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節 文 / 歐文·華萊士
在他的身後,保羅已將過去埋葬掉,在他前面,他卻看不見任何可以判明的將來。一時間,他成了無地域,無國度,沒有滿意的避難所的人,前面的旅途將是難以忍受的。
保羅·拉德福特毅然決然地走進凱思琳的自家車道。
她堅信不移他已經丟棄了她,因為此刻夜幕已經降臨,火車7點就要開,而他又沒有打電話,所以他不會來了。
就在她給戴利達麗餵飯的時候,保羅將一天中所發生的嚴峻的事件講給了她。那個孩子意識到這事的重要性,感到他在場所有的安全感,也便默不作聲地吃著,聽著,儘管不懂,卻聽得津津有味,凱思琳在廚房內走動著,顯得很緊張,他所知道的她並不這樣。他簡約地但卻全面地介紹了卡斯的信,報上的消息,電視上的節目,喬納斯博士的撤消,西德尼·阿克曼的錄用,以及喬治·G·查普曼博士的有關情況。他報告了他的舉動,但沒有說他的情緒。這一天發生的帶根本性的問題現在都說到了。他們倆對此都理解了,如果還有其他日子的話,將會有時間來述說具體細節。
這其間,她問道:「你打算幹什麼?」
「我不知道。你是指,我的工作?」
「不錯。」
「我不知道。」
「你可以再去著書。」
「我不想幹了。」
「那麼你應該去見喬納斯博士。」
「我也許去。至於其他我要幹什麼——那要取決於……」
「取決於我?」
「取決於你。」
她繼續收拾盤碟,他們倆誰都不想吃,因為仍有太多的話還沒有說。她要求喝點飲料。在她帶戴利達麗去睡覺的時候,保羅走向酒吧間,準備了兩杯摻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
這時,他們倆人被夜幕鎖在一起了。凱思琳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香煙,在寬敞的畫窗前站著,那窗向外伸出,而向院子,被花園所圍繞。她什麼話也不說。他耐心地停留在沙發上,尊重她,不想打擾她那獨自的沉靜。他一邊喝著,一邊端詳著她。他記起,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可愛的稚氣的臉,黑油油地短卷髮,酷似東方人的眼睛,小鼻子,鮮紅的嘴唇,那是在皮夾子裡發現的,在他站在門口送還這個皮夾子裡,他又感到同樣的衝動和慾望。她那柔軟的身體,高聳的乳房收縮得尖長,彎曲的臀部和硬長的大腿,被金絲長裙裹得凹凸分明。
他站起身,來到她的身後,用手臂環抱著她那柔軟的乳房。他吻著她那烏油油的頭髮、溫暖的耳輪和面頰。「凱思琳,」他低聲說,「嫁給我吧。」
她慢慢地轉過身,是那樣的緩慢,她的乳房向裡收縮,完完全全脫開了他的懷抱,她最後面對著他。她的紅嘴唇沒有笑意。
「保羅,我愛你。」
「那麼——」
「但是我不能嫁你,因為我害怕。」
「可是你愛我呀。」
「是愛你,親愛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總感到,我要重新嫁人,起碼為了戴利達麗,為了擺脫孤獨,為了尊奉社會習俗。不過我也知道,他永遠不會是我愛過的人。和一位無所謂的男人,一個朋友——吶,不言而喻事先要有一番討價還價。我將變成妻子,而且像妻子的樣子,甚至是同床伴侶。不過,要想要求得更多,我知道,我辦不到。我知道,我永遠不能為了愛而嫁人,因為別人對我期望得太多。我將對我自己期望得太多。保羅,努力去理解這一點——我不配,我不行,我不能獻出真正的愛。」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知道。」她閉上眼睛,雙唇緊閉,搖了搖頭。「或許我並不知道,不過,我不敢去試試它了。如果我再次失敗,那將是最壞不過的痛苦了,而我又沒有力量來面對它。你瞧,正是因為我很愛你才——」
「凱思琳,你究竟想確確實實地告訴我什麼?」
「正是我昨天上午在你辦公室打算告訴你的事情。」
「什麼事情,凱思琳?」
「真相。」
她從他那裡脫開。他等待著,非常鎮定地等待著。她瞅著他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讓他回到沙發上去。她坐下去,坐在他旁邊。
「保羅,那個星期四下午,你為查普曼博士會見我時——」
「不錯。」
「我撒了謊。我一撒再撒。」
「不錯,」他又說了一下。「這我知道。」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知道我是撒謊?」
他點點頭。「我們訓練中就有這一方面。」
「即使那樣……你還想愛我嗎?」
「當然嘍。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
「不過,這有關係,保羅,」她猶豫地說,「我只對婚姻部分撒了謊。」
「說得對。」
「那你仍——」
「我愛你,凱思琳。」
「但是你不能,保羅!全部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這也是我昨天想告訴你的事情。我想將這事一了百了,然後將它忘卻。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婚姻狀況,我想告訴你,現在我就打算說給你聽。」
「我不想知道,凱思琳。」
「你必須知道!保羅,昨天我到你那裡是想請你幫個忙。我這就請求你——」
保羅擔心地等待著。
「重新會見我。」
「什麼?」
「你把那些問題都背過了。重新將它們問一遍,那些有關婚姻的問題——婚中性交——那些我撒過謊的問題。重新問一遍,這次讓我回答你真情。」
「不過,這——聽著,凱思琳,這種折磨人的回答沒有必要。」
「你一定要做。除非你問我,否則沒法再說下去。」她站起身,移到沙發的最遠的一端,瞧著他。「問吧。」
「我看不出會有什麼益處的——」
「你就會明白。請吧。沒有隔屏,這次是實話。我心裡慌得要命——」
「別——」
「請,保羅!」
他找出煙斗,裝好煙絲。她的眼睛沒有離開他。煙斗點上了,他看見了她的目光。
「好吧。」他說,「你結婚三年了吧?」
「是。」
「你與你的……你的丈夫性交頻率是多少?」
「頭六個月,一周兩次,然後,兩週一次,最後兩年,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
「是,保羅。」
「性交前進行預戲撫摸嗎?」
「幾乎沒有。有時一分鐘——有時。」
保羅想,這太怪了,查普曼博士所有用法之不足多麼快地就顯露出來了。這個統計資料,數字,一分鐘,凱思琳方才說的,而且偶爾。可是,事實無生命,因而很難說是實情。去它的,他想,我不受查普曼的約束。不再,這個問題不再是他必須知道的,而是我必須瞭解從而幫助她。
他恢復了他的詢問,摒棄了調查表中的程序,不再去求什麼數字,而是對她進行瞭解。他誘發詢問博伊恩頓對預戲撫摸的態度以及她本人的。儘管她高度緊張,但回答問題卻沒有躲躲閃閃。
「你曾經主動過嗎?」他問道。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
「讓我繼續進行。」
他毫不心軟地刺探凱思琳的性史,但卻越來越厭惡。她的回答在繼續,但由於痛苦而變得遲緩。當重新提問時,他試圖停下來,而她卻要求他問下去。
「好吧,」他說。「你總會獲得肉體上的滿足吧,還是幾乎總是,有時,很少,或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你常常穿著衣服,還是部分地穿著衣服,或者全光?」
「穿著部分衣服。」
「為什麼?」
「我不願意他看見我光著身子的樣子。我也不願意看見他的裸體。」
「總是這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
「那你通常是在一天的什麼時間進行——」
「半夜之後,當他確實喝多了的時候。」
「性交時你曾感到肉體上疼痛嗎?」
「有時,不過,他夠粗魯的。」
「不過一般說來他並不使你感到疼痛吧?」
「是,他一般不。」
保羅端詳了她一會兒。「男人身上什麼特徵使你感到在性的方面最令人討厭?」
「男人還是博伊恩頓?」
「男人。」
「你是指體質方面?」
「任何方面。」
「我不喜歡胖男人,」她說,「或者是說那種過分具有北歐特徵的人。」她對此思考了一下。「不,那不是什麼要緊的方面,真的。我不喜歡粗魯、醜陋——」
「你喜歡什麼,凱思琳——你感到在男子方面有什麼具有吸引力?」
「有知識,善於傳達感情,有點文雅。」
「女性化的男子?」
「天呵,不——我指的是,男性中的成熟的權威、力量……穩健、成熟的男子,不是一個毫無頭腦的賣藝人。我在男人身上想得到我丈夫從來不具備的東西。」
「難道對你一點也沒有可取之處嗎,凱思琳?」
「你指的是什麼?」
「他曾——吶,還是讓我們回到查普曼博士的問題上去吧。你跟他從來沒有達到性慾高潮。可是,要不然的話——」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下去。「你跟你丈夫性交時感覺達到什麼程度——非常愉快,有一點,不很愉快,還是一點也不?」
「我恨它,我痛恨它的每一分鐘。」
當她將煙卷捺壓進煙灰缸裡時,手發抖起來,後來,她又摸出了另一支。
「繼續,」她說,「繼續問下去。」
「別,凱思琳,」他說,「這樣做真蠢。是你應該繼續說下去,我不需要什麼統計數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如何感覺的——這才是重要的——你如何感覺。」
她直盯盯地瞅著桌子,沉著地抽著煙。「他是從朝鮮回來的,這位英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人人都要得到他,而他想得到我。我真蠢,覺得受寵若驚。」她回顧了一下,接著又說下去。「我們私奔了。這事登在所有的報紙上。在他之前,我從來沒有跟過另一個男人。他倒有過上百的女人。不過從來不是戀愛,這我敢肯定。他有的只是妓女、應召女郎、營妓。而且,哦,都是些崇拜他,想跟他發生關係添加一份記錄的水性揚花的女人。」她停下來。「我盡力來解釋這個人。這些我不知道。從第一夜起,他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幹,就這樣,我不知道如何做好,或者希望我如何做。我從來沒有機會做出反應。我從來沒有反應。對什麼做出反應?根本沒有愛——只有性交。他並非有什麼缺陷或任何別的。是我這方不行。我開始憎惡這種時間,迴避它。他說我冷冰冰的,性冷淡。」她抬起頭。「你會法語嗎?」
「稍稍會一點兒。」
「他從妓女那裡弄到了一大堆辭彙。Femmedeglace,他有一次這樣喊我——冰女人。」她咬了下嘴唇。「他不停地說我陰痿,他從來沒有停止過。」
「他為什麼那樣喊你?」
「因為我是性冷,我猜。」她無可奈何地說,「我猜我是性冷淡。我怎麼能夠知道呢?起初,我想那是他的錯。不過,我不能肯定。可他總是一口咬定。所以,最後我判定那是我的原因。那是在他死後——不,甚至在他死以前,不錯,在此之前,我就開始相信,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任何感覺,保羅,我不能獻出任何東西。我不是說性慾高潮。忘掉性慾高潮。我是指,激情、興奮、溫柔、慾望——哦,愛,就是平平常常的愛。最後,他有段時間不再回家過夜。當他在家時,我很拘謹。我迴避他,裝做不是很累就是病了。也許,每個月他與我性交一次,或者是我讓他,那是在他喝醉了酒,我服過安眠藥之後。」
「你難道沒有試著想想辦法嗎?」
「你是指什麼?」
「找人幫幫忙呀?」
「找過,有一回我去找一個我聽婦女們談起過的分析學家。我想,我找過他十一、二次。我們只不過是交談。他總是扯一些受自戀症束縛的漂亮女人——這些女人,只愛她們自己,沒有多餘的愛給別人——不過,那不是我,因為我從來不感到漂亮,即便在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也未感到過。還有,他談起我時引據了斯德克爾的話——對一個失意的男人的無意識懲罰——哦,也許是無意識,不過,起初我曾有意識地試探著奉獻給博伊恩頓一些東西。後來,那位分析學家認為,可能是因為我6歲時,鄰居的一個女孩和我一起玩囡囡,有一次被媽媽撞見我們在互相觸摸——你瞧——我受到了懲罰的緣故。我猜想,自此以後,我對性行為一直感到緊張。我記得,當我12歲時,因為對自己的乳房害羞,只好弓著腰走路——無論怎麼說,從分析學家那裡沒有得到絲毫的幫助。他太刻板,太沒有同情心,有點像博伊恩頓,所以我沒有再去過,就繼續生活在冰的宮殿裡。」
「而你仍認為你陰瘺嗎?」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那一夜——剛剛在前不久——一位博伊恩頓的朋友來找我,他一直在向我求愛。哦,我的腦子裡還一直在想著那次會見,為了說謊而惶恐不安。想不顧一切地變得正常起來。所以我便決定給他他想要的東西,希望也能有所不同。我想要佔有我,我讓他做下去。但是,到了最後一刻鐘,我卻僵硬起來。這是不自覺的。我無能為力。我阻止了他。他勃然大怒。」她停頓了一下。「至於你,當我想到你在撫摸——你看,我又僵硬起來。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害怕,我仍在害怕。你說結婚,而我說,怎麼辦?」
保羅將煙斗在手背上擦了一下。「凱思琳,你有沒有過其他男人?」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全是你的原因?你怎麼能肯定你是——哦,像你所說的性冷淡?」
「因為我害怕性交,我不喜歡它。它使我引不起刺激,它讓我感到發冷。」
「你想和我睡覺嗎?」
「想。」她立即回答。
「這便是一種很溫暖的感情。這不是什麼陰冷。」
「哦,不錯,當我們分開時,倒沒有什麼,可一旦我知道要發生——」
「你並不能確定你最終如何感覺。事實上,除掉骨盆不正常的病例外,並不存在陰瘺這種情況。」
「求求你,保羅,我曾讀過這種可笑的書籍。」
「儘管可笑,卻是事實,所有女人中有35%至40%從性交中得不到什麼樂趣——陰道麻木症,分析學家這樣叫,這並不是不正常的——原因各種各樣,從負疚感,到害怕懷孕,到某種遙遠的精神創傷都可能引起。可是,無論是哪種情況,婦女們患的都不是天生的性冷淡病,不是一種不能克服的事情,而是一種感情障礙,是可以解除掉,釋放出下面內在深處的自然的溫情。」
「你認為它是一種感情障礙嗎?」
「對你來說嗎?可能不是,也許與你所想的並沒有多少關係,它倒可能是因為你丈夫的原因。情況常常是因男子缺乏技巧,判斷差勁,遲鈍,神經官能症等等,致使女子不能作出反應。」保羅放下煙斗,抬頭看見她那焦慮不安的臉龐。「你親自告訴我的。」他繼續說下去,「你從一開始就感到害羞和膽怯,如果你的丈夫瞭解這一層,那時也好,之後也罷,迎合它,你也許能漸漸地開始有所反應。然而,他不能幫助你,因為他也不懂得。他把經驗錯當作知識,但是,經驗像常識一樣,可能是一堆愚蠢的錯誤信息。所以,行房時,你即刻發現他在性愛方面索然無味,從感情上你關上了商店的大門,抽走了鑰匙。但是,請相信我,因為熱情和慾望沉睡在你內心深處,它並不意味著不存在。它就在那裡,活生生的,等待著被釋放出來。可是,如果沒有你的合作,任何一個男人,無論懷有多麼深的感情,都不可能釋放它。這類奇跡不存在。我想,如果你理解我是多麼地愛你,多麼地想得到你,多麼需要你的話——這在我的思想中,你會毫無問題找到能力來回報我的愛。」
「不過,如果我不——不能?」
「你能,凱思琳。」他微笑了一下。「結束會見。」他伸出雙臂。「來吧。」
她投入他的懷抱中。
「現在,」他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的頭穩妥地枕在保羅肩膀的一邊。她將頭朝上轉過來。
「我要讓你我作出回答——在你與我睡過覺之後。」
「你想讓我先對你做愛?」
「你想讓我們一起做愛。」
「為什麼,凱思琳?這樣我可以試聽一下你的情況——來一次預先觀察?」
她閉上眼睛,他熱烈地吻她,幾乎在些瘋狂,不久,他的心猛烈地跳動,卻懷著持續的柔情。她的乳房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中拱得高高地,她那只閒著的手撫摸著他的臉。
不一會兒,他抱起了她,感到說話已十分困難。在他還能夠的時刻,他想讓她理解。「凱思琳,我愛你。不過,我也懂得一些事情——性只是愛情的一部分。」
「我現在想要這一部分。」
「為什麼?」
「因為我現在想要你。我想你的性——還有你的愛——還有你。」
「好吧,」他輕輕地說,「現在,親愛,就在現在。」
保羅和凱思琳赤裸著身體,躺在凱思琳的床上,交合在一起。
凱思琳覺得,這仍然不是愛,永遠不會是。她沒有一分鐘感到其中的樂趣,正因為這樣,她知道,他的感覺也不會是兩樣。她原先想裝著,至少做做感到快樂的樣子,可是這事太重要了,不好裝假。此時的她,心中沉甸甸的,其沉重程度,遠比在她身上的他的體重還甚。
Femmedeglace,她曾經警告過他,而現在他自己該體味到了。
許多分鐘以前——多少分鐘?5分?10分?——他插入進她裡面時曾對她報以無數次熱吻和撫摸。她從心裡想要他,並且歡迎他,可是她那敞開的大腿,其僵硬和毫無生氣的程度,倒像兩塊木板。然而,糟糕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心靈的恐懼如海潮般襲來,心與心的隔膜如同冰封的大山,毫不留情地阻斷了他們情感的交流,身心的無私奉獻。
她那可恨的頭腦中的警惕意識,她那感到害羞的裸體的毫不屈服的僵滯,將全部反應攫住,並將所有的心蕩神移的感覺驅散了。
我告訴過你,我告訴過你,她想在鬱悶中大喊出聲。我脖子以下的身子無用,軟弱而僵化,我不行。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非要以這種方式結束呢?
她閉著眼睛,以便摒去所有的窘態,可是從她的眼瞼的後面,她想像這位她愛而又不能愛的陌生人,因為他是個男人。她意識到他那瘦削而強健的軀體的每一下動作,意識到他的嘴唇、雙手和恥骨部位,意識到他那肉體的侵入。為什麼。哦,她為什麼屬於這類以可笑而複雜的方式進行交配的生物?植物是怎樣產生新品種的?那魚類,還有鳥類呢?難道沒有經由花粉受精或將本身裂變為兩半來繁殖的生物嗎?她曾在某處讀到過——是聽說過——一種比較明智的方式——絛蟲既具有雄性,又具有雌性器官,因此可以自身進行交配。還有牡犡,不錯,愚蠢的牡犡,可以從雌性變成雄性,然後再交回來。——強迫一位有尊嚴的人去接受外來的肉體進入它自己體內又作何論?真是愚蠢!
她睜開眼,向上瞅著那張她愛著的臉,看見了他對她的愛,從而為她是這種女人和不能成為那種女人而感到害羞。「真遺憾,保羅,」她悄聲說。她想說更多的話,可是保羅的嘴唇阻止了她,他那鍥而不捨的熱吻以及他那奇異的情話如同赤道上的熱風猛烈地刮過酷寒的雪域高原,捲起了高原上空凝滯的寒氣,高原表層上冷硬的沙礫,還有那種驅不散的荒涼。她的心如同冰凍的雞蛋,在保羅母雞般的孵化下,寒氣在一絲一絲地逃逸,溫暖在一絲一絲生長,熱流如同星星之火,馬上就要被保羅的激情點燃了。
她摟抱著保羅,又重新閉上了眼睛,將臉轉向枕頭的一邊。她不再去想這想那,讓自己的心靈去品嚐這種新的令人滿足的滋味。幾乎在毫不自覺之中,她冰凍如千里雪原的身體復甦了。雪原下的凍土被地熱的力量撞擊著,分化著,溫暖著,生命的熱能如同深藏在地層深處的活火山,一旦受到來自地層深處的強力衝擊,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噴湧而出,堅硬的岩層,鬆軟的土層,地表上的樹木,樹木下的花草,都在火山似的生命核能裡昇華——接著,她突然對自己在這事中的任其自流和放浪形骸感到氣憤。她睜開眼,強迫自己的思想去檢查和壓抑這種不體面的反應。
她試著客觀地去看待自己,去看待這次的性交行為。在這之前,她總感到,康斯坦斯·查泰萊在絡腮鬍子的獵場看守人的激情下被融化,純屬小說中的虛構。任何一個男子怎麼能夠將女人從過去壓抑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呢?也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嗎?
然而現在,她緊緊偎貼著她的心上人,過去的懷疑似乎不那麼肯定了。客觀現實似乎是溜走了。因為,現在,就是現在,他的愛在充滿了她的內部,將她的肉體與過去的積習撕裂,分離開未,方纔還感到冷冰冰的皮膚被溫暖了,他那極端的妙不可言的激情喚醒了她的身心,將她的被動昇華到騷亂,激起了一陣陣銷魂奪魄的愛情狂潮。
在這發狂的時刻,凱思琳曾試圖像過去一樣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份,她那遙遠的身份,試圖阻止不讓它消融在另一個人的體內,避免被吸收進其他的肌肉裡。她有她的熱愛,她有她的尊嚴,她有她的個性,她有她的情趣……她試圖以慣常的冷漠,嘲笑已經氾濫了的熱情;她試圖以她個人的尊嚴,拒絕已洶湧而至的生命力量,阻擋她無力阻擋的呼吸。這種不符合美學的強力的呼吸,瞧上面這張氣喘吁吁的收縮的臉,將所有的高貴和友誼剝得精光——要跟它鬥,跟它鬥,竭力獲得過去用過的那種平和的武器,退縮和阻止,要找到這些武器,抓住這些武器同它鬥,同它鬥。
可是,儘管她在摸索,卻什麼武器也沒有了,她孤立無援,所有的只是這種瘋狂的愛情。她很軟弱,軟弱無力。不過突然之間,不在乎了,甚至感到高興起來,因為現在,有意識的思想和控制從她身體上越來越溜遠了。與她那破碎的意志相違背,痛恨卻又愛著剛才發生的行為。她發現與自己作對的肉體與她上面的那個結為一體了。
漸漸地,一直到最後,她感到不去考慮比去考慮容易得多。去體味,讓她那恍惚不定的思想最終背叛它,加入到慾火中燒的軀體感覺之中,向趴在她身上的這個人投降,更感到容易自在些。雖說是被打敗,卻存在一種特別的勝利,因為這位征服者奉獻給她的比她曾經知道的想要得到的愛還要多,這不僅僅是羞怯的柔情蜜意,不只是一種安全感,不單單是技巧,而是一種猛烈、歡快的愛意。
突然間,那遙遠的身份消失了,她只希望將自己與他融為一體。霎時間,被性慾融化了的她,將多年固持的東西放走了——放棄了與別人分離的生命——毫無保留地與他交合在一起。她徹底被發自心靈深處的愛意融化了,就像一個許久許久沒吃糖的小女孩,瘋狂地吮吸著愛情賜與的甜美無比的糖果,感受著愛情糖果所包容的令人暈眩的柔情蜜意。
一時間,從暫時中止的獸性的肉體痛苦中,一種人類的恐懼出現了,掠過了她的腦際,她的心幾乎因此而停止跳動。如果,再沒有另一個,再一個,再一個像這樣的時光怎麼辦?沒有這種性交,沒有她的親愛者,她怎麼能活過一天去?如果他僅僅在這個美妙的夜晚喚醒了她,然後留給她一具殭屍,將無盡的歲月打得粉碎怎麼辦?呵,他能明白嗎?她已經活過來,她已經跨越了障礙。她成了他一個人的。她在今晚前曾經愛著他,不過,那還不是她所有的生活,可現在,如果沒有他,她不能生活下去。
她睜開眼睛,意思想問他,然而,她發現她再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的只是眼睛裡的語言,就用這種語言,她粗野地、不知害臊地、驕傲地告訴他她的狂愛。而他,然後又用他的嘴唇對著她的眼簾和張開著的嘴低聲地做出了回答。
過去融化了。遺留下來的是她可以信賴的現在,因此,她將自己完全沉湎在肉體的歡愛之中。她就這樣被釘住在那兒,驕傲和恐懼被戰勝了,她緊緊地抓住保羅的肩膀,告訴他她全部的愛是那樣的坦蕩,她所有的情是那樣的熾熱。她的心靈如夏日烤灼下的良田,急盼著愛情雨露的滋潤。
「別停,」她聽見自己喊起來,「別停——別——」
愛情的真理是什麼?是無條件的給予,是靈魂的交融,是身體的吸引,是性格的磨合,更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覺。
隱隱約約地,她聽見保羅的聲音。「凱思琳——」
還有她本人的聲音。「呀——哦——呀——」
哦,保羅,她呻吟著。
保羅——保羅——保羅——
哦,保羅。
……謝謝上帝,保羅永遠,永遠。
當凱思琳深夜醒來時,覺得全身精疲力竭,自身和整個世界處在如此的安靜之中,所以,在她發現她的伴侶就睡在她的身邊時,她並不感到吃驚。她用目光撫摩著他那精力耗掉的裸體。她用脖頸在他的沉睡的手臂上輕輕地擦了擦。她幸福地沉溺在前面生活歲月的永遠存在的饋贈之中。
月光射進房內,撫摩著他們倆,更強化了那種永遠存在的意味。靜靜地,凱思琳從床上溜下來,光著身子在月光中走過去,像一尊做出了自己的奉獻並收到了最終幸福的女神。
在窗前,她輕輕分開窗簾,抬頭凝視著那寧靜的藍色天空,觀察那水晶般明澈的天穹中,繁星是如何在眨著眼睛表示它們的讚許和慶賀的。她默默地為這奇妙的生活對它們表示感謝,正如在孩提時一個聖誕前夜她所經歷過的一樣。
她想,古老的大地,我愛你,愛你。
當她返回床邊時,他已在等待她。她投入到他的懷抱中,為他們親暱的行為快活不已。
她想告訴保羅這種心情,於是躺在他的胸膛上,述說著。而他則甜蜜地吻了她,接著,他也說起來。他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說著,悄悄地、自信地說著,偶爾也談到過去和將來,以及他們將會是什麼樣子,又過了一會,他們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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