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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7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在巴黎,一個女人決心拿姿色做職業做生意,並不見得就能發財。多少聰明伶俐,才貌雙全的角色,都以紙醉金迷的生活開場,以窮途潦倒下場。因為一方面保持良家婦女的假面具,一方面存心搾取而獻身於無恥的蕩婦生涯,並不能就達到目的。走邪路也不是容易成功的。在這一點上,娼妓與天才相仿:必須因緣時會,才能使財富與才具並駕齊驅。大革命而沒有那些出其不意的過程,拿破侖也做不了皇帝,只能做一個法貝爾第二1。賣笑的美人而沒有主顧,沒有聲名,沒有背上墮落的十字架使人傾家蕩產,那也等於天才埋沒在閣樓上,等於柯勒喬2的名畫扔在下房裡。所以,巴黎的蕩婦,第一要找到一個富翁,對她風魔到肯出足她的價錢。她尤其要保持與眾不同的高雅,那是她的商標;還得有落落大方的舉止,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要有莎菲-阿爾努3一般的才智,刺激麻木不仁的富翁;最後她要做得只對一個人鍾情,使其餘的好色鬼都看了眼紅而對她更風魔——

    1法貝爾(1599—1662),十七世紀法國名將。

    2柯勒喬(1494—1534),意大利著名畫家。

    3莎菲-阿爾努(1744—1803),法國十八世紀有名的女歌唱家。

    那些條件,這等女人叫做機會,在巴黎並不容易實現,雖然百萬富翁、有閒階級、厭倦一切的、和異想天開的人在巴黎有的是。上帝總算在這方面保護了公務員家庭與小資產階級,因為他們的環境使那些條件更難實現。可是瑪奈弗太太一流的人在巴黎還是不在少數,可以使瓦萊麗在這部風化史中成為一個典型。這般女人中間,有些是受真正的熱情驅使,同時也迫於清寒,例如柯爾維爾太太,和左翼最出名的演說家、銀行家凱勒,相處了那麼些年;有些是受虛榮心煽動,例如德-拉博德賴太太,雖然跟盧斯托私奔,大體上仍是守本分的;有些是因為要穿得好;有些是因為太微薄的薪水養不活家;政府的,或者說是國會的吝嗇,造成了多少苦難,敗壞了多少人心。現在大家非常同情工人階級的命運,認為他們被廠商剝削;可是政府比最貪心的實業家還要苛刻百倍,薪給的微薄簡直到了荒謬的程度。你拚命工作,工廠至少按照你的工作給錢;但是對多少無名的忠誠的員工,政府給些什麼?

    一個有夫之婦蕩檢逾閒,固然是不可原恕的罪過;但也有程度之別。某些女人非但沒有喪盡廉恥,還要遮掩過失,表面上做得循規蹈矩,像上文提到的兩位太太;另外一批卻在不貞之外再加上投機取巧的卑鄙心理。瑪奈弗太太便是這一類居心叵測的娼妓,一開場就是不怕墮落的後果而墮落的,她們存心一面作樂一面弄錢,任何手段在所不惜,而且往往象瑪奈弗太太一樣有丈夫替她們招蜂引蝶,狼狽為奸。這些巾幗奸雄是最危險的女人,在所有巴黎女子的敗類中間最是要不得。一個真正的娼妓,像約瑟法、匈茲、瑪拉迦、珍妮-卡迪訥之流,彰明昭著的地位就是一個警告,像公娼館前面的紅燈和賭場裡的高腳燈一樣刺眼。一個男人明知走到這裡是走上了毀滅的路。但是裝腔作勢的正經、冒充的賢德、有夫之婦假仁假義的做作(她給你看到一切只是日常瑣碎的開支,面子上還不許你花天酒地的為她揮霍),卻叫你無聲無臭的毀滅,妙的是你一方面會自己譬解,一方面還不明白毀滅的原因。教人傾家蕩產的倒是這種猥瑣的家用賬,而非大吃大喝的尋歡作樂。一個家長很不光彩的把財產斷送了,等到窮途落魄的時候,連享盡繁華那種聊以自慰的念頭都沒有份。

    這段議論,可以一針見血,揭穿許多家庭的內幕。瑪奈弗太太這等人,在社會各階層,甚至宮廷中都有;因為瓦萊麗是一個現實的人物,她的細枝小節都是從真實的人物身上採取得來的。不幸這幅肖像對誰的痼癖都醫治不了:那些笑容可掬、幻想出神、滿臉天真而一心想著金錢的天使,照樣有人愛的。

    奧棠絲嫁了大約三年以後,到一八四一年上,於洛-德-埃爾維男爵被認為收了心,像路易十五的外科醫生所說的,老馬歸槽了;其實他為瑪奈弗太太花的錢,比為約瑟法花的多出兩倍。瓦萊麗儘管永遠穿得很整齊,卻保持副科長太太應有的樸素;她的奢華是在睡衣和家常便服上。這樣,她把巴黎女子衣著方面的虛榮,為了親愛的埃克托犧牲了。然而她上戲院的時候,永遠戴著漂亮的帽子,穿著最漂亮的時裝;

    男爵陪她坐著馬車,定的是最好的包廂。

    飛羽街上的公寓,佔著一幢新式屋子的整個二層樓,坐落在院子與花園之間。屋內一切都很樸素。講究的是四壁糊的波斯綢與方便實用的漂亮傢俱。例外的是臥房,陳設的奢華就是珍妮-卡迪訥與匈茲一派。挑花的窗簾、開司米的帷幕,金銀鋪繡的綢門簾;壁爐架上的時鐘和燭台是斯蒂曼設計的,骨董架上擺滿了珍奇古玩。於洛不願瓦萊麗的香巢比約瑟法的珠光寶氣的艷窟遜色。客廳與飯廳兩間主要的屋子,一間糊的大馬士革紅綢,一間是雕花的橡木護壁。但是為了樣樣東西都求調和起見,男爵過了六個月又在浮表的奢華之外加上一些實質的奢華,添置許多貴重的用具,例如銀器一項就值到二萬四千多法郎。

    瑪奈弗太太的家,兩年之中出了名,公認為打牌玩樂挺舒服的地方。瓦萊麗本人也很快的被稱為可愛而風雅的女子。至於她驟然之間的境況寬裕,大家說是因為她的生身父蒙柯奈元帥,以信託方式留給她一筆巨大的遺產。瓦萊麗為未來著想,又在世俗的虛偽之上加上宗教的虛偽。她每星期日上教堂,參加一切宗教儀式:替窮人募化,為慈善機關服務,分發聖餐麵包,向街坊施捨,全部是埃克托出的錢。因此她的起居行動,樣樣很端方得體。許多人以參議官的年齡為證,認定她與男爵的關係是純潔的,說他是喜歡瑪奈弗太太機靈的頭腦,風雅的舉止談吐,差不多和路易十八喜歡文辭優美的情書一樣。

    男爵和外客在半夜十二點同時告退,過了一刻鐘再回來。

    這樁秘密的秘密是這樣的:

    飛羽街屋子的看門人是奧利維埃夫婦。屋主人本來在物色門房,男爵和屋主又是朋友,奧利維埃夫婦便從長老街進賬很少而住所破爛的地方,搬入飛羽街這個收入優厚而極有氣派的屋子。奧利維埃太太從前是查理十世家中管被褥內衣的,正統派失勢之後,她丟了差事。她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奧利維埃夫婦最疼愛的,已經在公證人那裡當小書記。正當這個寶貝兒子要輪到六個月兵役,把美麗的前程耽誤的時候,瑪奈弗太太設法把他免除了,理由是體格有缺陷;這種缺陷,兵役審查會在部裡的巨頭咬著耳朵囑托之下,是很容易找出來的。因此,查理十世的老馬弁奧利維埃和他的妻子,為了於洛男爵和瑪奈弗太太,連把耶穌從新釘上十字架都是肯的。

    外邊的人,既不知道巴西人蒙泰斯-德-蒙泰雅諾過去的事,當然無話可說。何況大家在那兒吃喝玩樂,焉有不袒護女主人之理?瑪奈弗太太在種種娛樂嘉賓的手段之外,還有一件法寶,就是她的潛勢力。例如克洛德-維尼翁,當了親王維桑布爾元帥的秘書,希望以審查官的身份進行政法院的,便是這個沙龍的常客,因為這兒有幾位挺和氣挺喜歡賭錢的國會議員來往。瑪奈弗太太的集團是很謹慎很慢的湊起來的,分子都是意見相同、生活習慣相仿、以互相標榜與頌揚女主人為得計的人物。讀者諸君要記住下面這個原則:在巴黎,狼狽為奸的黨羽才是真正的神聖同盟。利害關係的結合早晚要分裂,生活糜爛的人永遠契合無間。

    瑪奈弗太太遷居飛羽街的第三個月,開始招待克勒韋爾。不久他當上本區區長,獲得了榮譽勳位勳章。事先克勒韋爾曾大為猶豫:他一向穿著民團制服在杜伊勒裡宮中大搖大擺,自以為和拿破侖一樣的威武,要當區長就得脫下這身制服;但他的野心在瑪奈弗太太鼓動之下,戰勝了他的虛榮心。區長先生認為他與愛洛伊絲小姐的關係,已經跟他的官癮太不相稱。在登上區公所的寶座之前,他鍾情的目標是瞞得很緊的。但是我們可以料想得到,克勒韋爾早已付過代價,對於約瑟法被奪的仇恨有了恣意報復的權利:他在瓦萊麗-福爾坦名下(註明與瑪奈弗先生是財產獨立的)存了一筆款子,利息有六千法郎。瓦萊麗大概從母親身上秉承了專做人家外室的天才,一眼就看透這個粗俗的崇拜者的性格。她知道克勒韋爾告訴過李斯貝特:「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上等女人!」她就是利用這句話,做成那筆五厘起息,年利六千法郎的交易。從那時起,她從來不肯在皮羅托的老跑街心目中減低她的聲望。

    當年克勒韋爾的娶親是娶的財禮,太太是布裡地方一個磨坊主的女兒,她的遺產在克勒韋爾家產中佔到四分之三。因為零售商的發財,靠買賣得來的,往往遠不如靠商店與鄉村經濟的結合。巴黎四周大多數的莊稼人、磨坊司務、養牛的、種田的,都希望女兒攀一個櫃檯上的得意人物;零售商、首飾商、銀錢兌換商,對他們是比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更理想的女婿,他們深怕公證人之流一朝得意之下,會瞧不起他們。克勒韋爾太太又醜又蠢又粗俗,不早不晚死得非常適時,她除了生過一個女兒以外,沒有什麼別的樂趣給丈夫。而好色的克勒韋爾,在經商的初期,由於事忙,也由於經濟的限制,只有望梅止渴一法。他和巴黎上等女人(用他的口頭禪說)的接觸,只限於鋪子裡的招呼迎送,私下欣賞一番她們的風度,穿扮的藝術,以及那些說不出的,一般人稱為由於種氣關係的氣派。爬到能夠與沙龍裡的仙女們來往,是他青年時代就發下的宏願,一直壓制在心裡的。所以得到瑪奈弗太太的青睞,不但能鼓動他的幻想,並且還是攸關驕傲,攸關虛榮心與自尊心的一件大事。事情得手,野心更大了。他先是躊躇滿志的得意了一番,然後心花怒放,快活得無以復加。瑪奈弗太太給他見識到的那套本領,克勒韋爾連做夢也想不到,因為約瑟法與愛洛伊絲都沒有愛過他,而瑪奈弗太太覺得這個男人是她永遠的財神,需要好好的哄他一哄。出錢買來的愛情,虛情假意比真實的愛情更動人。真實的愛情,常有麻雀一般嘁嘁喳喳的吵架,難免惹動真火,有傷和氣;開開玩笑的吵架,卻教人心眼兒癢癢的非常舒服。會面的稀少,使克勒韋爾的慾火永遠維持熱情的高潮。瓦萊麗老給他碰正經釘子,假裝受良心責備,說她父親在天之靈不知要把她如何看待。他必需去克服她那種冰冷的態度;一下子,狡猾的小娘兒似乎對這個傖夫的癡情讓步了,他自以為得勝了;一下子她又似乎悔恨交集,道貌岸然,扮起一副英國式的大家閨秀的面孔,拿出威嚴來把克勒韋爾壓倒;因為克勒韋爾一開場就認定她是正經女人。最後,瓦萊麗還有一套獨得之秘的溫柔功夫,使克勒韋爾和男爵一樣少她不得。當著眾人的面,她又天真又純潔,又莊重又慧黠,又有風情又有異國情調;但沒有人的時候,她的作風比娼妓還要大膽,精靈古怪,花樣百出。這種人前背後的對比,最合克勒韋爾一等人的口味。他很得意,以為她是為娛樂他一個人而表現的,他一面欣賞戲子,一面看著這套妙不可言的假戲,笑開了。

    瓦萊麗把男爵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用花言巧語的奉承,逼他露出衰老的本相;她的手段正好說明這等女人的居心險毒。得天獨厚的體格,有如久攻不下的城堡,終有一天要暴露它的真情實況的。眼見帝政時代的美男子快要顯原形了,她覺得還應當叫他早一點出醜。在姦夫淫婦秘密結合了六個月之後,她對他說:

    「老軍人,你何必費事?難道你還有野心,想對我不忠實嗎?你不修飾,我倒覺得反而好看。那些假裝的風情,替我免了罷。你以為我愛你,是為了你靴子多抹了兩個銅子的油蠟,為了你的橡皮束腰,為了你的背心,為了你的假頭髮嗎?老實說,你越老,我越放心,我的於洛越沒有被人搶去的危險!」

    既然深信瑪奈弗太太的愛情與至誠的友誼,——他不是打算跟她同居到老的嗎?——他便聽從這番體貼的忠告,不再染他的鬢腳染他的頭髮。有一天早上,魁偉的美男子埃克托,居然滿頭白髮的出現了。瑪奈弗太太告訴她親愛的埃克托,說他頭髮根裡白白的一條線,她已經見過不知多少次。那天她一見面便說:

    「白頭髮配上你的臉真合適,相貌溫和得多;你好看極了,可愛極了。」

    這樣一開端,男爵把皮背心、束腰、和一切扎束身體的傢伙,全部擺脫了。肚子掉了下來,身體的臃腫顯了出來。挺拔的橡樹一變而為碉堡,動作的笨重簡直可怕,男爵象路易十二一樣驟然之間老了許多1。依然漆黑的眉毛,還有一點兒美男子的影子,好似諸侯舊府的牆上留下一些雕塑的殘餘,暗示當年宮堡的氣概。這種不調和的現象,使還很精神還很年輕的眼睛,配著紫膛膛的臉色格外突兀,因為在多年紅潤的臉上,粗硬的皺襉明明是情慾與自然苦鬥的結果。於是於洛的身體變為一座壯美的殘骸,生命的元氣彷彿蔓籐野草似的表現在耳朵上、鼻子上、手指上、給人的印象有如羅馬帝國的斷垣殘壁上面長著的青苔——

    1相傳路易十二於五十二歲時娶英國年輕貌美的瑪麗為後,三個月後即病故。

    既然民團團長存心報復,想大張曉喻的教男爵敗在他手裡,瓦萊麗又怎麼能周旋於克勒韋爾與於洛之間,使他們相安無事呢?這一點當由後文解答,眼前只要知道李斯貝特與瓦萊麗兩人,安排好一套陰謀詭計,促成這個結果。瑪奈弗看見妻子在眾星捧月、惟我獨尊的環境中出落得更加嬌艷了,便在眾人面前裝做死灰復燃,對妻子愛得發瘋一般。這種妒忌雖然使瑪奈弗先生成為煞風景的人物,瓦萊麗愛情的佈施,卻因此大大的提高了身價。瑪奈弗對署長是放心的,他已經衰退到昏聵老朽的程度。唯一使他看了有氣的人,正是克勒韋爾。

    大都市特有的糜爛生活,是羅馬詩人描寫過,而我們為了廉恥觀念沒有名字好稱呼的;瑪奈弗就被這種生活淘虛了身體,其醜惡有如蠟制的解剖標本。但是這個癆病鬼穿起上等衣料,兩腿套在漂亮褲子裡像竹竿般晃來晃去,乾癟的胸膛披上雪白而薰香的內衣,腐爛的人肉臭用麝香遮蓋了。瓦萊麗要他跟財產、勳章、職位相稱,教他按照宮廷習慣穿紅鞋根的靴子。這個行將就木的浪子的醜態,使克勒韋爾非常害怕,副科長一瞪白眼,他就受不了。想到瑪奈弗,區長就做惡夢。不料壞蛋一發覺妻子與李斯貝特給了他這點威勢,越發耀武揚威。身心糜爛的傢伙,最後一條財路是客廳裡的紙牌,他便盡量搾取克勒韋爾,而克勒韋爾以為既然偷了他老婆,對此有身份的公務員,理當情讓三分。

    眼見那骷髏似的下流東西,把不知底細的克勒韋爾嚇得矮了半截,又眼見瓦萊麗那麼瞧不起克勒韋爾,拿他當小丑一樣開心:男爵自然認為他沒有情敵的資格而經常請他吃飯了。

    瓦萊麗,身旁有了兩位情人保鏢,加上一個嫉妒的丈夫站崗,引得她小圈子裡的人個個眼紅,個個饞涎欲滴。一般娼妓求之不得的最困難的成功,靠了丑史,靠了大膽,靠了在外招搖才能達到的成功,瓦萊麗在三年之中實現了,而且而上還很光鮮。她的美貌,當年埋沒在長老街礦山裡的珍寶,好比一顆車工精美的鑽石,給沙諾見了會鑲成名貴的戒指的,市價業已超過它的價值;她在製造受難者了!……克洛德-維尼翁為她害著相思病。

    我們和那些人物闊別了三年之後,這段補敘是少不得的,它也是瓦萊麗的一篇清賬。下面是她的同黨李斯貝特的清賬。

    貝姨在瑪奈弗家中是一個兼作伴娘與管家婦的親戚;但她決不像因境況關係而接受這種尷尬地位的人,會在主僕之間兩面受委屈。李斯貝特與瓦萊麗的友誼是那麼熱烈,在女人之間那麼少見,惹得刁鑽促狹的巴黎人立刻加以譭謗。洛林女子的陽性而枯索的性格,與瓦萊麗那種異國情調的柔媚性格,正好成為對比,而就是這個對比引起人家的壞話。瑪奈弗太太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朋友,無形之中增加了謠言的份量,其實她是有心替貝特安排親事,而這頭親事,我們以後會看到,是讓李斯貝特雪恥報仇,出盡惡氣的。貝特簡直經過一場大革命;瓦萊麗要裝扮她,果然極有成績。這個怪僻的姑娘,也戴上胸褡,顯出細腰身了,光滑的頭髮也灑上生發油了,裁縫送來的衣衫不再改削就穿了,腳上套著講究的小靴、灰色絲襪,——一切都由供應商記入瓦萊麗的賬上,由當事人照付。貝特經過這番改裝,始終戴著黃開司米披肩,一別三年的人簡直會認不得她。這另外一顆黑鑽石,鑽石之中最少見的,經過巧妙的車工與合適的鑲嵌之後,教某些野心的公務員見了十二分賞識。初次遇到貝特的,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她那股生辣的氣息吸引。聰明的瓦萊麗為烘托這種氣息,盡量利用貝特僵硬的身段,在裝束上加意渲染,把她裝成血腥的女修士1一流:額上纏著頭巾,陪襯那張橄欖色的乾枯的臉,黑眼睛正好配上黑頭髮。貝特,彷彿從畫框中走出來的,克拉納赫與梵-愛克2畫的童貞女,或是拜占庭藝術中的童貞女,跟她們一樣的僵直,板滯;而那些神秘的人物,原是和埃及女神與埃及雕塑家所作的神像同一類型的。她是一座能夠行動的、用花崗石玄武岩或斑岩刻就的石人。有了老年的保障,貝特就有了興致;她上哪家吃飯去,興致也就跟著一起去。上面說過,她小公寓的房租是由男爵付的,所有的傢俱是她的朋友瓦萊麗把從前臥房與小客廳裡的舊貨送給她的——

    1英國小說家劉易斯的《修士》中的人物,一個放蕩而可怕的女人。

    2克拉納前(1472—1533),德國畫家,雕刻家;梵-愛克(1385?—1441),弗朗德勒畫家。

    「我開場是一個吃不飽的村姑,想不到現在變了時髦女人,」她說。

    她繼續替裡韋先生做些最精細的繡作,說是為了不要浪費光陰。其實她的日常生活忙得很;只是鄉下人的脾氣,始終不肯扔掉吃飯傢伙,在這一點上,他們象猶太人。

    每日早上,天剛亮,貝姨便帶了廚娘上中央菜市場。在貝特的計劃中,使於洛男爵傾家蕩產的家用賬,應當替她親愛的瓦萊麗撈進一筆,而事實上也的確撈進一筆。

    一般煽動的作家在下層階級中散佈的主義,實在是貽害社會的主義;從一八三八年起,沒有一個家庭主婦不曾受到這種主義的惡果。家家戶戶,用人的漏卮是今日一切財政漏卮中最嚴重的。除了極少的例外,——那些例外真有資格受蒙蒂翁道德獎金1,——廚子和廚娘都是內賊,拿工錢的、不要臉的賊,政府還慇勤備至的做他們的窩贓,鼓勵他們偷盜,而籃頭秤底這句老笑話,差不多認為廚娘的揩油是應當的。從前女僕舞弊兩法郎去買政府彩票,現在要刮五十法郎存入儲蓄銀行了。可笑那般麻木不仁的清教徒,到法國來試驗一下博愛主義,就以為把大眾都感化成君子了!在主人的飯桌與菜市之間,設有秘密的關卡,巴黎市政府徵收進口稅,還遠不如僕役們無貨不稅那麼精密。除了一切食物要抽百分之五十的重稅以外,他們還要零售商逢時過節送一份厚禮。連最上級的商人都得向這個秘密的權威低頭:車商、首飾商、裁縫,沒有一行不是忍氣吞聲的照給。你想監督他們吧,那些下人便毫不客氣的把你頂回去,再不然假裝不小心,給你闖些不大不小的禍,讓你破財;從前是主人盤問他們的來歷,現在是他們打聽主人的底細了。這種風氣的禍害,業已達於極點,法院雖用重典也是枉然;但只消定一條法律,限令僕役都要有一份工人身份證,包你靈效如神,積弊可以立刻肅清。僕役上工要提出身份證,主人辭工要批明辭歇的理由,這樣以後,敗壞的風俗才能遏止。一心關切國家大事的人,全不知巴黎的下層階級墮落到什麼田地:它的腐化,只有它滿肚子的嫉妒可以相比。二十歲的工人,娶一個四五十歲、靠偷盜起家的廚娘的,不知有多少,這是統計上找不到的。這種婚姻的後果,從犯罪、種族退化、不合理的配偶生活三點來說,可以令人不寒而慄。至於僕役的偷盜所造成的經濟損失,在政治觀點上又是為害無窮。生活負擔加了一倍,多數家庭都不能再有額外開支。而額外開支一方面在各國商業中佔到半數,一方面也代表生活的精華。對許多人,書籍與鮮花之重要根本不下於麵包——

    1蒙蒂翁(1733—1820),法國慈善家,曾設立多種道德及文學獎,每年由法蘭西研究院頒發。

    李斯貝特是深知巴黎人家這個可怕的創口的,那一次在緊張的情形之下,她和瓦萊麗發誓結為姊妹,答應盡力幫她忙的時候,意思就是要替瓦萊麗當家。她在孚日山中找來一個外家方面的親戚,當過南西主教的廚娘,極虔誠極方正的老姑娘。因為怕她在巴黎毫無經驗,尤其怕她聽人家的壞主意,好多經不起誘惑的老實人不是這樣學壞的嗎?李斯貝特特地陪了瑪蒂裡訥上中央菜市場,教她怎樣買東西。知道各種貨色的實價使菜販不敢欺負,不吃時鮮的菜而等平價的時候再買(例如魚類),熟悉食物的行市,能夠預料漲風而逢低買進:這種管家頭腦,在巴黎對家庭經濟是最重要的。瑪蒂裡訥工資既高,外賞又多,自然愛護東家,願意買得便宜了。近來她買菜的本領已經追上李斯貝特,李斯貝特也覺得她相當老練、相當可靠,除掉瓦萊麗請客的日子,不必再親自出馬。但請客是經常的。原因是:男爵變得循規蹈矩,而對瑪奈弗太太在短時期內越來越熱,越來越貪戀,覺得越少離開她越好。先在這兒一星期吃四頓飯,以後他天天在這兒吃飯了。女兒出嫁半年以後,他按月給瑪奈弗太太兩千法郎作為他的伙食費。瑪奈弗太太把她親愛的男爵想招待的客人請來。而且晚飯老是預備好六客,男爵隨時可以帶三個不速之客回來。李斯貝特憑她的經濟手腕,居然盡一千法郎把飯菜弄得非常豐盛,按月省下一千法郎交給瑪奈弗太太。瓦萊麗的衣著費,是由克勒韋爾與男爵大量供給的,兩位女朋友這方面又省下一千法郎一月。因此,那麼純潔那麼天真的女人,有了大約十五萬法郎的積蓄。她拿利息和每月的私房湊成資本,交給克勒韋爾運用,大大的賺了幾筆,因為克勒韋爾很樂意讓他的小公爵夫人分潤一下他交易所裡的好運。他把投機市場的切口和門道指點給瓦萊麗;像所有的巴黎女子一樣,她很快的青出於藍,超過了師父。李斯貝特,房租衣著都不用操心,拿了一千二百法郎利息一文不花,也有了五六千法郎的小資本,由克勒韋爾代為生利。

    雖然如此,男爵與克勒韋爾兩人的愛情,對瓦萊麗畢竟是一副重擔。人生之中有些事情,其作用有如鐘聲之於蜜蜂,能夠把分巢的蜂集中起來;這件故事重新開場的下一天,瓦萊麗就是被這種事情惹得心煩意亂,跑上樓去找李斯貝特歎苦經,把話題當做吊在舌尖上的煙卷似的嘮叨不休,這是女人們發牢騷的故技。

    「李斯貝特,告訴你,今天早上陪兩小時克勒韋爾,真是受罪!恨不得叫你去代一下!」

    「不行哪,」李斯貝特笑道,「我是要童貞到老的了。」

    「給這兩個老頭兒玩!有時候我真覺得丟人!唉!要是可憐的母親看到我的話!」

    「你把我當做克勒韋爾了。」

    「告訴我,親愛的貝特,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嘔!要是我長得好看,我也會……也會風流的。何況你!」

    「可是你可以隨心所欲,揀你喜歡的人,」瑪奈弗太太歎了一口氣。

    「嚇!瑪奈弗能算人嗎?他是個屍首,早該埋掉的了;男爵好比你的丈夫,克勒韋爾是你的情人;我覺得你跟別的女人一個樣兒,沒有什麼不正當。」

    「不是的,我的好姑奶奶,我難受的不是這個,你不願意理會我的意思……」

    「噢!我明白!」貝特叫道,「你的心事就是我要報仇的事。

    你急什麼!……我在用功夫哪。」

    「我為文賽斯拉把身子都磨瘦了,連面都見不到!」瓦萊麗伸著手臂說,「於洛請他吃飯也不來!這狠心漢竟不知人家在疼他愛他!他的女人是什麼東西?一堆漂亮的肉罷了!不錯,她長得好看,可是我,我覺得我比她妖!」

    「放心,孩子,他會來的,」李斯貝特的口氣彷彿奶媽哄著一個急躁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來!……」

    「什麼時候呢?」

    「也許這個星期之內。」

    「噢!你多好!」

    由此可見這兩個女人合而為一了;瓦萊麗的快活,生氣,所有的行為,哪怕是胡鬧吧,都由兩個人考慮成熟而後決定的。

    李斯貝特一方面給這種蕩婦生涯惹動了心火,大小事情替瓦萊麗出主意,一方面根據無情的邏輯,進行她的報仇大計。並且她也真喜歡瓦萊麗,把她當做女兒,當做朋友,當做情人,覺得她像生長海外的女人那樣服從,像淫娃蕩婦那樣柔順;她每天早上跟她拉拉扯扯,比跟文賽斯拉的聊天不知有趣多少,她們可以為了自己的刁鑽促狹而樂一下子,把男人的糊塗取笑一番,或者把彼此的財產,算一算越來越多的利息。在李斯貝特的計劃和新交的友誼中間,比從前對文賽斯拉的癡情,不知多出幾許豐富的材料,好讓她大肆活動。仇恨滿足的快意是心靈最痛快最酣暢的享受。我們的心有如一座情感的礦山,愛是黃金,恨是鐵。最後,瓦萊麗全盛時期的美艷,又是她十二分崇拜的,就像一個人崇拜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一樣;而這個美又比文賽斯拉的容易捉摸,不像他的那麼冷。

    快滿三足年的時候,李斯貝特開始看到她暗中化盡心血所做的破壞工作有了進展。李斯貝特管思想,瑪奈弗太太管執行。瑪奈弗太太是一把刀,李斯貝特是操刀的手,而這雙手越來越急的打擊那個她越來越厭惡的家庭了,因為一個人的恨也像一個人的愛一樣,會一天一天增加的。愛與恨是兩種自生自發的情感;但兩者之間,恨的壽命更長久。愛有限度,因為人的精力有限度,它的神通有賴於生命,有賴於揮霍;恨近乎死亡,近乎吝嗇,它是一種活躍的,抽像的東西,超乎生命萬物之外的。李斯貝特一找到自己的天地,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發揮了出來,像耶穌會教士一樣神通廣大。她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容光煥發,夢想一躍而為於洛元帥夫人。

    上面兩位朋友把心事赤裸裸的和盤托出的一幕,正發生在貝特從中央菜市場回來之後,那天她是去採辦材料做一席好菜的。瑪奈弗垂涎科凱先生的位置,特地請他跟端莊的科凱太太吃飯,而瓦萊麗希望當晚就由於洛把科長辭職的問題解決。貝特正在穿扮,預備上男爵夫人家吃飯去。

    「等你回來替我們沏茶,」瓦萊麗說。

    「大概可以吧……」

    「怎麼大概?你打算睡在阿黛莉娜一塊,喝她睡夢裡的眼淚水嗎?」

    「要是真的,我決不反對,」李斯貝特笑道,「她遭了報應,我才高興哩,我記得小時候的情形。大家得換換班。她要掉入泥坑,我要做福芝罕伯爵夫人!」

    於是李斯貝特出發上翎毛街去了;近來她上那兒,就像人家上戲院,專為找些刺激去的。

    於洛替太太找的寓所,包括一個寬大的穿堂、一間客廳和一間帶盥洗室的臥房。飯廳是跟客廳平行而相連的。四層樓上另有兩間僕室一間廚房。這個住所對一個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還算不失體面。屋子、院子、樓梯,都很有氣派。男爵夫人只能用她豪華的陳跡來裝飾客廳、臥房和飯廳,便從大學街上的舊傢俱裡挑出最好的一部分搬來。可憐的夫人也喜歡這些舊東西,它們見過她當年的幸福,有如千言萬語,能給她安慰似的。她能在回憶中看到鮮花,正如她能在地毯上看出別人不易辨認的玫瑰花紋。

    寬大的穿堂,擺著十二張椅子,一隻風雨表,一隻大火爐,掛著紅邊白布的長窗簾,很像衙門裡那種簡陋的穿堂;你一進去就會覺得難受,就會感受到這位夫人淒涼寂寞的生活。痛苦跟歡樂一樣,會創造一種氣氛的。走進人家的屋子,你第一眼就可以知道它的基調是什麼,是愛情還是絕望。其大無比的臥房,美麗的花胡桃木傢俱還是雅各-台瑪忒1設計的,全是帝政時代的雕工裝飾,桌椅上的紫銅鑲嵌,比路易十六式的黃銅裝飾還要冷氣逼人。男爵夫人坐在一張羅馬式椅子裡,前面擺著一張工作台,台腳是雕的斯芬克司;她臉上血色已經褪盡,卻假裝快活,保持她皇后一般威嚴的風度,好似她保存那件家常穿的藍絲絨衣服一樣。看到她這副情景,你是會發抖的。她全靠高傲的靈魂支持她的身體,維持她的美貌。男爵夫人在這座冷宮裡呆了一年,就對於她苦難的深廣完全體味到了。

    「埃克托把我丟在這兒,我的生活比一個鄉下女人還好得多哩,」她對自己說,「他要我這樣,好吧,就照他的意旨辦吧!我是於洛男爵夫人,法蘭西元帥的弟媳婦。我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過失,兩個孩子都已成家,憑著白壁無瑕的妻子身份,回想著我過去的幸福,我大可以等死了。」

    工作台高頭的牆上掛著於洛的肖像,穿著帝國禁衛軍後勤司令的制服,是一八一○年代羅貝爾-勒費弗爾2的手筆。桌上放著一部《傚法基督》,阿黛莉娜的經常讀物,逢到來客才扔下的。這個無可非議的瑪德萊娜3也在她的沙漠中靜聽聖靈的聲音——

    1雅各-台瑪忒(1770—1841),法國大革命前著名的高級木器工人。

    2羅貝爾-勒費弗爾(1756—1830),帝政時期及後來王政復辟時期的肖像畫家,曾為拿破侖,教皇七世和路易十八等有名人物畫像。

    3即《新約》中抹大拉的馬利亞,原是有罪的娼妓,後為基督所感化,棄邪歸正,懺悔終身。被尊為聖女。

    「瑪麗埃特,太太好嗎?」李斯貝特問開門的廚娘。

    「噢!小姐,面子上還好:可是對你說不要緊,這樣下去,她是不要老命了,」瑪麗埃特咬著貝特的耳朵。「真的,你該勸勸她生活過得好一點。昨天太太吩咐早上只給她兩個銅子的牛奶,一個銅子的小麵包;晚上或是-白魚,或是一塊冷的小牛肉,她教我煮上一斤預備吃一個禮拜,當然是在她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端出去……她一天伙食只肯花六個銅子。這怎麼行!要是我把這一套告訴了元帥,他準會跟男爵吵架,不給他遺產的;你可是又好心又能幹,你能夠想辦法……」

    「幹嗎不告訴男爵呢?」

    「啊!好小姐,他有二十天二十五天不來了,你沒有來的那個時期,他一直沒有來過!再說,太太拿開差威嚇我,不准我向先生要錢。但是說到痛苦吧……嚇,可憐的太太真是一肚子的委屈!先生把她忘了這麼久還是第一遭……每次打鈴,她總奔到窗口張望……可是最近四五天,她坐在椅子裡不動了。她在看書!每回上伯爵夫人家,她總吩咐我:瑪麗埃特,要是先生來,告訴他我就在屋子裡;你教門房跑一趟,我一定重重賞他酒錢!」

    「可憐的表姊!」貝特說,「聽你這麼說,我心都碎了。我天天跟表姊夫提到她。可是白費!他說:不錯,貝特,我是一個昏蛋;太太是天使,我是魔鬼!我明天准去……結果他還是待在瑪奈弗太太家裡;這女人把他敗光了,他可把她當做心肝寶貝,簡直離不開她。我只能盡我的力量!要沒有我在那兒帶著瑪蒂裡訥幫忙,男爵的錢還要多花一倍;那時他既然什麼都完了,也許早已把自己一槍打死。可是,瑪麗埃特,男爵死了,阿黛莉娜還能活嗎?至少我想法在那裡彌縫,不讓表姊夫吃掉太多的錢……」

    「可憐的太太也是這麼說;她知道欠你不少情分;她說她從前把你看錯了……」

    「啊!」李斯貝特叫了一聲,「她沒有說別的嗎?」

    「沒有,小姐。要是你想使她快活,你得跟她多提提先生;

    她還羨慕你天天看到他呢。」

    「裡面沒有人嗎?」

    「對不起,元帥在裡面。噢!他天天來的,她告訴他早上才看到先生,因為他晚上回來很遲。」

    「今天有什麼好菜?」貝特問。

    瑪麗埃特半吞半吐不敢回答,洛林姑娘望著她的那副眼神,她有些受不住。這時客廳的門開了,於洛元帥從裡邊直衝出來,對貝特望也不望的點了點頭,百忙中把手裡的紙張丟落在地下。貝特知道對聾子叫嚷是沒用的,便檢起紙片奔到樓梯頭;但她假做沒有能追上元帥,回來把紙上寫的鉛筆字趕緊看了一遍:

    大哥,埃克托給了我一季的家用,可是奧棠絲有急用,我全部借給了她還不夠解決困難。你能不能借我幾百法郎?我不願意再向埃克托開口;給他埋怨一句我就受不了。

    「啊!」貝特心裡想,「折辱到這步田地,她一定是山窮水盡了!」

    李斯貝特走進去,看見阿黛莉娜在哭,便馬上過去摟住她的脖子,說:

    「阿黛莉娜,親愛的孩子,我都知道了!元帥出門的時候,慌慌張張像一條獵狗,把這張紙丟落了……荒唐的埃克托一直沒有給你錢嗎?……」

    「他准期給的,可是奧棠絲有一筆急用……」

    「而你今天連我們的晚飯都開不出來,」貝特截住了堂姊的話,「怪不得我跟瑪麗埃特提到晚飯,她那麼吞吞吐吐。阿黛莉娜,別裝傻了!好吧,我把積蓄給你。」

    「謝謝你,好貝特,」阿黛莉娜抹著眼淚回答,「這一回的周轉不靈是短時間的。將來我已經想好辦法。從今以後,我只消花二千四百法郎一年,連房租在內,這筆錢我一定有著落。貝特,你不能對埃克托露一句口風。他好哇?」

    「噢!好得很!他像小雀子一樣的開心,只想著他的妖精瓦萊麗。」

    於洛太太望著窗外一株大雪松,李斯貝特一點兒猜不出她的眼神表示什麼意思。

    「你跟他提過沒有,今天是大家在這兒吃飯的日子?」

    「怎麼不提?可是瑪奈弗太太今兒大請客,想解決科凱先生的辭職問題!她的事當然頂要緊嘍!阿黛莉娜,你聽我說:你把我不受拘束的脾氣當做凶器。你丈夫一定要把你敗光的。我本以為住在那邊對你們大家都有好處,不料那女人壞到極點,會教他做些事,丟盡你們的臉呢。」

    阿黛莉娜身子一震,彷彿給人當胸紮了一刀。

    「噯,阿黛莉娜,那是一定的。我非提醒你不可。所以咱們得想到將來!元帥老了,可是日子還長著哩,他有一筆很大的薪水,他的寡婦可以在他身後拿到一年六千法郎的恩俸,有了這筆款子,我負責養活你們一家!他信你的話,你得勸他老人家跟我結婚。我不是要當什麼元帥夫人,那套空話,像瑪奈弗太太的良心一樣,我決不信;可是那麼一來,你們都有飯吃啦。我看,奧棠絲的麵包也有問題,既然你還把自己的麵包給她。」

    說到這裡,元帥進來了;老軍人走得那麼急,用圍巾抹著腦門上的汗。

    「我交給瑪麗埃特兩千法郎,」他湊著弟媳婦的耳朵說。

    阿黛莉娜從臉上紅起一直紅到頭髮根。兩顆眼淚沿著長睫毛轉動,她一聲不出的緊緊壓了壓老人的手,他像得意的情人一樣快活,繼續說:

    「阿黛莉娜,我本想用這筆錢給你買一樣禮物;現在,這筆錢不用還我了,你自己去挑一樣最喜歡的東西吧。」

    他快活得忘其所以,過來抓著李斯貝特向他伸出的手親了一下。

    「你的事有希望,」阿黛莉娜對李斯貝特說,盡她的可能笑了笑。

    這時小於洛夫婦來了。

    「弟弟來吃飯嗎?」元帥的口氣不大婉轉。

    阿黛莉娜抓起鉛筆在一小方紙上寫道:

    「我等他呢。他早上答應回來吃飯的;如果不來,準是大臣把他留住了,他忙得很。」

    寫罷,她把紙遞過去。她為元帥想出這種筆談的方式,工作台上老是預備好鉛筆和紙條。

    「我知道,」元帥回答,「他為了阿爾及利亞的事忙得不開交。」

    奧棠絲和文賽斯拉也來了。看到全家人都在身邊,男爵夫人不由得對元帥望了一眼,那意義只有貝特一個人懂得。

    這個有了幸福的,有妻子愛、有社會捧的藝術家,出落得更俊美了。他的臉差不多圓了,美妙的身段烘托出真正貴族血統的特點。早熟的榮名,要人的身份,世俗對藝術家浮而不實的恭維,例如見面問好或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俗套,促成了他的優越感,等到一朝才盡,這優越感就變為妄自尊大。榮譽勳位的十字勳章,更加強了他大人物的自信。

    結婚三年,奧棠絲對丈夫,有如一條狗對它的主人:他一舉一動,她都用眼睛打問號;他到哪兒,她目光便轉到哪兒,好似守財奴釘著他的金銀財寶;她用欽佩與犧牲使他感動。她顯然有母親的天性,受母親的點化。依然嬌艷的容顏,給心中的隱憂蒙上了一重陰影,帶點兒幽怨的詩意。

    李斯貝特看到甥女進門,就感覺到她抑壓已久的訴苦之聲,快要不再顧慮而爆發了。在他們蜜月的初期,李斯貝特已經斷定青年夫婦過於徽薄的收入,絕對不能配合他們的熱情。

    奧棠絲擁抱母親的時候,彼此咬著耳朵,心貼著心,交換了幾句;看她們搖頭聳腦的神氣,貝特猜到了她們的神秘。

    她想:

    「好,阿黛莉娜也得像我一樣謀生了。我要知道她做些什麼……她那些美麗的手指頭,要像我的一樣嘗嘗苦工的滋味了。」

    六點鐘,大家走進飯廳。埃克托的刀叉也擺在那裡。

    「別拿走,先生有時很晚也會來的,」男爵夫人吩咐瑪麗埃特。

    「噢!父親會來的,」小於洛對母親說,「在議會裡臨走的時候,他答應我的。」

    李斯貝特好比蹲在網中央的蜘蛛,在留神每個人的臉色。她是眼看奧棠絲與維克托蘭下地的,他們的臉對她像鏡子一樣,可以一直看到他們年輕的心裡去。維克托蘭偷覷母親的神色,顯見有點兒事要爆發而維克托蘭不敢說出來。年輕的名律師擔著很大的心事。他端詳母親時那種痛苦,顯出他敬愛母親的深情。奧棠絲,一心一意只想著自己的苦悶;半個月以來,李斯貝特知道她為了手頭窘迫而發急,那是一生清白、凡事如意、有苦不能明說的少婦們初次受到經濟壓迫的焦急。所以貝特根本不相信母親給過女兒什麼錢。窮得無可奈何的人往往編造謊話去借錢,想不到素來方正的阿黛莉娜也出此下策了。老元帥的耳聾已經使飯桌上冷清清的,加上奧棠絲與維克托蘭心不在焉,男爵夫人一肚子不快活,愈加使這頓飯索然無味了。只有三個人在那裡提著興致:貝特,賽萊斯蒂納,文賽斯拉。奧棠絲的愛情,激發了波蘭人興奮的性格,那種愛說愛笑愛熱鬧的脾氣,使人家把他們叫做北方的法國人。他的精神、臉色,都說明他極有自信,而可憐的奧棠絲,始終依照母親的囑咐,把日常生活的煩惱全數瞞著他。離開飯桌的時候,貝特對她的姨甥說:

    「你應該很高興了,媽媽給了你錢,讓你渡過難關。」

    「媽媽!」奧棠絲覺得莫名其妙。「噢!可憐的媽媽,我倒想替她弄點錢呢!你不知道,貝姨,說來可怕,我疑心她在暗中做活呢。」

    大家穿過黑沉沉的大客廳,向阿黛莉娜的臥房走去,客廳沒有點火,就只瑪麗埃特端著飯桌上的燈在前面帶路。維克托蘭碰了一下貝特和奧棠絲的手臂;兩人便讓文賽斯拉、賽萊斯蒂納、元帥、和男爵夫人走進臥室,他們卻在窗前面停下,湊在一起。

    「什麼事,維克托蘭?」貝特開口說,「我相信一定是你父親出了亂子。」

    「唉!正是!一個放印子錢的,叫做沃維奈,拿了父親六萬法郎的借據要告他,我在議院裡想跟父親談談這件糟糕的事,他理都不理,簡直躲著我。要不要通知母親呢?」

    「萬萬不能,」貝特說,「她已經傷心透了,這一下可要她的命了,你得體貼她一點兒。你們還不知道她落到什麼地步呢;沒有你們的伯父,今天就吃不成這頓飯。」

    「啊!我的天!維克托蘭,我們簡直是禽獸了,」奧棠絲對她的哥哥說,「貝姨告訴我們的,其實我們早該猜想到。我的夜飯要嘔出來了。」

    奧棠絲話沒有說完,就拿手帕堵住嘴巴,惟恐哭出聲來。

    「我要那個沃維奈明天來看我,」維克托蘭往下說,「可是他肯接受我房產的抵押嗎?我看未必。這般傢伙要的是現款,好再去盤剝別人。」

    「把咱們的終身年金賣掉吧,」貝特對奧棠絲說。

    「一萬五六千法郎有什麼用!」維克托蘭回答,「這筆債有六萬呢!」

    「親愛的姨母!」奧棠絲擁抱著貝特,表示真心的感激。

    「不必,貝姨,你那份小家產還是留起來吧,」維克托蘭也握了握貝姨的手,「我明兒可以知道那傢伙究竟是什麼意思。要是我太太同意,我能夠把告發的事攔下來,拖一拖。看到父親的聲望受到損害,真是!……真是太可怕了。陸軍大臣又要怎麼說?父親的薪水,三年以前就押出去了,要今年十二月才滿期;眼前沒法拿去做擔保。沃維奈已經把借票展期十一次;父親付過多少利息,你們算算吧!這個窟窿非堵住不可。」

    「要是瑪奈弗太太能夠離開他……」奧棠絲恨恨的說。

    「啊!還是不離開的好!」維克托蘭說,「父親或許會去找別的女人;在這兒,至少最大的費用已經開發了。」

    從前孩子們對父親何等敬重,母親又從旁把他們的敬意維持了多少年,如今卻變成這種態度!他們已經把父親看透了。

    「沒有我,你父親還要糟呢,」貝特說。

    「咱們進去吧,」奧棠絲說,「媽媽細心得很,她會疑心的,咱們就得照貝姨說的,一切瞞著她……得裝出快快活活的樣子!」

    「維克托蘭,你不知道你父親這個喜歡女人的脾氣,會把你們害到什麼地步,」貝特說,「為你們將來的保障,還是讓我跟元帥早點兒結婚吧。我等會就走,這件事你們今晚就該跟他提。」

    維克托蘭走進臥室去了。

    「喂,我的孩子,」李斯貝特輕輕的問她的姨甥女,「你呢,你的事又怎麼啦?」

    「明兒到我們家來吃飯吧,我們再談,」奧棠絲回答,「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生活的艱苦,你是有經驗的,你可以替我出點兒主意。」

    正當全家聚在一塊向元帥勸親,而李斯貝特回到飛羽街去的時候,飛羽街公寓裡出了一件大事,對瑪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正好刺激她們作惡的力量,把魔法邪道如數施展出來。可是我們得承認:在巴黎,生活的忙亂使惡人也無暇單憑本能去作惡,他們只是靠了邪惡的幫助,抵抗外來的攻擊——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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