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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文 / 艾捷爾·麗蓮·伏尼契

    牛虻恢復得很快。第二個星期的一天下午,裡卡爾多發現他躺在沙發上,身上穿著一件土耳其晨衣,正與馬爾蒂尼和加利聊天。他甚至說要下樓去,但是裡卡爾多聽到這個建議只是笑笑,問他是否想要穿過山谷步行到菲耶索爾。

    「你不妨拜訪一下格拉西尼夫婦,找他們散散心。」他帶著挖苦的口吻,補充說道。「我相信夫人會很高興見到你,特別是現在,這會兒你臉色蒼白,看上去蠻有意思的。」

    牛虻握緊雙手,做出一個淒慘的姿勢。

    「天啊!我竟然從來也沒想過這個!她會把我當成是意大利的烈士,對我大談愛國主義。我得裝出一個烈士的樣子,告訴她我在一個地下土牢裡被切成了碎片,然後又被胡亂地拼湊在一起。她會想知道在此期間我的確切感受。裡卡爾多,你不認為她會相信嗎?我拿我的印第安匕首賭你書房裡的瓶裝絛蟲,我敢說她會全盤接受我所編造的謊話。這是一個慷慨的提議,你最好還是抓住這個機會。」

    「謝謝,我不像你那樣喜歡殺人的工具。」

    「嗨,可是絛蟲也能像匕首一樣置人於死地,隨時都能殺人,只是不如匕首漂亮而已。」

    「我親愛的朋友,可是我碰巧不想要匕首,我就要絛蟲。馬爾蒂尼,我得趕緊走了。你來照顧這個任性的病人嗎?」

    「只能待到三點,我和加利得去聖米尼亞托。我們回來之前,波拉夫人會到這兒來。」

    「波拉夫人!」牛虻沮喪地重複了一遍。「馬爾蒂尼,那可不行!不要為了我和我這個病去打擾一位女士。而且她坐哪兒?她不會願意到這兒來的。」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好講禮節?」裡卡爾多笑著問道。

    「夥計,對我們大家來說波拉夫人就是護士長。她打小就照顧過病人,她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一位慈善護士都強。噢,你也許是想到了格拉西尼的老婆吧!馬爾蒂尼,如果她來我就不要留下醫囑了。哎呀,都已兩點半了。我必須走了。」

    「現在,裡瓦雷茲,你還是在她來前把藥吃下去吧。」加利說道。他拿著一隻藥瓶走到沙發跟前。

    「讓藥見鬼去!」牛虻已經到了恢復期的過敏階段,這個時候傾向於和護士鬧彆扭。「現在我已不疼了,你們為、為什麼讓我吞、吞下「這些可怕的東西?」

    「就是因為我不想讓它再發作。你不想等波拉夫人在這兒時虛脫,然後只得讓她給你服鴉片吧。」

    「我的好好先生,如果病要發作,那就讓它發作好了。又不是牙-牙痛,你配的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就能把它嚇跑。它們大致就跟玩具水槍一樣,拿去滅火一點用也沒有。話又說回來,我看非得照你的意思辦不可了。」

    他左手拿著杯子,那些可怕的疤痕使加利想起先前的話題。

    「順便說一下,」他問,「你怎麼弄成了這樣?是在打仗時落下的嗎?」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們是在秘密土牢裡——」

    「對,這種說法是為格拉西尼夫人編造的。真的,我想你是在同巴西人打仗時落下的吧?」

    「是啊,我在那裡受了一點傷,然後又在那些蠻荒地區打獵,這兒一下,那兒一下。」

    「噢,對了。是在進行科學探險的時候。你可以扣上襯衣的扣子,我全都弄完了。你好像在那裡過著驚心動魄的生活。」

    「那當然了,生活在蠻荒的國度裡,免不了偶爾要冒幾次險。」牛虻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根本就不能指望每一次都輕鬆愉快。」

    「可是我仍然不懂你怎麼弄成了這樣,除非你在冒險時遇到了野獸——比如說你左臂上的那些傷口。」

    「噢,那是在獵殺美洲獅時落下的。你知道,我開了槍——」有人在房門上敲了一下。

    「馬爾蒂尼,屋裡收拾乾淨了吧?是嗎?那就請你開門。真的非常感謝你,夫人。我不能起來,請你原諒。」

    「你當然不該起來,我又不是登門拜訪。塞薩雷,我來得早了點。我以為你急著要走。」

    「我可以再待上一刻鐘。讓我把你的披風放到另外一間屋裡去。要我把籃子也拿去嗎?」

    「小心,這些是剛下的雞蛋,是凱蒂今天早晨在奧利維托山買的。還有一些聖誕節的鮮花,這是送給你的,裡瓦雷茲先生。我知道你喜愛鮮花。」

    她坐在桌邊,開始剪去鮮花的莖根,然後把它們插在一隻花瓶裡。

    「那好,裡瓦雷茲,」加利說道,「把那個獵殺美洲獅的故事給我們講完吧,你剛開了個頭。」

    「啊,對了!加利剛才問我在南美的生活,夫人。我正告訴他我的左臂是怎麼受的傷。那是在秘魯。我們涉水過了一條河,準備獵殺美洲獅。當我對準那頭野獸開槍時,槍沒有響,火藥被水弄濕了。那只美洲獅自然沒等我把槍收拾好,結果就落下了這些傷疤。」

    「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經歷。」

    「噢,還不太壞!當然了,要想享樂就得受苦。但是總的來說,生活還是美妙的。比方說捕蛇——」

    他滔滔不絕,談起一則又一則的軼聞趣事。一會兒談到了阿根廷戰爭,一會兒談到了巴西探險,一會兒又談到了夥同土著一起獵殺猛獸和冒險。加利就像聆聽童話的小孩一樣津津有味,不時地提出問題。他具有那種易受影響的拿破侖氣質,喜歡一切驚心動魄的東西。瓊瑪從籃子裡拿出針織活,默不做聲地聽著,同時低頭忙著手中的活兒。馬爾蒂尼皺起了眉頭,有些坐立不安。在他看來,牛虻在講述這些軼聞趣事時的態度既誇張又造作。在過去一個星期裡,他看見牛虻能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肉體的痛苦。他願意欽佩這樣的人,但他還是實在不喜歡牛虻,不喜歡他所做的事情和他做事的方法。

    「那一定是一種輝煌的生活!」加利歎了一聲,帶著純真的妒忌。「我就納悶你怎麼就下定了決心,竟然離開了巴西。與巴西相比,其他的國家一定顯得平淡無奇!」

    「我認為我在秘魯和厄瓜多爾時最快樂,」牛虻說道,「那裡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天氣當然很熱,特別是在厄瓜多爾的沿海地區。誰都會覺得有點受不了。但是景色很美,簡直讓人想像不出。」

    「我相信,」加利說道,「在一個野蠻的國家能夠享受自由的生活,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置身於擁擠的城市之中,永遠也體會不到個人的人性尊嚴。」

    「是啊,」牛虻回答。「那——」

    瓊瑪從針織活上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打住了話頭。接著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不會又發作了吧?」加利關切地問道。

    「噢,沒什麼。謝謝你的鎮、鎮、鎮靜劑,我還罵、罵、罵了它一通呢。馬爾蒂尼,你們這就準備走了嗎?」

    「是啊。走吧,加利。我們要遲到了。」

    瓊瑪跟著他倆走出了房間,回來時端著一杯牛奶。牛奶裡加了一個雞蛋。

    「請把這個喝了吧。」她說,溫和之中帶著威嚴。然後她又坐了下來,忙她的針織活。牛虻溫順地喝了下去。

    在半個小時之內,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牛虻低聲說道:「波拉夫人!」

    她抬起頭來。他正在扯著沙發墊毯的流蘇,仍舊低著頭。

    「你現在不相信我講的是真話吧。」他開口說道。

    「我絲毫不懷疑你講的是假話。」她平靜地回答。

    「你說得很對。我一直都在講假話。」

    「你是說打仗的事嗎?」

    「一切。我根本就沒有參加過那場戰爭。至於探險,我當然冒了幾次險,大多數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並不是那樣受的傷。你已經發現了一個謊言,我看不妨承認我說了許多謊言。」

    「你難道不認為編造那些假話是浪費精力嗎?」她問。「我倒認為根本就犯不著那樣。」

    「你要怎樣呢?你知道你們英國有一句諺語:『什麼也別問,你就不會聽到謊話。』那樣愚弄別人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樂事,但是他們問我怎麼成了殘廢,我總得回答他們。我索性編造一些美麗的謊言。你已看到加利多高興。」

    「你不願意講出真話來使加利感到高興嗎?」

    「真話?」他把目光從手中的流蘇挪開,並且抬起了頭。

    「你讓我跟這些人講真話嗎?我寧願先割下我的舌頭!」他有些尷尬,隨即脫口說道,「我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如果你願意聽,我就告訴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針織活。她感到這個強硬、神秘、並不討人喜歡的人有著某種悲慼的可憐之處,他突然要對一個他不很瞭解而且顯然也不喜歡的女人傾訴他的心裡話。

    隨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她抬起了頭。他正把左臂支在身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用那只殘手掩住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經緊張起來,手腕的傷疤在抽搐。她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猛然驚醒過來,並且抬起了頭。

    「我忘、忘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帶著歉意。「我正要、要給你講、講——」

    「講——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別的什麼。但是如果讓你感到為難——」

    「意外事故?噢,一頓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鉗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凝視著他。他抬起一隻略微發抖的手,往後把頭髮抹到腦後。他抬頭望著她,微微一笑。

    「你不坐下來嗎?請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對不起,我不能幫你挪了。真、真的,這會兒我想起了這事,如果裡卡爾多當時給我治療,他會把我這個病例當成一個寶貴的發現。他具備外科醫生那種熱愛骨頭的勁兒,我相信我身上能夠打碎的東西全都給打碎了——除了我的脖子。」

    「還有你的勇氣,」她輕聲地插了一句,「但是你也許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東西當中。」

    他搖了搖頭。「不,」他說,「我的勇氣是勉強修補好的,但是那時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隻被打碎的茶杯。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對了。呃,我正要給你講起火鉗。

    「那是——讓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利馬。我告訴過你,秘魯是一個適於居住的地方,住在那裡你會感到身心愉快。但是對碰巧落難的人來說,那裡就不怎麼好了。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到過阿根廷,後來又到了智利,通常是四處漂泊,忍饑挨餓。為了離開瓦爾帕萊索,我搭上運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雜。我在利馬找不到活幹,所以我去了碼頭——你知道,就是卡亞俄的碼頭——碰碰運氣。呃,當然那些碼頭是出海的人彙集的下賤地方。過了一段時間,我在那兒的賭場裡當了一個僕人。我得做飯,在彈子台上記分,為那些水手及其帶來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兒。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興。那兒至少能有飯吃,能夠看到人臉,能夠聽到人聲——湊合吧。你也許認為這不算什麼。但我剛得過黃熱病,獨自住在破爛不堪的棚屋外間,那個情形實在讓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個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趕走。他上岸以後把錢全都輸光了,正在大發脾氣。我當然得服從了。如果不幹,我就會失掉那份工作,並且餓死。但是那個傢伙力氣要比我大兩倍——我還不到二十一歲,病癒後就像只小貓一樣虛弱無力。此外,他還拿著一把火鉗。」

    他頓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後接著說道:「顯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給整死,但是不知為什麼,他還是沒有把事做絕——沒有把我全給敲碎了,正好讓我可以苟延殘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們不能管嗎?他們全都害怕一個拉斯加人嗎?」

    他抬起頭來,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賭徒和賭場的老闆嗎?噢,你不明白!我是他們的僕人——他們的財產。他們站在旁邊,看得當然是津津有味。這種事情在那個地方算是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就是這麼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對象。」

    她戰慄起來。

    「那麼後來呢?」

    「這我就說不了多少了: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其後幾天一般什麼也不記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輪船外科醫生,好像在他們發現我沒死以後,有人把他叫來了。他馬馬虎虎地把我縫合起來——裡卡爾多好像認為這活幹得太差,不過那也許是出於同行之間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來以後,一位當地的老太太本著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聽上去覺得奇怪,對嗎?她常常縮在棚屋的角落,抽著一根黑色的煙斗,對著地上吐痰,一個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對我說,我也許會平靜地死去,不許別人打擾我。但是我心中特別矛盾,我還是選擇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難啊,有時我想,費了那麼大的勁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極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長時間?——在她那間棚屋裡躺了將近四個月,時不時像瘋子一樣胡言亂語,其餘的時間又像一頭兇猛的熊,火氣極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氣很壞,小的時候給慣的。」

    「然後呢?」

    「噢,然後——反正我挺了起來,爬走了。不,不要認為我不願接受一位窮老太婆的施捨——我已不在乎這種事情了。只是那個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剛才談到了勇氣。如果當時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樣,你就不會這麼說了!每天晚上,大約到了黃昏的時候,劇烈的病痛就會發作。一到下午,我就獨自躺在那兒,望著太陽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現在看到日落我就覺得難忍!」

    一陣長久的沉默。

    「呃,然後我就到處遊蕩,看看我能在什麼地方找到活幹——待在利馬我會發瘋的。我一直走到了庫斯科,在那裡——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給你講起了這些陳年舊事,它們甚至都說不上有趣。」

    她抬頭望著他,目光深沉而又嚴肅。「請你不要這麼說。」

    她說。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墊毯的流蘇。

    「要我往下說嗎?」他在片刻之後問道。

    「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對你來說回憶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認為不講出來我就忘了嗎?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為事情的本身讓我難以忘懷,忘不了的是我曾經失去過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說,我曾經喪失了勇氣,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懦夫。」

    「人的忍耐當然是有限度的。」

    「對,人一旦達到這個限度,他就永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還會達到這個限度。」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猶豫不決地問道,「你在二十歲時,怎麼獨自流落到了那裡去的?」

    「原因很簡單,我的生活原有一個良好的開端,那還在原來那個國家的家中,然後我就離家跑走了。」

    「為什麼?」

    他又哈哈大笑,笑聲急促而又刺耳。

    「為什麼?因為我是一個自命不凡的毛頭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個過於奢華的家庭,嬌生慣養,以為這個世界是由粉紅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組成的。後來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發現了某個我曾信任的人欺騙了我。嗨,你怎麼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沒什麼。請你接著往下說。」

    「我發現我被人欺騙了,相信了一個謊言。當然了,這是大家都會經歷的一點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說了,我當時年輕,自命不凡,以為撒謊的人應該下地獄。所以我從家裡跑走了,一頭扎進南美闖蕩,口袋裡沒有一分錢,嘴上一個西班牙語單詞也不會說,而且也沒有一點餬口的本事,只有白淨的雙手和大把花錢的習慣。結果自然是一交跌進了真正的地獄,使我不再想像虛無縹緲的地獄是個什麼模樣。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茲探險隊過來,把我拉了出去時,正好是過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沒有朋友嗎?」

    「朋友!我——」他突然衝她惡狠狠地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朋友!」

    隨後他好像對自己的衝動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接著往下說:「你不必把這太當真,我敢說我把那些事情描繪得一團漆黑,事實上最初的一年半並不那麼糟糕。我那時年輕力壯,我一直混得相當不錯,直到那個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記號。但是在那以後,我就不能幹活了。如果運用得當,火鉗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沒人願意僱用一個殘廢。」

    「你做什麼工作呢?」

    「能做什麼就做什麼。有一段時間我靠打零工為生,是為甘蔗園裡的那些奴隸幹活,取點什麼,拿點什麼,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監工總是把我趕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東西。後來我的傷口老是發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了銀礦,試圖在那裡找到活幹。但是一無所獲。礦主認為收留我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笑話,至於那些礦工,他們揍起我來真下狠心。」

    「為什麼呢?」

    「噢,我想是人類的本性吧。他們看見我只有一隻手可以還擊。我終於忍受不住,然後漫無目標地流浪四方。就那麼瞎走唄,指望奇跡能夠發生。」

    「徒步嗎?靠著那只瘸腳?」

    他抬起了頭,突然喘了一口氣。那副模樣怪可憐的。

    「我——我當時餓著肚子啊。」他說。

    她略微轉過頭去,用一隻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後,他又開口說話。他在說話時聲音越來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讓我發瘋,還是什麼也沒有。我到了厄瓜多爾境內,那裡的情況更糟。有時我補點碎銅爛鐵——我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補鍋匠——或者幫人跑跑腿,或者打掃豬圈。有時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幹些什麼。後來終於有一天——」

    那只纖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頭,突然一拍桌子。瓊瑪抬起頭來,關切地望著他。他的臉頰對著她,她可以看見他太陽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隻鐵錘,迅速而又不規則地敲擊著。她彎腰向前,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別再講下去了,這事談起來都讓人覺得可怕。」

    他帶著懷疑的目光凝視著那隻手,搖了搖頭,然後從容不迫,接著說道:「後來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走江湖的雜耍班子。你記得那天傍晚見到的那個雜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賤。那個雜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帳篷過夜,我走到他們的帳篷跟前乞討。呃,天氣很熱,我餓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帳篷門口,就像一個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們把我弄了進去,給了我白蘭地,還有吃的等等。後來——第二天早晨——他們對我提出——」

    又是一陣沉默。

    「他們想找一個駝子,或者某個怪物,可以讓孩子們對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個讓他們哈哈大笑的東西——那天晚上你看見過那個小丑——呃,那一行我干了兩年。

    「呃,我學會了各種把戲。我還沒那麼畸形,但是他們有辦法,給我做了一個駝背,並且充分利用這隻腳和這只胳膊——而且那裡的人們並不挑剔,他們很容易就能得到滿足,只要他們有個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裝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煩是我經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時,如果班主發了脾氣,我的那些舊傷發作時,他也會堅持讓我進場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們最喜歡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記得有一次,演出進行到了一半時,我疼昏過去了——在我醒來以後,那些觀眾圍到我的身邊——踢我,罵我,砸我——」

    「別說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說了!」

    她站了起來,雙手摀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見她眼裡的淚水。

    「我真該死,我真是一個白癡!」他小聲說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頭,站在那裡沖窗外看了一會兒。當她轉過身時,牛虻又靠在桌上,一隻手蒙住眼睛。他顯然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話也沒說,坐在他的身邊。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才慢慢地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身體沒有動彈。

    「你為什麼不抹脖子自殺呢?」

    他抬起了頭,著實吃了一驚。「我沒有想到你會問我這個,」他說,「我的工作怎麼辦?誰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剛才談到淪為一個懦夫,呃,如果你歷經這樣的處境仍然矢志不渝,那麼你就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摀住眼睛,熱情地緊握她的手。他們彷彿陷入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中。

    突然從下面花園裡傳來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著一支拙劣的法國小曲: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語:

    喂,皮埃羅,跳舞吧,皮埃羅!

    跳一跳吧,我可憐的亞諾!

    盡情跳舞,盡情歡樂!

    讓我們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歎息,不要愁眉苦臉——

    先生,這不是開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這不是開玩笑!〕

    一聽到這歌聲,牛虻就把他的手從瓊瑪的手中抽了回來,身體直往後縮,並且低聲哼了一下。她用雙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就像是抓住一個在做外科手術的病人胳膊。歌聲結束以後,從花園裡傳來一陣笑聲和掌聲。他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就像是一隻受盡折磨的動物的眼睛。

    「對,是綺達,」他緩慢地說道,「同她那些軍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裡卡爾多進來之前,她試圖到這兒來。如果她碰我一下,我會發瘋的!」

    「但是她並不知道,」瓊瑪輕聲地表示抗議,「她猜不出她讓你感到難受。」

    從花園裡又傳來一陣笑聲。瓊瑪起身打開了窗戶。綺達的頭上搭著一條金絲繡成的圍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園裡,手裡伸出一束紫羅蘭,三位年輕的騎兵軍官好像正在爭著要花。

    「萊尼小姐!」瓊瑪說道。

    綺達臉色一沉,就像是一塊烏雲。「夫人,什麼事兒?」她轉身說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戰的目光。

    「能請你們的朋友說話小聲點嗎?裡瓦雷茲先生身體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賽女郎扔掉了紫羅蘭。「Allez-vous-en!」〔法語:滾開。〕她轉身對那幾位瞠目結舌的軍官厲聲說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語:我討厭你們,先生們。〕她緩步走出了花園。瓊瑪關上了窗戶。

    「他們已經走了。」她轉身對他說。

    「謝謝你。對不起,麻煩你了。」

    「沒什麼麻煩。」他立即就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她有些遲疑。

    「可是為什麼,」他說,「夫人,你的話沒有說完。你的心裡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別人心裡的話,你就不必為了別人心裡的話而生氣。這當然不關我的事,但是我無法明白——」

    「我對萊尼小姐的厭惡嗎?只是——」

    「不,你既然厭惡她,卻又願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認為這對她是一個侮辱,不把她當女人,把她——」

    「女人!」他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語:夫人,這不是一個笑話。〕「這不公平!」她說,「你無權對別人這樣說她——特別是當著另一個女人的面!」

    他轉過身去,睜大眼睛躺在那裡,望著窗外西沉的太陽。

    她放下窗簾,關上了百葉窗,免得他看見日落。然後她在另外一扇窗戶的桌旁坐了下來。重又拿起了她的針織活。

    「你想點燈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他搖了搖頭。

    等到光線暗了下來,看不清楚時,瓊瑪捲起了她的針織活,把它放進籃子裡。好一會兒,她抱著雙臂坐在那裡,默不做聲地望著牛虻動也不動的身軀。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臉上,似乎緩和了嚴峻、嘲諷、自負的神情,並且加深了嘴角悲劇性的線條。由於勾起了一些怪誕的聯想,她清晰地記起了為了紀念亞瑟,她的父親豎立了一個石十字架,上面刻著這樣的銘文:

    所有的波濤巨浪全都向我襲來。

    寂靜之中又過一個小時。最後她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出了房間。她在回來時拿來了一盞燈。她頓了一會兒,以為牛虻睡著了。當燈光照到他的臉上時,他轉過身來。

    「我給你沖了一杯咖啡。」她說,隨即放下了燈。

    「先放在那兒吧,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他握住她的雙手。

    「我一直在想,」他說,「你說得很對,我使我的生活捲進了這段糾葛,它是醜陋的。但是記住,一個男人並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愛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時我不敢在夜裡獨處。我必須有個活的東西——某個實在的東西伴在我的身邊。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這個,那是只值六個便士的地獄——我害怕的是內在的黑暗。那裡沒有哭泣,沒有咬牙切齒。只有寂靜——寂靜——」

    他睜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靜,在他再次說話之前幾乎沒有喘氣。

    「這對你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對嗎?你明白不了——對你來說是件幸事。我是說如果我試圖獨自生活,我極有可能會發瘋——盡量別把我想得太壞。你也許把我想像成一個惡棍,可我並不是這樣的人。」

    「我無法為你作出判斷,」她答道。「我沒有受過你那樣的苦。但是——我也陷入過困境,只是情況不同。我認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懼驅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殘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隨後你就會感到遺憾。至於別的——如果你在這件事上失敗了,我知道換了我也會失敗的——就該詛咒上帝,然後死去。」

    他仍然握著她的手。

    「告訴我!」他非常溫柔地說,「你這一生曾經做過一件真正殘忍的事嗎?」

    她沒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頭,兩顆大大的淚珠跌到他的手裡。

    「告訴我!」他帶著熾熱的情感小聲說道,並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緊。「告訴我吧!我已經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訴了你。」

    「是的——很久——以前。而且他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握她的那雙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但是那雙手並沒有鬆開。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著說,「我聽信了誹謗他的謠言——警察編造的一個彌天大謊。我以為他是一個叛徒,所以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走開了,然後投水自殺了。後來,兩天以後,我發現了他完全是無辜的。這也許比你記憶之中的事情更加讓人難受。要是能夠挽回已經做下的錯事,我情願切腕自殺。」

    某種迅猛而危險的東西——某種她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閃現在他的眼裡。他低下了頭,動作詭秘而又突然,吻了一下她的手。

    她吃了一驚,趕緊抽回手。「別這樣!」她叫道,聲音裡帶著憐憫。「請你再也不要這樣做!你這樣會使我傷心的。」

    「你認為你沒有使你曾經害死的那個人傷心嗎?」

    「那個我曾經——害死的那個人——啊,塞薩雷在門外,他終於來了!我——我必須走了!」

    當馬爾蒂尼走進屋時,他發現牛虻獨自躺在那裡,旁邊放著一杯沒動過的咖啡。他小聲暗自咒罵著,一副懶懶散散、無精打采的模樣,彷彿他這樣做並沒使他得到滿足。

    (第二部-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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