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卷 議會和它周圍的事物 文 / 維克多·雨果
第一章莊嚴的儀式的分析
幾十個鐘頭以來,可怕的命運一直在不停改變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象,捧著格溫普蘭上升,把他帶到溫莎來;現在呢,它又把他送到倫敦去。
無數幻象似的現實,一個接連一個,片刻不停地在他面前出現。
無法避開它們。這一個去了,那一個又來了。
他幾乎沒有時間透一口氣。
誰看見了玩雜耍的,也就看見了命運。那些一會兒起,一會兒落的球,正如人們在命運的手掌中一樣。
球和玩具。
當天晚上,格溫普蘭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他坐在一個百合花形的凳子上。他在緞子衣服外面,穿了一件白綢裡子的紅絲絨長袍,罩著一件貂皮短披風,肩上披著兩條鑲著金邊的貂皮披肩。
在他的周圍是些不同年歲的人們,有小伙子,也有老頭兒,都如同他一樣坐在百合花形的凳子上,也穿著與他同樣的貂皮和紅絲絨的衣服。
在他面前,他看見一些跪著的人。他們穿著黑綢長袍。有幾個人正在寫字。
在對面離他不遠的地方,他瞧見幾級台階,一個平台,一個華蓋,還有一面在一個獅子和一個獨角獸當中閃閃發光的盾徽。在台階上面的平台上,在華蓋底下的地方,放著一把雕著一個皇冠的金交椅。這是王座。
大不列顛的王座。
格溫普蘭現在正坐在英國上議院裡,他本人也是上議員了。
他是如何進入上議院的呢?我們現在來交代一下。
整整一天,從早晨到晚上,從溫莎到倫敦,從科爾尤行官到西敏寺大廈,他是一級一級往上爬的。每爬一級,就要大吃一驚。
他是坐在一輛御用馬車裡,由一支上議員的衛隊護送著,從溫莎動身的。榮耀地護送一個大人物和押送一個犯人,兩者之間,沒有多大區別。
那天住在倫敦一溫莎大道兩旁的人看見了一支奔騰的女王「恩俸紳士」的隊伍,護送著兩輛急馳的馬車。在第一輛車子裡,坐的是黑杖侍衛長,手裡拿著他的權杖。在第二輛車子裡,看得見的是一頂有白色羽毛的大帽子,帽子的陰影遮住了下面的面貌。他是誰呢?一位親王?還是一個犯人?
他就是格溫普蘭。
看起來,好像他們在押送一個犯人到倫敦塔去似的,不然的話,就是護送一個人到上議院去。
女王安排得很好。為了她未來的妹婿,她派出了自己的衛隊。
黑杖侍衛隊的一個軍官騎著馬走在隊伍前面。
在黑杖侍衛長的馬車上放著一個銀色的呢墊子,墊子上有一個印著皇冠的黑色公文包。
在布倫提福特,這兒是抵達倫敦前的最後一個驛站,馬車和衛隊都停了下來。
一輛玳瑁鑲的四馬馬車,前面兩個騎手,後面四個跟班,還有一個戴假髮的車伕,已經等在那裡。這輛車的車輪、踏腳、挽具、車轅和一切裝備都是金黃色的。馬籠頭是銀製的。
這輛華麗的馬車的式樣又大方,又別緻,富麗堂皇。在蘆波給我們留下來的五十一輛名貴馬車的圖樣裡,就有這種式樣的馬車。
黑杖侍衛長下了馬車,他的軍官也下了馬。
軍官拿起上面放著公文包的銀色的呢墊子,捧在手裡,站在侍衛長身後。
黑杖侍衛長打開空車的車門,接著又打開格溫普蘭坐的車門,低下眼睛,恭恭敬敬地請他上另外一輛馬車。
格溫普蘭下了車,坐進那輛華麗的馬車。
侍衛長執著權杖,軍官捧著墊子,跟著他走了進去,坐在小凳子上;在老式御用馬車裡,這是為隨從人員預備的座位。車廂用白賓切綢村裡,隆起線和穗於都是銀色的。車頂畫著紋章。
他們剛從裡面走下來的那輛馬車的騎手,穿的是皇家的號衣。他們現在坐的這輛馬車的騎手和跟班,穿的卻是另外一種極其華麗的制服。
格溫普蘭雖然跟夢遊人似的疲憊不堪,仍舊注意到他們華麗的制服;他問黑杖侍衛長:
「這是什麼制服?」
侍衛長回答:
「是您的,我的爵爺。」
那天晚上,上議院正要開會。「Curiaeratserena1,」古代記錄裡這樣寫著。在英國,議會生活是夜生活。大家都知道,有一次謝立丹在半夜開始演講,直到日出東方才告結束。
1拉丁文:議院在晚上開會。
那兩輛皇家驛車空著車子回溫莎去了。格溫普蘭的馬車向倫敦進發。
這輛四匹馬的玳瑁馬車慢吞吞地從布倫提福特走向倫敦,要這樣才合乎戴假髮的車伕的尊嚴。
格溫普蘭從車大嚴肅的儀表上瞭解到儀式的重要性。
再說,從表面上看,這是預先安排好的。我們下面就能看出它為什麼這樣慢吞吞的前進。
天雖然還沒有黑,可是已經差不多了。這陣子車子已經在御轅門前面停了下來。這個高大的拱門是白宮和西敏寺間的通道,兩邊有兩座角塔。
「恩俸紳士」的隊伍繞著車子圍成了一個圓圈。
一個侍從從車後跳下來,打開車門。
黑杖侍衛長領著手捧呢墊的軍官下了車,對格溫普蘭說:
「請爵爺下車。請戴著您的帽子。」
格溫普蘭披著一件旅行大氅,裡面的衣服還是他從昨天晚上起一直沒有離身的那套緞於衣服。他沒有帶寶劍。
他把大氅留在車裡。
在御轅門拱門下面高出路面幾步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邊門。
在儀仗行列中,最大的人物是走在最後的。
黑杖侍衛長帶著軍官,開步先走。
格溫普蘭跟在後面。
他們走上台階,從邊門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中央有一根圓柱的寬大的圓廳裡。這兒是圓塔最下面的一層,只從幾個哥特式的窄窄的窗口裡透進一點光亮,即使是在中午,這兒也不明亮。昏暗往往會加強莊嚴的氣氛。幽暗本身就是莊嚴。
圓廳裡站著十三個人。三個在前排,六個在第二排,四個在後排。
前排的一個人穿的是紫紅絲絨長袍;其餘的兩個穿的是同樣顏色的長袍,不過是緞子做的。三個人肩上都繡著英國國徽。
第二排穿的是白織錦緞上衣,每人胸前都有一個彼此不同的紋章。
最後一排的四個人穿的是黑織錦緞的衣服,他們有這樣的區別:第一個罩一件藍色坎肩;第二個有一個猩紅的聖喬治章繡在胸前;第三個有兩個紫紅十字,分繡在胸前和背後;第四個有一條黑貂皮的領於。所有的人都光著頭,戴著假髮,佩著劍。在朦朧的微光中他們的面貌不易看得清楚。他們自然也看不清格溫普蘭的面貌。
黑杖侍衛長舉起他的權杖說:
「費爾曼-克朗查理爵爺,克朗查理和洪可斐爾男爵,我以黑杖侍衛長,覲見廳的第一個軍官的身份,將您托付給嘉德——英國紋章院院長。」
那個穿絲絨長袍的人,向前走了幾步,向著格溫普蘭一躬到地說:
「費爾曼-克朗查理爵爺,我是嘉德爵士——英國紋章院院長,是英國世襲紋章局長諾福克公爵閣下委任的官員,我曾對國王、上議員和嘉德爵士們宣誓服從。在我受任之日,當英國紋章局長在我頭上傾一盅酒時,我曾鄭重誓約效忠貴族,排除敗類,寬恕貴族,不加譴責,並且幫助寡婦和童貞女。我負責安排上議員的葬禮,並且留心保存他們的紋章。我聽候您的命令。」
另外兩個穿緞子長袍的人當中的第一個,深深地打了一躬,說:
「我的爵爺,我是克拉倫斯——英國第二紋章院院長。我是負責安排上議員以下貴族的葬禮的官員。我聽候您的命令。」
另外一個穿緞子長袍的打著躬說:
「我的爵爺,我是挪羅——英國第三紋章院院長。我聽候您的命令。」
第二排立得筆直,沒有打躬,他們向前走了一步。
格溫普蘭右邊的第一個人說:
「我的爵爺,我們是六個英國紋章分院院長。我是約克紋章分院院長。」
於是每個紋章分院院長或系譜紋章分院院長依次發言,報出自己的頭銜:
「我是蘭開斯特紋章分院院長。」
「我是李其蒙得紋章分院院長。」
「我是吉土特紋章分院院長。」
「我是索美塞特紋章分院院長。」
「我是溫莎紋章分院院長。」
他們胸前繡的紋章,就是他們的州和市的紋章。
第三排穿黑色衣服的仍舊保持緘默。
嘉德爵士紋章院長指著他們向格溫普蘭說:
「我的爵爺,這是紋章院的四名官吏。這位是藍斗篷。」
穿著藍坎肩的人鞠了一躬。
「這位是龍騎兵。」
佩著聖喬治章的人鞠了一躬。
「這位是紅十字。」
佩著紅十字的人鞠了一躬。
「這位是波特一古裡斯。」
圍著貂皮領的人鞠了一躬。
紋章院長打了一個手勢,那四個官吏當中的第一個人——藍斗篷就走過去,把銀色的呢墊和印著皇冠的公事包從侍衛軍官手裡接過來。
於是紋章院長就向黑杖侍衛長說:
「很好。我非常榮幸地通知您,您已經把爵爺交給我了。」
這些繁文縟節和我們下面敘述的一些,都是亨利八世以前的古禮,安妮有一個時期曾經企圖復古。現在所有這種禮節已經不存在了。可是上議院總認為它們是不可更改的;如果說哪兒還有什麼遠不可考的古禮的話,那就在上議院裡。
雖然如此,它們還是要變的。Epursimuove1。
1意大利文:總是要變更的。
譬如說,「五月高竿」變得怎樣了呢?從前每逢五月一日,當上議員到國會去的時候,倫敦總要豎立一個高竿。最後一根是在一七一三年豎立的。打從那時起,這個「五月高竿」就消失了,不用了。
表面上不變。骨子裡卻在變。就以「亞勃馬爾」這個官爵來打個比方吧。乍看上去,它彷彿是永恆不變的。其實已經換過六個家族:沃度,曼德維爾,貝塞恩,勃南塔琴萊,鮑尚,蒙克。在「利斯德」這個官爵下,已經出現過五個不同的姓:鮑蒙,白瑞士,達德雷,悉尼,柯克。在「林肯」下的是六個,在「潘勃洛克」下的是七個。在不變更的官爵下,這些家族畢竟都變更了。有些膚淺的歷史家相信永恆不變的東西。實際上沒有不變的東西。人不過是一個波浪;人類卻是海洋。
貴族把婦女認為恥辱的「老」字當作驕傲。可是婦女和貴族階級一樣,都想讓自己永遠生存下去。
也許上議院對於上面所講的和下面要講的,都不會承認,正好像從前漂亮的女人不願意長皺紋一樣。鏡子總是代人受過,不過,它也習以為常了。
正確地描寫過去,是歷史家的責任。
紋章院長向格溫普蘭說:
「我的爵爺,請您跟著我走。」
他又說:
「在有人對您行禮的時候,您只要摸摸您的帽邊就夠了。」
他們於是護送著他,向圓廳盡頭的一道門走去。
黑杖侍衛長走在前面。
其次是藍斗篷,他捧著墊子。再次是紋章院長,在他後面走的是戴著帽子的格溫普蘭。
其餘的紋章院長、系譜紋章院長和官吏仍舊留在圓廳裡。
格溫普蘭在黑杖侍衛長的領導和紋章院長的陪同下,穿過一間一間的屋子,他當時走的路程現在已經無法追索了,因為早先的議會的房子已經拆毀了。
在他走過的屋子當中,有一間哥特式的大廳。詹姆士二世曾經在這兒和孟茂司莊嚴的會見,它曾經看見這個侄兒徒勞無益的跪在這個殘忍的叔父跟前。牆壁上懸掛著九張依照年代順序排列的、註明姓氏和紋章的前輩上議員的全身像:南斯拉特隆爵士,一三○五年,巴裡奧爾爵士,一三○六年;貝奈士泰德爵士,一三一四年;堪梯魯勃爵士,一三五六年;蒙提比岡爵士,一三五七年;鐵波塔爵士,一三七二年;戈特諾的饒其爵士,一六一五年;培拉一阿瓜爵士,未註明年代;布洛埃伯爵海閡和撒來爵士也未註明年代。
現在天已經黑了,走廊裡順序地點著許多燈。銅吊盤上插著的蠟燭照耀著廳房,好像教堂的角落裡一樣幽暗。
除了必要的官員以外,什麼人也沒有。
在他們的行列通過的一間大廳裡,站著恭恭敬敬低著頭的四個掌管玉璽的書記官和國家檔案書記官。
在另外一間大廳裡站著的是索美塞提州勃閏卜登的可敬的菲利浦-希登漢姆「軍旗」騎士。「軍旗」騎士是戰爭時期國王在隨風招展的旗幟下冊封的。
在另一間大廳裡的是英國最古的准男爵,PrimusbaronetorumAngligae1,沙弗克的埃特孟-培根爵士,他是尼古拉斯爵士的繼承人。在埃特孟爵士後面的是一個手執古銃的武士和一個手執窩爾斯特盾徽的盾手,因為準男爵是愛爾蘭窩爾斯特州的傳統保衛者。
1拉丁文:英國第一個准男爵。
再走過去的一間大廳裡的是財政大臣,他帶著四個會計師和兩個被派來擔任記數的宮務大臣的助理。造幣廠的總監也在場,他手心裡放著一枚軋了花邊的英鎊。英鎊總是有花邊的。這八個人向新爵士行了一個鞠躬禮。
在一個鋪著蓆子的走廊的進口地方,這兒是上下院中間的通道,格溫普蘭受到馬爾岡的湯麥斯-曼塞耳爵士——女王的皇室檢查官和格萊孟根選區的下議員——的敬禮;在這條走廊出口的地方,又受到一個森樸的男爵代表團的敬禮。森樸一共有八個議員,一半站在格溫普蘭左面,一半站在右邊:韋廉-阿斯布南代表赫斯汀斯;馬太-哀穆代表杜弗;約瑟亞斯-布歇特代表山特韋區;菲利浦-波特萊爵士代表海塞;約翰-布魯威代表新朗姆奈;愛德華-棕塞威爾代表芮伊城;吉姆士-海伊斯代表溫切耳涉市;喬治-萊諾代表塞福特市。
格溫普蘭正要還禮,紋章院長低聲提醒他:
「我的爵爺,只要摸摸您的帽邊就夠了。」
格溫普蘭照樣做了。
他現在走進了「畫廳」,其實這兒並沒有畫,只有些聖像,其中有聖愛德華的像,都是供在哥特式的長窗的拱頂下面的。長官中間鋪著一層樓板,上面是畫廳,下面是西敏寺大廳。
在把畫廳一分為二的本欄另外的一邊,站著三位國家大臣——顯耀的人物。其中第一位的職權範圍是英格蘭南部、愛爾蘭、殖民屬地、法蘭西、瑞士、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土耳其。第二位的範圍是英格蘭北部、荷蘭、德國、丹麥、瑞典、波蘭和莫斯科維亞。第三位是蘇格蘭人,專管蘇格蘭。頭兩位是英格蘭人,其中的一個是可敬的羅伯特-哈萊,新銳德諾市選區的下議員。在場的還有一個蘇格蘭議員蒙果-格拉海姆紳士,他是芒特羅士公爵的親戚。他們都一聲不響地向格溫普蘭鞠躬。
格溫普蘭摸摸他的帽子。
木欄把守人打開用鉸鏈旋轉的木柵門,讓格溫普蘭他們走到畫廳的另外一部分。這兒是爵士們的專座,長檯子上鋪著綠色檯布。
檯子上,一隻多支燭台的蠟燭都點著了。
格溫普蘭由黑杖侍衛長、紋章院長和藍斗篷帶領著,進入了這間特權的套房。
本欄把守人在格溫普蘭通過以後,立刻關上了木柵門。
紋章院長走進去以後,立時停了下來。
畫廳非常寬大。
在盡頭的地方,在兩扇窗戶中間的皇家徽章下面,站著兩個老人,穿著紅絲絨長袍,肩上披著兩條金邊貂皮,假髮上戴著一頂插著白羽毛的帽子。從長袍的袍縫裡可以看得出裡面的綢襖和劍柄。
在他們後面,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穿黑織錦緞衣服的人,高高舉著一根長棒,棒頂裝著∼個戴皇冠的獅子。
這就是英國上議員的金棒武士。
獅子是他們的標誌。「獅子就是男爵和上議員,」貝曲朗-陶斯克林在他的編年史手稿裡寫道。
紋章院長指指那兩個穿絲絨長袍的人,向格溫普蘭低聲說:
「我的爵爺,這些是你同等的人。請您完全照他們行禮的樣兒還禮。這兩位上議員都是男爵,他們是大法官指定來做您的保護人的。他們年事已高,已近失明。他們要把您引薦給上議院。第一位是斐特瓦耳特爵士卻爾斯-邁爾德梅,他是男爵中的第六位;第二位是曲萊斯的阿朗德爾爵士奧哥斯塔什-阿朗德爾,他是男爵中的第三十八位。」
紋章院長向這兩個老人那兒走了一步,提高了嗓子: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爾男爵,西西里科爾尤侯爵,費爾曼-克朗查理,王國的上議員,向你們致敬。」
這兩個爵士高高地舉起他們的帽子,隨後又重新戴上。
格溫普蘭也照樣做了。
黑杖侍衛長領著藍斗篷和紋章院長,繼續向前進。
金棒武士插在格溫普蘭前面,兩位上議員分列在他兩邊,斐特瓦耳特爵土在右,曲萊斯的阿朗德爾爵士在左。阿朗德爾爵士—一兩個爵士當中年齡最高的一個——非常衰弱。他在第二年裡就死去了,把爵位傳給未成年的孫兒約翰,這個爵位到了一七六八年就沒有了。
行列離開畫廳,進入一條走廊,這兒有一排方柱子,空檔中間交替站崗的是英格蘭長槍隊和蘇格蘭執戟隊。
蘇格蘭執戟隊是一支漂亮的短褲軍,所以後來有資格在方特諾跟法國的騎兵隊和皇家裝甲隊對壘交鋒,他們的長官對他們的敵人說:「各位先生,請把帽子戴上。我們馬上就要射擊了。」
他們的隊長向格溫普蘭和兩位上議員身份的保護人,舉劍致敬。士兵們也舉起長槍和斧戟。
在走廊的盡頭,露出一個閃著亮光的大門,兩扇門是那麼壯麗,看上去好像是金子做的。
在門的兩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個人。他們就是door-keePers「守門衛士」。
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走廊突然放寬,出現了一個玻璃圓屋。這兒有一把扶手椅,靠背高得不得了。從坐在上面的這個人的假髮和寬大的長袍來看,可以斷定是個顯耀的人物,這就是英國的大法官威廉-古柏。用這樣一個人物來掩飾皇家的缺點是有它的好處的。威廉-古柏是近視眼,安妮也是一樣,不過程度比較輕些。因此,威廉-古柏的近視眼就博得了近視女王的恩眷,選他做了大法官和「君主良心的守護人」。
威廉-古柏的上嘴唇薄,下嘴唇厚,這是一個天性不好不壞的象徵。
這個圓形的地方是用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來照明的。
大法官莊嚴地坐在他的大椅子上,右面有一張桌子,坐的是皇家書記官,左邊也有一張桌子,坐的是議會書記宮。
每個書記官面前都擺著一本攤開了的記錄簿和一個墨水壺。
站在大法官的椅子後面的,是他的金棒武士,手執有皇冠的金棒,此外還有一個牽袍裾的和一個拿錢包的官員,都戴著厚厚的假髮。這些官兒到現在還仍舊存在。
在靠近大法官座位的一個小架子上,放著一把金柄寶劍,劍鞘和腰帶都是紫紅色絲絨的。
在皇家書記官背後的,是一個手捧一件抖開的加冕長袍的官員。
在議會書記官背後,另外有一個官員,手裡也捧著一件抖開的長袍,這是上議員用的。
這兩件長袍都是白綢裡子的紅絲絨衣服,上面有兩條鑲著金邊的貂皮披肩,不過加冕長袍上的貂皮披肩比較寬些。
第三個官員是執書官,用一方佛蘭德斯皮托著紅皮書,這是一個用紅摩洛哥羊皮裝訂的小冊子,載有上院議員和下院議員的名單,此外還有一些空白的書頁和一支鉛筆,這是照例交給每一個新入議會的議員的。
這個由格溫普蘭殿後和由他的兩位上議員保護人陪伴的行列,在大法官的椅子前面停了下來。
兩位上議員身份的保護人取下了帽子。格溫普蘭也照樣摘下了帽子。
紋章院長從藍斗篷手裡接過銀色的呢墊,跪了下來,把上面的黑公文包交給大法官。
大法官接過公文包,順手交給了議會書記官。書記官恭恭敬敬地接過以後,隨著坐了下來。
議會書記官打開公文包,站了起來。
公文包裹有兩份例行的公文,一份是女王給上議院的特權狀,一份是給新上議員的詔書。
書記官必恭必敬地站在那兒,慢慢地宣讀兩份文件。
給格溫普蘭的詔書的結尾是慣用的格式:
「……茲切實曉諭,鑒於你對教會和國家的責任忠貞不貳,著你親身前來接受我們西敏寺議會的主教和上院議員中的席位,以便你本著一切的光榮和良善,來對國家和教會的事務作出貢獻,此諭。」
詔書宣讀完畢,大法官提高了聲音:
「聖上的旨意宣讀完畢。克朗查理爵爺,您對聖體的奇跡、崇敬聖人和彌撒,願意放棄嗎?」
格溫普蘭打了一躬。
「審查已經結束,」大法官說。
議會書記官接著說:
「爵爺閣下已經接受了審查。」
大法官又加了一句:
「我的克朗查理爵爺,請您就位。」
「但願如此,」兩位保護人說。
紋章院長站起來,從架於上取下寶劍,把腰帶扣在格溫普蘭腰間。
「從今以後,」古《諾曼底憲章》說,「這位上議員即可帶劍上朝,身坐高位,參預國家大事。」
格溫普蘭聽見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說:
「請爵爺閣下穿上議員長袍。」
同時這個拿著長袍向他說話的人,就把長袍披在他身上,並且把貂皮披肩的黑色絲帶繫在他的脖子上。
格溫普蘭披上猩紅的長袍,掛上金寶劍,就跟左右兩邊的上議員打扮一樣了。
執書官向他呈上紅皮書,把書放進他上衣的衣兜裡。
紋章院長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我的爵爺,進去的時候,要向皇上的寶座行禮。」
寶座就是王位。
這當兒,兩個書記官各據一案,一個在皇家記錄簿上,一個在議會記錄簿上,寫了起來。
於是兩個人,一個跟著一個,皇家書記官在前,把他們的記錄簿呈遞給大法官。大法官在上面逐一加以簽署。
簽署完畢,他站了起來: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爾男爵,西西里科爾龍侯爵,上議員費爾曼-克朗查理爵爺,大不列顛聖職和在俗的貴族,歡迎您到上議院來。」
格溫普蘭的兩個保護人按了一下他的肩頭。他打了一個轉身。
走廊盡頭的兩扇金光閃閃的大門同時打開了。
那就是上議院的大門。
自從格溫普蘭被一個不同的行列包圍著走進薩斯瓦克監獄的鐵門以後到現在,還不到三十六個鐘頭。
所有這些雲霧以驚人的速度從他頭上飛過;雲霧就是這些具體的事實;速度就是襲擊。
第二章公道
樹立一個與國王平肩並齊的貴族階級,在野蠻時代,是一個有作用的策略。這個原始的政治手段在法國和英國產生了不同的結果。在法國,一位爵士是一個假想的皇帝;在英國,卻是一個真正的王子。雖然地位比在法國差一些,可是卻更有實權:我們可以說比較差一些,但是更惡劣一些。
貴族階級產生於法國,日期弄不清楚,據傳說是在查理曼大帝時代,歷史說是在「賢者」羅伯時代。歷史不見得比傳說更可靠。範文寫過:「法國的國王希望把國內的大人物都拉攏過來,於是把漂亮的爵位賞給他們,使他們跟自己的平輩一樣。」
貴族階級不久即發展出支派,從法國傳到英國。
英國的貴族階級是了不起的,而且很有勢力。它的前身是撒克遜的「威特拿革摩」。丹麥的「賽恩」1和諾曼底的「伐伐索」2也變成了男爵。男爵的字源是vir,西班牙文譯作varon,意思是「傑出的人」。從一○七五年起,男爵就引起了國王的注意。哪一個國王?「征服者」威廉!早在一○八六年他們就打下了封建制度的根基,把英國土地測量冊(末日裁判書)作為它的基礎。在「失地王」約翰統治下,衝突來了。法國的貴族對大不列顛施用高壓手段,傳英國國王到他們面前去。英國男爵大為憤怒。在「莊嚴者」菲力普加冕的時候,英國國王以諾曼底公爵的身份槓第一面大旗,基恩公爵扛第二面。反對這樣一個對異國稱臣的國王的「貴族戰爭」於是就爆發了。男爵們逼迫怯懦的約翰國王頒布大憲章,於是建立了貴族議會。教皇參加了國王的一邊,把英國的爵士們逐出教會。時間是一二一五年,教皇是莫諾森三世,VenisancteSpiritus3的作者,他送給「失地王」約翰四個金戒指,象徵著謹慎、正直、節制、剛毅四種基本的品德。爵士們不為所動,繼續鬥爭了好幾代。潘勃洛克力挽狂瀾。一二四八年簽定了《牛津憲章》。二十四位男爵約束了國王的權力,並參與朝政,還號召每州派一位騎士來共同參加這個擴大了的鬥爭。這兒就是下議院的開端。隨後,爵士們又從每一個市加上兩個市民,再從每個城邑添上兩個國民。直到伊麗莎白執政時期為上,上院議員一直是審查下院議員資格的裁判官。從他們的裁判權上產生了一句俗話:「沒有『三不』不能當選」。「。不」是sinePrece,sinePretio,sinePoculo4。這也未能阻止以後「特權選區」5的出現。在一二九三年,法國的爵士朝廷對英國國王仍舊有裁判權;「美男子」菲力普曾經傳愛德華一世到他駕前受審。愛德華一世就是那個吩咐兒子在他死後把他的屍身煮爛,然後帶著他的骨頭作戰的國王。爵士們看到了他們國王的瘋狂,感到有鞏固議會的必要。他們就把議會劃分成上議院和下議院兩個部分。他們傲然的保持著他們至高無上的威權。「如果任何一個下議員膽敢誹謗上議院,就會被傳到上議院來接受重責,有時還會被押送到倫敦塔裡6。」兩院在投票方面也有區別。在上議院裡,他們投票是從未一個被稱為「後進的」男爵開始,一個一個的投。每個議員用「滿意」或「不滿意」來回答。在下議員方面,他們是集體投票,跟羊群一樣大夥兒齊呼「是」或者「否」。下議院提出彈劾,由上議院裁判。上議員討厭數目字,把國庫監察權托付給下議員,後來下議院因而獲得不少的好處。英國人把國庫叫做「棋盤」,有的人說,這是因為國庫裡的桌毯是棋盤花的,有的人說,這是因為鐵柵後面放英國國王財寶的許多古老的抽屜好像棋盤。傳說不一。「年度報告」是從十三世紀末期開始的。在「玫瑰戰爭」時期已經可以看見爵士們的勢力了,他們一會兒站在蘭開斯特公爵約翰-於特一邊,一會兒站在約克公爵愛德蒙一邊,瓦特-台勒耳,羅裡亞茲,「製造國王的人」瓦爾韋克等人的權力,以及要求自由的紛擾,都是公開的或者秘密的以英國封建制度為基礎的。爵士們對於國王是經常嫉妒的;嫉妒就是監督。他們限制國王的主動權,縮小叛國罪的範圍,慫恿那幾個假理查去對抗亨利四世,他們充作仲裁人,判斷約克公爵和安如的麥格萊特中間三頂皇冠的問題,必要的時候也徵兵打仗,他們曾經在什留斯布裡、杜開斯波裡和聖阿爾班等地作戰,有時打勝仗,有時吃敗仗。到了十三世紀,他們在留埃斯打過一場勝仗,把國王的四個弟弟逐出了國境。這四個人是伊薩貝爾與拉馬歇伯爵的私生子;四個都是盤剝高利,利用猶太人搾取基督徒的錢財,半是太子,半是騙子的人物;其實這種事情在以後是極普通的事情,可是當時是被人認為不正派的。及至十五世紀,諾曼底公爵們中間還有做英國國王的,所以議會的議案都是用法文寫的,從亨利七世的統治時期起,由於爵士們力爭,議案才改用英文。英國的攸忒-彭杜拉根統治下用不列顛語;愷撒統治下用羅馬語;赫勃忒啟統治下用薩克遜語;哈羅特統治下用丹麥語;威廉統治下用諾曼底語;感謝爵士們,從此通用英語了。後來連宗教也是英國教了。在國內有自己的宗教是一個很大的力量。一個外國的教皇會把一個國家的元氣拖垮的。一個麥加聖地就是一條章魚。在一五三四年倫敦跟羅馬割斷關係,貴族階級改革宗教,爵士們擁護路德的學說。這是對一二一五年他們被逐出教會的一個回擊。這一點對於亨利八世是合意的,不過,從其他各方面來說,爵士們就是亨利的眼中釘了。一條惡狗和一頭熊,上議院和亨利八世就是如此。當窩爾塞竊據白宮,又當亨利從窩爾塞手中竊奪過去的時候,誰提出抗議呢?四位爵士——契恰斯特的達爾捨,白勒休的聖約翰,和曼特佐依與曼特依格(這兩個是諾曼底名字)。國王篡奪。於是貴族階級就乘虛而入。在傳統的力量當中,還有點不可敗壞的德性。由此就有了爵士們對上的反抗。即使在伊麗莎白時代,男爵們也並不安靜。因而產生了竇漢姆的酷刑。殘暴的女王裙子上染上了鮮血。裙子底下藏著一個斷頭台,這就是伊麗莎白。她盡量地少開議會,並且把上議院縮減到六十五位議員,在他們當中只留一個侯爵(溫徹斯特),連一個公爵都沒有了。法國國王們也感到同樣的嫉妒,使用同樣的排除辦法。亨利三世時,只有八個公爵上議員。使得國王大感頭痛的是:曼提斯男爵、古西男爵、古洛米埃男爵、梯麥瑞斯的沙托紐弗男爵、拉登諾斯的費爾男爵、摩太尼男爵和另外的幾個爵士維持著法國上議員男爵爵位。在英國,國王看到貴族階級一天天減少,大為高興。我們只舉一個例子:從十二世紀到安妮統治英國的時候為止,一共廢棄了五百六十五個爵位。「玫瑰戰爭」開始時已經沒有了公爵,這個工作是馬利-都鋒用斧頭完成的。這是殺貴族的頭。削除公爵自然要把他們的頭砍掉。也許,這是一個好辦法;可是收買比殺頭來得好些。這是詹姆士一世的看法。他恢復了公爵,而維勒爾卻把他變成了豬7。這是把封地公爵變成了內廷公爵的先例。這樣必然會有豐富的收穫。查理二世就在他的情婦當中封了兩位公爵夫人:掃桑波敦的巴倍和貴羅爾的路易絲。在安妮統治下,有二十位公爵,其中三個是外國人:肯伯蘭、劍橋和紹尼堡。詹姆士一世發明的這個內廷政策成功了嗎?沒有。上議員覺得他們受到國王陰謀的玩弄,所以都生了氣。他們生詹姆士的氣,也生查理一世的氣。我們順便說一聲,查理一世對他父親的死可能有些關係,正如同瑪利-德-梅狄西對她丈夫的死可能有些關係一樣。查理一世與貴族階級有過一次決裂。爵士們在詹姆士一世時代,審訊過培根8的聚斂罪,又在查理一世時代審訊過斯達福德9的叛國罪。他們定了培根的罪,也定了斯達福德的罪。一個失去了尊貴,一個失去了性命。砍掉斯達福德的腦袋,等於砍掉查理一世的腦袋。爵士們幫助下院議員。國王在牛津召集議會;革命在倫敦召集議會。四十四位上議員附和國王,二十二位擁護民主政體。爵士們承認了人民,於是就產生了《權利條例》,它是法國《人權宣言》的藍本,英國革命給法國遙遠未來的大革命帶來了一個模糊的縮影。
1貴族。
2較低的封建貴族。
3拉丁文:《祈求聖神降臨》。這兒是聖歌名。
4拉丁文:不自薦,不行賄,不請客。
5指選民少而產生較多的下議員的選區。
6見張伯倫著《英國的現狀》第二部第二卷第六章第六四頁,一六八八年版。——原注
7因為維勒爾總是對詹姆士一世戲稱「公豬陛下」。——原注
8詹姆士一世的親信。
9查理一世的親信。
這些就是貴族階級的貢獻。我們得承認,並不是出於他們的本心,而且代價也很大,因為貴族階級是個龐大的寄生蟲。儘管如此,畢竟還是一些重大的貢獻。路易十一、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專政,以及在法國搞的那些土耳其式的玩意兒:如建立蘇丹式的政權呀,壓制臣民呀,使用王權濫施杖刑呀,凌辱平民呀,等等,英國的爵士都加以制止,貴族階級好比一道牆,一邊擋住國王,一邊保護人民。他們用對待國王的蠻橫來贖買他們對待人民的傲慢。雷塞斯特伯爵西門就對亨利三世說過這句話:「國王,你撒謊!」爵士們約束國王,在打獵上傷害他最敏感的地方。比如:每個爵士到了御花園裡有殺死一條鹿的權利。他們在那裡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在倫敦塔裡,國王的津貼標準不比一個爵士的高,就是說,每星期十二英鎊。這是應該感謝上議院的。還有,爵士們廢立國王,我們也應該感謝他們。他們驅逐「失地王」約翰,剝奪愛德華二世的王權,廢黜理查二世,粉碎亨利六世的政權,給克倫威爾準備好條件。查理一世也有路易十四的雄心!只是因為克倫威爾的緣故才沒有表現出來。說到這裡,我們順便談談克倫威爾覬覦貴族爵位的事實,雖然沒有歷史家注意過。其實,這就是克倫威爾所以要與伊麗莎白-鮑歇爾結婚的原因,因為伊麗莎白是一個姓克倫威爾的鮑歇爾爵士(這個爵位在一四七一年被廢棄)的後裔和繼承人。也是一個姓鮑歇爾的羅勃沙特爵士(這個爵位在一四二九年被廢棄)的後裔和繼承人。由於重要的事件不斷發生,克倫威爾發現用黜廢國王的手段來獲取政權,比恢復爵位、利用上議院取得政權容易。對爵士們用的儀式,有的時候是不吉利的儀式,也能用在國王身上。倫敦塔的兩個武士,肩荷斧頭,押解一個被控告的爵士到議會法庭前受審,這個儀式對國王也同樣可以適用,正如同它可以對任何其他的貴族適用一樣。上議院有一個行動計劃,並且一直貫徹了五個世紀。他們也有疏忽和軟弱的日子,譬如說,有那麼出奇的一次,他們讓朱裡亞二世1的帆船載來的奶酪、火腿和希臘酒給迷惑住了。英國的貴族是不信任人,傲慢難馭,機警多疑的愛國者。在十七世紀末期,一六九四年,他們制定的十條法案,剝奪了掃桑波頓州的司托克布立治城派送議員參加議會的權利,並且強迫下院議員宣佈這個城的選舉無效,因為那兒有羅馬派舞弊。他們責令約克公爵詹姆士宣誓背棄天主教,詹姆士拒絕了,他們於是廢除他的王權。儘管這樣,詹姆士還是繼續統治英國;不過爵士最後還是抓住機會,把他驅逐出去。這個貴族階級在它長期的存在中,一直有進步的傾向。它不時發出珍貴的光輝,只有現在它快要完蛋的時候除外。在詹姆士二世時代,它使下議院保持四十六名平民議員對九十二名騎士議員的比例。森堡的十六位內廷男爵來對抗二十五個城市的五十個平民議員,也足足有餘了。這個貴族階級雖然腐敗和自私,可是在某些時候還是非常公道的。它是受到刻薄的判斷了。歷史是袒護下議員的。這是一個值得爭論的問題。我們認為爵士們所玩的一套倒是極其偉大的。寡頭政治是野蠻狀態的獨立自主,可是畢竟是獨立自主。就以波蘭來打個比喻吧,它名義上是個王國,而實際上卻是一個共和國。英國的爵士們不信任國王,所以把他放在他們的監護之下。他們時常表現出他們比下議員更會使國王頭痛。他們會「將」國王的「軍」。於是,在那奇特的一年,一六九四年,三年議會案因為威廉三世的反對,被下議院否定以後,卻被爵士們通過了。威廉三世盛怒之下,取消巴斯伯爵在彭登尼斯城堡的管理權,削去摩當子爵的一切職務。上議院是王國中心的一個威尼斯共和國。它的目的是要把國王降為威尼斯共和國的總督。並且把從國王手裡奪來的權力交給人民。
1十六世紀的教皇。
國王懂得這一點,他憎恨貴族階級。雙方都努力削弱對方。每一方所失去的東西都落在人民手裡。這兩個盲目的力量——君主專制和寡頭專政——都沒看出,它們是在為第三者——民主政體——服務。在上一世紀,能夠絞殺斐勒茲爵士那樣一個貴族,對國王說來是多麼痛快的事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是用絲繩子絞死他的。多客氣!
「我們決不絞死一個法國的爵士。」黎塞留公爵驕傲地說。同意。他們不過砍掉他的腦袋。還要客氣呢!芒模倫西一坦卡維爾簽名時總是簽「法國和英國的爵士」,把英國的爵位放在第二位。法國的爵士地位比較高,權力比較小,保住的地位比權力高,優先權比統治權大。他們和英國爵士的區別,正如虛榮心和驕傲的區別。對法國的爵士來說,能夠比外國親王、西班牙的大公和威尼斯的貴族佔先;讓法國的元帥、總指揮和海軍上將在議會裡坐坐小凳子(哪怕他是土魯斯伯爵或者路易十四的兒子也要坐在那兒);辨別哪些公爵是從父系,哪些公爵是從母系繼承來的;使普通伯爵(如阿爾瑪尼亞伯爵或者阿爾培伯爵)的地位和上議員伯爵(如厄弗洛伯爵)的地位保持一定的距離;研究法國的爵士滿了二十五歲,在什麼場合應該戴聖神勳章,什麼場合戴金羊勳章;設法使議院年資最老的於賽公爵跟宮廷年資最老的特來維爾公爵對抗;規定選舉人應該有多少侍從和馬車的馬匹;讓首相叫他們「大人」;爭論馬恩公爵的上議員資格是不是跟歐伯爵一樣從一四五八年開始的;從斜對角或者從牆邊穿過大廳;諸如此類,都是重大的事件。對英國爵士來說,只有航海法,宣誓條例,徵募歐洲軍隊,海上霸權,驅逐斯圖亞特王朝,與法國作戰等等,才是大事。一邊是禮教高於一切;一邊是主權高於一切。英國爵士有實際收穫,法國爵士徒有虛名。
總的來說,上議院是進步的開端;對文明來說,這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它有替一個國家莫立基石的光榮。它是人民團結的第一個表現:英國人的抵抗力量,這個隱秘的和所向無敵的力量,就是在上議院裡產生的。男爵利用一連串打擊王朝的法規,替王朝的最後崩潰開闢了道路。上議院到了今天,才對他們不情願做的,不知不覺做出來的事情,感到詫異和悲傷。不過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了。這哪裡是什麼讓步!這是物歸原主。這一點,老百姓並不是不知道。「我賞給你們,」國王說。「我收回自己的東西,」老百姓說。上議院以為它建立的是自己的特權,誰知卻變成了人民的權利。兀鷹(貴族階級)孵鷹蛋(自由)。
今天,蛋殼破了,鷹在天空翱翔,兀鷹快要死了。
貴族階級奄奄一息,英國卻在壯大。
不過,我們應該替貴族階級說幾句公道話。它曾經跟王朝抗衡,勢均力敵。它阻止了君主專政,建立起保護人民的柵欄。
現在讓我們謝謝它,把它埋葬起來吧。
第三章從前的西敏寺大廳
西敏寺旁邊有一座古老的諾曼底皇宮,在亨利八世時被燒燬。兩邊的偏殿倖免於難。愛德華六世把上議院和下議院分別設在這兩個偏殿裡。
現在兩個偏殿和兩間大廳都不存在了。已經全部翻造了。
我們已經說過,現在再說一遍,今日的上議院與往昔的上議院已經毫無類似之處。在拆毀舊殿的時候,他們或多或少的把往昔的習慣也拆毀了。掘紀念碑的丁字鎬對法律和習慣也有影響。一塊古碑倒下來的時候,不會不帶走一條古老的法律。把一個一向設在方廳裡的元老議會遷到圓廳裡,它就不再是同樣的東西了。軟體動物的形狀是隨著外殼變的。
如果你希望保存一件古老的事物,不管它是屬於人類的還是屬於神的,是一個法典還是一種教義,是一個古代貴族制度還是一個祭司制度,千萬不要去修理它,連外表也不要動。頂多打上一個補釘就夠了。譬如說,耶穌會就是天主教教義的補釘。對待建築物同對待一種制度是一樣的。
陰影應該留在廢墟裡。衰老的權力在新裝飾過的屋子裡是不會舒服的。荒蕪的宮殿配上破破爛爛的制度最合適。
敘述昔日上議院內部的情形,等於敘述完全陌生的事物。歷史就是黑夜。歷史沒有第二種面貌。凡是退出舞台的東西,沒有不立刻消失在朦朧裡的。佈景一換,一切都忘掉了。往事的同義詞是:不為人知。
英國爵士們的法庭設在西敏寺大廳,最高的立法廳設在一間特殊的大廳裡,叫做「爵士之家」,houseofthelords。
除了不經國王召集從來不開會的英國上議院以外,西敏寺大廳裡還有兩個大法庭,它們的權力雖然比上議院低,但是比其他一切司法機關的權力都高。在大廳上層,它們佔用兩間毗連的套房。第一個是御席法庭,規定由國王出席主持;第二個是大法官法庭,由大法官出席主持。前者是「正義」法庭,後者是「慈悲」法庭。大法官可以奏請國王開恩赦免;不過這是罕有的事。這兩個法庭現在還存在,它們解釋法律,作一些修改;法官的技巧在於把法典雕成判例。通過這個操作,讓法律盡可能地產生一些公道。西敏寺大廳是一個製造法律、適用法律的莊嚴的神殿。這個大廳的圓頂是栗木的,蜘蛛不可能在上面結網。其實法律裡的蜘蛛網已經夠多了。
這兒又是法庭又是議會。這兩個東西組成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長期議會自從一六四○年開始以來,就感覺到需要這一把對革命有利的兩刃利劍。因此長期議會聲明它不但有立法權,同時還有司法權。
這個雙重的權力,從遠不可考的時期起,就賦給上議院了。我們剛才說過,法庭設在西敏寺大廳,立法廳設在另外一間大廳裡。
這個另外的大廳,也就是「爵士之家」,是一個狹長的屋子。白天,光線從四個深深嵌在屋頂上的窗戶裡透進來,除此以外,國王的華蓋上面還有一個帶窗簾的、有六塊玻璃的牛眼窗。夜裡,除了裝在牆上的十二座半圓形的多支蠟燭台以外,並無其他的照明設備。威尼斯的元老廳比這兒還要暗。這些掌握生殺之權的貓頭鷹喜歡昏暗。
爵士們聚會的大廳上面是一個拱形圓頂,梁是金黃色的,還有許多多面體塑像。下議院的大廳是平頂的。君主國的每一個建築物都有它的意義。爵士們的長廳,一頭是門,另外的一頭是國王的寶座。離門幾步的地方橫著一道木柵,類似一條邊界,說明平民到此為止,再過去就是爵士們的地盤了。在寶座右首是一個壁爐,上端有紋章,另外有兩個大理石浮雕,一個內容是五七二年卡司窩弗征服不列顛人的勝利;另外一個是丹斯塔布爾城的地圖,上面有四條大街,類似世界的四個部分。國王的寶座是放在一個有三級台階的平台上的。寶座叫做「國王的椅子」。
兩邊牆壁上掛的是伊麗莎白賜給爵士們的壁毯,上面是一幅幅的西班牙無敵艦隊從離開西班牙起、一直到在英國面前覆滅為止的連環畫。巨大的船身都是金線和銀線繡的,因為年深月久,已經發黑了。寶座右首,在蠟燭台隔開的掛毯那兒,放著為主教們預備的三排席位;左面放著為公爵、侯爵和伯爵們預備的三行席位,排列成行,一層一層的,中間留著走道。第一排三個凳子上坐的是公爵,第二排三個凳子上坐的是侯爵,第三排三個凳子上坐的是伯爵。子爵們的席位是橫列在寶座對面的,在子爵背後和木柵中間才是男爵們的兩條凳子。寶座右首的高凳子上,坐的是坎特伯雷和約克的兩位大主教;中間一排席位上坐的是倫敦、竇漢姆和溫徹斯特的三位主教,其餘的主教都坐在下面的凳於上。在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其他的主教中間有個極大的區別,大主教是「上天指定的」主教,其他的主教,不過是「上天認可的」主教。在寶座右首,還有一個替威爾士親王設的座位,左首則是一些為皇族公爵預備的折疊式的椅子;在這些椅子後面有一級台階,那是專為未成年的爵士們設的席次,他們沒有發言權。到處都是百合花,爵士們以及國王頭頂上的四壁上,飾著巨大的英國國徽。爵士們的兒子和貴族階級的嗣子都站在華蓋後面和牆壁中間,有權觀看辯論。在大廳盡頭的寶座和三面上議員的議席中間,留著一塊很大的四方形空地,鋪著華麗的地毯,交織著英國國徽,放著四個羊毛坐榻:一個在寶座前面,上面坐著大法官,兩邊放著權標和大印;一個在主教們的席位前面,上面坐著裁判官,他們是國家的顧問官,有權投票而無權發言;一個在公爵、侯爵和伯爵們前面,上面坐著國務大臣;還有一個在子爵和男爵們前面,上面坐著皇家書記官和議會書記官,並且有兩個屬員伏在上面跪著寫字。在這個地方的正當中,是一張很大的桌子,鋪著桌布,放著一卷卷的文件、記錄冊子、傳票和幾隻巨大的雕花銀墨水壺,四隻角上放著高蠟燭台。爵士們根據年資,也就是說,每人依照自己的爵位建立日期就座。席次根據爵位劃分,同樣的爵位又以年資區別前後。在木柵那兒站著黑杖侍衛長,手裡拿著權杖。門裡邊的是侍衛軍官;門外邊的是黑杖司儀官,他的職務是在開庭時用法國話大叫三次:「開——喲!」把重音放在第一個字上,聲音特別嚴肅。司儀官旁邊站著大法官的持權標的律師。
在皇家的儀式中,普通的爵士們戴冠冕,神職爵士們戴主教帽。
大主教的帽子上繡著公爵冠;普通的主教因為地位比子爵低,帽子上繡著男爵帽。
我們應該指出一個有教育意義的奇怪現象。在寶座、主教和爵士們的席位中間的這個方形空地上,跪著官員。這跟法國開國時兩個朝代的古議會的情形相同。法國政權的表現方式也如同英國的一樣。遠在八五三年,英克馬寫了一篇deordinationesacripalatip1,他描述的簡直就是十八世紀西敏寺上議院議會的情形。委實奇怪!現場記錄遠在九百年前就已經寫好了。
1拉丁文:《皇家會議一瞥》。
歷史是什麼?歷史是把古人的事情告訴現在的人。英克馬卻恰恰相反,把現在的事情告訴古人了。
議會必須七年召開一次。
上議員們關著門秘密討論。下議員的辯論則是公開的。公開貶低身份。
爵士的數目沒有限制。召集上議員是對王權的威脅。這是統治的手段。
在十八世紀初期,上議院的名額已經很多了。後來還在不斷地增加。削弱貴族階級是個有政治意義的策略。伊麗莎白把貴族階級壓縮到六十五名爵士,大概是犯了錯誤。數目越少越厲害。在集會中,會員越多頭兒越少。詹姆士二世懂得這一點,他把上議員增加到一百八十八人,或者說一百八十六人,如果我們不把寢宮裡的樸茨茅斯和克利夫蘭兩位公爵夫人算進去的話。在安妮做女王的時候,連主教計算在內,一共是二百零七個爵士。如果不把女王的丈夫肯伯蘭公爵計算在內,一共是二十五位公爵,最早的是諾弗克公爵,他是天主教徒,沒有列席;後進的是劍橋公爵,漢諾威的選帝侯,雖然他是個外國人,卻出席參加議會。溫徹斯特是「英國獨一無二的」侯爵,如同阿斯托加是西班牙獨一無二的侯爵一樣;他是雅各賓黨人,沒有出席。有五位侯爵,最早的是林賽侯爵,末一個是羅狄安侯爵。七十九位伯爵,最早的是德貝伯爵,末一個是伊斯來伯爵。九位子爵,最早的是希爾佛爾子爵,末一個是隆斯德爾子爵。六十二位男爵,最早的是阿布加文尼男爵,末一個是赫維男爵,赫維爵士是最末了的男爵,稱為「殿後上議員」。至於德貝,因為他前面有牛津伯爵和什留斯布裡及肯德伯爵,所以在詹姆士二世時是第三位伯爵;可是到了安妮在位的時候,卻變成了最早的伯爵。還有兩位大法官的爵位已經從男爵的名冊中消失了:一個是維魯南男爵,歷史上承襲這個爵位的是培根爵士;另外一個是維姆男爵,歷史上承襲這個爵位的是傑弗理!兩個可怕的名字。在一七○五年,二十六位主教只有二十五位出席,吉士特的主教職位是一個空缺。在主教當中,有些是爵位很高的貴族,如牛津的主教威廉-泰爾波,是新教的首領。其他的都是些卓越的博士,如約克的大主教約翰-沙普,做過瑙威池修道院院長;羅徹斯特的主教詩人托馬斯-斯普刺特,是個患中風的老頭兒;還有林可恩的主教韋克,他後來死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任上,是波胥埃的勁敵。
在重要的關頭上,這一群莊嚴的爵士接到了國王召集議會的通知以後,穿著長袍,頂著假髮,戴著主教的高冠或者帶羽毛的帽子,靠著議院的牆壁各就各位;他們一排一排的腦袋和牆上在暴風雨中覆滅的、隱隱約約的無敵艦隊,都彷彿在說:「連暴風雨也服從英國的命令。」
第四章從前的上議院
格溫普蘭的授爵儀式,從他進入御轅門起一直到他在玻璃圓廳裡接受審查為止,都是在朦朧的黑影裡進行的。
威廉-古柏爵士不許別人對他,英國的大法官,過於詳細地介紹年輕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的破了相的臉;他認為瞭解一位爵士生得並不俊秀是降低自己的身份,並且感到讓一個下級冒昧地告訴他這一類的消息,是有失尊嚴的。當然,老百姓喜歡說長道短:「哈!這個王子是個駝背。」所以對一位爵士來說,得了殘廢是一件惱人的事。因此,女王剛提到這個問題,大法官就簡捷地說:「對一位爵士來說,爵位就是他的面貌。」再說,他從他必須審查的口供記錄裡,已經知道了一個大概。所以應該慎重。
新爵士進議院的時候,他的面貌可能引起一些轟動。這是必須加以防止的。大法官採取了一些措施。盡量少鬧亂子,是一個千古不變的概念,也是一個嚴肅的人物做人的準繩。不鬧亂子是莊嚴的一部分。必須在把爵位授予格溫普蘭的時候,不受到任何阻礙,如同任何其他的爵士繼承自己的爵位一樣。
為了這個緣故,大法官把接受格溫普蘭的儀式定在晚會上舉行。大法官是個司閽人。「quodammodoostiarius1,」《諾曼底憲章》說,「Januarumcancellorumquepotestas2,」戴都良說。所以能夠在屋子外面執行職務。於是威廉-古柏爵士就利用這項權利把費爾曼-克朗查理的授爵儀式改在圓廳裡舉行。此外,他還把時間提早,使這位爵士在正式開會以前進入議院。
1拉丁文:看門人。
2拉丁文:看守門戶和木柵的人。
授爵典禮在門口,或者甚至議廳外舉行,是有先例可授的。一三八七年,第一位世襲的男爵霍爾德堡的約翰-德-鮑尚被理查二世下詔封為吉得明斯特男爵,典禮就是這樣舉行的。大法官重新援用這個例子,卻給自己添了麻煩:隨後不到兩年,他在接受紐哈文子爵進上議院的時候,就感到了不便。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威廉-古柏爵士兩眼近視,差不多沒有注意到格溫普蘭醜陋的相貌;而做保護人的兩個眼瞎子差不多的老頭兒,根本沒有注意。
大法官挑選他們倆正是為了這個原因。
妙的是大法官僅僅看到格溫普蘭的身材和態度,還認為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呢。
我們在這兒交代一下。像巴基爾費德羅這麼一個徹頭徹尾的密探,經過徹底瞭解以後,決意按照他的詭計行事,他在報告大法官的時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格溫普蘭醜陋的程度,並且特別說明格溫普蘭能夠隨意消除這個笑容,使這張破了相的臉恢復嚴肅的神氣。對格溫普蘭的這個能力,巴基爾費德羅大概有點兒言過其實。不過話又說回來,從貴族階級的觀點來看,這又算得了什麼?「英國一位上議員復位比一位國王復位更重要」,威廉-古柏不就是這個格言式的警句的作者嗎?不錯,美和尊貴原是分不開的,一位爵士長得跟醜八怪一樣,當然是惱人的,這是天公不作美;但是我們堅持一下,這跟權利有什麼影響呢?大法官慎重從事,這當然是對的,不過總的來說,誰能阻止一個爵士入上議院呢?貴族階級和王國不是比醜陋和殘廢更重要嗎?布尚伯爵一家人,一三四七年絕嗣的這個姓庫明的古老的家族,跟承襲上議員的頭銜一樣,一代一代傳下來野獸般的啞嗓子,使人一聽見他們像虎嘯似的嗓音,就知道他們是蘇格蘭的上議員。凱撒-鮑其亞臉上有難看的紅點子,他不是照樣做華朗帝諾公爵嗎?約翰-盧森堡是個瞎子,他不是照樣做波希米亞國王鳴?理查三世是個駝背,他不是照樣做英國國主嗎?只要把事物看透徹,昂起頭來接受醜陋和殘廢,不但同我們的偉大沒有矛盾,反而更能證實我們的偉大。貴族階級是那麼莊嚴,連畸形都不能使它感到不安。這是問題的另外一面,而且是重要的一面。所以很明顯,上議院接受格溫普蘭是不會遇到任何阻礙的。而大法官的明智的措施,從策略上說,是用得著的,進一步從貴族原則上說,簡直是了不起的。
當守門衛士在格溫普蘭面前打開那兩扇大門的時候,議院裡只有幾位爵士。這幾位差不多都是老頭子。老議員對會議挺守時間,正如同他們對女人挺慇勤一樣。在公爵席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白頭髮,黎芝公爵湯麥斯-奧茲本;另外一個是花白頭髮,斯孔堡公爵,他的父親生在德國,在法國當過元帥,同時又是英國的上議員,曾經以法國人的身份向英國作戰,後來被南特敕令驅逐出境,於是又以英國人的身份向法國作戰。在神職爵士席上,只有兩個人,坐在高凳子上的是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他是英國的總主教;坐在下面的是伊裡的主教西門-巴特裡克博士,他正在同達徹斯特侯爵厄味林-皮耳蓬特聊天,厄味林正在向他解釋泥籮牆和核堡間的中堤的區別,木柵和圍柵的區別,前者是帳篷前面的一排木樁,用來保護營帳,後者是堡壘牆腳下的一圈尖頭木樁,用來阻止圍攻者越牆和被困者開小差的;侯爵接著教給主教怎樣設角面堡的圍柵,怎樣把尖頭木樁一半埋在土內,一半露在外面。威茅茨子爵湯麥斯-忒思走到一個多技燭台底下,研究他的建築師設計的圖樣,他在威爾特州的花園要鋪「棋盤」草地,一塊塊四方的草地和一塊塊四方的沙地交叉起來,沙地是用紅沙、黃沙、河裡的貝殼和泥炭末鋪的。在子爵席上,是一群年老的爵士:厄色克斯,奧索耳司東,拍勒格林,奧茲本,洛芝福伯爵威廉-左爾什坦。幾個所謂「不戴假髮派」的青年爵士圍著希爾弗爾子爵普裡斯-得味魯在那兒討論阿巴拉契亞金雀花的葉子能不能泡茶的問題。「大概能,」奧茲本說。「一定能,」厄色克斯說。波令布魯克的表兄弟保勒特-聖約翰注意地聽著他們討論;後來伏爾泰差不多可以算是波令布魯克的學生;因為他起初雖然在坡芮神父那兒受業,後來卻是在波令布魯克那兒完成自己的學業的。在侯爵席上,女王的宮務大臣根德伯爵湯麥斯-德-葛雷,正在跟英國內務大臣林賽侯爵羅伯特-柏替談英國彩票,他說一六九四年的頭彩是被兩個法國逃亡者得去的,一個是前巴黎議員勒科克先生,一個是布列塔尼的紳士拉溫勒爾先生。衛邁斯伯爵正在閱讀一本書,書名是:《女術士預言錄奇》。格林威治伯爵約翰-坎柏爾,這個長下巴,風趣橫生,八十七歲的名人,正在寫信給他的情婦。張多士爵士正在修指甲。今天開的是皇家會議,女王將由幾位欽差代表出席。兩個助理守門衛士把一條長凳放在寶座前面,上面鋪著紫色的絲絨。在第二個羊毛座榻上坐的是記錄推事,sacrorumscriniorummagister,當時記錄推事的官邸是設在以前「皈依真教的猶太人之家」裡的。兩個屬員正跪在地上,翻閱攤在第四個羊毛座榻上的記錄簿。
這時候,大法官在第一個羊毛座榻上坐了下來。議會的其他議員們也紛紛入席,有的坐著,有的站著;當時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站起身來,念了一段祈禱文,於是會議便開始了。格溫普蘭已經進來一會了,並未引起任何注意。第二條男爵凳是他的座位,離木柵很近,他只走幾步就到了。做保護人的兩位爵士,一位坐在他的右邊,一位坐在他的左邊,差不多把這位新爵士遮起來了。事先誰也沒有得到什麼通知,議會書記官低聲細氣地宣讀,簡直可以說嘟嘟囔囔地讀了各項跟新爵士有關的文件,大法官也在公報裡所說的「普遍不注意」的情況下表示承認這位爵士。大家還在聊天。議會在這種嘻嘻哈哈的聲音當中,糊里糊塗地通過的許多議案,事後往往使議員們嚇了一跳。
格溫普蘭光著頭,默默地坐在兩位老爵士,斐特瓦耳特爵士和阿朗德爾爵士中間。
進議會的時候,他依照紋章院長的指示和兩位保護人的叮囑,向「女王的椅子」鞠了一躬。
完了。他現在是一位爵士了。
這個高峰,他一生中,一直看見他的主人於蘇斯在它的光輝照耀之下擔驚受怕地彎腰朝拜的這個不可思議的高峰,現在在他腳底下了。
他現在已經走進英國的這個威光四射的幽暗地方了。
六個世紀以來,歐洲和人類的歷史一直在注視著這座封建山的古老的山峰。黑暗世界的可怕的霞光。
他已經走進了這片霞光。這是一個不能推翻的事實。
他是在自己家裡。
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同國王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一樣。
在這兒,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把他趕出去。
他看見的這個華蓋下面的皇冠,和他的寶冠是姊妹關係。他是這個王位的元老。
在國王面前,他是貴族階級的一分子。雖然地位低一些,可是差不了多少。昨天他是什麼人?戲子。今天他是什麼人?王子。
昨天不值一文;今天他是一切。
這是貧賤和富貴的突然的衝擊,它們在一個人的命運裡對抗,頓時把這顆良心撕為兩半。
逆境和順境像兩個幽靈,同時抓住一個人的靈魂,朝兩個方向拖。他的智力,他的意志,他的頭腦,被窮和富這一對不共戴天的鬼兄鬼弟瓜分了,多麼悲慘!亞伯和該隱1同時盤踞在一個人身上。
1見《聖經》,兩人都是亞當的兒子,該隱出於嫉妒,殺死了他的弟弟亞伯。
第五章爵士們的高論
爵士們慢慢地來了,凳子上漸漸坐滿了人。今天的議程是對女王的丈夫,丹麥的喬治,肯伯蘭公爵的年度津貼增加十萬英鎊的提案,進行表決。此外議會還接到一項通知,有幾件女王陛下已經同意的議案,交女王的全權欽差帶給議會,因此會議臨時改為皇家會議。每一位爵士都在他們的朝服或者便服上罩上一件議員長袍。這種長袍都跟格溫普蘭穿的長袍一樣,所不同的是公爵有五條金邊貂皮,侯爵有四條,伯爵和子爵有三條,男爵有兩條。爵士們是一群一群進來的。他們是在走廊裡碰見的,現在還在繼續他們已經開始的談話。只有少數幾個人是單獨進來的。服裝倒是挺莊嚴的,可是舉止和談吐就不同了。每一個人在走進來的時候都向寶座鞠躬。
爵士們湧進了議會。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散亂地走進會場,也不講究什麼禮節,因為這兒沒有平頭百姓。雷塞斯特走進來,握握率卻非特的手;接著,彼得布魯與蒙穆斯伯爵查理-摩當也進來了,他是洛克的朋友,曾經在洛克的慫恿下,提議重鑄錢幣;隨後是勞頓伯爵查理-坎柏爾,他正在傾聽勃魯克公爵弗爾克-格勒斐爾談話;跟著進來的是卡那馮伯爵多爾門,勒克辛敦男爵羅伯特-薩吞,他的父親勒克辛敦男爵曾經建議查理二世驅逐編史官格勒哥裡奧-雷特,雷特想做歷史家,實在是不識時務;漂亮的老頭法爾康堡子爵湯麥斯-柏拉賽斯,和三位姓霍維德的表兄弟:賓登伯爵霍維德、波克斯伯爵鮑威斯一霍維德、斯達福爾伯爵斯達福爾一霍維德,也先後進來了;接著是拉甫雷斯男爵約翰-拉甫雷斯,這個爵位在一七三六年被廢除了,使得理查遜能夠在他的書裡寫了一個拉甫雷斯男爵的典型。所有這些人都是政治上或者軍事上的名人,他們大多數的人曾經給英國帶來光榮,現在呢,他們正在帶著笑容閒談。在這兒,歷史彷彿揭掉了道貌岸然的面具。
不到半個鐘頭,議會已經差不多坐滿了。其實這也很簡單,這是皇家會議嘛。不簡單的是今天大家的談話特別熱烈。剛才議會還死氣沉沉,彷彿打盹兒似的,現在卻跟一窠受驚的蜜蜂一樣鬧騰起來了。這是因為遲到的爵士們把它叫醒了。他們帶來了消息。真奇怪,會議開始時到場的爵士們對發生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而不在場的爵士們倒已經知道了。
有幾位爵士是剛從溫莎來的。
幾個鐘頭以來,格溫普蘭的事情已經傳開了。秘密好比一個網,一個網眼破了,整個的網也就完了。我們上面敘述的事情——在戲台上找到了一位上議員,一個跑江湖的突然變成了爵士——從早上起,已經在溫莎宮裡偷偷地傳出來了。起先是王子們在談論,隨後侍從們也跟著議論紛紛。很快就從宮廷傳播到城裡。重大的事件好比一個有重量的物體,物體下降的速度規律在這兒也同樣適用。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以驚人的速度在老百姓中間散開了。七點鐘倫敦還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到了八點鐘,格溫普蘭便成為城裡的談話資料了。只有這幾位提早到議院來的、遵守時刻的爵士還不知道,因為外面雖然鬧得滿城風雨,可是他們不在城裡,同時他們雖然待在議會裡,卻又一點沒有注意。所以他們仍舊安安靜靜地坐在凳子上。新來的議員激動地把消息告訴他們。
「怎麼樣?」蒙塔它特子爵法蘭西斯-布朗對達徹斯特侯爵說。
「什麼『怎麼樣?』」
「這可能嗎?」
「什麼?」
「笑面人!」
「什麼笑面人?」
「您沒見過笑面人嗎?」
「沒見過。」
「一個小丑。一個在集市上耍把戲的。他的臉簡直沒法形容,花兩個銅板就能看一看。一個跑江湖的。」
「怎麼啦?」
「您已經接受他為英國的上議員了。」
「笑面人,蒙塔寇特爵爺,您真會說笑話!」
「不是說笑話,達徹斯特爵爺。」
蒙塔寇特向議會書記官打了一個手勢,書記官從他的羊毛座榻上立了起來,向兩位爵士證實了通過新爵士的事實。還把詳細情形敘述了一遍。
「嘖!嘖!嘖!」達徹斯特爵士說。「我剛才同伊裡主教閒談來著。」
年輕的安奈什來伯爵走近於勒爵士。於勒爵士還有兩年好活,因為他是在一七○七年去世的。
「於勒爵爺?」
「安奈什來爵爺?」
「您認識林諾-克朗查理爵士嗎?」
「認識。這個人已經故世了。」
「是死在瑞士的嗎?」
「是的。我們是親戚。」
「他在克倫威爾時期是個共和主義者,在查理二世時期仍舊是個共和主義者嗎?」
「共和主義者?哪裡的話。他不過是賭氣罷了。他為了私人的事情曾經跟皇上吵過嘴。我從可靠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如果把海德爵士的大法官讓給他,保險他就同皇上合作。」
「您使我感到詫異,於勒爵爺。聽說克朗查理爵士是個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真有正直的人嗎?小伙子,根本就沒有正直的人。」
「那麼,加圖呢?」
「哦,您相信加圖!」
「那麼,亞里斯泰德1呢?」
1雅典公元前五世紀的政治家。
「他們判他充軍,這件事做得很好。」
「那麼,湯麥斯-摩爾1呢?」
1湯麥斯-摩爾(1478—1535),英國政治家,1535年因在教會改革中反對國王的專制暴虐,被處死刑。
「他們砍掉了他的頭,做得也很好。」
「照您的意思,克朗查理爵士……」
「也是這種人。再說,一個人自願亡命異鄉,不用說是很可笑的。」
「他已經死在那兒了。」
「希望落了空的野心家。哦,我認識他,當然認識。我們是好朋友。」
「於勒爵爺,他在瑞士結婚的事,您知道嗎?」
「彷彿聽說過。」
「婚後生了一個合法的嗣子,是真的嗎?」
「真的,不過已經死了。」
「還活著。」
「活著!」
「活著。」
「不可能。」
「這是事實。已經證實了,批准了,並且註冊了。」
「這麼說,這個兒子就要承繼克朗查理的爵位嘍?」
「不是就要承繼。」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承繼了。已經辦好了。」
「辦好了?」
「轉過頭去,於勒爵爺,他就坐在您背後的男爵席上。」
於勒爵士轉過頭去,可是格溫普蘭的面貌被他森林般的頭髮遮住了。
「原來是這樣,」老頭兒說,他只看見格溫普蘭的頭髮,「他已經採用了時髦的打扮。沒有戴假髮。」
格蘭得哈姆走近柯爾彼貝。
「有一個人掉到陷阱裡去了。」
「是誰呀?」
「大衛-第利—摩埃。」
「為什麼?」
「他不再是上議員了。」
「怎麼回事?」
於是格蘭得哈姆伯爵亨利-奧伏克未爾克就把這樁奇聞源源本本地告訴了柯爾彼貝男爵約翰:送到海軍部的一個海上漂來的葫蘆,兒童販子的羊皮紙,「國工的命令」,傑弗理的背書,薩斯瓦克上刑罰的地窖裡的對質,女王和大法官對這些事實的認可,圓廳裡舉行的審查和最後授為克朗查理爵士等等。兩位爵爺都要努力看清楚坐在斐特瓦耳特爵士和阿朗德爾爵士中間的這位新爵士的面貌,可是他們的成績不見得比於勒爵士和安東什來爵士的更好。
再說,格溫普蘭恰巧坐在一個容易躲避別人好奇的目光的暗地裡,這也許是偶然的,也許是兩位保護人受到大法官的指示,故意安排的。
「他在哪兒呀?他在哪兒?」
大家一到議會都這樣大叫大嚷,可是誰也沒有看清他。有幾個在「綠箱子」看過格溫普蘭的爵士的好奇心特別重,但是他們也是白費力氣。格溫普蘭藏在一群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老態龍鍾的爵士中間,正像我們有時候把一個年青的姑娘巧妙地藏在一群寡婦中間一樣。患痛風病的老頭子對別人的事情是不大關心的。
大家正在傳閱一封只有三行字的短信抄本。據說這是約瑟安娜公爵小姐寫給她的姐姐——女王——對女王陛下命令她嫁給克朗查理的合法嗣子新上議員費爾曼爵士的答覆。信是這樣寫的:
夫人:這個安排正合我的心思。我可以把大衛爵士當作情人。
下面簽名的是:約瑟安娜。這封信——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年青的「不戴假髮派」的摩亨男爵查理-俄克鹹普敦興趣盎然地把這封信讀了又讀。法維沙姆伯爵路易斯-德-杜拉斯,一個有法國精神的英國人,瞅著摩亨微笑。
「好,」摩亨爵士大聲說,「我就要娶這樣的女人!」
旁邊的人聽到了杜拉斯和摩亨的談話:
「娶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摩亨爵爺!」
「為什麼不可以?」
「該死!」
「她會使一個人快樂啊。」
「會使好幾個人快樂的。」
「咱們不都是這樣嗎?」
「摩亨爵爺,您說得對。講到女人,咱們總是吃別人剩下來的東西。誰是第一個人呢?」
「也許是亞當吧。」
「不是他。」
「那麼,是撒旦。」
「我親愛的爵爺,」路易斯-德-杜拉斯最後說,「亞當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可憐的受騙者!他把人類扛在自己身上。其實人類是魔鬼和女人生的。」
主教席上的那坦涅爾-克魯是個雙重的爵士,在俗是克魯男爵,在神職裡是竇漢姆主教,他問法學家柯爾蒙來伯爵休-柯爾蒙來:
「這可能嗎?」
「這合法嗎?」柯爾蒙來說。
「新爵士的授爵儀式是在議院外面舉行的,」主教又說,「可是,據說有先例可查。」
「是的,查理二世的鮑尚爵士,伊麗莎白時的歧來爵士。」
「還有克倫威爾時期的布洛希爾爵士。」
「克倫威爾不能算數。」
「您認為怎麼樣?」
「簡直是個大雜拌兒。」
「柯爾蒙來伯爵大人,」主教又問,「這位年輕的克朗查理爵士在議院中的地位怎麼樣?」
「主教大人,因為當中插進一個共和政體,議院的次序已經變動了。克朗查理如今在上議員中間,居於巴那德和索美茲之間,因此,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輪到第八個人發表意見。」
「說實在的!這是街頭的一個江湖騙子呀!」
「這齣戲本身倒不使我驚奇,主教大人。這種事也是常見的。即使是更驚人的事也可能發生。一三九九年正月一日,貝德福州的烏西河突然乾涸了,那不是『玫瑰戰爭』的預兆嗎?如果一條河能夠乾涸,一個爵士自然能夠淪為貧賤。伊大卡的國王攸力西茲什麼行當都幹過。費爾曼-克朗查理雖然外表上是個蹩腳戲子,可是實質上仍舊是一個爵士。卑賤的衣服並不影響高貴的血統。不過在議會外面舉行審查和授爵儀式,儘管是合法的,但也可能引起反對。我認為應該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應該在以後的樞密院會議上向大法官提出咨詢。我們應該研究一下,我們在一兩星期之內應該採取什麼行動。」
主教說:
「結果還是一樣。這是格斯鮑杜斯伯爵以後,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奇事。」
於是,格溫普蘭啦,笑面人啦,泰德克斯特客店啦,「綠箱子」啦,《被征服的混沌》啦,瑞士啦,歇隆啦,兒童販子啦,流亡啦,毀容啦,共和政體啦,傑弗理啦,詹姆士二世啦,「國王的命令」啦,海軍部打開的葫蘆啦,做父親的林諾爵士啦,嫡出的兒子費爾曼爵士啦,庶出的兒子大衛爵士啦,可能引起的糾紛啦,約瑟安娜公爵小姐啦,大法官以及女王啦等等談話資料,在所有的議員席上傳開了。竊竊私語好比一根火藥線。他們抓住每一個細節。這件怪事引起整個議院喃喃低語。格溫普蘭跟做夢似的,模模糊糊地聽著這片嗡嗡的聲音,還不知道這是他引起來的。
然而他還是很注意,不過他只注意深遠的地方,忽略了表面。過度的注意反而把自己和周圍的人隔離起來。
議院裡的嘈雜聲音並不妨礙它的工作進行,正如一支軍隊掀起的塵土並不妨礙它的前進一樣。法官們——他們出席上議院,只在被問的時候才能發言——已經坐在第二個羊毛座榻上;三位國務大臣坐在第三個座榻上。上議員的嗣子們湧進寶座背後的地方,他們待在這兒,既不能說是在上議院裡面,又不能說是在上議院外面。未成年的爵士們坐在替他們專設的台階上。在一七○五年,小爵士的名額大概在一打以上,如罕廷頓,林肯,多塞特,瓦爾維克,巴斯,巴靈吞,得汶特窩特——他後來死得很慘——,隆格維爾,隆斯德爾,杜德來,華德和卡忒勒特等,這堆小孩將來就成了八個伯爵,兩個子爵,兩個男爵。
議會中央的三層席位上,每位爵士都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定了。差不多所有的主教都出席了。公爵們陣容強大,從索美塞特公爵查理-西摩開始,直到漢諾威的選帝侯劍橋公爵喬治-奧加斯大斯為止,這個爵位剛冊封不久,所以地位較低。全體都是照年資的先後就座的。計有:得文公爵卡芬狄士,他的祖父曾經把九十二歲的赫伯斯藏在哈德尉克;利支門公爵楞諾克斯;三位非茨洛家的公爵;掃桑波登公爵;格拉夫頓公爵和諾爾桑波蘭公爵;奧德蒙公爵巴特勒;波福公爵索美塞特;聖阿爾班公爵波克拉克;波爾登公爵鮑來;黎芝公爵奧茲本;裴德福公爵羅泰斯來-拉塞爾,他的紋章題詞和座右銘是:Chesarasara1,意思是說隨遇而安;白金漢公爵設斐爾德;羅德蘭公爵曼涅茲和其他的一些公爵。諾福克公爵霍華德和芮斯白萊公爵托爾波特因為是天主教徒,沒有出席。馬巴洛公爵丘吉爾——我們管他叫壞蛋巴洛——當時正在對法國作戰,也未出席。蘇格蘭公爵——昆茲白萊公爵、蒙德羅斯公爵和羅克斯堡公爵都是在一七○七年冊封的——當時自然沒有出席。
1意大利文:要發生的事總是要發生的。
第六章貴與賤
突然間,議院裡亮起來了。四個守門衛士捧著四個插滿蠟燭的多枝燭台,放在寶座兩邊。寶座在蠟燭光的照耀下,發出紫紅色的光輝。雖然寶座是空著的,可是卻威風凜凜。即使女王坐在那兒,也不見得能增加多少威嚴。
黑杖侍衛長走了進來,舉起權杖說:
「女王陛下的欽差大人駕到。」
嘈雜的聲音頓時平息下來。
一位頭戴假髮,身穿曳地長袍的書記官在大門口出現了,他手裡捧著一個百合花的墊子,上面放著一卷卷羊皮紙。羊皮紙就是議案。每卷羊皮紙上懸著一個帶絲絛子的、叫做bille或者bulle的圓球,圓球有時候是金子的,所以英國的法案稱為bills,羅馬的詔書稱為bulles。
書記宮後面跟著三位穿上議員長袍、戴羽毛帽子的人。
這三個人就是女王的欽差大臣。第一位是英國的財政大臣哥多爾芬;第二位是樞密大臣播布洛克;第三位是掌璽大臣紐客賽。
他們不是按照爵位,而是按照官職大小,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來的,哥多爾芬走在前頭,紐客賽殿後——雖然他是一位公爵。
他們走到寶座面前的席位那兒,摘下帽子,對寶座鞠了一躬,隨後又戴上帽子,坐在凳子上。
大法官望著黑杖侍衛長說:「傳下院議員到木柵這兒來。」
黑杖侍衛長退了出去。
剛進來的書記宮是議會書記官當中的一個,他把堆放議案的墊子放在羊毛座榻當中那塊方形地方的一張桌子上。
接著,大家停頓了幾分鐘。守門衛士在木柵前面放一個有三級踏板的梯凳。這個梯凳面上是深紅色的天鵝絨,鍍金的釘子排列成一朵朵百合花。
已經關上的大門重新打開了,一個聲音大聲說:
「忠實的英國下院議員們到、」
這是黑杖侍衛長在替下院議員報到。
爵士們戴上他們的帽子。
下院議員們由議長帶頭,光著頭走了進來。
他們立在木柵那兒。穿的是便服;大部分都是黑色的衣裳,佩著劍。
下院議長是可敬的約翰-史密斯紳士,安多弗城的議員,他立在木柵中央的梯凳上。下院議長穿一件黑緞曳地長袍,肥大的袖子,前後衣縫上鑲著螺旋形的金黃色帶子,假髮比大法官的稍微小一些。態度莊嚴,不過地位比較低。
全體下議員連議長包括在內,都光著頭,站在戴著帽子坐著的爵士們面前等待著。
在下議員當中,有吉斯特的裁判長約瑟-季克爾;女王的三位御律師胡伯、鮑衛斯和派克以及副檢察官詹姆士-孟德鳩和首席檢察官西蒙-哈科耳特。除了幾個准男爵和騎士,九名內廷爵士:赫廷登,溫莎,伍德斯托克,摩當,格蘭拜,斯庫達摩,菲次哈定基,海德和白克來,以及爵士們的兒子和上議員的繼承人以外,其餘的都來自平民。一堆憂鬱寡言的人。
他們的腳步聲停下來以後,黑杖司儀官在門口叫道:
「開——喲!」
皇家書記官站起來。拿起擱在墊子上的第一份文件,展開宣讀。這是女王的諭旨,指名三位欽差大臣代表她出席議會,並有權批准議案。「三位欽差是……」
書記官讀到這兒,提高了嗓子。
「哥多爾芬伯爵錫德尼。」
書記宮向哥多爾芬爵士鞠了一躬。哥多爾芬爵士舉了舉帽子。書記官繼續讀下去:
「潘勃洛克與蒙高馬利伯爵湯麥斯-赫伯特。」
書記官向潘勃洛克爵士鞠了一躬。潘勃洛克爵士碰了碰帽子。書記官接著讀道:
「紐客賽公爵約翰-霍爾茲。」
書記宮向紐客賽公爵鞠了一躬。紐客賽公爵點了點頭。
皇家書記官重新坐下。議會書記官站起來。跪在他背後的副書記官也立了起來。雙雙朝下議員們轉過背去,面對著寶座。
墊子上有五件議案。這五件議案經下議院投票通過和上議院審查同意,只等待女王批准。
議會書記官宣讀第一件議案。
這是下議院的一件提案,提案裡建議國家支付一百萬英鎊修建女王的住所漢普頓宮。
宣讀完畢,書記官向寶座深深鞠了一躬。副書記官的鞠躬還要地道,接著他轉過半邊臉來,對下院議員說:
「女王接受你們慷慨的獻禮。准奏。」
書記官宣讀第二件議案。
這是一件法案,規定逃避民兵——英國人叫做trainbands,意思是可以隨意指揮的民兵隊伍——兵役的人一律受到監禁和罰金的處分。這是由城市居民組織起來的一種民兵,自帶裝備,不領軍餉。在伊麗莎白統治時期,西班牙無敵艦隊逼近的時候,曾經供應過十八萬五千名步兵和四萬名騎兵。
兩位書記官向寶座重新鞠了一躬,轉過半邊臉來對下院議員說:
「准奏。」
第三件議案規定英國最富庶的利施菲爾和科芬德裡主教區的什一稅和教產,使大教堂享受一筆年金,增設教職,擴建主教宅邸,並且提高教士的俸祿,「以供應我們聖教會的需要,」序文裡這樣說。第四件議案裡規定新稅,提高年度預算;一種是大理石紙稅;一種是出租馬車稅,倫敦限有出租馬車八百輛,每輛每年征五十二鎊的稅;一種是律師、公堂律師和平衡法院律師的律師稅,每人每年繳納四十八個鎊;一種是皮革稅,序言說「不能顧及皮革工匠的訴苦」;一種是肥皂稅,「不能顧及大量生產斜紋嘩嘰和呢絨的厄克斯特城和得文州的申訴」;一種是酒稅,每桶征四先令;一種是面稅;一種是大麥稅和忽布1稅;一種是調整噸位稅;序言裡說「國家的需要比商業界的抗議更重要」,載重噸位稅,在四年之內,從西方來的船隻每噸征六鎊,從東方來的船隻每噸征十八鎊。最後還宣佈本年度已經收的人頭稅不敷應用,對全國每一個國民補徵人頭稅四先令,也就是四十八個銅板,並且規定,不願意向政府重新宣誓的人,一律繳納雙倍的稅金。第五件議案規定病人在入醫院時如果不預存一英鎊,備作萬一病死的喪葬費用,禁止醫院允許他入院。後三件議案,也跟前面兩件一樣,副書記宮向寶座鞠一躬,回過頭去向下院議員叫一聲「准奏」,一件一件地批准,變成了法律。
1一種蕁麻科植物,花是做啤酒的香料。
接著,副書記官重新跪在第四座羊毛座榻面前。大法官說:
「但願按照大家的願望執行。」
到了這兒,皇家會議就算結束了。
下院議長向大法官深深鞠了一躬,隨後就拎起拖在地上的長袍後擺,倒退著從梯凳上走下來;下院議員們一躬到地;這當兒上院議員們並不理會這些恭敬的表示,接著就繼續他們被打斷了的工作議程。下院議員們隨後就退出去了。
第七章人類的風暴比海洋的風暴更可怕
上議院的大門又合上了。黑杖侍衛長也回來了。欽差們離開政府官員的席位,走過去坐在公爵席上首,這兒是欽差的坐位。大法官說:
「各位爵爺,關於親王殿下,女王陛下的丈夫,增加年俸十萬英鎊的議案,議院已經進行過幾天的討論,辯論已經終結,今天就要進行表決。投票按照慣例,從最後的男爵開始。請每一位爵爺,聽到叫自己名字的時候,起來回答『滿意』或者『不滿意』,如果他認為需要的話,可以自由闡明自己的動機。書記宮,開始表決。」
議會書記官站起來,打開鍍金書桌上的一本對開的冊子,這是爵士名冊。
當時上議員年資最淺的是約翰-赫維爵士,這個男爵爵位是一七○三年冊封的,以後的布裡斯陀爾侯爵就是這個男爵的後裔。
書記官叫道:
「赫維男爵,約翰爵爺。」
一位戴金色假髮的老人立了起來,說:
「滿意。」
他說完就坐下了。
副書記官記錄了他的票。
書記官繼續叫道:
「基魯爾塔的康威男爵,法蘭西斯-西摩爵爺。」
「滿意,」一個面孔像書僮的、文質彬彬的小伙子,欠起身來嘟囔著說,他哪裡知道他後來居然做了赫特福侯爵的爺爺。
「高厄男爵,約翰-利維生爵爺,」書記宮接著叫道。
這位男爵的後代出了幾位瑟什蘭公爵,他站起來又坐下,說:
「滿意。」
書記宮繼續下去。
「葛爾因西男爵,亨利吉-芬赤爵爺。」
他是亞爾茲福伯爵們的祖父,跟赫特福侯爵們的爺爺一樣年青、文雅。他的箴言是:Apertoviversvoto1。這時他大聲表示同意,真不愧是一個言行相符的人。
1拉丁文:人生在世,應該坦率表示自己的意見。
「滿意,」他叫道。
當他重新坐下的時候,書記官大聲念第五位男爵的名字:
「格蘭斐爾男爵,約翰爵爺。」
「滿意,」坡什芮吉的格蘭斐爾爵士一面站起來又坐下,一面回答,他因為沒有子嗣,爵位到一七○九年自然消滅了。
書記官叫到第六位爵士。
「哈里法克斯男爵,查理-蒙塔格爵爺。」
「滿意,」哈里法克斯爵士說;這個爵位原來是屬於薩斐爾家族的,可是孟德鳩家族也沒有保持多久。蒙塔格跟蒙塔古和蒙塔古特並不是一系。
哈里法克斯爵士補充說:
「喬治親王的收入計有女王陛下的丈夫的年俸,丹麥親王的年俸,肯伯蘭公爵的年俸,英格蘭和愛爾蘭的海軍統帥的年俸,可是沒有陸軍統帥的年俸,這是不公平的。為了英國人民的利益,應該糾正這個錯誤。」
哈里法克斯接著讚揚基督教,譴責天主教,表示贊成這筆津貼。
哈里法克斯爵士坐下以後,書記官接著讀下去:
「巴那德男爵,克利斯多福爵爺。」
巴那德爵士一聽到叫他的名字就站起來了。他的後代出了幾位克利弗蘭公爵。
「滿意。」
他慢吞吞地坐下,他的花邊領飾的確值得一看。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巴那德爵士是一位正直的紳士和勇敢的軍官。
巴那德爵士坐下的時候,念慣了爵士名冊的書記官停頓了一下,整了整眼鏡,彎著身子,仔細瞅了瞅名冊,才抬起頭來,念道:
「克朗查理一洪可斐爾男爵,費爾曼-克朗查理爵爺。」
格溫普蘭站了起來。
「不滿意,」他說。
所有的人都掉過頭來。格溫普蘭站在那兒。寶座兩邊的燭光照亮了他的臉,在這寬大幽暗的議廳裡,彷彿從朦朧深處浮現出了一個人面浮雕。
格溫普蘭努力控制自己,我們大概還記得,他在緊要關頭能夠作出這種努力。必須集中足以控制老虎的意志力,才能夠成功地收斂臉上齜牙咧嘴的獰笑。這會兒他沒有笑。不過努力不能維持多久。違反我們的規律或者定數的行動只是一個暫時現象。有時海水違抗地心吸力,洶湧澎湃,有如蛟龍吸水,巨浪滔天,有如一座高山,不過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海水過了一會兒仍舊要降下來。格溫普蘭的鬥爭也是如此。由於自己特別強烈的意志力,他感覺到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但是在這不比閃電更久的剎那間,他的靈魂的陰影在他臉上浮現出來了。他控制了他那不可矯正的笑容。他除去了人家刻在他臉上的笑意。現在,他只顯得可怕。
「這個人是誰?」有人叫了一聲。
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慄。他那亂樹似的頭髮,眉毛下面的黑眼窩,深眼窩裡的目光以及那顆交織著光明和黑暗的腦袋粗野的輪廓,都使人大吃一驚。它們壓倒了一切。談論格溫普蘭如何如何,算不了一回事,看見他才可怕呢。連那些胸有成竹的人,也想不到他這麼可怕。在神仙山上,全體法力無邊的神仙聚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舉行夜筵的時候,普羅米修斯的那張被兀鷹啄得不像樣子的臉,突然像天邊血紅色的月亮一樣出現在他們面前,請讀者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吧。奧林匹斯山望見了高加索山!多麼可怕的幻象啊!不管是年老的也好,年輕的也好,都張口結舌地望著格溫普蘭。霍吞伯爵湯麥斯,一位受到全院尊敬、有指望做公爵的、經驗閱歷很深的老人,惶恐地站了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他嚷道。「誰把這個人帶進議院來的?把他趕出去。」
他傲慢地對格溫普蘭說:
「你是誰?是從哪兒來的?」
格溫普蘭回答:
「深淵。」
他抱著兩隻膀子,瞅著所有的爵士。
「我是誰?我是不幸的人。各位爵爺,我有幾句話要跟你們談談。」
大家打了一個寒戰。寂靜。格溫普蘭接著說:
「爵爺們,你們高高在上。很好。必須相信上天這樣安排是有他的理由的。你們有財,有勢,快快樂樂,太陽一直照在你們頭上,不受限制的權力,獨霸的享受,你們完全忘了還有別的人。算了。但是,在你們下面還有一些東西。說不定是在你們上面。爵爺們,我給你們帶來一個消息:人類是存在的。」
議會裡的人好比小孩子。意外的事件好像是他們的魔術箱,他們又害怕,又歡喜地望著。好像彈簧一動彈,就能夠看見一個魔鬼從洞穴裡跳出來似的。法國的米拉波也是如此,他也是個五八怪。
這時候,格溫普蘭奇怪地覺得自己彷彿越升越高。聽他講話的人好像是阿波羅的三腳神壇。簡直可以說他是站在一個靈魂堆成的山峰上。腳底下是人類顫動的心靈。格溫普蘭現在已經不是不久以前,也就是說,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默默無聞的人了。突然一步登天,曾經使他驚慌失措,現在這團煙霧已經開始消散,慢慢地澄清了,不久以前他雖然受到虛榮心的誘惑,但是他現在卻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最初使他變得渺小的東西,現在把他高高舉了起來。責任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心靈。
格溫普蘭周圍的人都在叫:
「聽哪!聽哪!」
這時候,他渾身痙攣,使出超人的力氣,才能保持他臉上嚴肅而又悲哀的表情,而齜牙咧嘴的笑容卻跟一匹野馬似的,拚命要跑到他臉上來。他接著說:
「我是從深淵裡來的。各位爵爺,你們是貴人,是有錢的人。這是危險的。你們利用了黑夜。可是千萬要當心,黎明才是偉大的力量。曙光永遠不會被人打敗。它就要來了。它已經來了。它洋溢著白晝的不可抗拒的光輝。誰能阻擋太陽上升呢?太陽就是權利。你們是特權階級。顫抖吧!房屋的真正主人馬上就要來敲門了。什麼是特權的根源?機會。什麼是它的後果?濫用特權。不管是機會也好,濫用特權也好,都是靠不住的。它們的明天是黑暗的。我是來提醒你們的。我來揭穿你們的幸福。它是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你們要啥有啥,這個『要啥有啥』是別人的『要啥沒啥』構成的。爵爺們,我是個沒有希望的律師,我辯護的是一場輸定的官司。勝訴的是上天。我呢,我不過是個聲音。人類是一張嘴,我是嘴裡的呼聲。你們聽好!各位英國的元老,我馬上把人民的法庭指給你們看。法庭的主人是現在的平民百姓,犯罪是現在的裁判官。我要說的這一切把我的腰也壓彎了。從哪兒開始呢?我不知道。我從到處都是痛苦的廣漠的大地,收集了一大堆散亂的辯護詞。現在怎麼辦呢?它們壓在我身上,我要把它們亂七八糟地扔出來。這是我預料到的嗎?不是。你們會覺得很奇怪,我也是這樣。昨天我是個跑江湖的。今天我是一個爵士。玄妙的遊戲。誰的遊戲?未知之神的。讓我們顫抖吧。爵爺們,整個的天空都在你們這一邊。你們看見的只是節日的歡樂。要知道它還有一個陰暗面呢。我在你們當中是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的真正名字是窮人的名字——格溫普蘭。我本來是做大人物的料子,一個國王把我造成了一個可憐蟲,這是國王的『雅興』。這就是我的身世。你們當中有幾個人認識我的父親。我卻不認識他。他同你們的關係是封建的關係;我是同他的被流放結合在一起的。上天的安排總是對的。我被投入了深淵。為的是什麼目的?為的是讓我看看深淵的底層。我是一個潛水夫,我已經把珍珠——真理——帶回來了。我講話,因為我知道。你們聽好,爵爺們。我親身嘗過。親眼看過。受苦受難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各位幸福的先生。我在窮苦中長大;在冬天裡瑟瑟發抖;嘗過飢餓的滋味;受人輕視;染過瘟疫;喝過羞辱的酒漿。我要在你們面前把這一切都吐出來,我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苦難要濺在你們腳上,要發出火焰。在我讓人把我帶到這兒來以前,我曾經猶豫過,因為別處還有我的責任。我的心不在這裡。我自己心裡的事情與你們毫不相干。當一個你們叫做黑杖侍衛長的人接到你們叫做女王的那個女人的命令來找我的時候,我曾經想拒絕他。可是我覺得上天神秘的手彷彿向這邊推我,於是我便順從了。我感到我應當到你們當中來。為什麼?因為我曾經受過許多苦難。正是為了讓我在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人中間發出呼聲,上天才把我送到饑民中間去的。唉!你們發發慈悲吧!這個不幸的世界,你們相信自己是屬於它的,其實你們一點也不瞭解它。你們的位子太高了,你們脫離了它。我來告訴你們世界是怎麼回事。我有的是經驗。我是從壓迫下面來的。我可以把你們的重量告訴你們。啊,你們做主人的,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你們看見你們在做什麼嗎?沒有。啊!一切都太可怕了!有一個晚上,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我,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一個在無邊的世界上漂泊的形單影隻的孤兒,踏進了你們叫做社會的黑暗世界。我看見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法律,它的形象是一個絞刑架;第二個是財富,這是你們的財富,它的形象是一個死於凍餒的女人;第三個是未來,它的形象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第四個是美,真理和正義,它的形象是一個流浪者,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侶是一條狼。」
說到這裡,一陣刺心的痛苦啃噬著他的心,嗚咽堵塞了喉嚨,而不幸的是,他卻爆發了一陣笑聲。
這個笑聲馬上感染了所有的人。籠罩著議會的雲霧,本來可以化為恐怖,現在卻變成了歡樂。瘋狂的笑聲震撼著整個議院。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總是想找個機會打哈哈。他們用這種辦法來報復他們的莊嚴氣氛。一群國王的笑聲跟一群神仙的笑聲是大同小異的。骨子裡總含有一點惡意。現在,爵士們開始玩這種遊戲了。冷笑激勵狂笑。他們圍著講話的人拍巴掌,並且侮辱他。一陣陣快樂的叫聲,像能傷害人的冰雹一樣,打擊著他。
「好啊,格溫普蘭!」——「好啊,笑面人!」——「好啊,『綠箱子』的豬鼻子!」——「泰林曹廣場的野豬頭!」——「你來給我們演一齣戲。太好了!請吧!」——「這才是個能給我消愁解悶的寶口呢!」——「他真會笑,這個畜生!」——「你好,木偶人!」——「敬禮!我的小丑爵爺!」——「請發言吧!」——「這塊料原來是英國的上議員!」——「講下去!」——「不要,不要!」——「講吧,講吧!」
大法官感到很是不安。
阿爾蒙公爵詹姆士。巴特勒的耳朵有點聾,他用手在耳朵上捲成喇叭口,向聖亞班斯公爵查理-波克拉克問道:
「他投什麼票?」
「不滿意。」
「老天爺!」阿爾蒙說,「我懂了,看他那副長相!」
聽眾——出席會議的人就是聽眾——一跳出講演人的掌握就無法收拾了。口才好比馬嚼子;馬嚼子如果斷了,聽眾就連踢帶跳,直到把發言人摔下馬來為止。聽眾不喜歡演說的人。我們對於這個還沒有充分的瞭解。拉住韁繩似乎是一個辦法,不過不是唯一的辦法。所有的演說家都要試試這個辦法。格溫普蘭也出於本能這樣做了。
他對這些狂笑的人望了一會兒。
「你們還在侮辱災難!」他叫起來了,「靜一靜!英國的爵士們!法官們,聽聽我的控訴吧!啊!我求你們可憐可憐。可憐誰?可憐你們自己。誰受到了危險?你們自己。難道你們還沒有看見你們在一架天平上,一頭是你們的權勢,一頭是你們的責任嗎?上天正在稱你們的重量。喂,不要笑。想一想。天平的搖擺就是你們良心的抖動。你們並不是壞人。你們像別的人一樣,既不好也不壞。你們自以為是神仙;可是明天生了病,你們就能看到你們的神性怎樣發高燒,打哆嗦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要對正直的人講話,這兒有這樣的人;我要對有智慧的人講話,這兒有這樣的人;我要對慷慨的心靈講話,這兒有這樣的心靈。你們是父親、兒子和兄弟;因此你們時常會受到感動。在你們當中,今天早上望著自己的孩子睜開眼睛的人是善良的。人心都是一樣。人性不是別的東西,只是一顆赤子之心。在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區別,不過是因為地位不同罷了。你們騎在別人頭上,這不是你們的錯兒,這是社會混亂的罪惡。建築物的結構不好,自然一切都是歪歪斜斜的。上面的一層把下面的一層壓壞了。請你們聽好,我來告訴你們。啊!你們有勢力,就應該友愛,你們是偉大的,就應該仁慈。如果你們能知道我看見過的東西就好了!說來傷心,下面是多麼淒慘呀!老百姓都在地牢裡。多少無罪的人被定了罪啊!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沒有道德,沒有希望;最可怕的是,老百姓都在那兒等待著。你們應該瞭解他們的災難。有的人雖然活著,可是跟死了的人差不了多少。有的小姑娘從八歲便開始賣淫,到了二十歲就變成了老婆子。殘酷的刑罰達到了可怕的程度。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去選擇詞句,自然有點亂七八糟。就拿昨天來說吧,站在這兒的我,曾看到一個被拴在鐵鏈上的人赤著身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放著一堆石頭,在酷刑當中斷了氣。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不知道。如果你們知道這些事,便不敢尋歡作樂了。你們當中有誰到新堡去過嗎?在那兒,有人在煤礦上拿煤塊填滿自己的肚子,哄騙飢餓。瞧!蘭開斯特州的黎伯吉斯特城,由於窮困變成了一個村莊。我認為丹麥的喬治親王並不需要這十萬幾內亞的額外津貼。我贊成窮人入醫院不要預付喪葬費。在卡那馮和屈司摩,也像在屈司比昌一樣,百姓的赤貧是可怕的。在斯得拉得福,他們因為沒有錢,不能消滅沼澤的災害。整個蘭卡州的工場都關了門。到處都是失業。你們知道哈勒喜的漁人在捕不著魚的時候拿樹皮草根充飢嗎?你們知道,在柏吞一拉撒什,現在還在搜捕麻風病人,他們只要從躲藏的地方出來,人家就射擊他們嗎?在亞里什柏萊,你們當中就有一位是這個城的爵爺,那兒經常鬧荒年。在科芬德裡的盆克芮吉,剛才你們還給那兒的大教堂送禮,養肥那位主教,在那裡,老百姓的小屋裡沒有床鋪,他們讓嬰兒睡在地上挖出來的土洞裡,所以嬰兒的生命不是從搖籃,而是從墳墓裡開始的。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各位爵爺,你們知道什麼人繳納你們通過的捐稅嗎?在死亡邊緣上掙扎的人。哎呀!你們錯了。你們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你們用加深窮人貧困的辦法,增加有錢人的財富。應該翻過來做。什麼!拿勞動者的東西賞給游手好閒的人;拿衣不蔽體的人的東西賞給衣食無憂的人;拿窮人的東西賞給王子!不錯!我身上還有共和主義的血液。我厭惡這些事情。我討厭國王!女人們是多麼無恥啊!我聽到過一個悲慘的故事。我痛恨查理二世!我父親愛過的一個女人,在他流亡的時候,獻身給這個國王,她簡直是個婊子!查理二世,詹姆士二世;一個無賴,一個壞蛋。國王是什麼?一個優柔寡斷的小人,色情和低能的奴隸。要國王有什麼用?你們把王族這個寄生蟲餵得飽飽的!你們把這條蚯蚓養成一條蟒。你們把這條蛔蟲變成一條龍。可憐可憐窮人吧!為了王室的利益,你們增加捐稅。當心你們頒布的法律。當心你們踩在腳底下的螞蟻窟。看看下面吧。啊!大人先生們,下面還有平民小百姓哪!可憐可憐吧。是的,可憐你們自己!因為群眾已經奄奄一息了,下面的死了,上面的也活不成。死亡就是休止,身上任何部分也不能例外。天黑了,誰也看不見日光。你們是自私自利的人嗎?那就救救別人吧。船沉了,不拘哪個乘客都有關係。這一部分人葬身海底,另外的一部分人也不能倖免。要知道,深淵正在等待著所有的人。」
壓制不住的笑聲更加厲害了。再說,在這種場合,只要話說得過分一點就能鬧得哄堂大笑。
表面上滑稽,內心沉痛,沒有比這種痛苦更屈辱的了,沒有比這種怒火更深邃的了。格溫普蘭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他的話指的是這個方向,他的臉指的卻是另外一個方向。這個處境多麼可怕呀!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
「這些傢伙還樂哪!太好了!諷刺面對著垂死的痛苦。嘲笑挪揄臨終的叫聲。它們有無限的權力。也許如此。好!咱們走著瞧吧。瞧!我就是它們當中的一個。可憐的人們啊,我也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一個國王出賣了我。一個窮人收留了我。誰毀了我?一個國王。誰醫好了我,撫養了我?一個忍饑受餓的人。我是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仍然是格溫普蘭。我是大人物中間的一個,可是我仍舊屬於老百姓。我置身在這些朝歡暮樂的人當中,可是我仍舊和受苦的人在一起。唉!這個社會是不合理的。真正的社會早晚總有一天會來的。那時候就沒有貴族了,人人都是自由人。沒有主人,只有做父親的人。這就是將來。再也用不著卑躬屈膝,再也用不著低三下四,不再有愚昧無知,不再有做牛做馬的人,不再有奉承拍馬的人,不再有奴僕,不再有國土了。只有光明!現在呢,我在這兒。我有權利,我要使用它。它是權利嗎?如果我為我自己使用它,它就不是權利;如果我為所有的人使用它,它就是權利。我既然是爵士,我就有對爵士們講話的權利。我的社會底層的弟兄們啊,我要把你們的貧困告訴他們。我要拿著一把百姓的破布站起來,我要把奴隸們的窮苦抖在奴隸主身上,使這些得天獨厚、妄自尊大的人再也不能夠忘記受難人的存在,使這些王子再也不能擺脫受盡熬煎的窮人;如果它是蟲於,那也是活該倒霉;如果它落在獅子身上,那就太好了!」
說到這兒,格溫普蘭轉過身來,望著跪在第四個羊毛座榻旁邊寫字的人員。
「這些跪著的人是幹什麼的?你們在做什麼?站起來吧,你們是人。」
格溫普蘭突然對爵士們不屑一顧的這些下級官員說的這番話,使議會裡歡樂的氣氛達於極點。剛才他們大叫:「好啊!」現在他們大叫:「烏拉!」動作也從鼓掌變成了手舞足蹈。簡直跟「綠箱子」那兒的情形一樣。不過不同的是,在「綠箱子」那兒,笑聲是格溫普蘭的成功,在這兒,笑聲卻是他的毀滅。殺人是嘲笑的結果。人類的笑聲有時會使盡它所有的力量去殺人。笑聲變成了暴行。冷嘲熱諷像雨點一樣打在他身上。詼諧是會場裡的愚蠢行動。俏皮而愚蠢的冷笑,撇開了事實,不去加以研究,把問題一筆勾銷,而不去加以解決。一件意外的事情是一個問號。付之一笑正如嘲笑一個問葫蘆。斯芬克斯從來不笑,它是躲在悶葫蘆後面的。
響起了互相矛盾的叫聲。
「夠了!夠了!」——「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勒不士特男爵威廉-法麥用裡克一基乃依攻擊莎士比亞的話罵格溫普蘭:
「Histrio!minia!1」
1拉丁文:蹩腳戲子!小丑!
服安爵士,第二十九位男爵,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他嚷道:
「我們又回到了禽獸能說話的時代啦。一隻野獸居然在人類中間說起人話來了。」
「聽聽巴蘭的驢於說些什麼,」雅穆斯爵士補充說。
雅穆斯爵士是個圓鼻子、歪嘴巴的傢伙,顯得非常聰明伶俐。
「林諾這個叛徒睡在墳墓裡受到了懲罰。這個兒子就是父親的報應,」利施菲爾和科芬德裡的主教約翰-豪這樣說,格溫普蘭剛才談過他的俸祿問題。
「他撒謊!」柯爾蒙來爵士說,這是一位法學淵博的立法者。「他把『嚴厲無情之刑』叫做酷刑,其實這是一種很好的刑罰。英國根本沒有酷刑。」
拉柏男爵湯麥斯-溫特渥斯對大法官說:
「大法官閣下,散會吧!」
「不!不!讓他講下去!很有趣!嗨!嗨!嗨!烏拉!」
年輕的爵士們這樣嚷叫著,他們簡直鬧騰到瘋狂的地步。其中有四個特別感到好笑,同時又感到憤怒。他們是羅徹斯特伯爵羅稜斯-海德,坦涅特伯爵湯麥斯-突夫頓,哈登子爵和蒙塔古公爵。
「回到你的狗窩裡去吧,格溫普蘭!」羅徹斯特嚷道。
「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坦涅特叫道。
哈登子爵從衣袋裡掏出一枚便士,扔在格溫普蘭身上。
格林威治伯爵約翰-坎柏爾、利維斯伯爵沙凡吉、哈佛沙姆男爵湯卜蓀、瓦林敦、厄斯克裡克、羅勒斯登、羅金漢、卡忒勒特、蘭德爾、巴塞斯特-美涅德、韓斯登、卡納爾馮、卡芬狄士、柏林敦、霍爾德來斯伯爵羅伯特-達爾賽以及普裡穆斯伯爵窩塞-溫莎一起拍手喝彩。
格溫普蘭講話的聲音被這種地獄或者萬神殿裡的鬧聲淹沒了。只能聽見這麼一句話:「你們要當心!」
蒙塔古公爵拉爾夫,剛剛離開牛津的一個嘴上沒毛的小伙子,從他的第十九個公爵的席位上走了下來,抱著兩隻膀子,站在格溫普蘭面前。一把刀的刀刃總有一處最鋒利的地方,同樣的,一個聲音也總有一個最傷人的聲調。蒙塔古衝著格溫普蘭的鼻子冷笑了一聲,用這種聲調大聲說:
「你說的是什麼?」
「預言,」格溫普蘭回答。
笑聲重新爆發開來。笑聲下面傳來了不停的低聲怒吼。多賽得和彌德爾塞克斯的伯爵裡翁內爾-克蘭菲爾特-薩克斐爾,一位未成年的爵士,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揚起他那十二歲的活潑的面龐,聳了聳肩膀,一聲不響地望著格溫普蘭,他這種莊嚴的態度,實在不愧是一位未來的立法者。所以聖亞薩主教彎下身子,衝著坐在旁邊的聖大衛主教的耳朵,指著格溫普蘭說:「瘋子!」指著這個孩子說:「哲人!」
從混亂的笑聲裡傳來了模糊的叫聲:「醜八怪!」——「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侮辱議會!」——「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可恥!可恥!」——「散會吧!」——「不!讓他說完!」——「講吧,小丑!」
路易斯-德-杜拉斯爵士雙手放在屁股上叫道:
「喝!大笑一場真是好事。這下子我心裡可暢快啦。我提議用『上議院向「綠箱子」致謝』這句話來酬謝他。」
我們大概還記得,格溫普蘭夢想的是另外一種歡迎方式。
誰爬過一個令人眩暈的深谷上面的鬆軟陡峭的沙坡;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甲、肘彎、膝蓋和雙腳都找不到一個支點;誰在這不可靠的懸崖上,想前進反而後退,想上升反而下降,想爬上去反而往下滑,每一個想爬上坡頂的努力,都進一步證實自己的滅亡已經不可避免,每一個想逃脫危險的動作,都使自己陷人更大的絕望;誰感覺到可怕的深淵正在一步步地逼近,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墜入張開的巨吻,於是嚇得冷徹骨髓;誰就能夠體會格溫普蘭現在的心情。
他感覺到他的上升突然變成了崩潰,他的聽眾變成一條深谷。不論在什麼場合,總有一個人會說一句有總結性的話。
施卡斯德爾爵士叫了一聲,把所有的人的感想都歸納起來了:
「這個怪物到這兒來做什麼?」
格溫普蘭又沮喪,又憤怒,心裡非常激動,他站起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所有的人。
「我到這兒來做什麼?我是來讓你們看見恐怖的!你們說我是個怪物,不!我是百姓!我是一個怪人嗎?不!我是所有的人的代表。你們才是怪人呢。你們是幻想,我是現實。我是人類。我是可怕的笑面人。我笑誰?笑你們。笑我自己,笑世界萬物。這個笑容是什麼?是你們的罪惡和我的痛苦。我把這個罪惡扔在你們頭上!我把我的痛苦吐在你們臉上!我笑,也就是說我在哭。」
他停了一下。誰也沒有說什麼。雖然還有笑聲,可是已經輕得多了。他認為可能有一部分人注意他。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臉上的這個笑容,是一個國王刻上去的。這個笑容,代表全人類的痛苦。這個笑容就是憎恨,就是強制的沉默,就是憤怒,就是絕望。這個笑容是酷刑的產物。這個笑容是不自然的笑。如果撒旦有這副笑容,這副笑容就能定上帝的罪。可是永恆跟可以死亡的人不相同。他是絕對的,正義的。上帝憎恨國王的所作所為。喝!你們認為我是個怪人!我是一個象徵。啊!有權有勢的傻子們。睜開你們的眼睛吧。我是全人類的化身。我代表你們這些主子造成的人類。人類已經變成四肢不全的殘廢了。正如糟蹋我一樣,你們糟蹋了全人類。你們破壞了人權、正義、真理、理性和智慧,正如破壞了我的耳、目、口、鼻一樣。正如你們在我身上所做的一樣,你們把人類的心變成憤怒和痛苦的陰溝,並且在他們臉上蒙上一副笑的面具。上天創造的東西,國王的爪子去動了一下。可惡的加工。主教們,爵士們,王子們,百姓是苦海,不過在水面上漂著一個笑容。爵士們,我已經告訴你們,百姓們像我一樣。今天你們壓制他們,罵他們。可是將來解凍的時候就糟了。石頭將要變成浪濤。堅固的表面將要化成洪流。卡嚓一聲,什麼都完啦。到了那個時候,百姓們只要加一把勁,就能擊破你們的壓力,大吼一聲,就能把你們的嘲笑駁倒。那個時候已經來了。——我的父親啊,你已經看見過它了!——上天的那個時辰已經來了,它就是共和政體,你們雖然把它趕走了,可是它還會回來的。現在,請你們回憶一下,拿著寶劍的國王的行列,曾經被克倫威爾的斧子砍斷過。顫抖吧!什麼也擋不住的結局就在眼前,砍斷了的爪尖又長出來了,割掉的舌頭在天空飛翔,它們變成了火舌,隨著黑暗的風吹散開來,在廣漠的原野上怒吼。挨餓的人露出了他們沒有事情做的牙齒;建築在地獄上的天堂搖搖欲墜了。百姓正在受苦,受苦,受苦,在上面的俯下了身子,在下面的張開了嘴巴。黑暗要求變成光明。被判了罪的人要跟天之驕子較量一下了。百姓來了,我告訴你們,人類起來了,末日開始了,災難的紅色曙光出現了。瞧啊!所有這一切都在你們嘲笑的笑容裡。倫敦永遠在過節。讓它去吧。整個英國都在歡呼。好吧!可是請你們聽好;你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你們的節日是我的笑容。你們的公共娛樂是我的笑容。你們的婚禮、聖職典禮和加冕禮都是我的笑容。你們高貴的出身,也是我的笑容。你們頭上的霹靂也是我的笑容。」
他們實在忍不住了!重又爆發的笑聲壓倒一切。人類的嘴巴這個火山口噴出來的、腐蝕性最強的火巖,就是快樂。快快樂樂地做一件壞事,不管什麼樣的群眾都抵抗不住這種感染。死刑不一定非在斷頭台上執行不可,人如果聚在一起,不管是一群人也好,一個集會也好,他們中間總有一個現成的劊子手,這個劊子手就叫做諷刺。沒有比用諷刺來懲罰一個可憐蟲更可怕的了。格溫普蘭現在受到的就是這份兒罪。對他來說,他們的譏笑簡直是攻擊他的石頭和霰花彈。他站在那兒像一個玩具,一個有土耳其腦袋的木偶,一個箭靶子。他們蹦呀跳的,大嚷大叫「再來一個!」笑得直不起腰來。他們手舞足蹈,互相拉扯著頸飾。莊嚴的地方,紫色的長袍,莊重的貂皮披肩,分披兩肩的假髮,都失掉了作用。爵士們笑,主教們笑,法官們也笑。老頭子解頤歡笑,孩子們捧著肚子。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用肘彎碰碰約克的大主教。倫敦的主教亨利-康勃登,諾桑波敦爵士的弟兄,捧著兩肋。大法官低下頭,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可能露出的笑容。木柵那兒,像個偶像似的必恭必敬的黑杖侍衛長也在笑。
格溫普蘭交叉著雙臂,面色蒼白;他望著周圍一張張老老少少輝映著荷馬式狂歡的面孔,置身在手舞足蹈和「烏拉」聲的漩渦之中,置身在瘋狂的笑謔、歡樂的狂瀾和哄堂大笑聲中,心裡跟墳墓一般淒涼。完了。他再也不能控制他不聽使喚的面孔和侮辱他的聽眾了。
永恆的、致人死命的規律,這條使荒誕和莊嚴相結合,嬉笑和怒罵相輝映,諷刺詩和絕望堆在一起,表面和實質互相矛盾的規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可怕。照耀著人類黑暗的深淵的亮光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淒慘。
格溫普蘭突然放聲大笑,這就促成了他的命運最後的崩潰。不可挽回的就是這一點。跌倒了還能爬起來,壓碎了就永遠爬不起來了。所向無敵的荒唐的譏諷已經把他壓碎了。現在什麼辦法也沒有了。環境決定一切。「綠箱子」的成功到了上議院裡就成了恥辱和災禍。那兒是喝彩,這兒是詛咒。他覺得他的面具好像翻了過來。正面是歡迎格溫普蘭的百姓的同情,反面是拒絕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的爵爺們的憎恨。一面是吸引,一面是排斥,這兩種力量把格溫普蘭弄糊塗了。他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背後打他。沒有義氣的命運掄起了拳頭。所有這一切將來都會解釋清楚的。可是現在,命運好比陷阱,他已經跌進捕獸機裡去了。他本來認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誰知歡迎他的卻是這種笑聲。羽化登仙,到頭來卻是一場悲哀。「覺悟」是一個可怕的字眼。這是從陶醉裡產生的悲慘的智慧。在這快樂而又殘忍的風暴中,格溫普蘭陷入了沉思。
狂笑好比順水漂流。一個會議如果盡情地狂笑,便會失掉了方向。誰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該做什麼好了。這時候只好散會。
大法官宣佈:「由於特殊情況」,投票展期到第二天繼續進行。爵士們紛紛散去了。他們向寶座鞠了一躬走了。笑聲還在繼續著,過了一會兒就在走廊裡消失了。會場除了正門以外,在掛毯和浮雕背後以及拱廊下面,還有許多暗門,議員們像水從花瓶的裂縫裡流出去一樣,從那些暗門裡溜走了。過了不久,會場裡就沒有人了。這差不多是在不知不覺間很快進行的。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會場現在突然籠罩在寂靜裡。
人一沉入了夢想,結果就會想呀想的,越想越遠,彷彿到了另外一個行星上。
格溫普蘭好像猛然醒過來了。只有他一個人了。大廳裡已經空蕩蕩的,他甚至還沒有注意到議院已經散會了。所有的爵士都走了,連他的兩個保護人也不例外。這兒那兒,還有幾個議院的低級官員留在那裡,他們等候這位爵爺大人離去以後,用滅燭器熄滅燭光。他機械地戴上帽子,離開了他的位子,向那道通往走廊的敞開的大門走去。當他通過木柵欄出口的時候,一個守門衛士脫掉了他的爵士長袍。他差不多沒有注意。過了一會兒,他到了走廊裡。
議會工作人員看見這位爵爺沒有向寶座鞠躬就走出去,覺得很奇怪。
第八章
如果不是個好兒子,至少是個好哥哥
走廊裡空無一人。格溫普蘭穿過了圓廳,那兒的扶手椅和桌子已經撤去了,一點沒有留下授爵典禮的痕跡。一支支稀稀落落的多枝燭台和吊燈指明出去的路徑。全靠這一串燈光的指引,他才能毫無困難地穿過數不盡的大廳和走廊,循著他剛才跟紋章院長和黑杖侍衛長走過的原路往回走。除了這兒那兒,幾個拖著沉重的步子,一面慢慢走著一面往回瞧的年老的爵士以外,他什麼人也沒有遇著。
猛然間,從那些闃無人跡的大廳的靜寂裡傳來了模模糊糊的喧嚷的聲音,在這種地方,深更半夜還有吵鬧的聲音,倒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他順著這個聲音走去,突然來到一間燈光昏暗的寬大的過道裡,這兒是上議院的一個出口。他看見那兒有一道敞開的大玻璃門,一道石階,幾個僕役和火把,外面是一個廣場,石階下面有幾輛馬車等在那兒。
他聽見的聲音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
門裡面,在回光燈底下,一群人鬧聲喧天,一面打手勢,一面大嚷大叫。格溫普蘭從陰影裡走了過來。
他們正在爭吵。一邊有十個或者十二個青年爵士,他們想出去,一邊只有一個人,他跟他們一樣戴著帽子,筆直地站在那兒,傲慢地攔住他們的去路。
這個人是誰?湯姆—芹—傑克。
這些爵士有的還穿著上議員長袍,有的已經脫掉議會的制服,穿著他們日常穿的衣服。
湯姆—芹—傑克的帽子不像上議員的那樣插著白色的羽毛,而是一種彎曲的、帶點兒桔黃色的綠羽毛。他從頭到腳,渾身繡滿了花兒,鑲著金線,袖口和領子上綴著飄帶和花邊。他用左手激動地撫摸著他斜掛在腰間的寶劍的劍柄,劍帶和劍鞘飾著海軍上將的錨徽。
他正在那兒怒氣沖沖地對那些青年爵士談話;格溫普蘭聽見他說:
「我已經告訴你們,你們是懦夫。你們希望我收回我的話。好吧。你們連懦夫也算不上。你們是白癡。你們聯合起來對付一個人。這不算怯懦。很好。那麼是愚蠢。別人對你們講話,你們沒有聽懂。在這兒,年紀大的耳朵聾,年紀輕的沒有知識。我是你們中間的一個,所以有權利把真理告訴你們。這個新來的人很古怪,我承認他說了一堆廢話,可是廢話裡有真實的東西。他的話雜亂無章,沒有琢磨過,並且講得不得體;可以這樣說。他總是在重複『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可是一個昨天還在街頭賣藝的人,自然不能像亞里士多德或者薩羅姆的主教吉爾帕特-伯涅特博士那樣演講。什麼蟲子啦,獅子啦,對副書記官說的那番話啦等等,自然很俗氣。他媽的!誰說不是這樣呢?簡直破綻百出,顛三倒四,胡言亂語;可是卻也透露出一些事實。對一個不靠演講吃飯的人來說,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我倒要看看你們,是的,看看你們的演說天才!他提到的柏吞一拉撒什的麻風病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此外,他並不是第一個人說這種傻話。不管怎麼說,各位爵士,我不喜歡許多人欺侮一個人。這是我天生的脾氣;很抱歉,各位大人,我很生氣。我討厭你們,你們惹得我發火。我是個不大相信上帝的人,只有在他做好事的時候,我才相信他,不過這種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話,我要感謝他把英國的這位爵士從卑賤裡救出來,並且把他的承繼權給他,還有,不管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認為能夠看見土鱉變成老鷹,格溫普蘭變成克朗查理爵士,總是一件好事。各位爵爺,我反對你們和我抱著不同的看法。可惜路易斯-德-杜拉斯現在不在這兒。不然的話,我倒很高興罵他一頓。爵爺們,費爾曼-克朗查理做了爵士,你們卻做了跑江湖的騙子。至於他的笑容,這不是他的錯兒。你們卻譏笑他的笑容。不作興譏笑別人的不幸。你們都是傻子。殘酷無情的傻子。如果你們認為沒有人同樣地譏笑你們,那就錯了。你們是醜惡的,並且衣冠不整。哈佛沙姆爵爺,有一天我碰著了你的情婦,她醜得可怕。公爵夫人簡直像只猩猩。笑話別人的先生們,我再說一遍,我倒願意看看你們能不能一口氣講三四句話。你們很多人只會鳥叫,會說人話的沒有幾個。你們認為自己多少有點知識,因為你們穿著破褲子在牛津或者劍橋混過一些時候,因為你們在做英國的上議員,坐西敏寺的凳子以前,曾經在同維爾和拉雅斯學校的凳子上做過驢子!我在這兒要仔細看看你們。你們剛才對這位新爵士的態度是無恥的。他是個怪物,不錯。不過是落在一群奮生中間的怪物。我寧願做他,也不願意做你們。我剛才以可能繼承上議員爵位的身份出席了會議。我什麼都聽見了。我沒有發言權;可是我有做紳士的權利。一看見你們那副高興的樣子,我就生氣。在我生氣的時候,我就到彭德爾希爾山上去採『浮雲草』,雖然誰采它就要遭雷擊。這就是我所以在門口等你們的原因。我們必須談談,安排一下。你們知道不知道這是對我失敬?各位爵爺,我決心要把你們殺掉幾個。這兒所有的人:坦涅特伯爵湯麥斯-突夫頓,利維斯伯爵沙凡吉,孫德蘭伯爵查理-史本賽,羅徹斯德伯爵羅稜斯-海德,你們這些男爵:洛爾斯登的格雷,茄萊-韓斯登,厄斯克理克,羅金漢,還有你,小卡特勒特,還有你,霍爾德來斯伯爵羅伯特-達爾賽,胡騰子爵威廉,蒙塔古公爵拉爾夫,以及所有願意交手的人,我,大衛-第利—摩埃,一個艦隊的大兵,現在催促你們,召喚你們,命令你們火速去找證人和裁判員,我要和你們面對面,胸口對胸口,馬上在今兒晚上,或者明天決鬥,不管是在白天還是夜晚,在陽光下還是在燭光下,地點和時間任你們選擇,只需兩劍之地就行了;你們最好去檢查一下你們短槍的火石和劍刃,因為我有意要把你們的爵位造成空缺。沃爾加-卡芬狄士,做好你的準備,想想你的座右銘:Cavendotutus1。馬瑪杜克-蘭德爾,你最好學你的祖先格蘭多得的樣兒,帶口棺材來。瓦林敦伯爵喬治-蒲士,你再也看不見你吉斯特的宮殿式的領地、克里特式的迷宮以及鄧漢姆-馬賽的高大的角樓了。至於服安爵士,從他說的無理的話看來,還相當年輕,要說對他的話負責,他又太老了。我要求他讓他的侄子理查-服安,美略尼斯城的下議員,來替他負責。你,格林威治伯爵約翰-坎柏爾,我要像亞肯殺死馬大斯一樣幹掉你,不過是正大光明地幹,不是在背後動手,我的習慣是用我的心窩而不是用我的背脊對著劍尖。好了,各位爵爺,咱們一言為定。你們如果願意,儘管使用妖術好了。你們可以去請教算命先生,身上抹點刀槍不入的油膏或者藥物,脖子上掛魔鬼或者聖母的護身符。不管你們是受詛咒的也好,受祝福的也好,我都願意跟你們決鬥,而且我絕不檢查你們身上有沒有魔法。馬戰或者徒步都可以。就是在十字路口也好,只要你們願意,比方說在畢卡第裡廣場或者查靈十字街口,街上的行人遇見了我們可以站在旁邊,正像他們在介斯和巴宋比埃在羅浮宮裡決鬥的時候站在旁邊一樣。你們都聽見了嗎?我要同你們每一個人決鬥。卡那爾馮伯爵多爾門,我要請你吞進我的寶劍,一直吞到劍柄為止,像馬洛勒斯對付馬裡眼一樣,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可以看看你還笑不笑。你,柏林敦,你像個十七歲的大姑娘,所以你可以選擇你彌得爾賽克斯的住宅的草地,或者你在約克州朗德斯堡的美麗的花園,作你的墳地。我正式通知各位大人,我不許你們在我面前失禮。我要懲罰你們,爵爺們!我覺得你們嘲笑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的行為很卑鄙。你們可比不上他。以克朗查理的身份來說,他跟你們一樣是貴族,以格溫普蘭的身份來說,他有你們所沒有的智慧。我把他的事情當作我的事情,誰侮辱他就是侮辱我,你們的譏笑就是我的憤怒。咱們走著瞧吧,看誰能夠活下去,因為我對你們的挑戰是你死我活的決鬥,你們聽見了嗎?隨便你們用什麼武器,什麼方式都可以,你們可以選擇你們喜歡的死法;既然你們是沒有教養的紳士,所以我的挑戰應該適合你們的身份,我允許你們選擇所有的決鬥方式,從王子的寶劍一直到莽漢的拳頭!」
1拉丁文:隨時戒備乃是安全之道。
對對方一番激烈的怒罵,所有高傲的青年爵士都用微笑回答。「同意,」他們說。
「我選手槍,」柏林敦說。
「我呢,」厄斯克裡克說,「照古老的決鬥規矩,使用大錘和短劍。」
「我,」霍爾德來斯說,「我要用兩把刀決鬥,一把長刀,一把短刀,光著身子肉搏。」
「大衛爵爺,」坦涅特伯爵說,「你是蘇格蘭人,我用蘇格蘭劍。」
「我使劍,」羅金漢說。
「我,」拉爾夫公爵說,「我喜歡用拳頭;這樣比較高貴些。」
格溫普蘭從暗地裡走了出來。
他向這個一直認為是湯姆—芹—傑克的人走了過去,現在他才知道這個人原來不是個凡人。
「謝謝您,」他說,「可是,這是我的事情。」
每個人都轉過身來。
格溫普蘭還在向前走著。他覺得好像有人推著他向這個被人叫做大衛爵士的人走去,這是他的保護人,也許還要親密些吧。大衛向後退了幾步。
「瞧!」他說。「原來是您!喝!您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要跟您談。剛才您說有個女人愛了林諾-克朗查理爵士,後來又愛查理二世。」
「不錯。」
「閣下,您侮辱了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格溫普蘭嚷了起來。「那麼說來,我猜到了,我們原來是……」
「弟兄倆,」大衛爵士回答。
他接著就打了格溫普蘭一個嘴巴。
「我們是兄弟倆,」他又說,「所以我們可以決鬥。一個人只可以跟自己平等的人決鬥。還有比兄弟倆更平等的嗎?我回頭派我的助手到您那兒去。咱們明天可以互相切斷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