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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男爵固然關切他的小嬌娘,也沒有忘記他的晚輩。商務大臣包比諾伯爵是個風雅人物:他花兩千法郎定了一座《參孫》,條件是要毀掉模型,就是說,除了於洛小姐的那座之外,只剩他一座。一位親王看了這個藝術品,也十分欣賞。於是,時鐘的模型送過去了,親王馬上願意出三萬法郎定下,但是不許再鑄第二座。問了幾個藝術家——斯蒂曼也在內——都說能做這兩件作品的作者,當然也能塑一個人像。於是蒙柯奈元帥造像基金會主席,陸軍部長維桑布爾元帥,立即召集會議,決定把造像工程交給斯坦卜克伯爵承接。對於這個連同行都在捧場的藝術家,次長拉斯蒂涅伯爵也希望有一件作品,結果把兩個孩子替一個小姑娘加冠的那座美妙的像買了去,還答應在大石街上國營的大理石倉庫內,撥一間工場給他。

    這一下他可成了名,而在巴黎的成名是轟動一時的,如醉如狂的,要強毅篤厚之士才擔當得起;不少才華早顯的人都是給盛名壓倒的。報章雜誌都在議論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他本人和斐歇爾小姐卻一點兒不曾得知。每天,貝特一出去吃飯,文賽斯拉就上男爵夫人那裡待一二小時,除掉貝特到於洛家吃飯的日子。這樣一直過了好幾天。

    男爵對斯坦卜克伯爵的身份與人品得到了證實;男爵夫人,對他的性情與生活習慣都覺得滿意;奧棠絲為了自己的愛情獲得認可,為了未婚夫的聲譽鵲起而得意非凡:他們不再遲疑,已經在討論這頭親事了。至於藝術家,當然幸福到了極點;卻不料瑪奈弗太太一不小心,差一點把大局破壞了。

    事情是這樣的:

    李斯貝特,因為男爵希望她多跟瑪奈弗太太來往,好在這個小公館裡有一隻眼睛,已經在瓦萊麗家吃過飯;瓦萊麗方面,也希望在於洛家中有一隻耳朵,所以對老姑娘十分巴結。她甚至預先邀定斐歇爾小姐,等她搬新屋子的時候去喝溫居酒。老姑娘很高興多一處吃飯的地方,又給瑪奈弗太太的甜言蜜語騙上了,居然對她有了感情。一切與她有關係的人,沒有一個待她這麼周到的。瑪奈弗太太之於貝特,以小心翼翼的敷衍而論,正如貝特之於男爵夫人、裡韋先生、克勒韋爾先生、以及一切招待她吃飯的人。瑪奈弗夫婦特意讓貝姨看到他們生活的艱苦,以便賺取她的同情,還照例把苦難渲染一番:什麼疾病呀,受朋友欺騙呀,千辛萬苦,作了極大的犧牲,使瓦萊麗的母親福爾坦太太到死都過著舒服生活呀。諸如此類的訴苦,不勝枚舉。

    「那些可憐蟲!」貝特在姊夫於洛面前說,「你關切他們真是應該,他們值得幫助,因為他們又是好心,又肯吃苦。靠副科長三千法郎薪水過日子,是不大夠的;蒙柯奈元帥死了以後,他們欠著債呢!你看政府多狠心,教一個有妻有子的公務員,在巴黎盡二千四百法郎過活!」

    一個年輕女子,對她表示很親熱,把樣樣事情告訴她,請教她,恭維她,似乎願意受她的指揮,當然很快就成了怪僻的貝姨最親信的人,比她所有的親戚更密切。

    至於男爵,他佩服瑪奈弗太太的體統、教育、以及珍妮-卡迪訥、約瑟法、和她們的朋友都沒有的姿態舉動,一個月之內他神魂顛倒,觸發了老年人的癡情,那種表面上很有理性而實際是荒謬絕倫的感情。的確,在這個女人身上,他看不到諷刺,看不到酗酒,看不到瘋狂的浪費,看不到腐敗,既沒有對於社會成規的輕蔑,也沒有女戲子與歌女的放蕩不羈、使他一再倒霉的那種性格。同時,娼婦們象久旱的沙土一般填不滿的欲壑,他也逃過了。

    瑪奈弗太太變成了他的知己與心腹,哪怕他送一點極小的東西,她也要推三阻四,才肯收下。「凡是職位、津貼、從政府得來的一切,都行;可是千萬別污辱一個你說你愛的女人,」瓦萊麗說;「要不然,我就不信你的話……」她像聖女泰蕾絲瞇著眼睛望天一樣,瞟了他一眼,然後補上一句:「而我是願意相信你的。」

    每送一件禮物,都像攻下一座堡壘或收買一個人良心那麼費事。可憐的男爵用盡計謀,才能獻上一件無聊的、但是價錢極貴的小玩意。他暗中慶幸終於遇到了一個賢德的女人,實現了他的理想。在這個原始的(那是他的形容詞)居家生活中,男爵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是一個上帝。瑪奈弗先生似乎萬萬想不到他部裡的天神,居然有意為他的女人揮金如土,便甘心情願的替尊嚴的長官當奴才了。

    瑪奈弗太太,二十三歲,十足地道的,不敢為非作歹的小家碧玉,藏在長老街的一朵花,當然不會有娼妓們傷風敗俗的行為,那是男爵現在恨透了的。另一方面,他還沒有見識過良家婦女扭捏作態的風趣,而膽怯的瓦萊麗就給他嘗到歌曲裡所唱的這種若即若離、欲迎故拒的滋味。

    兩人既是這樣的關係,無怪瓦萊麗會從他嘴裡得知斯坦卜克與奧棠絲的婚事消息。在一個未作入幕之賓的情人,與一個不肯輕易作人情婦的女人之間,不免有些口舌與鉤心鬥角的爭執,洩露出一個人的真情,正如練習擊劍的時候,不開鋒的刀劍,也像決鬥時的真刀真槍一樣緊張。所以深於世故的男人,要學名將德-丟蘭納的樣。瓦萊麗明明愛上了男爵,卻幾次三番的說:

    「一個女人肯為一個不能獨佔的男人失身,我簡直想不通。」

    男爵的回答,是暗示女兒出嫁之後,他就可以自由行動。

    他屢次賭咒,說他和太太斷絕關係,已經有二十五年。

    「哼,大家都說她美得很呢!」瓦萊麗頂他,「我要有證據才會相信。」

    「行,我會給你證據的,」男爵一聽見瓦萊麗露了口風,快活得不得了。

    「什麼證據?要你永遠不離開我才算數吶。」

    說到這裡,埃克托-於洛不得不把在飛羽街佈置住宅的計劃說出來,以便向瓦萊麗證明,他預備把屬於正式太太的那一半時間交給她,因為文明人的生活據說是白天黑夜各半分配的。他說女兒嫁後,他就能不露痕跡的和太太分居,讓她一個人呆在家裡,男爵夫人可以在女兒和兒子媳婦那裡消磨時間,他相信太太一定會聽從他的。

    「那時候,我的小寶貝,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家庭,是在飛羽街了。」

    「我的天!你把我支配得這麼如意!……」瑪奈弗太太說。

    「那麼我的丈夫呢?……」

    「那個臭東西嗎?」

    「跟你比起來,當然是囉!」她笑著回答。

    瑪奈弗太太聽到年輕的斯坦卜克伯爵的故事以後,一心一意想見見他;也許只是想趁他們還同住一所屋子的時候,向他討些小擺設。這一點好奇心使男爵大不高興,瓦萊麗只得發誓永遠不對文賽斯拉望一眼。因為她放棄了這個念頭,男爵送她一套質地細緻的塞夫勒古窯茶具,作為補償;可是她的慾望照樣在心裡保留著,好似記在賬上一樣。因此,有一天,她請她的貝姨到房裡喝茶,把話題扯到貝姨的愛人身上,想探探能否不惹是非而見他一面。

    「我的乖乖,」她說,因為她們互相稱為乖乖,「你為什麼還不讓我見見你的愛人呢?……你知道他很快的出了名嗎?」

    「他出名?」

    「大家都在談論他呢!……」

    「嘔!」李斯貝特哼了一聲。

    「他要雕我父親的像,我倒很可以幫他的忙,使他作品成功。一八○九年,在瓦格拉姆戰役以前,聖替少年英俊的蒙柯奈將軍畫過一張極精的微型畫像,這件作品給了我母親,我可以供給他做參考。這是蒙柯奈太太拿不出來的……」

    聖和奧古斯丁是帝政時代兩個微型畫的宗師。

    「我的乖乖,你說他要雕一個人像?……」李斯貝特問。

    「九尺高的人像,陸軍部定的。啊!你怎麼啦!倒是我告訴你這些消息?政府還要在大石街上,給斯坦卜克伯爵一個工場、一所屋子。你的波蘭人說不定要當大理石倉庫的主任,兩千法郎薪水,還是個閒職……」

    「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李斯貝特終於從迷惘中清醒過來。

    「告訴我,親愛的貝姨,」瑪奈弗太太扮著一副媚態,「你能不能做一個患難之交?願不願意咱們倆象姊妹一樣?願不願意發誓,咱們倆有事誰都不瞞誰?你替我做間諜,我替你做間諜?……願不願意發誓,在我丈夫前面,在男爵前面,永遠不出賣我,永遠不說出是我告訴你……」

    瑪奈弗太太突然停止了這個鬥牛士的玩意兒,貝特使她害怕起來。洛林女人的表情變得猙獰可怖。又黑又尖利的眼睛,虎視眈眈的瞪著人。臉孔好似我們想像中的女巫,她咬緊牙齒不讓它們打戰,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哆嗦。她把鐵鉤一般的手,探到帽子裡抓著頭髮,扶住她沉重的腦袋;她渾身在發燒了!臉上的皺襉好像火山爆發以後的裂縫,一場大火在其中冒煙:簡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哎!你幹嗎不做聲啦?」她聲音異樣的說;「我怎樣對他,就怎樣對你。噢!我連自己的血都肯給他!……」

    「那麼你愛他嘍?……」

    「當做兒子一樣的愛!……」

    「啊,」瑪奈弗太太鬆了一口氣,「既然是這種方式的愛,那麼你要喜出望外了;你不是要他幸福嗎?」

    李斯貝特像瘋子一般很快的點了點頭。

    「一個月之內他要跟你的甥女結婚了。」

    「奧棠絲?」她敲著前額站起身來。

    「啊!啊!你還是愛他的?」

    「我的乖乖,咱們這交情是生死不變的了,」貝特說,「你有什麼心上的人,我就認為神聖不可侵犯。你的壞處,我也當做德行。因為我用得著你的壞處!」

    「那麼你是跟他同居的了?」瓦萊麗嚷道。

    「不,我只想做他的母親……」

    「那我莫名其妙了。照你的說法,人家就沒有玩弄你欺騙你;看他攀了一門好親事,成了名,你正應當快活!而且大勢已去,你算啦罷。咱們的藝術家,每天只等你出門吃飯,就上於洛太太家……」

    「阿黛莉娜!」李斯貝特對自己說,「噢,阿黛莉娜,我要報仇的,我要教你比我更難看!……」

    「你瞧你臉孔白得像死人一樣!」瓦萊麗叫道,「真有點兒什麼事嗎?……噢!我蠢極了!她們母女倆一定料到你要阻撓這件親事,才瞞著你的;可是你既沒有跟這個青年同居,你這些表現,我覺得比我丈夫的心還要糊塗……」

    「噢!你,你不知道這套鬼戲是什麼回事!他們下了毒手,要我的命了!傷心的事,我還受得不夠嗎?你不知道,從我有知覺的時候起,我就做了阿黛莉娜的犧牲品!打的是我,寵的是她!我穿得像要飯的,她穿得像王后。我種地洗菜,她呀,十個手指只調理她的衣衫!她嫁了男爵,到巴黎來在皇帝的宮中出風頭,我到一八○九年為止都呆在村子裡,等一頭門當戶對的親事,等了四年,他們把我接出來,可是叫我去當女工,提的親都是些公務員,上尉,跟門房差不多的男人!……二十四年功夫,我就吃他們的殘羹剩飯!……現在你瞧,像《舊約》裡說的,窮人的幸福只有一條羊,富人有著一群羊,卻妒忌窮人的羊,把窮人的羊搶走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連問也不問他一聲。阿黛莉娜搶掉了我的幸福!……阿黛莉娜!阿黛莉娜!我要看到你有一天陷在泥坑裡,比我陷得更深!……奧棠絲,我喜歡的奧棠絲,竟把我欺騙了……還有男爵……噢,真是不可能的。你來,再說一遍,究竟哪些話是真的?」

    「你靜一下好不好,我的乖乖……」

    「瓦萊麗,我的小天使,我會靜下來的,只要你拿證據給我!……」這個怪僻的姑娘坐了下來。

    「《參孫》那座雕像就在你甥女那兒,你瞧這雜誌上印的就是雕像的圖;她是拿她的積蓄買的,捧他出頭的就是男爵,他替未來的女婿把什麼都弄到手了。」

    李斯貝特瞧了瞧石印的圖,又看到下面的一行字:於洛-德-埃爾維小姐藏,她嚷道:

    「涼水!……涼水!我的頭象火燒一樣,我要瘋了!」

    瑪奈弗太太拿了水來;老姑娘脫下便帽,鬆開黑頭髮,把腦袋浸在水裡,她的新朋友替她捧著臉盆;她把額角浸了好幾次,才止住頭部的充血。而後,她完全恢復了控制力。

    「別說出去,」她擦著臉對瑪奈弗太太說,「這些事,一句都不能提……你瞧,我好了,什麼都忘了,我想著旁的事了。」

    瑪奈弗太太瞧著貝特,心裡想:「明兒她會進瘋人院,一定的。」

    「怎麼辦呢?」李斯貝特又說,「你瞧,我的乖乖,只能一聲不出,低著頭,望墳墓裡走,好像水只能往下流。有什麼辦法?我恨不得把這批人,阿黛莉娜、她的女兒、男爵、一古腦兒砸死!可是一個窮親戚對有錢的人能做些什麼?……

    這是拿土罐子砸鐵罐子的老故事。」

    「是呀,你說得不錯,」瓦萊麗回答,「咱們只能盡量在乾草堆上摟,摟得越多越好。這就是巴黎的生活。」

    「噯,完啦,丟了這個孩子,我很快會死的;我本想永遠做他的母親,跟他過一輩子的……」

    她眼裡含著淚,不做聲了。瓦萊麗看到這個惡煞似的、火辣辣的姑娘還能有這樣的深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患難之中碰到你,總算得到一點安慰……」她抓著瓦萊麗的手說,「咱們彼此相愛,怎麼再會分手呢?我永遠不會跟你競爭,永遠不會有人愛上我的!……那些肯要我的,無非貪圖我姊夫幫忙……要講魄力,我連天堂都能爬上去,可是消耗到哪兒去了?掙一口麵包,掙一口水,到手一些破衣服和一個閣樓!呃!對啦,我的乖乖,這是殉道的苦行!我就這樣的乾癟了。」

    她突然停住,一道陰森森的目光瞪著瑪奈弗太太的藍眼睛,像尖刀似的直刺到這個漂亮女人心裡。接著她又埋怨自己:

    「唉,提它幹嗎?我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她停了一會,用一句兒童的口頭禪說:「騙人的到頭來騙了自己!你說得好:還是把牙齒磨快了,盡量在乾草堆上摟罷。」

    「是啊,你這才對啦,我的乖乖,」瑪奈弗太太被她的大發神經駭壞了,竟忘了這句名言原是自己說的。「人生幾何,還是盡量的享受,利用人家來快活快活吧……我年紀輕輕,已經在這麼想了!小時候我嬌生慣養,父親為了政治野心另外結了婚,差不多把我忘了,早先他卻是把我心肝肉兒的,當做公主一般供養的!可憐的母親,鬱鬱悶悶的氣死了,因為她教我做了多少好夢以後,眼看我嫁了一個三十九歲的、一千二百法郎的小公務員,又老又沒心肝的浪子、作惡多端的壞蛋,像人家看你一樣,把我當做一個陞官發財的工具!可是臨了,我發覺這個下流男人還是最好的丈夫。他更喜歡街上的醜婆娘,我落得一個清淨。雖然他的薪水都歸他一個人花,可從來不問我的收入從哪兒來……」

    說到此也輪到她突然停下,不做聲了,她發覺心腹話說溜了嘴,又留意到李斯貝特聚精會神的聽著,便覺得在吐露最後的秘密之前,還應當向對方多要一點兒保證。於是她說:

    「你瞧,我的乖乖,我相信你到什麼田地!……」

    李斯貝特馬上做了一個姿勢,教她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一個人用眼睛用腦袋的動作起的誓,往往比在法庭上起的誓更莊嚴。

    「表面上我樣樣都很正派,」瑪奈弗太太把手放在李斯貝特手上,彷彿這樣更可以放心一點,「我是正式結婚的女人,絕對自由,要是瑪奈弗早晨上班之前,心血來潮的想來跟我打一聲招呼,一看到我房門關著,他就悄悄的走開。他對孩子的感情,還不如我喜歡在杜伊勒裡花園兩座河神像下面玩耍的,那些大理石雕的孩子。晚上我不回家吃飯吧,他就舒舒服服的跟老媽子一塊吃,因為老媽子是專門服侍老爺的。吃過晚飯他出門,到半夜或是一點鐘才回來。可憐我一年以來,沒有老媽子好使喚了,換句話說,我已經做了一年活寡婦……我只有過一次愛情,一次幸福……是一個走了一年的有錢的巴西人,要說我失節,就不過是這一遭!他回去變賣產業,預備換成現款住到巴黎來。他的瓦萊麗將來變成怎麼樣呢?哼,還不是一個垃圾堆?可是那只能怪他,不能怪我,為什麼他老不回來呢?也許他沉在海洋裡了,像我的貞操一樣。」

    「再見,我的乖乖,」李斯貝特突如其來的說;「咱們這是永遠不分手的了。我喜歡你,敬重你,我是你的人了!我姊夫磨著我,要我搬到飛羽街你的新屋子去,我不願意,因為我猜到他這種慷慨的用意……」

    「噯,你可以監視我啦,我明白得很。」

    「他的慷慨就是這個意思,」李斯貝特回答,「在巴黎,做好事多半是投機放賬,正如忘恩負義多半是報仇出氣!……對付一個窮親戚,他們的行事就像拿著一塊鹹肉對付耗子。我會答應男爵的要求,這裡的屋子我厭惡透了。哼!咱們倆又不是傻子,不會揀應該說的說,把不利於咱們的瞞起來嗎?

    ……所以,說話決不能大意,咱們的交情要……」

    「要不怕考驗!……」瑪奈弗太太快活得叫起來,她很高興有了一個防身的武器,有了一個心腹,有了一個老實可靠的姑媽之流的人。「告訴你,男爵在飛羽街大興土木呢……」

    「自然囉,他已經花到三萬法郎!我不懂他哪兒來的錢,那個唱歌的約瑟法早已把他擠干了。噢!你運氣不錯。只要他的心給你這雙又白又滑的小手抓住了,他連替你做賊都肯的。」

    「我的乖乖,你新屋子裡需要什麼,儘管在我這個屋裡拿……」瑪奈弗太太說;這般娘兒們的樂觀,其實只是不會打算的糊塗,「這個櫃子,這口有鏡子的大櫥,地毯,床帷……」

    李斯貝特快活得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會到手這樣的禮物。她嚷道:

    「你一下子給我的,比我有錢的親戚三十年間給我的還要多!……他們從來不問我有沒有傢俱!幾星期以前,男爵第一次上門,一看我屋裡的寒酸相,就扮了一個有錢人的鬼臉……好吧,謝謝你,我的乖乖,我決不白受你,你等著瞧吧,看我怎樣報答你!」

    瓦萊麗把她的貝姨送到樓梯口,兩人擁抱了一下。

    「呸!一股寒酸氣!」漂亮女子回進屋子的時候想,「我決不常常擁抱她,我的貝姨!可是得留神!要好好的敷衍她,可以利用她發財的。」

    以純粹巴黎女人的脾氣,瑪奈弗太太最討厭辛苦;她像貓一般懶,到萬不得已才肯奔跑。在她心目中,人生應當整個兒是享受,而享受又要不費一點兒事。她喜歡鮮花,只要有人送上門。她決不能想像去看戲而沒有獨用的包廂,而不是坐了車去。這些蕩婦的嗜好,得之於她的母親,——在蒙柯奈將軍逗留巴黎的時期,她是極其得寵的人,二十年間,多少人拜倒在她腳下;她揮霍成性,在窮奢極侈的生活中把什麼都花光了,吃完了,從拿破侖下台之後,當年那種奢華生活的節目就沒有人知道。可是帝政時代的大人物,狂歡的場面並不下於前朝的王公大臣。到王政復辟的時代,一般貴族都記得吃過虧和財產被沒收的事,所以除了一二例外,他們都變得省儉、安分、思前顧後,總而言之,庸庸碌碌,談不到偉大的氣派了。之後,一八三○年的革命又把一七九三年開始的改革加以完成。從此法國只有顯赫的姓氏,沒有顯赫的世家了,除非再有政治上的變動,而眼前還看不到這種跡象。一切都帶著個人色彩。最聰明的人,財產是存的終身年金。家族觀念是破壞完了。

    瓦萊麗勾上(照瑪奈弗的說法)於洛男爵的那一天,貧窮的鞭撻已經使她皮開肉綻,決意把自己的姿色作為獵取財富的工具了。所以這幾天,她覺得應該學母親的樣,身邊要一個忠心的朋友,可以把不能讓貼身女僕知道的事告訴她聽,教她代我們活動、奔走、思索、為我們做一個死而無怨、不嫌苦樂不均的奴隸。男爵要她跟貝姨結交的用意,她和貝姨看得一樣明白。憑著巴黎女人可怕的聰明,她幾小時的躺在便榻上,把人家的內心、情感、計謀,用她洞燭幽微的探照燈搜索過了,然後想出把奸細收買過來,變做自己的同黨。奧棠絲和藝術家的婚姻,也許是她有心洩漏的;她識得火暴的老姑娘的真性格,知道她抱著一腔熱情無處發洩,便想籠絡她,教她跟自己親近。剛才那番對白,頗像遊客望深山幽谷內丟下的一顆石子,測量它的深淺的。等到在這個表面上那麼怯弱,那麼謙卑,那麼馴良的姑娘身上,同時發現了一個伊阿古和一個理查三世的性格1,瑪奈弗太太也不由得害怕起來。貝特當場恢復了本來面目。科西嘉人和野蠻人的性格,掙脫了脆弱的束縛,重新擺出它那副頑強高傲的姿態,好似果樹上的椏枝,給兒童攀了下來又彈了上去。

    凡是童貞的人,他的思想的迅速、周密、豐富,永遠是社會觀察家欽佩讚歎的對象。

    童貞,正如一切違反人性的現象,有它特殊的生機,有它兼收並蓄的偉大。在童貞的人,生命力因為不曾消耗,特別堅韌而持久。原封未動的各種機能,使他的頭腦格外充實。這種人用到自己的肉體或靈魂的時候,不論是借助於行動還是借助於思想,肌肉就等於鋼鐵,機智就等於良知良能。他們有惡魔般的力量,或是神通廣大的意志。

    在這一點上,單以象徵而論,童貞女馬利亞的偉大,就超過一切印度、埃及、和希臘的典範。童貞,magnaparensre-rum2在純潔美麗的手中握著他世界的鑰匙。這個莊嚴偉大,可敬可畏的非常人物,的確值得舊教教會的那些禮讚。

    因此,一剎那間,貝特變成了莫希干人3。而莫希干人的陷阱是你逃不了的,他們的作假是你猜不透的,他們的器官特別靈敏,所以決斷特別迅速。她渾身都是深仇宿恨,像意大利、西班牙、近東各民族的仇恨,絕對不能化解的。這一類的深仇與宿恨,加上極端的友誼與愛情,只有在陽光普照的地方才能遇到。但李斯貝特主要是洛林女人,以欺騙為能事的——

    1伊阿古為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人物,挑撥奧賽羅妒殺妻子。理查三世(1452—1485),英國國王,殺兄子自立,以陰險殘暴聞名於史。此處仍指莎士比亞筆下的理查三世。

    2拉丁文:事物偉大之母。

    3典出美國作家庫柏(1789—1851)的著名小說《最後的莫希干人》。莫希干人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在英法殖民主義者爭奪印第安人的土地而進行的戰爭中,成了犧牲品,整個部族陷於絕滅。

    她並不樂意做下面這一部分戲;只因為全無智識,她才作了一番古里古怪的嘗試。她想像之中的監禁,和小孩子想像的沒有分別,以為監禁就是禁止接見。殊不知禁止接見是監禁的最嚴厲的處分,而這個處分的特權是屬於刑庭的。

    從瑪奈弗太太屋裡出來,李斯貝特趕去見裡韋先生,在辦公室內把他找到了。

    「哎,裡韋先生,」她說話之前插上了辦公室的門栓,「你料得不錯,那些波蘭人哪!……真是壞蛋……真是無法無天的傢伙。」

    「他們想放火把歐洲燒起來,」和平使者裡韋先生搶著說,「想破壞商業,叫做買賣的一齊破產,為的什麼?為一個全是池沼的醜地方,到處是討厭的猶太人,還有哥薩克人,鄉下人,跟兇惡的野獸一類,不應該算做人的。這些波蘭人看錯了現在的時代了。哼,我們已經不是野蠻人了!親愛的小姐,戰爭完啦,跟著那般國王一起完啦。在我們這時代,得勢的是商業,是實業,是中產階級的智慧,荷蘭不就是這樣興起來的嗎?」他越說越興奮了,「是的,咱們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時代,各個民族應當合法的發揮他們的自由,用立憲制度的和平手段去爭取一切;這就是波蘭人不瞭解的,可是我希望……」說到這裡,他看到女工的表情根本不懂這套高深的政治理論,便換過話題:「啊,好小姐,你說的是?……」

    「我把文件帶來了,要是我不願意丟掉我的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就得把這個惡棍送到牢裡去。」

    「啊!我早告訴你了!」那位聖德尼區的權威人士嚷道。

    裡韋的鋪子,向邦斯兄弟盤過來之後,始終開在惡言街上的舊朗熱府。這所屋子,是那個有名的世家在所有的勳貴都住在盧浮宮四周的時代蓋的。

    「所以我一路來一路在祝福你呀!……」李斯貝特回答。

    「要是不給他一點風聲,明兒早上四點就可以關進去,」商務裁判翻了翻歷本,查了一下日出的時間;「可是要等到後天的了,因為要關他進去,先要把催告的公事送達給他,這樣……」

    「真是糊塗法律,這樣不是讓債務人逃跑嗎?」

    「這是他應有的權利,」商務裁判笑著回答,「所以,我告訴你……」

    「歐,公事由我送,」貝特截住了裁判的話,「對他說我要用一筆錢,債主要辦這個手續。我知道波蘭人的脾氣,他會把公事原封不動的點煙斗的!」

    「啊!妙極了!妙極了!斐歇爾小姐!那麼你放心,事情一下子就好辦妥。可是別忙!把一個人關進監牢還不行,咱們用到法律是享受一種奢侈,目的是收回咱們的錢。你的錢歸誰還呢?」

    「誰給他錢,就是誰還。」

    「啊!不錯,我忘了,陸軍部托他替我們的一個老主顧雕像。嚇!本店替蒙柯奈將軍辦過多少軍服,給他立刻拿到戰場上去燻黑!真是個好人!付賬從來不脫期的!」

    一個法蘭西元帥,儘管救過皇帝救過國家,在一個生意人嘴裡,付賬不脫期才是了不得的誇獎。

    「那麼好吧,星期六見,裡韋先生,那時你請我舒舒服服吃一頓。喂,告訴你,我要從長老街搬到飛羽街去了。」

    「好極了,你知道我雖然討厭一切保王黨的東西,可是看到你住的那些醜地方,心裡真不舒服,真是的!它們污辱了盧浮宮,污辱了閱兵場。我喜歡路易-菲力浦,我崇拜他,他的王朝就靠我們這個階級做基礎,而他便是這個階級的真正的、莊嚴的代表,我永遠不會忘了,是他恢復了國民自衛軍,照顧了我們多少鋪繡生意……」

    「聽你這麼說,我奇怪你為什麼還不當議員,」李斯貝特說。

    「因為人家怕我擁護路易-菲力浦。我的政敵便是今上的政敵。歐!他真是一個高尚的人物,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滿的家庭!而且,」他繼續發揮他的高論,「他是我們的理想;那種生活習慣,那種儉省,一切的一切!可是完成盧浮宮的建築,是咱們捧他上台的條件之一,國會已經通過了款子,卻沒有規定限期,——不錯,那也是事實,——所以把咱們巴黎的心臟弄成這副丟人的樣子……因為我在政治上是正中派,我才希望巴黎的正中換一個局面。你住的區域教人害怕,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殺了的……哎,你的克勒韋爾先生當了團長啦,但望他又闊又大的肩章來照顧咱們才好。」

    「今天我到他家裡吃飯去,我替你把這件買賣拉過來就是了。」

    李斯貝特以為把立沃尼亞人和社會隔絕之後,她便可獨佔。藝術家不再工作,就會被人遺忘,像埋入了墳墓一樣,而只有她一個人能夠進墳墓去看他。她快活了兩天,因為她希望這一下對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克勒韋爾先生住在索塞伊街,她的路由卻是穿過閱兵橋,沿河濱走伏爾泰大道,奧爾塞大道,狩獵街,大學街,再回頭穿過協和大橋,走馬裡尼大街。這個極不邏輯的路由是根據情慾的邏輯決定的,而情慾是永遠跟人的腿搗亂的。貝姨在河濱大道上一路走的極慢,眼睛望著塞納河對岸。她的計算一點不錯。她出門的時候,文賽斯拉應當在穿衣,她預計她一走,他會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果然,正當她沿著伏爾泰大道的石欄,眼睛死釘著塞納河,身在右岸,心在左岸的辰光,她看見藝術家從杜伊勒裡花園的鐵門中出現,望王家橋走去。一到橋邊,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可決不會被發覺,因為情人赴約是難得回一回頭的;她一直跟到於洛家門口,看他進去的神氣完全是一個熟客。

    這個最後的證據,更證實瑪奈弗太太的報告,把李斯貝特氣瘋了。她走到新任團長府上的時候,一腔怒火簡直可以使她動手殺人。她看見克勒韋爾老頭在客廳裡等他的孩子們,於洛兒子和於洛媳婦。

    可是賽萊斯坦-克勒韋爾,賽查-皮羅托的承繼人,是巴黎暴發戶中最天真最實在的代表,咱們不能隨隨便便的闖入他的府上。克勒韋爾一個人就是另外一個天地;而且他在這幕家庭活劇中擔任一個重要角色,所以應該比裡韋多費我們一些筆墨。

    讀者諸君,不知你們曾否發現,在童年或是初見世面的時期,我們往往不知不覺的,自己造好一個模型。一個銀行的跑街,走進東家的客廳,就夢想要有一間同樣的客廳。如果二十年後他發了財,他在家所撐的考究場面,決不是時行的款式,而是他當年眼熱的,過時的那一套。因妒羨往事而造成的種種笑料,我們無法完全知道,也不知道為了這一類暗中的競爭,在模仿偶像、費盡氣力做前人影子的時候,鬧過多少荒唐的事。克勒韋爾當助理區長,因為從前東家做過助理區長;他當民團團長,因為他看中賽查-皮羅托的肩章。在東家最走運的時代,建築師葛蘭杜奇妙的設計是他驚異讚歎的對象,所以他自己需要裝修住宅的時候,就照他自己的說法,當場立刻,打開了錢袋去找葛蘭杜,而那時的葛蘭杜早已無人請教。這批過時的紅藝術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不知還有多少時候好混。

    葛蘭杜的客廳裝飾,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大紅綢糊壁,他替克勒韋爾設計的當然不能例外。紫檀木傢俱的雕工,全是大路貨的,沒有一點兒細巧的感覺;所以從工業展覽會的時代起1,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外省。燭台、椅子的靠手、火爐前面的鐵欄、吊燭台、座鐘、全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巖洞式。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圓桌,嵌著各式各種的意大利白石,這類羅馬製造的礦物標本,像裁縫的樣子板一樣,叫克勒韋爾所請的中產階級的客人來一次贊一次。護壁板上掛有四幅畫像,是克勒韋爾的、故世的克勒韋爾太太的、女兒和女婿的,都是在中產階級裡走紅的畫家皮埃爾-格拉蘇的手筆;他把克勒韋爾不倫不類的畫成拜倫姿勢。一千法郎一個的畫框,和這些咖啡館式的、真正藝術家見了搖頭的富麗排場,剛剛合適——

    1大概是指一七九七年第一屆工業展覽會。

    有錢的人從來不肯錯過一個表現俗氣的機會。如果我們的退休商人,能像意大利人那樣天生的知道什麼叫做偉大,巴黎今天連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就在現代,一個米蘭商人還會在遺產中捐五十萬法郎給米蘭天主教堂,替穹窿頂上巨型的聖母像裝金。卡諾伐在遺囑上寫明,要他的兄弟造一座價值四百萬的教堂,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筆。一個巴黎的中產階級,(而他們都像裡韋一樣打心眼裡愛他們的巴黎)會不會想到在聖母院塔上添補鐘樓?可是沒人承繼而歸給政府的遺產有多少,你們算一算吧。十五年來,克勒韋爾之流為了硬紙板的牆壁、金漆的石膏、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價,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

    客廳盡頭是一間華麗的小書房,桌子櫃子都是仿的市勒1的紫檀雕工——

    1布勒(1624—1732),著名木器細木工,精於金屬和貝殼鑲嵌。

    全部波斯綢糊壁的臥房,也通連客廳。飯廳內擺著耀眼的胡桃木傢俱,壁上華麗的鏡框內,嵌著瑞士風景畫。克勒韋爾老頭一直夢想要遊歷瑞士,未去之前,他先要在畫上享受一番。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前任助理區長,受過勳,民團上尉,把他倒霉東家1的大場面,如法泡製的再來一遍,連傢俱都一模一樣。王政復辟時代,一個倒了下去,一個無聲無臭的傢伙爬了起來,並非由於命運的播弄,而是由於時勢的必然。在革命中,好像在海洋上的大風暴中一樣,凡是實質的都沉到了底下,凡是輕飄的都給浪潮捲到了面上。賽查-皮羅托,保王黨,得勢而被人艷羨的人物,做了中產階級的槍靶,而勝利的中產階級便在克勒韋爾身上揚眉吐氣——

    1即賽查-皮羅托,《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的主人公。

    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滿了凡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惡俗的漂亮東西,坐落在一所舊宅子的二層樓上,在院子與花園之間。屋內一切都保存得像昆蟲學家搜集的標本,因為克勒韋爾是不大住在這裡的。

    這個華麗的宅子,僅僅是野心的中產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個廚娘,一個當差。逢到請客,——或是為了聯絡政治上的朋友,或是為了向某些人擺闊,或是為了招待家族,——他便向捨韋酒家叫菜,並且添兩名臨時工人。克勒韋爾真正的生活場所,是愛洛伊絲-布裡斯圖小姐的家。她以前住在洛雷特聖母院街,後來搬到紹沙街,那是上文提過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享福的中產者都喜歡自稱為退休商人)在索塞伊街辦兩小時公事,餘下的時間都去陪他的情婦,使她暗中叫苦。克勒韋爾跟愛洛伊絲小姐有固定契約,她每個月要供應他五百法郎的幸福,不得有誤。至於克勒韋爾吃的飯,和一應額外開支,都由他另外給錢。這種有獎契約,——因為他送禮送得不少——對於名歌女約瑟法的前任情人,不失為一個經濟辦法。有些鰥居的商人老在牽掛女兒的財產,克勒韋爾跟他們提到續娶問題,總說自備牲口遠不如包月租現成的上算。可是紹沙街的門房告訴男爵的話,證明克勒韋爾對於租來的馬,並不計較馬伕或跟班之流佔用。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的不續絃,嘴裡說是為了女兒,實際是為了尋歡作樂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為,有一套仁義道德的理由做辯護。何況老花粉商在這種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攝政時期式的、蓬巴杜式的、黎塞留式的生活),還能夠顯顯他闊綽的場面。克勒韋爾自命為眼界開闊、頭腦開通的人,自認為慷慨豪爽,不花大錢的闊佬,——扮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價,每個月不過一千二到一千五百法郎。這並非他玩什麼虛偽的手段,而僅僅是中產階級的虛榮心作怪;虛偽也罷,虛榮也罷,結果總是一樣。在交易所裡,大家認為克勒韋爾了不起,尤其是一個會享福的快活人。

    在這一點上,克勒韋爾自認為大大的超過了皮羅托老頭。

    「哼,」克勒韋爾一看見貝姨就生氣,「是你替於洛小姐做的媒嗎?那個青年伯爵,你是為了她培養起來的嗎?……」

    「怎麼,這件事好像教你生氣似的?」李斯貝特尖利的眼睛直瞪著克勒韋爾,「你有什麼好處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據說她跟勒巴先生兒子的親事是你給破壞了的?……」

    「你是一個老成的好姑娘,對你不妨明說。你想,於洛先生把我的約瑟法搶了去,這種罪過我肯饒他嗎?尤其是把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我老來要正式娶她的女人,變做一個小淫婦,一個小丑,一個唱戲的!……哼,饒他!萬萬不能!……」

    「他可是一個好人哪,於洛先生,」貝特說。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韋爾回答,「我不想難為他;

    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這個主意我決不動搖!……」

    「敢情是為了這個,你不上於洛夫人家去的?」

    「也許……」

    「哎!那麼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嘍?」李斯貝特笑著說。

    「我本來有點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當我壞蛋,甚至當我大逆不道!」他把拳頭敲敲自己的腦門,「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憐他丟了一個情婦,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約瑟法嗎?」克勒韋爾叫起來,「約瑟法不要他了?把他攆走了?趕跑了?……好啊,約瑟法!約瑟法,你替我報了仇!我要送你一對珠耳環,我的舊情人!……這些我全不知道。美麗的阿黛莉娜約我到她家裡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見到你,隨後我上科爾貝的勒巴家住了幾天,今兒剛回來。愛洛伊絲鬧脾氣,硬逼我下鄉,我知道她不要我參加紹沙街的溫居酒,她要招待那般藝術家、戲子、文人……我上了當!可是我原諒她,因為愛洛伊絲真有意思,像那個唱戲的德雅澤1。這孩子刁鑽古怪,好玩極了!你看,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條——

    1十九世紀喜劇女演員,曾經紅極一時。

    『我的好人哪,紹沙街上的營帳搭好了,我招了一班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氣吸乾了。一切都好。你隨時可以來。夏甲等著她的亞伯拉罕。』1——

    1夏甲是聖經故事中的埃及女奴,亞伯拉罕的寵妾,後為元配撒拉所逐。

    「愛洛伊絲會告訴我許多新聞,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霉,可並不在乎呢,」貝姨回答說。

    「不可能。」克勒韋爾象鐘擺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來。

    「於洛先生上了年紀啦,」李斯貝特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們倆有一點相像的地方:於洛沒有私情就過不了日子。」他又自言自語的說:「他可能回頭去愛他的妻子,那對他倒是新鮮味兒,可是我的仇報不成了……——

    你笑呢,斐歇爾小姐……啊!你有些事情瞞著我!……」

    「我在笑你的念頭,」李斯貝特回答,「是的,我的堂姊還很漂亮,還能教男人動心;我要是男人,我就會愛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拿我開心,哼!男爵一定另有新歡了。」

    李斯貝特點了點頭。

    「啊!他交了什麼運,要不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約瑟法的替身!」克勒韋爾接著說,「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們一塊吃宵夜,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候,為不至於落空,經常有三個情婦,一個是他正預備丟掉的,一個是當令的,一個是為了將來而正在追求的。他准有什麼風騷的女工預先養好在那裡,在他的魚塘裡,在他的鹿苑裡!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頭,這傢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運氣!可是他也老了,已經有了老態……他大概是攪上了什麼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麼樣我都不能讓他成功!我沒有辦法把約瑟法搶回來,這一類的女子永遠不肯吃回頭草、遷就她第一個愛人的。可是貝姨,我肯花到五萬法郎,搶掉這個美男子的情婦,我要向他證明,一個肚子好當團長,腦袋好當巴黎市長的老頭兒,決不讓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許我聽,不許我說,」貝特回答,「你跟我談話盡可以放心,我決不洩漏一個字。幹嗎你要我改變這種作風呢?那就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個頂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訴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說,他們從來沒有定期給你什麼津貼……」

    「我有我的傲氣,不願意白受人家的錢。」

    「噯,要是你幫我出氣,我就替你存一萬法郎的終身年金。好姨子,約瑟法的替身是誰,只要你說給我聽了,你的房租、你的早點、你多喜歡的咖啡,統統就有了著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卡咖啡1……嗯?嗯?真正的莫卡咖啡多香噢!」——

    1原產於阿拉伯的上等咖啡。

    「雖說你一萬法郎的終身年金每年有五百法郎利息,我覺得還是人家對我的信任要緊;因為你瞧,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對我挺好,要代我付房租咧……」

    「哼,能有多久噢。你等著瞧吧。男爵哪兒來的錢?」

    「那我不知道。可是他花了三萬多裝修新屋,給那位好出身的小太太……」

    「好出身!怎麼,還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壞蛋,他倒得意啦!怎麼就輪到他一個人?」

    「一個有夫之婦,極上等的,」貝姨又說。

    「真的?」克勒韋爾一方面動了慾火,一方面聽到上等女人這幾個奇妙的字,睜大了眼睛,放出光來。

    「真的;又會音樂,又是多才多藝,二十三歲,臉蛋兒又俏又天真,皮膚白得耀眼,一副牙齒象小狗的,一對眼睛象明星,一個美麗無比的額角……一雙小巧玲瓏的腳,我從來沒有見過,不比她束腰的那片鯨魚骨大。」

    「耳朵呢?」克勒韋爾聽到人家描寫色情的部份,馬上興奮得了不得。

    「上譜的,」她回答。

    「是不是小手?……」

    「告訴你,一句話說盡,這是女人之中的珍珠寶貝,而且那麼端莊,那麼貞潔,那麼溫存!……一個美人,一個天使,雍容華貴,無美不備,因為她的父親是一個法國元帥……」

    「法國元帥!」克勒韋爾提高了嗓子直跳起來。「天哪!該死!混賬!……啊!下流坯!——對不起,貝姨,我氣壞了!

    ……我願意出十萬法郎,我相信……」

    「是啊,我告訴你那是一個規矩的、正派的女人。所以男爵著實花了一筆錢。」

    「他一個錢都沒有啦……我告訴你。」

    「可是他把她丈夫捧上去啦……」

    「捧到哪兒?」克勒韋爾苦笑著問。

    「已經提升了副科長,還要得十字勳章,做丈夫的還會不巴結嗎?」

    「哼,政府應當留點兒神,不能濫發勳章,污辱我們已經受過勳的人,」克勒韋爾忽然動了義憤。「可是他怎麼能夠左右逢源,這個討厭的老男爵?我覺得我也不見得比他差呀,」他照著鏡子,擺好了姿勢。「愛洛伊絲常常說我了不起,而且在女人們決不撒謊的時候說的。」

    「噢!」貝特回答說,「女人是喜歡胖子的,他們多半心地好。在你跟男爵之間,我,我是挑你的。於洛先生很風雅,生得漂亮,有氣派;可是你呀,你生得結實,而且,嘔……你似乎比他更壞!」

    「真是奇怪,所有的女人,連那些虎婆都是喜歡壞男人的!」克勒韋爾嚷著,得意忘形的走過來摟著貝姨的腰。

    「問題不在這裡,」貝特接著說,「要明白一個女人到手了那麼些好處,決不肯為了區區小惠就欺騙她的保護人的;代價恐怕不是十幾萬法郎的事,因為這位小太太的丈夫兩年之內會升做科長……可憐的小天使是為了窮才跳火坑的……」

    克勒韋爾在客廳裡踱來踱去,暴躁得不得了。他不做聲,可是他的慾火受了李斯貝特的挑撥,簡直坐立不安。這樣的過了一會,他說:

    「那麼他對這個女人是割捨不得的了?」

    「你自己去想罷!」李斯貝特回答,「據我看,他還沒有攪上手!」她把大拇指扳著大白門牙,得的一聲,響了一下。

    「可是已經送了一萬法郎的禮。」

    「噢!要是我能夠趕在他前面,倒是一齣好戲!」

    「天哪!我真不應該對你多嘴的,」李斯貝特裝做後悔的神氣。

    「不,我要教你那些親屬丟臉。明兒我替你存一筆終身年金,五厘利,你一年好有六百法郎進款,可是我意中人的姓名、住址、一切、你都得告訴我。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上等女人,我平生大志就是想見識見識。穆罕默德天堂上的美女,比起我想像之中的上等女人,簡直談不上。總之,這是我的理想、我的癡情、癡情到覺得於洛太太永遠不會老,」他這麼說著,不知他這一套居然和十八世紀的風流思想暗合。「喂,李斯貝特,我決定犧牲十萬二十萬的……啊!孩子們來了,他們正從院子裡走進來。你告訴我的,我只做不知道,我可以對你賭咒,因為我不願意男爵疑心你……這個女人,他一定喜歡得要命羅,我那老夥計!」

    「嚇!他魂都沒有了!」貝特說,「他沒有辦法攪四萬法郎嫁女兒,為了這次私情卻容容易易的張羅了來。」

    「你覺得那女人喜歡他嗎?」

    「他這種年紀!……」老姑娘回答。

    「噢!我真糊塗!我自己就答應愛洛伊絲養著一個藝術家,像亨利四世允許他的情婦加布裡埃爾跟貝勒加德私通。唉!一個人就怕老!老!——你好,賽萊斯蒂納,你好,我的貝貝;小娃娃呢?——啊!在這裡!真是,他慢慢的在像我了。——

    好哇,於洛,你好哇?咱們家裡又要多一頭親事啦。」

    賽萊斯蒂納和丈夫一齊望著李斯貝特對克勒韋爾遞了個眼色,然後假惺惺的回答:

    「誰的?」

    克勒韋爾裝做會心的神氣,表示他雖然多了一句嘴,他會挽救的。他說:

    「奧棠絲的嘍,可是還沒有定局。我才從勒巴家回來。有人替包比諾小姐提親,說給咱們那個巴黎大理院法官,他很想到外省去當院長呢……嘔,咱們吃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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