下,大都脫下身上衣物賞賜之。那些衣服披於肩上,紅綠錯綜,恍若秋風中翻飛的紅葉。如此大隊人馬喧擾返京。大堰邪中人遙聞聲息,頗感落寞,皆悵然若失。源氏內大臣不曾再度辭別明石姬,也是心緒難寧。
源氏內大臣返回二條院,休想片刻。然後將峻峨山中情狀詳告紫姬。他道:「唉,我延誤一日回家,好生懊惱。推怪那些好事者硬留我住下,乃至於今日疲憊不堪,」說畢便入室睡覺。
紫姬心中依舊甚為不悅。源氏內大臣佯裝糊塗,開導地道:「你與她身份懸殊,怎能同她比較?你應該想:『你是你,我是我,二者毫無干係才是,」』預定今宵入宮。此時他轉向一側,忙於寫信,恐是寫給明石姬。從旁望去,但見寫得甚為認真詳細。又見其對使者耳語多時。眾傳女看了皆甚不悅。本想今宵留宿宮中,但因紫姬心境頗劣,終於深夜回家。明石姬的覆信早已送至。源氏內大臣並不隱藏,公然於紫姬面前拆閱。信中並無特別讓她懊惱傷心的詞句。源氏內大臣便對紫姬道:「你就撕毀此信吧!此類東西頗令人厭煩。置於此處,與我年紀極不相稱。」言畢,傳身矮几,望著燈火出神,淮心中念叨明石姬,再無他言。
那信展於桌上,紫姬卻不正眼相看。源氏內大臣道:「你裝作不看,卻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言畢完爾一笑,其態嬌憨可掬。他靠近簽姬,道:「實不相瞞,她已為我生下一小女公子,煞是伶俐可愛。可見前世宿緣甚深。然其母身份低微,我不敢公然將其視為女兒撫養。因此我頗煩惱。望你體諒我,替我想個主意,凡事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來由你撫育,好麼?今已是娃子之年,這無辜孩子,我怎忍心拋捨她?我想給她穿一裙。若你不嫌褻瀆,請你替她打結,好麼?」紫姬答道:「我全沒料到,你竟如此不瞭解我!你倘如此,則我惟有撒手不管了。你應知曉,我最喜歡天真爛漫的孩子。此孩子這般年紀,該是何等可愛啊!」她臉上微露笑意。原來她天性喜愛小兒,故格外想得此女,並傾心撫育。源氏內大臣心中猶遲疑不決:「如何是好呢?真個接她來嗎?」
大堰哪內,他不便常去。惟有赴峻峨佛堂念佛之時,乘便去訪,每月歡聚兩次而已。比及牛郎織女,略好一點。明石姬雖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怎能不傷怨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