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文 / 查爾斯·狄更斯
赫伯特、我及普魯威斯坐在壁爐前,我向赫怕特吐露了全部的秘密,他在聽我講時所表現出來的驚愕和內心的不平靜,無須細述。只要看到赫伯特的面孔上出現了我自己所有的情感色彩就已足夠。同樣,對於這位對我有大恩大德的人我卻表現出的厭惡情緒,在赫伯特的臉上也可以發現。
本來赫伯特、我和此人之間並無隔閡的情緒,而他在聽了我的講述之後卻凱旋般地得意起來,僅憑此便足以造成我們和他之間的隔閡。自從他歸國看我以來,曾有一次言談之間出現「粗野不文明」,為了擺脫這令人討厭的感覺,所以他等我一說完話,便開始向赫伯特一再表白。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儘管我時來運轉,而心裡卻在對這個好運挑剔不滿呢。他一講話便誇口說他把我造就成了一個上流人物,這次回來看我就是看我如何運用他的巨資維持我的紳士身份的。他的誇口既是為他,也是為我。他在自己的心裡一定有他的見解,他的誇口對他自己和我來說都是合情合理、十分體面的,所以我們都該引以為驕傲。
「皮普的朋友,你聽我說,」他說了一會兒以後,又對赫伯特道,「我是十分清楚的,我回國後有那麼一次,也就是有半分鐘的時間,表現出粗野不文明。我便對皮普說,我知道我是怎麼樣粗野不文明的。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這個問題而發愁。我把皮普培養成了一個紳士,皮普又把你培養成了一個紳士,我知道該怎麼樣對待你們兩個人。親愛的孩子,還有皮普的朋友,我可以向你們兩人保證,以後我會永遠戴上一隻文雅的口罩。自從那半分鐘我話中露出了我的粗野不文明後,我就戴上了這只口罩,現在我戴著這口罩,以後也永遠戴著這口罩。」
聽了他的話,赫伯特嘴上說了聲「是」,不過從面容上看,他好像並未因此而感到寬慰,卻留下了迷惑不解和驚慌不定的神色。我們內心都很焦急,希望他快些回到住處去休息,讓我和赫伯特留下來,可是他卻又珍惜又忌妒這個時刻,捨不得和我們分開。我們一直坐到很晚,過了半夜我才繞著道兒把他送到艾塞克斯街,看著他安全地進入他自己黑暗的房門,看著他把房門關上,這時我才體驗到自他來之後的第一次心情放鬆。
那個在樓梯上看到的人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永遠使我內心不安,所以每逢天黑之後,我帶著我的客人走進走出時,都要向四周仔細觀察一番。這一次我也不例外。身居大城市,只要心中意識到存在著受人監視的危險,就很難避開受人監視的疑慮,不過我並不相信在這裡有什麼人正在注意我的一舉一動。街上行人不多,都在各自趕路,在我返回寺區時,街上空無一人。我們出去時沒有人跟著我們出去,在我回來時也沒有人跟著我回來。我經過噴水池時,看到他後窗裡燈光明亮,房內安靜。我在自己住的房子門口站了幾分鐘,看到花園裡一片寂靜無聲,然後才上樓;爬樓時,樓梯上也同樣寂靜無聲。
赫伯特張開雙臂來歡迎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有這麼一位朋友多好啊。他對我講了幾句頗有見解的話以表對我的同情和鼓勵,然後我們坐下來討論問題: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普魯威斯坐過的那張椅子依舊留在原處,原封未動,因為他和牢房做伴,習慣了固守在一處地方,總是懷著不安的情緒,把他的煙斗、黑人頭牌煙絲、水手刀和撲克牌統統拿出來玩一通,這就好像寫在石板上的課程表一樣,都得來一遍。我說他坐過的那張椅子依舊留在原處原封未動,赫伯特這時無意識地坐了上去,但霎時就從椅子上驚跳起來,把它推開,換了一張椅子坐。不需要語言就可以瞭解,他對我的恩主所表現出來的厭惡情緒,當然也不需要我再多言。我們兩人之間不需要多說一個音節,就能相互瞭解,心心相印。
赫伯特放心地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坐定後我對他說:「你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可憐的、親愛的漢德爾,」他用手托著頭說道,「我驚呆了,一腦子空白,什麼也說不出。」
「我和你一樣,赫伯特,真是晴天霹靂。不過,我們還是要考慮一下該怎麼辦。他現在是一心一意花錢擺闊,要買馬,買車,買各種各樣的東西。該阻止他一下。」
「你是說你不能接受——」
「我怎麼能呢?」我在赫伯特停了一下時插言說,「想一想他是何許人也,看一看他這樣子!」
我們兩人都不自禁地打了個顫。
「赫伯特,我所擔心的是這件可怕的事實;他真的粘住了我,他強烈的盛情都傾注在了我的身上,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
赫伯特又說了一句:「我可憐的、親愛的漢德爾!」
「還有,」我說道,「即使我現在來個猛然煞車,再不從他那兒取一分錢,想想我已經欠下他多少!再說,我有多少債務,這對我來說是多麼沉重的債啊!我對遺產現在不再指盼了,可我沒有學過一門職業,什麼事也幹不成。」
「唔,唔,唔!」赫伯特勸我道,「不要說什麼幹不成這類的話了。」
「你說我還能幹什麼?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幹,那就是去當兵。親愛的赫伯特,如果不想到你的友誼和情感,如果不想到等你回來做一番商量,我怕早已去當兵了。」
自然,說到這裡,我不自禁地大哭起來;自然,赫伯特除掉緊緊地、熱情地抓住我的手外,裝作了什麼也沒有見到。
「我親愛的漢德爾,」他等了一會兒說道,「你千萬不能去當兵。你如果拒絕他當你的恩主,拒絕他給你的好處,我認為你總該有一點希望將來把你從他那裡得到的再償還給他吧。如果你去當兵,看來這點希望就不存在了。此外,這個想法是荒謬的。我看你還是到我們的克拉利柯公司來,它雖小,但比當兵可強得不知多少。你知道,我正在努力成為合夥人呢。」
可憐的人啊!他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用誰的錢在這公司工作呢。
「不過這裡有另一個問題,」赫伯特說道,「這個人沒有文化,做事卻很堅決,心裡早就打定了主意。在我看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不顧死活而且性格暴烈的人,當然也許我對他的估計是錯誤的。」
「我對他這一情況倒是清楚的,」我答道,「那我就來告訴你我親眼所見的一個證據吧。」於是我便告訴他那件還沒有提到的事,也就是最初發生的他和另一個逃犯互鬥的事。
「想一想自然明白,」赫伯特說道,「他冒了生命的危險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實現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如果在他實現心願的時候,實現他歷盡辛苦多年盼求的願望時,你卻使他站不住腳,摧毀他的主意,使他的財產毫無用處。你倒看一看,處於如此的失望情緒下,他會幹出什麼呢?」
「赫伯特,我早就看出來了,自從他來到這裡的那個不吉的晚上開始,我連夢中也會想到,我是再清楚也不過了,他說不定會去投案自首。」
赫伯特答道:「那麼你就等著瞧,有可能他會孤注一擲的。反正他留在英國,他就有權力左右你,如果你把他拋棄了,他也就會什麼也不顧地這麼於一下。」
這一令人膽戰心驚的思想從一開始就壓在我身上使我動彈不得,現在卻更深地打擊著我,一旦這成為事實,我豈不成了謀害他的兇手。想到這裡,我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便站起身來在屋裡走來走去。於是我對赫伯特說,即使普魯威斯本人被人們認出來而遭逮捕,儘管原因出於他自己,我自己是清白無辜,我仍然會感到不幸與痛苦,因為他遭捕總和我有關。是的,如果我把他放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感到不幸與痛苦,說實話,我寧願一生中天天在鐵匠鋪中打鐵,也不願意處於這種情況。
可是這個問題迫在眼前,不能延宕,究竟該怎麼辦呢?
「首先的,也是主要的事,」赫伯特說道,「就是先讓他離開英國。你一定要和他一起走,只有這樣他才可能走。」
「可是,我無論把他帶到哪裡,我能阻止他不回到英國嗎?」
「我的好漢德爾,難道這還不明顯嗎?新門監獄就在隔壁街道上,你要在這裡對他表明你的心情豈不比在其他地方有更大的危險,也更會造成他什麼都不顧地孤注一擲。要找到一個借口讓他走,比如利用另一個罪犯作為借口,或者利用他經歷中的另一件事情作為借口讓他離開這裡。」
「問題又來了!」我停下腳步,站在赫伯特面前,把兩手向他一攤,彷彿這包含了無可奈何的意思,說道,「至於他個人的經歷我不知道。反正每天晚上坐在這裡,看到他在我面前,就會使我發瘋。我的走運和不幸都和他捆綁在一起,其實我對他一無所知,如果說有所瞭解,那只是在我童年時代這一位不幸的可憐人恐嚇了我兩天。」
赫伯特從椅子中站起來,挽著我的臂膀,我們一起在房間中緩慢地來回踱著,眼睛都注視著地毯。
「漢德爾,」赫伯特停住了腳說道,「你肯定再不想從他那裡得到好處了嗎?是不是?」
「完全肯定。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肯定也會這樣的,是嗎?」
「那麼你肯定了你一定要和他決裂嗎?」
「赫伯特,你還用問我嗎?」
「他冒了生命的危險回國,都是為了你,所以你應當,也必須盡一切可能救他的命。你要從這件事中脫身,也得先把他送出英國。我親愛的老夥計,以天國的名義,我們要一起把他送出英國,然後再從這件事中脫身出來。」
我們握手表示祝賀這一項小小的決定,彼此內心都由之而獲得寬慰,然後我們又繼續在房中來回踱步。
我說道:「赫伯特,現在我們來看看怎麼樣瞭解他的個人經歷。我看這裡有一個方法可行,即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是的,問他,」赫伯特說道,「在我們早晨吃早飯時問他。」因為普魯威斯在和赫伯特告別時,說明天他要來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既然主意打定,我們便上床睡覺。夜裡我做了關於他的許多怪夢,醒來,也萎靡不振,甚至昨夜已消失掉的憂慮,現在又回到了心頭,唯恐被別人發現這是一個潛逃回來的流放犯。只要醒著,這種憂慮便再也不會離去。
次日早晨,他準時來到,掏出他的水手刀,坐下來吃早餐。他滿腹計劃,都是「為了讓他培養的紳士出人頭地,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他催促我開始花他那錢袋中的錢,就是他曾交給我的那個大皮夾子。他說我住的這幾間房屋和他的住地都不過是臨時住處,他要我立刻到外面去找一處「上流社會的小窩」,要在海德公園附近,在裡面他可以搭一張「便床」。他的早餐剛結束,他便在腿上擦他的水手刀,於是我便對他直言,毫不轉彎抹角地說:
「昨天晚上你離開這裡後,我和我的朋友談起很早的時候官兵們在沼澤地上尋找你的那件事,當時我跟著他們也到了沼澤地,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說道,「我記得這回事。」
「我們很想知道一點關於另一個人的情況,也想瞭解一下你的情況。對你們兩人的情況知道甚少,這倒有點奇怪,特別關於你的情況竟然只知道那麼一點點,所以昨天晚上我們三言兩語就談完了。你看趁這個機會不妨多告訴我們一些。」
「好啊,」他考慮了一下說道,「皮普的朋友,要知道,你也已經發過誓不講出去。」
「那當然了。」赫伯特答道。
他又堅持地重申:「無論我說什麼,你都得遵守你發的誓。」
「我知道我該做的事。」
「那麼,聽我說!我以前無論犯的什麼罪,現在均已抵消,一切也都償還了。」他又重申了一次他的立場。
「是這樣。」
他先取出他的那只黑煙斗,正打算把黑人頭牌煙絲裝進去,卻又打量著手中的這一團亂七八糟的煙絲,好像他認為這煙絲會打亂他要講述的故事,便連忙把煙絲放回,把煙斗塞進大衣的鈕扣洞裡,兩隻手放在兩個膝頭上,用他轉動的、帶有怒氣的眼睛望著壁爐,靜靜地望了幾分鐘,然後又看看我們四周,便告訴了我們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