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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章 飛翔 文 / 米·布爾加科夫

    我身隱蔽,自由來去!我身隱蔽,自由來去!瑪格麗特順著自家門前的小巷飛到一條和它垂直相交的長街上,這條街彎彎曲曲,兩旁彷彿打了許多補丁,有一家門面歪斜的石油鋪於,那裡論小缸子賣煤油,還賣小瓶殺蟲劑。瑪格麗特轉瞬間便從街頂上飛越過去。她忽然意識到:雖然自己的身體完全隱蔽,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來去,但即使在這樣盡情享樂時,還是需要多少用理智約束自己——剛才就險些撞到拐角處一根歪斜的路燈柱上喪了命,幸好那飛刷奇跡般地不知怎麼就停住了。繞過路燈柱,她更緊地握住刷手柄,飛得慢些,留神碰到街上的電線和橫伸到人行道上空的招牌。

    穿過第三條小巷,再往前就是阿爾巴特大街。這時瑪格麗特已經對騎著的飛刷操縱自如了。她知道這飛刷只須用手或腿輕輕一觸便能隨意驅動,她知道在城市上空飛翔必須多加小心,不能肆意妄為。此外,經過幾條小街之後,她已經完全確信,行人根本看不見她,誰也沒有抬頭看一眼,誰也沒有喊「看呀!看呀!」沒有人嚇得躲躲閃閃,沒有人尖叫,沒有人暈倒,也沒人發出怪聲怪氣的狂笑。

    瑪格麗特無聲無息地慢慢飛翔著。她飛得不高,大約保持在兩層樓的高度。儘管她飛得並不快,但在拐進燈火輝煌的阿爾巴特大街時稍沒留神,肩膀還是被一塊上面畫著箭頭的明亮的圓盤撞了一下。這使瑪格麗特很惱火。她勒住座騎馴服的飛刷,先飛到旁邊去,然後又從那裡突然向圓盤飛過來。用刷子柄把那圓盤撞了個粉碎。玻璃碎片嘩啦啦掉下去,行人紛紛退避,什麼地方響起了警笛聲,而瑪格麗特自己卻因這完全不必要的舉動而哈哈大笑起來。同時她暗想:「在阿爾巴特大街上可得格外小心,這街上的各種名堂太多了,簡直鬧不清。」她開始在電線中間穿行。在她眼底下,馬路中間有許多小轎車、公共汽車和無軌電車的車頂向著不同的方向飄動,兩旁的人行道上則是帽子匯成的河流,帽子河又分出一些小河漢,它們紛紛流入夜間商店的火紅大口。「哎呀,看這亂糟糟的,都轉不開身子!」瑪格麗特心裡有些生氣,便越過阿爾巴特大街,稍稍升高一些,大約在四層樓的高度飛翔。她繞過街角處劇院大樓正面一些明亮耀眼的發光管於,轉進一條兩旁都是高層樓房的狹窄小街。這裡所有樓房的窗子都敞開著,所有窗裡都傳出廣播歌曲。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瑪格麗特往一扇窗子裡看了一眼。原來那是一間廚房。爐台上有兩個煤油爐在吱吱響,旁邊站著兩位婦女,她們各自拿著把勺子正在互相爭吵。

    「我告訴你,彼拉蓋婭-彼得羅夫娜,廁所的燈用完就得隨手關上!」一個對另一個說,她鍋裡煮的東西熱騰騰地冒著蒸氣,「照這樣下去,可別怪我們打報告請你們搬家!」

    「您自己也不怎麼樣!」另一個回答說。

    「你們倆都夠勁兒!」瑪格麗特出聲說,同時她越過窗台跳進了廚房。兩個吵嘴的女人一齊朝著瑪格麗特的聲音轉過頭來,同時都拿著髒勺子愣住了。瑪格麗特小心翼翼地從她們中問伸過手去,把煤油爐的閥門輕輕一轉,兩個爐子便同時熄滅了。女人們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再也閉不上嘴。而瑪格麗特已不想再呆在這裡,便又飛到街上。

    在這條街的盡頭,她注意到一座龐大的八層高樓,外觀相當漂亮,似乎是竣工不久。瑪格麗特降低高度,輕輕落在地上。大樓正面是深灰色大理石鑲面,門廳很大;透過大門玻璃,她看見了裡面看門人的鑲金邊大簷帽和閃亮的衣扣,門楣上方有幾個金色大字:「戲文大樓」。

    瑪格麗特又仔細看了看,到底也琢磨不出這「戲文」二字的意思。於是,她把飛刷夾在腋下,邁步登上台階,推門進去。門扇碰著了看門人,他回了一下頭,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瑪格麗待看到電梯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塊黑色大木牌,上面用白字寫著備層住宅的門牌號和住戶姓名,木牌最下面有一行較大的字——「戲劇家與文學家大樓」,這使瑪格麗特不禁發出一聲飢餓的猛獸般的吼叫。她騰空而起,貪婪地讀著牌子上的姓名:胡思托夫、德武布拉特斯基、克萬特、別斯庫德尼科夫、拉銅斯基……

    「拉銅斯基!」瑪格麗特尖聲叫起來,「拉銅斯基!這不是他嗎?!坑害大師的就是這個傢伙!」

    她的叫聲使看門人甚至跳了起來,他張大眼睛望著黑色木牌,搞不清姓名牌怎麼會突然發出女人的說話聲。而瑪格麗特已經順樓梯迅速飛向樓上,嘴裡不斷高興地念叨著:

    「拉銅斯基,84號!拉銅斯基,84號!

    看,左邊是82號,右邊是83號。再上一層,左邊——84號!這不,門口還有個小牌:「奧-拉銅斯基」。

    瑪格麗特下了飛刷,兩隻燥熱的腳板落到水磨石地面上感到格外涼爽。她按了按門鈴,緊接著又接了一下。沒有人開門。她又用力按了按,拉銅斯基家裡喧鬧的鈴聲甚至傳到了瑪格麗特自己耳朵裡川還是沒有人來開門。是的,這八層84號住宅的主人應該終生感激已故的「莫文聯」主席柏遼茲:因為柏遼茲被電車軋死後,他的治喪委員會恰好商定今天晚上開會。看來,此人還是吉星高照的,幸運之星使拉銅斯基避免了在這個星期五的夜晚與變成魔女的瑪格麗特狹路相逢!

    沒有人開門。瑪格麗特呼的一聲向下飛去。她數著樓層下到一樓,飛出大門,從街上又數了數樓層,判斷著左右,她斷定:八層樓角上那五個黑窗戶無疑就是拉銅斯基住的84號。確定之後,瑪格麗特又騰空而起,不消幾秒鐘便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了一個房間。屋裡面黑乎乎的,只有月光照出的一條銀灰色小路。瑪格麗特順著月光路走過去,摸到了電門。不消一分鐘,整個住宅的各個房間全已燈火通明瞭。她把飛刷放在角落裡,看到家裡確實沒有人,便打開大門,又檢查了一下門口的姓名牌。奧-拉銅斯基!沒錯!這正是瑪格麗特要找的地方。

    據說批評家拉銅斯基至今一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就臉色蒼白,一提起柏遼茲的名字還無限感激。是啊,真不知道那天夜晚本來可能發生一場多麼淒慘的重大刑事案件呢——瑪格麗特從廚房裡走出來時手裡握著一柄沉重的鐵錘子。

    一絲不掛的隱身女飛人極力克制著自己,保持鎮靜,但她的雙手還是激動得發抖。她走到一台鋼琴前,掄起錘子朝鍵盤猛地砸了下去,第一聲淒厲的慘叫頓時響徹整所住宅。一架毫無罪過的貝克式小型鋼琴1憤怒地吼叫起來,它的琴鍵塌陷下去,骨制的鍵面飛向四面八方。可憐的鋼琴嗚嗚地悲啼,蕭蕭地哀號,高亢激越地怒吼,聲嘶力竭地喊叫。忽然,砰的一聲響,像是有人開了一槍,原來是漆光閃亮的鋼琴上反響板在鐵錘的重擊下裂開了。瑪格麗特喘著粗氣開始用錘子撕扯、攪亂裡面的琴弦。最後,她實在疲倦了,這才退到一旁,咚的一聲坐到椅子上休息休息。

    1德國制名牌鋼琴。

    洗澡間裡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廚房裡的水龍頭也在嘩嘩響。瑪格麗特心想:「大概水已經漫到地板上了。」隨即自言自語地說:

    「我可沒工夫閒坐著。」

    廚房裡的水已經流到走廊。瑪格麗特光著腳踩著地上的水,用水桶把一桶一桶的水從廚房提到批評家的書房,倒進他的寫字檯抽屜裡。然後,她用錘子砸碎這間屋裡的櫃櫥,又跑進拉銅斯基的臥室。她先打碎帶穿衣鏡的大衣櫃,掏出裡面的衣服,把衣服統統塞進浴室裡的大澡盆,又從書房裡拿來滿滿一瓶墨水,胡亂地灑在臥室中那張鬆軟舒適的雙人床上。這些破壞活動使她感到非常痛快,但又總覺得這破壞的後果實在微不足道。因此她便見什麼砸什麼——她到擺鋼琴的房間裡去砸花盆,砸橡皮樹盆景,沒等砸完,又從廚房裡拿出菜刀回到臥室去,刺破床單,打碎照片鏡框……汗水不住地從她臉上流下來,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累。

    住在拉銅斯基樓下82號的是戲劇家克萬特。這時他家的女傭人正在廚房喝茶。她聽到樓上叮噹聲、摔打聲、腳步聲響個不停,心裡正暗自納悶兒。抬頭一看,雪白的天花板已經有一大片變成了死人臉般的青灰色,眼看著面積還在不斷擴大,出現了許多水珠。女僕望著這景象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坐了兩分鐘,不料廚房裡競真正下起雨來,滴水打得滿屋子滴答響。她跳起來,趕緊拿過盆子來接水。這當然無濟於事,降雨面積很快擴大到煤氣灶和餐具桌上。女傭人高喊一聲跑出門去,緊接著拉銅斯基家的門鈴便猛烈地連續響起來。

    「呀,有人叫門!該走了。」瑪格麗特自言自語說。她騎上飛刷,聽了聽門外的叫聲——原來是一個女人正衝著門縫兒往裡喊:

    「開門,開門呀!杜霞,快開門!你家的水漫出來了吧?我們家漏水了!都淹啦!」

    瑪格麗特騰空飛起一米來高,掄錘朝大吊燈打了一下。兩個燈泡被打碎了,燈墜兒嘩啦啦散落在地上。門外的喊聲停止了,傳來下樓梯的腳步聲。瑪格麗特飄出窗戶,在窗外她又輕輕用錘子敲了幾下窗玻璃。只聽見一陣類似嗚咽的聲音,碎玻璃瀑布似的順著樓房的大理石鑲面撒落下去。瑪格麗特又飛到另一扇窗前。人行道上的行人急忙跑得遠遠的,停在樓下大門旁的兩輛小汽車有一輛響了一下喇叭,開走了。砸完拉銅斯基家的玻璃,瑪格麗特又去砸隔壁一家的。玻璃的破碎聲和落地聲響遍了整條街道。第一個門的看門人跑了出來,抬頭看了看,顯然是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不知該怎麼辦。他猶豫了一下,這才把哨於放進嘴裡拚命吹起來。瑪格麗特為這哨子聲所激勵,更加狂熱起來,她痛痛快快地打碎八層樓的最後一個窗戶,又降下來開始砸七層的玻璃。

    呆在大玻璃門內長期無事可做、閒得發慌的看門人,這回總算找到事情做了: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吹哨子上,並且哨聲吹得與瑪格麗特的砸玻璃動作異常合拍,彷彿是在為她伴奏。每逢她從一個窗戶飛向另一個窗戶的間隙,看門人便也乘機喘口氣,瑪格麗特每砸一下,他便鼓起腮幫拚命吹一次,尖厲的哨聲直刺夜空。

    看門人的努力與狂怒的瑪格麗特的努力結合在一起,產生了極大效果。整個大樓陷入一片混亂。尚未打碎的玻璃窗紛紛打開,人們從窗裡探著頭張望,但這些人頭馬上又縮了回去,打開的窗子都重新關上了。街對面大樓的明亮窗口也出現了一些不停地移動著的人頭。人們急於弄清:新建的「戲文大樓」的窗玻璃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破碎。

    街上的行人紛紛向「戲文大樓」擁來,樓內的人則從家裡跑出去,在各層樓梯上毫無目的、毫無意義地跑上跑下。克萬特家的女傭人對樓梯上跑的人喊叫:他們家被水淹了!不一會兒,克萬特樓下80號的胡思托夫家的女傭人也同樣喊起來:胡思托夫家的廚房和廁所的頂棚都往下漏水!最後,克萬特家廚房裡的天花板上掉下一大塊灰層,打碎了全部尚未收拾的餐具,接著便真正下起大雨來:水從垂下來的濕灰板條格子中間嘩嘩地往下流。第一個門的樓梯上到處是喊叫聲。瑪格麗特這時正飛到四層樓的倒數第二扇窗戶前。她往裡看了一眼,見一個男人正慌慌張張地把一套防毒面具往頭上戴。瑪格麗特用錘子敲了一下他家的玻璃,嚇得那人急忙跑出屋外。

    瘋狂的破壞聲突然停止了。瑪格麗特降到三層樓的高度,往一扇掛著薄料深色窗簾的窗戶裡看了看。屋裡亮著一盞帶罩的小燈。一張帶欄杆的兒童床上坐著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正睜大眼睛傾聽著。屋裡一個大人也沒有,顯然是都跑了。

    「他們在砸玻璃,」小男孩說著叫了一聲:「媽媽!」

    沒有人應聲,因此小男孩又說:

    「媽媽!我害怕!」

    瑪格麗特拉開窗簾,飛進屋裡。

    「我害怕!」小男孩重複了一句,哆嗦起來。

    「別怕,別怕,小寶貝!」瑪格麗特極力使自己那被風吹得嘶啞的罪惡聲音帶上些溫柔的語氣,「是一些男孩子在打玻璃。」

    「是用彈弓打的吧?」小男孩問道,他不再打哆嗦了。

    「是用彈弓,用彈弓,」瑪格麗特趕緊說,「你睡你的覺吧!」

    「這是西特尼克干的,」小男孩說,「他有彈弓。」

    「嗯,準是他!」

    小男孩調皮地往旁邊看了看,問道:

    「阿姨,你在哪兒呀?」

    「我不在這兒,」瑪格麗特回答說,「我是你夢見的。」

    「我也這麼想。」小男孩說。

    「你躺下睡吧,」瑪格麗特以命令的語氣說,「把一隻手枕在臉下面,你就還能夢見我。」

    「好,你讓我夢見吧,讓我夢見吧。」小男孩表示同意,立刻躺下,並且把一隻小手枕在臉下。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瑪格麗特把一隻熱得發燙的手放在小男孩剃得光光的頭上,開始講道:「從前啊,有一個阿姨。她沒有孩子,她也根本沒有過什麼幸福。她呀,起初總是哭,哭了好久,後來呢,後來慢慢變得心狠了……」瑪格麗特住了口,拿開自己的手——小男孩已經睡著了。

    瑪格麗特把錘子放在窗台上,從窗于飛出去。大樓周圍亂糟糟的。道旁的瀝青人行道上到處是碎玻璃,人們奔跑,喊叫。已經看到穿制服的民警在跑動。突然響起了警鐘聲,一輛帶雲梯的紅色救火車從阿爾巴特大街拐進胡同……

    但瑪格麗特對後來的事毫無興趣。她小心地躲避著電線,緊握住刷柄。轉瞬間就升到了這座倒霉的大樓的上空。下面的街道顯得歪斜了。彷彿陷進地裡。她看到,下面不再是只有一座樓房,而是被幾條閃亮的街道切割成一塊塊的一大片屋頂。這一片屋頂又忽然開始向旁邊漂去,燈火的鏈條模糊起來,最後也匯成了一片。

    瑪格麗特又向上一躍,大片屋頂便彷彿沉入了地下,代之出現的是一個無數閃閃爍爍的電燈組成的燈光湖泊,而這湖泊義忽然豎立起來,隨即出現在瑪格麗特的頭頂上,同時,一輪明月卻從她腳底下射出銀光。瑪格麗特明白了,這是她自己在空中翻了個跟頭。她恢復到正常狀態後,再回頭一看,燈光湖泊已不復存在,只看到身後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片淡紅色反光。一秒鐘後這片反光也消失了,瑪格麗特發現,伴隨著她的只剩了飛行在她左上方的圓圓的月亮。她的頭髮早已完全鬆散開,她感到月光帶著呼呼的嘯聲沖刷著她的全身。往下看,兩排稀疏的燈光迅速匯成兩條長長的光帶,那光帶又迅速消失在她身後。她明白了,自己正以驚人的速度飛行。但奇怪的是,她的呼吸很正常,毫不感到氣悶。

    幾秒鐘後,她看到遠方的黑色大地上又出現一個電燈燈光構成的湖泊,那湖泊迅速滾向她的腳下,但隨即又打起轉來,陷入地下。又過幾秒鐘,又一次出現了同樣景象。

    「那是一些城市!城市!」瑪格麗特叫喊著。

    後來,她有兩三次看到下面有幾柄長刀放在幾個敞開蓋的大黑盆子裡,反射著灰白色的光。她猜到了:那是幾條河流。

    瑪格麗特轉過頭看了看左上方,發現月亮正瘋狂地朝莫斯科飛去。但同時又像是奇怪地停在原地不動。因此她才能看清它上面有個似龍非龍、似馬非馬的神秘黑影1,拱著脖子站在那裡,它的大長臉朝著瑪格麗特拋下的城市。

    1俄國作家彼-帕-葉爾紹夫(1815—1869)寫過著名的詩體神話《神馬》,有些故事情節發生在月亮上。

    這時瑪格麗特產生了一種想法:其實,我何必這樣拚命催趕這把飛刷呢,這樣我倒會失掉仔細觀察事物的可能,錯過飽嘗飛行之樂的機會。還有某種下意識告訴她:在她將要飛去的地方人們會耐心等待她的,她不必為自己飛翔在這樣可怕的高度,又飛得這樣快而感到不安和煩惱。

    她把飛刷的刷頭向下按了按,飛刷尾部翹起來,大大放慢了速度,朝地面飛去。瑪格麗特覺得自己彷彿坐在小雪橇上在空中向下滑行,這種下滑使她得到極大的快樂和享受。大地迎著她站了起來。方纔還是一大片黑乎乎的無形狀的大地,這時向她顯露出它在月夜所具有的一切神秘而誘人的景象。大地迎著她走來了。她已經噢到了森林中的嫩葉氣息。她正飛翔在一層薄霧上,下面是露珠閃閃的草地。接著又飛到一個小湖泊的上空。她聽到下面有青蛙在合唱,遠方傳來火車的隆隆聲,這聲音不知怎麼使她的心情異常激動。她很快便看見這列火車了:它像只毛毛蟲,爬得很慢,不斷往空中噴著火星。趕過這列火車,她看到前面是一片明鏡般的水面,水中也有一個月亮在慢慢飄行。越過湖泊後,她進一步降低高度,現在她的腳幾乎可以觸到高大的松樹樹梢了。

    她聽到身後有一種劈開空氣的沉悶聲音由遠而近。漸漸地她又聽出在這個類似炮彈的飛行物發出的沉悶聲中,還夾雜著一個像是從多少公里之外傳來的女人的狂笑聲。她回頭望了一眼,看見一個結構複雜的黑色物體正向她追來。飛近一些之後,那物體的輪廓漸漸清晰——原來是一個人騎著什麼東西在飛行。最後她終於看清了,那是娜塔莎。娜塔莎追上瑪格麗特,放慢了速度。

    娜塔莎的頭髮迎風披散,她完全赤身裸體,騎著一口肥大的騸豬在飛行。騸豬的前蹄緊緊抱著一個手提包,兩隻後蹄拚命地搗著空氣,一副夾鼻眼鏡已經從豬鼻子上滑下去,靠一根細繩吊在豬嘴旁邊,時而在月光反射下閃閃發亮。豬頭上的禮帽動不動滑下來遮住它的眼睛。瑪格麗特仔細一看,認出這騸豬原來就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於是她的笑聲和娜塔莎的笑聲混成一片,響徹了整個森林上空。

    「娜塔莎!」瑪格麗特用刺耳的聲音尖叫,「你是不是也擦了那油脂!」

    「我親愛的!」娜塔莎的號叫聲足以喚醒整個沉睡的松林,「我的法蘭西王后!我還給他,給他的禿頭上也抹了一些呢!」

    「她是我的公主!」騸豬一面馱著背上的女騎手飛行,一面拖著哭腔大聲說。

    「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我親愛的!」和瑪格麗特並肩飛行的娜塔莎大聲喊道,「我承認,我是用了您的油脂。因為我們也希望能夠生活,能夠飛翔啊!原諒我吧,我的女王!我不想回去了,無論如何也不回去!啊,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多好啊!他,」娜塔莎用手指了指窘迫地喘著粗氣的騸豬的脖頸說,「他向我求婚啦!向我求婚!」她說著,彎下身去對著豬耳朵大聲問:「喂,你是怎麼稱呼我的?啊?」

    「我的女神!」騸豬說,「不過,女神,我可不能老飛這麼快呀!這樣我會把重要文件失落的。娜塔麗婭-普羅科菲耶夫娜,我反對這樣!」

    「讓你那些文件見鬼去吧!」娜塔莎狂笑著喊叫。

    「您可別這麼說,娜塔麗娜-普羅科菲耶夫娜,會有人聽見的!」騸豬懇求說。

    娜塔莎與瑪格麗特並肩飛行,興高采烈地向她講述著女主人飛出大門後小樓裡發生的事,時而發出陣陣笑聲。

    娜塔莎坦率地承認,女主人飛走後她再也沒摸一下贈送給她的那些東西,而是徑直跑進女主人的臥室,拾起地上的油脂塗起來。她的身體也頓時發生了和女主人同樣的變化。她歡喜得哈哈大笑,正站在穿衣鏡前欣賞自己的迷人體態,房門忽然打開,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出現在她面前了。他非常激動,手裡拿著瑪格麗特扔下的天藍色襯衫、自己的禮帽和手提包。一見娜塔莎的樣子,他嚇呆了。稍許鎮靜後,他艦著一張紅得像只大蝦的臉,結結巴巴地說:他認為自己有義務親自把這件襯衫送到樓上來……

    「你這壞蛋,當時是怎麼說的?」娜塔莎尖聲問,不住地大笑著,「你說什麼來著?你引誘人幹什麼來著?他答應給我很多錢呢!他還說他妻子克拉夫吉婭-彼得羅夫娜什麼也不會知道。怎麼?你能說我在撒謊嗎?」娜塔莎衝著騸豬喊叫,而騸豬則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向一旁。

    在臥室裡胡鬧了一陣,娜塔莎竟異想天開地拿過油脂給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抹起來。可是剛抹了幾下她就急忙住手了:眼看著這位可敬的樓下住戶的臉縮成了豬拱嘴,兩手和兩腳變成了豬蹄子。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往鏡子裡一看,不禁絕望地哀號起來,但為時已晚。幾秒鐘後他便馱起娜塔莎,痛苦地哭叫著飛離了莫斯科,衝向魔鬼指使的地方。

    「我堅決要求恢復我的正常面目!」騸豬用嘶啞的嗓音哼哼唧唧地說,似乎在發怒,又似乎在央告,「我不想飛去參加什麼烏七八糟的非法集會!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您有義務管束管束您家的女傭人。」

    「怎麼?!你現在又把我當成女傭人啦?我是女傭人?」娜塔莎揪著豬耳朵大聲喊道,「原先我可是女神吧?你是怎麼叫我的?」

    「叫你維納斯!」騸豬哭喪著臉回答,它這時正飛越一條在岩石間歌唱的小溪,肚皮蹭到榛樹枝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維納斯!維納斯!」娜塔莎一手叉腰,另一隻手伸向明月,興高采烈地喊著,「瑪格麗特,我的女王!請您替我求求情,讓他們也留下我當個魔女吧!您什麼都能辦到,您現在是大權在握呀!」

    於是,瑪格麗特回答說:

    「好,我答應你!」

    「謝謝!」娜塔莎喊了一聲。然後,她忽然淒厲地高叫:「嘿,嘿!快點兒!快點兒!喂,你加油啊!」她的兩腿用力把累瘦了的騸豬一夾,那騸豬猛地向前衝去,耳邊又響起劃破空氣的風聲。轉眼間娜塔莎變成了前方的一個黑點,隨即黑點消失,飛行的風聲也平息了。

    瑪格麗特繼續在空曠而陌生的地方緩慢地飛行。她飛過一片起伏綿延的丘陵,看到些奇異的大圓百、高聳的巨松。她想:「大概已經離莫斯科很遠很遠了吧。」現在飛刷已經不是在松林上空,而是在一棵棵稀疏的、一側被月光照亮的松樹樹於之間飛行了。月光從瑪格麗特背後照著她,她看到自己的灰色影子在地上滑行。

    瑪格麗特感到附近有水汽,猜想目的地必定不遠了。松樹向兩旁退去,她飛臨一個白堊巖的懸崖。在陡峭的懸崖下面陰暗的地方,一條大河靜靜地流淌著。峭壁下面,霧氣騰起,瀰漫在灌木叢中。河對岸是一片較低的平地,那裡有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顯得孤零零的,樹下的一堆篝火搖曳著火舌,可以看到幾個人影晃動。瑪格麗特覺得從那裡傳來某種輕鬆的音樂聲,這聲音叫人渾身發麻。兩極目望去,眼前是一片映著銀白月色的平川,看不到一所住宅、一個人影。

    瑪格麗特跳下懸崖,迅速向水面降落。經過長時間空中飛行之後,她為河水所吸引。她把飛刷扔到一旁,跑了幾步,一頭向河中紮下去。輕盈的身體像箭一般刺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幾乎飛到月宮。意外的是,這河水竟像浴缸的水一樣溫暖。她鑽出水面,在溫暖的河水中,在沉沉的夜幕下,獨自一人盡情地游起來。

    瑪格麗特身旁一個人也沒有,但稍遠處卻可以聽到拍水和噴水聲,似乎那裡也有人在游泳。

    暢遊一番之後,瑪格麗特跑上岸,感到渾身發熱,卻絲毫也不疲倦,她在濕潤的草地上愉快地跳起舞來。忽然,她不跳了,警覺地傾聽著:噴水聲越來越近了。她看到,不遠的爆竹柳叢中鑽出一個赤條條的胖男人,腦後歪戴著一頂黑色圓筒大禮帽。這個游泳者的兩腳沾滿污泥,乍看像是穿著一雙黑靴子。看那喘著粗氣不住地打嗝的樣子,他顯然是喝了許多酒。這一點迅速得到了證實:河水中忽然也散發出一股白蘭地的氣味。

    望見瑪格麗特,那胖子瞇著眼覷視了一下,便高興地喊道:

    「怎麼回事?是她吧,我眼前這人?克洛吉娜,原來是你呀,不知愁的小寡婦!你怎麼也在這兒?」他說著,便走上前來要擁抱。

    瑪格麗特倒退兩步,嚴厲地說:

    「見你的鬼娘去!準是你的克洛吉娜?睜開眼,好好看看你在同誰講話!」她稍稍沉吟了一下,接著便用一大串無法寫在紙上的髒話作了充分的補充。這一切都對輕狂的胖子起了清醒劑的作用。

    「哎呀!」胖子輕輕驚叫一聲,顫抖了一下,「您是寬宏大量的,請您多多包涵,光輝的瑪格女王!是我看錯入了。都怪那白蘭地酒,該死的白蘭地!」胖子說著,脫下大禮帽往身旁一甩手,單膝著地施了個禮。然後他便用俄語胡謅起來,中間還夾雜著不少法語。他解釋說,他的一個巴黎朋友戈薩爾舉行了血腥的婚禮。他還講到白蘭地酒,又講到他為剛才的可悲錯誤感到痛心。

    「你這狗崽子,哪怕先去穿上條褲子也好嘛!」瑪格麗特怒氣消了此

    尼瑪格麗特不再生氣,胖子高興得咧開嘴笑了。他興奮地告訴瑪格麗特:他現在沒穿褲子只是因為剛才在葉尼塞河1游泳時一時疏忽,把褲子忘在岸上了,好在相距不遠,他可以馬上取來穿上,他表示願意聽從瑪格麗特的差遣和吩咐,說著便向後倒退,一直退到河邊,在河邊滑了一下,仰面跌進水裡。即使在跌入水中時,他那張被小連鬢胡圍起來的臉上還保持著歡樂和效忠的微笑。

    1葉尼塞河是蘇聯中西伯利亞高原上的河流,距莫斯科數千公里,水量在蘇聯河流中居首位。

    瑪格麗特發出一聲刺耳的忽哨,飛刷立即飛到她跟前。她跨上飛刷,轉眼便越過了河面,白堊巖峭壁的影子到達不了對岸,這裡遍地灑滿皎潔的月光。

    瑪格麗特的雙腳剛觸到地上濕潤的小草,柳樹叢中的音樂聲便驟然響徹夜空,篝火燒得更旺,條條火舌彷彿在歡快地舞動。倒垂的柳枝上掛滿了毛茸茸的白茅花穗,映著月色,泛出銀光,柳枝下面許多寬嘴青蛙整整齊齊排成兩行,正起勁地鼓起橡皮似的腮幫用木笛吹奏一支雄壯的進行曲。青蛙音樂家們前面的柳樹枝上吊著許多放出磷光的朽木塊,照亮吹奏者的樂譜,黃火的火光在一張張青蛙臉上不安地跳動著。

    這進行曲正是為歡迎瑪格麗特演奏的、為她舉行的歡迎儀式極為隆重。在河上盡情遊戲的人魚公主們也暫時停止了她們歡樂的圓舞,一齊揮動著水草向瑪格麗特致意,她們的歡呼聲在空曠的淺綠色河岸上空迴盪,老遠都能聽得見。許多裸體魔女從柳樹叢後跳出來,排成長長的一行,一齊向瑪格麗特行宮廷式的屈膝禮請安。一個生著兩條山羊腿的男人飛過來吻了吻瑪格麗特的手,把一塊錦緞鋪在草地上,詢問女王對剛才的河中沐浴是否滿意,並請女王在錦緞上躺一會兒,稍事休息。

    瑪格麗特斜臥在錦緞上,羊腿人馬上捧來一大杯香檳酒獻上。瑪格麗特把酒一飲而盡,頓時覺得一股暖流透進她的心底。她問了問娜塔莎在哪裡。回答是:娜塔莎已沐浴完畢,提前駕著騸豬飛走了,她要飛回莫斯科去通知人們瑪格麗特即將到來,並協助他們一起為瑪格麗特製做服裝。

    瑪格麗特在河邊柳樹下的短暫逗留中還有另一個情節值得記載:人們剛剛安定下來,忽然聽到一聲忽哨,一個黑色物體,顯然是由於失誤,落進旁邊的河裡。幾秒鐘後,一個長著連鬢胡的胖子站到瑪格麗特面前,這就是剛才在對岸作過很不得體的自我介紹的那個人。他顯然已經去葉尼塞河邊走了一趟,因為現在他穿上了正式的燕尾服,只是從頭到腳全濕淋淋的。這又是因為白蘭地害了他,使他在飛行中降落時掉進河裡。即使遇到這種不幸,他仍然沒有失去臉上的笑容,因此瑪格麗特也一邊笑他,一邊伸出手去讓他吻了吻。

    接著,大家準備起程。人魚公主們又跳了一場月下圓舞之後,便消融在月光中了。羊腿人畢恭畢敬地詢問瑪格麗特是乘什麼來到河邊的。一聽她是乘飛刷來的,便說:

    「啊,為什麼要乘飛刷呢,那不大舒適。」於是他折下兩根樹枝,轉眼間編成一個電話機樣子的東西,通過它發出命令,吩咐某人立即派輛汽車來。果然,不消一分鐘,一輛淺黃色敞篷汽車落到他們的綠色小島上,只不過坐在方向盤位子上的並非一般司機,而是一隻黑羽毛的白嘴鴉,它的嘴很長,頭上戴著頂漆布制帽,手上戴一副喇叭口手套。綠色小島上轉眼間又變得空蕩蕩的了,騰空而起的魔女們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中。黃火已經燃盡,紅色的木炭漸漸蒙上一層銀白色的灰。

    生連鬢鬍子的胖子和羊腿人把瑪格麗特扶上汽車,她在寬大的後座上坐下來。汽車發出一聲吼叫,騰空飛起,幾乎像要衝向月宮。小島不見了。河流不見了。瑪格麗特向莫斯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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