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人心比夜黑 文 / 維克多·雨果
第一章波特蘭南端
一六八九年十二月和一六九○年一月,強烈的北風在歐洲大陸上一連刮了整整兩個月。到了英國,風刮得更厲害。那年冬天冷得要命,所以在倫敦「不肯宣誓的」1長老會的教堂裡,有人在那本舊《聖經》空白的地方寫著「窮人難忘的冬天」。幸虧君主專政時代登記用的古羊皮紙根結實,散見各地方志。特別是薩斯華克鎮的克陵克自由法院,畢泡德法院(「畢泡德」的意思是沾滿塵土的腳)以及白教堂法院(這個法院設在斯代卜內莊上,審判權抓在貴族私人的法官手裡)的地方志裡的許許多多凍死餓死的窮人名單,至今還看得很清楚。泰晤士河也結了冰。這是百年難逢的事;平時由於海浪的衝擊,冰不容易結起來。四輪車在冰河上隆隆地駛過,泰晤士河變成了市集,搭了許多篷帳,還有斗熊和鬥牛的玩意兒。人們在冰上烤整只的牛。厚冰保持了兩個月。難熬的一六九○年,比十七世紀初葉的幾個特別寒冷的冬天還要冷。及了-特朗博士曾經敘述過那幾個冬天的詳細情形。博士在詹姆士一世朝上是藥劑師的身份,倫敦城曾經替他造了一尊帶座於的胸像紀念他。
1指一六八八年英國「光榮革命」後,不肯宣誓服從國教的教士。
一六九○年一月裡的一個頂寒冷的傍晚,在波特蘭灣一個最荒涼的小海灣裡發生了一件不常見的事,所以海鷗和野鵝一面叫,一面繞著海口打圈子,不敢飛進海灣。
這個小海灣(只要一颳風,在波特蘭海灣所有的小灣當中,數這一個頂危險,也頂荒涼,甚至可以說,就因為這裡很危險,所以一些偷偷摸摸的船躲進來才特別安全)裡來了一隻小船。因為水很深,這隻小船幾乎挨著懸崖,繫在一根突出的岩石上。我們如果說「暮色降臨了」,那就錯了;應當說「暮色上升了」。因為黑暗是從下面上來的。懸崖底下已經籠罩著暮色,可是頂上還是白天。走近這隻小船繫纜地方的人,就能看出這是一條比斯開單桅船。
整天被霧蒙著的太陽剛剛落下去,我們心靈上感覺到一種揪心的焦躁不安,這大概可以叫做「沒有太陽的悲哀」吧。
風不是從海上刮來的,所以海灣裡很寧靜。
特別在冬天,這真是一個幸運的例外。差不多波特蘭所有的小灣都有沙洲。遇到狂風暴雨,這裡的海浪特別急,必須有熟練的技術和經驗,才能安全通過。這些小灣看起來好像港口,其實沒有什麼用處。進港時很可怕,離港時更危險。今天晚上卻破例地一點危險也沒有。
比斯開單桅船是一種古船,現在已經不用了。這種船以前在海軍裡也使用過,殼子很堅固,從大小看,只是一條小船,從堅固看,抵得上一條軍艦。它在無敵艦隊1里還顯過身手呢。當然嘍,軍艦的噸位很高,像羅佩-德-麥迪納指揮的「大格力芬號」旗艦,足有六百五十噸,能裝四十門大炮。但是經商或者走私用的單桅船不過是一種模型似的小船。海員很重視這種船,不過覺得它小得可憐。單桅船的索具都是用麻繩,有的人在繩索中心穿一根鐵絲,雖然沒有科學根據,也許想在受到磁力影響的時候。得到一點航海的指示。這種輕便的索具仍舊用很粗的絞索,等於西班牙大帆船的「加白裡亞」,羅馬三層槳戰船的「加麥裡」。舵柄很長,起著大槓桿的作用,但是弧形大小,轉彎很費力氣。不過在舵柄末梢的船幫上裝了兩個輪子糾正了這個缺點,多少彌補了一些損失的力量。指南針裝在一隻方方正正的匣子裡,用兩個套在一起的平放的銅架子來平衡著,像「卡當燈」一樣,裝在小夾頭裡、單桅船造得又有技術,又合乎科學,不過是膚淺的科學和粗糙的技術罷了。單桅船跟平底船和小劃子一樣簡陋,但是跟平底船一樣穩,跟小劃子一樣快;它像海盜和漁民出於本能造的那些船一樣,有很好的航海能力,在內河和大洋同樣適用。船帆有很多支索,又複雜又古怪,可以在西班牙阿斯杜利亞省的河港(河港比水池於大不了多少,像巴賽治港就是那樣)裡行駛,也可以在汪洋大海裡航行。既可以在湖裡兜圈子,也可以周遊全世界。這種古怪的小船,既能適應池塘的平靜,也能適應海洋上的風暴。單桅船在船隻中的地位,跟——在鳥類中的地位一樣,是最小、最勇敢的一種——的重量壓不彎一棵蘆葦,可是卻能飛過大洋。
1指一五八八年擬征服英國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頂窮的比斯開人也把自己的單桅船漆成金黃色,並畫上許多花紋。愛好花紋是他們有點野蠻的可愛的民族特徵。高山上富麗的色彩,耀眼的白雪和青翠的草地交相輝映,使他們在裝飾方面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嫵媚。他們雖然窮得要命,可是到處都是琳琅滿目的裝飾品。他們把紋章放在茅屋上,驢脖子上掛著響鈴,牛頭上紮著羽翎。他們的四輪車(你在兩里以外就能聽到車輪咯吱咯吱的聲音)雕著花裡胡哨的花兒,並且裝飾著五顏六色的帶子。補鞋匠門上有一塊石頭的浮雕,上面雕著聖-克力賓1和一隻破鞋子。皮外套上滾著花邊。衣裳破了不去補,卻在破的地方繡上花兒。巴斯克人又愉快,又有氣派。他們像希臘人一樣,是太陽的兒子。瓦朗西亞人光著身子,無可奈何地裹著土製的羊毛毯子,頭從毯子的一個窟窿裡露出來;而加裡司人和比斯開人卻興高采烈地穿露水漂過的美麗的麻布襯衫。門口和窗口上掛著玉米棒子,好像一簇簇的花彩,裡面露出一張張鮮艷白淨的笑臉。在他們樸素的藝術、職業和習慣裡,在姑娘的打扮和她們唱的小調裡,都流露著這種愉快而又驕傲的寧靜。比斯開的廢墟似的火山亮得刺眼睛,火焰從所有的山口裡出出進進。半開化的哈依規凡到處充滿了田園的詩意。比斯開是比利牛斯山脈最美麗的地方,正跟薩伏阿是阿爾卑斯山脈最美麗的地方一樣。聖-塞巴斯四、勒索和封大拉比附近的險惡的海灣,跟暴風雨、雲朵、地角的泡沫、風吼、海嘯、恐怖、海的喧騰和戴著玫瑰花冠的撐船的姑娘交相輝映。凡是到巴斯克去過的人總希望再去看看。這是一塊「福地」。一年有兩季收穫,鄉村裡又歡樂,又熱鬧,雖然窮可是很驕傲;一到星期天,整天都是吉他、跳舞、響板和談情說愛的聲音;屋子裡收拾得窗明几淨,鐘樓裡傳來飛鶴的叫聲。
1皮鞋業的主保聖人。
讓我們回來談談海上的高山——波特蘭吧。
從幾何圖形來看,波特蘭半島好像一隻鳥頭,鳥嘴向海,後腦勺向著威茅茨,地峽就是脖子。
波特蘭這個地方很荒僻,現在只有一點工業上的價值。十七世紀中葉,石匠和石膏匠發現了波特蘭海邊上的石頭的經濟價值。從那個時候起,人們就用波特蘭的石頭制「羅馬水泥」,這種開採繁榮了國家的經濟,海灣也跟著改變了模樣。兩百年前,海岸受到海水的侵蝕,是一片懸崖,今天卻變成了採石場。丁字鎬小口小口的啃著,浪頭大口大口的吞著;從而損壞了這裡的美麗的風景,人類有節制的採伐繼續著海洋的狂吞大嚼。有節制的採伐已經把那條比斯開單桅船繫纜的小海灣毀掉了。現在,如果想找一個跟那個已經毀掉的繫纜的海灣類似的地方,到半島的東邊靠近地角的地方去找,到福萊碼頭和多特爾碼頭的那一邊,威克痕還要過去一點兒,到教會的希望和南泉中間那一帶地方去找,或許還能找到。
這條小海灣的四周都是懸崖,懸崖的高度比海灣的寬度還要大,黃昏的影於越來越濃了。一到黃昏,朦朦朧朧的迷霧越來越濃厚,彷彿井底的黑暗在冉冉上升。海灣出口的地方形成一條狹窄的走廊,從黑夜似的海灣裡望出去,好像一條波浪洶湧的、白濛濛的裂縫。你得走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見這條單桅船,船停在岩石旁邊,好像是藏在一件黑大衣底下似的。一條跳板搭在懸崖上的一塊又低又平的、突出的岩石上,只有這個地方可以上岸,跳板變成了船與陸地的交通孔道。模糊的人影搖搖擺擺地在木橋上來來往往,在黑暗裡可以模糊地看見有人正在上船。
海灣北面有高聳的石屏,所以裡面沒有海上那麼冷,儘管如此,這些人還是凍得直打哆嗦。他們急急忙忙地走著。
因為暮色朦朧,這些人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個剪影。他們衣服的犬牙似的輪廓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顯然是英國的raggea,也就是說,衣衫襤褸的人。
在突出的懸崖上,可以模糊地看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一個小姑娘把一根鞋帶掛在扶手椅的椅背上,讓它措拉下來,就無心地把懸崖上和深山裡每一條小道都描畫出來了。這條海灣的小道曲折迂迴,幾乎是從上垂直而下,極其難走,簡直可以說是一條羊腸小道,一直通到搭跳板的平台上。懸崖上的小徑尋常都是很難走的斜坡路;這簡直不是路,而是突然下降,與其說是往下走,還不如說是冷不防地摔下來來得合適。這條小道可能是平原上的小路的一條支路,看起來很不舒服,實在太陡了。從底下向上看,它曲曲折折地爬到懸崖頂上,然後從一條石縫裡鑽到高地上的亂石堆中間。單桅船在小灣裡等待的旅客一定是從這條路上下來的。
除了小灣裡上船的騷動以外,一切都靜悄悄的。聽不到腳步聲,聽不到任何聲音,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在這條水道的那一邊,林斯代海灣的進口處,勉強可以看見一隊顯然走錯方向的鯊魚船。這隊北極的漁船是被喜怒無常的海流從丹麥送到英國領海裡來的。北風時常跟漁民開這樣的玩笑。他們也躲到波特蘭的停泊場裡來,這就說明海面上可能有風暴和危險。他們正在忙著拋錨。按照挪威船隊的古風,領隊的船總是停在船隊前面,它所有的船具被海面上一條白色的線條一襯,顯得烏黑;我們可以看見船頭上有一個叉子形的鐵架,上面放滿了各種捕格陵蘭鯊魚、鮫魚和多刺鯊魚的魚鉤、魚叉和撈翻車魚的魚網。除了被刮到這一個角落裡的這幾條船以外,一眼望出去,廣漠的地平線上就什麼也沒有了。沒有屋子,也沒有船。那時候海岸上還沒有人住,而且這個季節,海灣裡也不能住人。
雖然天氣不好,那些乘比斯開單桅船去航海的人還是催著趕快開船。這一夥人在海邊上慌慌張張的亂作一團。要把他們分辨開來,是很困難的。看不出來他們是老人還是年輕人。昏暗的暮色把他們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夜幕罩在他們臉上。這不過是黑夜裡的幾條人影罷了。他們總共是八個人,裡面大概有一兩個女人,她們穿的都是破破爛爛的衣服,衣服破到既不像男人穿的,也不像女人穿的,所以很難認出來哪一個是女人。破布是分不出性別來的。
一個矮小的人影,在高大的人影中間晃來晃去,大概不是個矮子,便是個小孩。
原來是個小孩。
第二章孤單
走近一看,才能看見下述的情況:
他們都穿著長外套,雖然破了一個個洞,可是已經縫補過,必要的時候,外套的領子可以渡到眼睛,既可以擋風,又可以擋住好奇的人的眼睛。他們穿著這樣的外套,走起路來倒還輕便。大多數人頭上都纏著一塊手帕,這大概是現在西班牙開始流行的頭巾的開端吧。這種帽子在英國一點也不覺得唐突。那時候北方人總是學南方人的樣子,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北方人才出兵打南方人吧。北方人打敗了他們,接著又佩服他們。無敵艦隊失敗以後,卡斯蒂利亞話成為伊麗莎白朝上的優美語言。在英國女王的皇宮裡,講英國話卻幾乎變成一件「失禮」的事情了。把自己的法律加在別人頭上,同時又接受他們的一些風俗習慣,這是野蠻的勝利者對精明的戰敗者常有的事情。韃靼人就是這樣研究中國人,倣傚中國人的。卡斯蒂利亞人的風氣就這樣流行到英國,相反,英國的勢力也滲透到西班牙。
乘船的人中間有一個人彷彿是個首領。腳上一雙便鞋,破衣服鑲著金線絲帶,一件綴著金屬片的馬甲,在外套裡面一閃一閃的,活像魚肚子。另外一個人戴一頂闊邊氈帽,不過氈帽上沒有放煙斗的洞,說明戴帽子的人還是個學者。
大人的上衣可以當孩子的大衣。這個孩子就按照這個原則,在自己的破衣服上罩了一件水手穿的破衣眼,下擺垂在孩子的膝蓋上。
看這孩子的個子,就可以猜到他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他赤著腳。
這條單桅船的船員包括一個船長和兩個水手。
它好像是從西班牙來的,現在就要開回去了。用不著懷疑,它一定是從這個海岸到另一個海岸,進行秘密的活動。
乘船的旅客正在附耳低語。
他們談的那種話,簡直是大雜拌,一會兒是卡斯蒂利亞話,一會兒是德國話,一會兒是法國話,有的時候又說威爾士話,或者巴斯克話。反正不是切口,就是土話。
他們看起來雖然各國人都有,可是卻屬於一個團體。
船員恐怕也是他們一夥。根據上船的情形,就看得出他們是串通一氣的。
這些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的人好像都是一夥的,可能是一夥罪犯。
要是光線好一點,並且看得仔細一點。就能注意到他們的破衣服裡面還藏著念珠和披肩。這群人中間,有一個好像女人的人佩著一串念珠,珠子差不多跟伊斯蘭教修道士的念珠一樣大,一看就知道是良南塞弗雷的愛爾蘭貨色。良南塞弗雷也叫作良依底弗雷。
要是天不那麼黑,還可以看到船頭上有一個聖母抱耶穌的鍍金雕像。這大概是巴斯克聖母,跟古康大布裡人的「巴納其亞」聖母像1差不多。船頭的這個神像底下的風燈沒有點,這種過份的小心說明他們怕別人注意他們。風燈分明有兩種用處:點上燈,既可以當作聖母像前的供燈,又可以照亮;信號燈代替了供燭。
1原文Panagia是希臘文,意思是至聖聖母像。
牙牆底下的破浪角,又長又尖,彎彎地向前伸著,好似一彎新月。在破浪角上端,聖母像前面,有一個天神跪像,他彎著翅膀,倚在船頭上,正在用千里鏡望著天邊。天神像跟聖母像一樣是鍍金的。
破浪角上留了一些洞,可以讓海水從這兒漏出去,而且在必要的時候,雕花或者鍍金都很方便。
聖母像底下,幾個大寫的金字:「瑪都蒂娜」,這是這條船的名字,現在因為天黑看不見。
旅客們臨行匆忙,一個個慌手忙腳地從跳板搭的小橋上,把亂七八糟的放在懸崖腳下的東西搬到船上。幾袋餅乾,一桶鯊魚乾,一桶做好的湯,三個大桶(一桶淡水,一桶麥芽,一桶柏油),四五瓶啤酒,一隻用皮帶扣起來的舊皮包,幾隻箱子,幾隻小匣子,一捆做火把或者放信號用的麻瓤,他們帶的就是這些東西。這些衣衫襤褸的人每人有一隻手提包,看樣子他們過的是一種流浪生活。過流浪生活的人不得不隨身帶一些東西;他們有的時候也想像小鳥那樣高飛遠走,可是辦不到,你總不能把混飯吃的東西扔掉呀。不管哪一種行業,總得有點工具和幹活的器具。這些人拖著這些東西,有時候實在覺得累贅。
把這些東西搬到懸崖底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見他們是決心要走了。
他們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不停地從岸上到船上,從船上到岸上,來來往往走著。每一個人都有一份工作;這個人拎口袋,那個人背箱子。在這群男女混雜的人中間,那兩個好像或者大概是女人的人也跟其餘的人一齊干,連小孩子也跟著背東西。
這個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在這一群人裡面,實在是個疑問。因為一點也看不出來有人關心他。他們只是讓他幹活兒,如此而已。看起來這不像一個家庭裡的孩子,而像一個部落的奴隸。他伺候每一個人,可是誰也不理睬他。
儘管如此,他還是跟這伙看不清楚的人一樣,慌手忙腳地運東西,好像他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趕快上船。為什麼?他大概也不知道。他不過是因為看見別人都在忙,也機械地跟著瞎忙罷了。
單桅船蓋好護艙板。貨物已經很快地送進船艙,離岸的時候到了。最後一隻箱子已經運到甲板卜,只要旅客上了船,就可以開船了。那兩個像女人的人已經上了船;其餘的六個人,包括孩子在內,還待在懸崖底下的平台上。已經準備開船了;船長握著舵柄,一個水手拿起一把斧頭準備砍大纜。砍大纜是緊急的表示;如果時間來得及,水手總是把大纜解下來。「andamos,1」六個人中間那個破衣服上綴著金屬片的首領模樣的人低聲說。那個孩子向跳板奔去,打算第一個上船。孩子的一隻腳剛踏上跳板,就有兩個人猛的一闖,差一點把他撞到水裡,搶在前面去了;第三個人用肘彎撞了他一下,就走過去了;第四個人用拳頭操了他一下,追第三個人去了;第五個人,也就是說那個首領,連蹦帶跳地上了船,接著用腳後跟把跳板踢到水裡;這當兒,砰的一聲,砍斷了大纜,舵柄轉了個方向,船就離岸了。孩子卻留在岸上。
1西班牙文:「開船吧。」
第三章孤獨
孩子一聲不響地呆在岩石上,兩隻眼睛一動也不動。他不喊也不叫。雖說這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卻一聲不響。船上也同樣寂靜。孩子沒有叫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沒有對他說一句惜別的話。兩方面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好像鬼魂在冥河邊上分別一樣。孩子一動不動地立在岩石上,望著越走越遠的小船,潮水已經上來了,激盪著岩石。看起來他好像心裡明白了。什麼?他明白了什麼?漆黑。
隔了一會兒,船到了海灣出口的地方,走進那條狹窄的走廊。海峽在兩塊劈開的巨石中間蜿蜒穿過,兩邊好像是兩堵高牆。現在還看得見映在明亮的天空上的桅尖。桅桿在巨石中間蕩來蕩去,彷彿突然鑽了進去似的,看不見了。完了。船已經入海了。
孩子望著那條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驚,但是接著就沉思起來。
現實生活的冷酷無情,使他越來越驚奇,越來越迷糊了。這個弱小的心靈彷彿已經有過一些人生經驗。說不定他已經在審判人生了呢。過早的考驗,往往在兒童的內心深處放上一架我們不知道有多麼可怕的天平。這些幼小的心靈往往會把老天爺也放在上面稱一稱。
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對什麼都讓步。一句怨言也沒有,無可指責的人從不責備別人。
人家冷不防地拋棄了他,他沒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這次命運的突變,彷彿又把他剛開始的生活切斷了。但是他沒有低頭。他挺著身子忍受了這個晴天霹靂。
他雖然驚愕,卻並不氣餒,不拘誰看了都會明瞭:這些拋棄他的人並不愛他,他也不愛他們。
孩子想著想著,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濕了他的腳;漲潮了;風吹動了他的頭髮;刮起北風來了。他打了個寒戰。從頭到腳,渾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只有他一個人。
直到今天為止,除了單桅船裡的那幾個人以外,他不認識別的人。而現在他們又溜了。
說起來也奇怪,他僅僅認識這幾個人,可又像不認識他們。
他說不出來他們是誰。
他的童年雖然是跟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可是他並不覺得他是他們的人。他不過是跟他們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們現在已經把他忘了。
手裡沒有錢,腳上沒有鞋子,身上只有這一點衣服,口袋裡連一塊麵包也沒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幾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煙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這些人把他帶到海邊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這些人以外,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已經跟生活無緣。
他覺得自己已經算不得人了。
其實,他不過才十歲。
孩子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這邊是越來越濃的夜色,那邊是奔騰澎湃的海浪。
他伸開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個呵欠。
接著,突然像一個下了決心的人似的,他大著膽子活動活動麻木的手腳,然後他就轉過身來,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繩索的那種輕巧勁兒,沿著懸崖往上爬。他一會兒順著小徑,一會兒離開小徑,又麻俐又冒失地往上爬。現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陸地上爬,彷彿有一個目的地似的。其實他什麼目的地也沒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著,毫無目的,彷彿一個要逃脫命運擺佈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獸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連攀帶爬。波特蘭的懸崖是朝南的,路上沒有什麼雪。寒冷的天氣已經把雪凍在地上,走起來很困難。不過這個孩子總算從這段路上熬過來了。他穿的這件大人的上衣又長又大,走起來很不方便。他不時在懸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著一塊冰,滑下去。他在懸崖上吊了一會兒,才抓住一根乾枯了的樹枝或者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有一回他踩著一條石縫,石頭塌了,他也跟著滑了下去。石頭塌了很危險。孩子跟從屋頂上往下滾的瓦片一樣,滾了好幾分鐘,一直滾到深淵的邊緣上;幸虧他抓住一叢野草,才保住了這條小命。他在深淵的邊緣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樣,沒有大聲喊叫;他定了定神,接著一聲不響的又往上爬。他經歷過好幾次這樣的危險。斜坡由於天黑,走起來更困難,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邊。
孩子面前這塊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長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頂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懸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間的一道屏障。最後,他終於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們簡直可以說,他登上了陸地,因為他是從深淵裡爬上來的。
他剛爬上懸崖就渾身在打哆嗦。他臉上覺著北風好像在黑夜裡咬他一樣。刺骨的西北風不停地刮著。他裡緊他那件水手穿的粗布上衣。
這是一件好衣服,吃航海飯的人管它叫「擋西南」。因為西南風帶來的雨水淋不透它。
孩子爬上了高原,就停下來,兩隻赤著的腳在凍著的土地上站穩以後,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前面是陸地,後面是海,頭上是天。
不過天上沒有星星。朦朧的夜霧遮住了天頂。
他爬上了石壁,面前就是陸地,他仔細地望了一會兒。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上,到處都覆蓋著冰雪。一片片灌木叢迎風顫慄。看不見路。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牧羊人的窩棚也看不見。這兒那兒,可以看到一陣陣白色的旋風,捲起了陸地上的雪未,在不停地旋轉。波濤起伏的地面轉眼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隱在地平線下,看不見了。白霧籠罩著陰暗的原野。寂靜。無邊的寂靜。墳墓般的寂靜。
孩子轉過身來看看海。
海跟陸地一樣,也是白濛濛的一片,不過地上是白雪,海裡是白色的泡沫。沒有比這兩種白顏色反射出來的光更淒涼的了。可是夜裡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鋼一樣發亮,懸崖像烏木一樣墨黑。從孩子站的地方朝下看,波特蘭海灣跟在地圖上一樣,圓弧形的丘陵圍著白色的海灣;這幅夜景有點像夢境;一個白球嵌在黑色的彎月裡,月亮有時候也就是這副樣子。從這個地角到那個地角,這一帶海岸上看不到一點火光,可見那裡連一隻生了火的爐子,一個有燈亮的窗戶,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沒有。天上和地上一樣,沒有一絲火光;底下沒有燈光,上面沒有星光。海灣廣闊平坦的水面上,這兒那兒,突然掀起了巨浪。風攪動著水面,把平靜的海灣吹皺了。現在還能看得見那只逃走的單桅船。
單桅船像一個黑色的三角形,在水面上輕輕地滑著。
遠處,廣闊昏暗的海面上出現了不祥的預兆,海水已經翻騰起來了。
「瑪都蒂娜號」走得很快,船身也越來越小了。沒有比海洋上的船隻消失得更快的了。
船頭上的燈突然亮了;大概是四周圍的黑暗引起他們的不安,領港認為必須用燈光照亮海浪。從遠處望去,火光一閃一閃的,好像附在單桅船瘦長的黑影上的鬼火。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塊殭屍布,站起來在海上行走,底下有一個人拿著一顆星星在那裡蕩來蕩去。
天空中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這個孩子還不知道;要是水手的話,早就嚇得發抖了。在這危急即將來臨的時刻,四大元素好像就要變成有靈魂的東西,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風神秘地變成風神了。海也要變成大洋;威力就是意志的表現,我們平常當做自然物的東西,現在有了靈魂。我們停會兒就會看到什麼叫做恐怖了。人的靈魂最怕跟大自然的靈魂鬥爭。
渾沌就要來了。風扯下霧幕,背景上堆下了烏雲,替海浪和冬天合演的這出可怕的戲(我們管它叫暴風雪)佈置舞台。
眼前出現了回航的船隻。小海灣的航路上不像剛才那樣荒涼了。地角後面不時出現一些焦躁不安的小船,它們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場趕去,有的繞過波特蘭海岬,有的繞過聖-阿爾班海德地角。很遠的地方也出現了船隻。大家都爭先恐後地進來躲風。南邊,天越來越黑了,黑夜的烏雲低低的壓在海面上。懸掛在頭上的暴風雨的力量,壓平了波浪,海上顯得陰森森的。現在可不是揚帆出航的當口。不過那條單桅船還是走了。
單桅船朝南航行,現在已經駛出海灣,到了海上。突然刮起了陣陣的北風。「瑪都蒂娜號」(現在還能看清楚)張開了帆,彷彿打算利用颶風的風力似的。刮的是西北風,從前叫做「伽賴納」風,這種風的脾氣怪得很,說不定哪會兒就生起氣來。西北風馬上就衝著單桅船發脾氣了。船舷著了風,船傾斜了,但是它毫不躊躇,繼續向大海駛去。顯而易見,這不是普通的航行,而是偷偷的出航,它只怕陸地,不怕海,只怕人類的追蹤,不怕大風的糾纏。
船越縮越小,直朝水平線上鑽。被單桅船拖到黑暗裡去的那點火光,也越來越暗。船跟黑夜慢慢的融合在一起,終於看不見了。
這一回是再也看不見了。
至少這個孩子是這樣想。他不再向海裡望了。他轉過臉來,望著平原、荒野和丘陵,說不定這兒能找到活人。他邁開步子,向這個未知世界走去。
第四章問題
這幫撇下孩子逃走的是什麼人?
這些亡命之徒是兒童販子嗎?
我們前面已經詳細地敘述過,威廉三世怎樣通過議會,採取一系列的措施,懲罰那些犯奸作惡的男男女女——兒童販子(即comprapequenos,也叫做「琪拉」)。
世界上居然有一種拆散人家骨肉的法律。這種懲罰兒童販子的法律,引起了兒童販子和各種過流浪生活的人大批的逃亡。大家都爭先恐後地逃走,或者坐船離開英國。大部分兒童販子都回到西班牙去了,我們已經說過,他們當中有很多巴斯克人。
這種保護兒童的法律一開頭就產生一個奇怪的效果:突然出現了許多被人遺棄的兒童。
這個刑法的直接效果是出現了大批抬來的,也就是說,被人丟掉的兒童。沒有比這更容易理解的了。所有帶著孩子的流浪人,就有點兒形跡可疑。因為單單孩子的存在這個事實,就把他們告發了。「他們可能是兒童販子,」州長、法官和警官首先要這樣想。跟著就是逮捕和審問。不幸而落到流浪乞討的人,一想到會被人當作兒童販子(雖然他們確實不是這種人),就膽戰心驚;平頭小百姓總是怕法院斷錯官司。再說,過流浪生活的人家,總是在擔驚受怕。因為兒童販子的罪行,是拿別人家的孩子做買賣。可是貧窮和不幸往往是分不開的,做父母的有時候很難證明他們的孩子確實是他們自己的。「這個孩子你們是從哪兒弄來的?」他們怎樣證明他是他們從老天爺那兒弄來的呢?孩子既然成了禍害,那就把他撂了算了。不帶孩子逃走就容易得多了。於是做父母的就下了狠心,把孩子撂在樹林裡、海岸上,或者水井裡。
水池子裡也發現許多淹死的孩子。
我們得順便說明一聲,整個的歐洲都傚法英國的榜樣,跟著追捕兒童販子。既然惹起了大家追捕兒童販子的興致,那就沒有什麼困難了。從那個時候起,各國的警察局展開了一個搜捕兒童販子的競賽,警察也跟警官一樣,一步也不肯放鬆。二十三年前還可以在奧代羅門的一塊石頭上看到一段譯不出來的碑文;這段法律條文的措辭確實太不合適,可是對於兒童販子和拐兒童的人卻劃分得很清楚。下面就是用有點粗野的卡斯蒂利亞語寫的這段碑文:Aquiquedanlasorejasdeloscomprachicos,Ylasbolsasdelosrobaninosmientrasquesevanellosaltrabajodemar。1我們看得出來,把耳朵一類的東西充公以後,還是免不了上苦役營去。這麼一來,所有過流浪生活的人,就都清散了。他們膽戰心驚的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還是嚇得心驚肉跳。歐洲所有的海岸上都有人監視偷偷摸摸上岸的人。他們不能帶孩子上船,因為帶一個孩子上岸很危險。
1西班牙文:「在赴海上做苦役之前,兒童販子必須把自己的耳朵,拐兒童的必須把自己的錢包留於此處。」
可是扔掉一個孩子,卻還是容易的。
我們剛才在波特蘭荒野的陰影裡看見的那個孩子,是什麼人扔掉的呢?
一看就知道是兒童販子。
第五章人類發明的樹
大約是晚上七點鐘,風勢小了,這是不久就要發大風的聯兆。這個孩子現在呆在波特蘭地角南端的平原上。
波特蘭是一個半島。但是孩子根本不懂得什麼叫作半島,也從來沒有聽到過波特蘭這個名字。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跌倒為止。俗語說,理想指導行動,可是他沒有理想。人家把他帶到這兒,然後又把他撂在這兒。「人家」和「這兒」,這兩個謎一樣的字眼就代表了他的命運。「人家」就是人類,「這兒」就是宇宙。在塵世之間,除了他這一雙赤腳踩著的一小塊冰涼的硬地以外,他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在這個空曠廣大的黃昏世界裡,他有什麼東西呢?什麼也沒有。
他向這個「什麼也沒有」的世界走去。
周圍是被人類遺棄的廣闊的荒野。
孩子橫穿第一塊高地,接著是第二塊,隨後又穿過第三塊。在每一塊高地的盡頭,孩子看見大地好像裂了一個口子;斜坡有時候很陡,可是不高;波特蘭地角光禿禿的高地,好像一摞歪歪斜斜地落在一起的大石板。南邊的地面彷彿是插在這塊高地底下的,而北邊的一塊卻又壓在這塊高地上面。所以地勢是越走越高,孩子身手輕捷地往坡上爬。他不時停住步子,彷彿跟自己商量一下。夜色越來越濃,他的視野也跟著越縮越小。現在只能看到幾步遠的地方了。
他突然站住腳,聽了一會兒,然後微微點點頭,好像很滿意,接著就很快地向右邊轉過身子,朝他看不清楚的一個不很高的小山走去。小山就在這片平地離懸崖邊緣最近的地方。小山上有一個黑影,從濃霧裡看過去,好像是一棵樹。孩子剛才聽見這邊發出一種聲音。不像風吼,不像海嘯,也不像野獸的叫聲。他想這兒大概有人。
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一個小土山腳下。
這兒確實有人。
在土山頂上,剛才看不清楚的那個東西,現在看得清楚了。
看起來好像從地裡直伸出來的一條大胳膊。胳膊的頂端有一個類似食指的東西,往橫裡指著,底下支著大拇指。胳膊、大拇指和食指映在天空上,構成一把三角尺。在這個類似食指的東西和這個類似大拇指的東西接合的地方有一條繩子,繩上掛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黑東西。風吹動繩子發出一種好像鐵鏈子的聲音。
孩子剛才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湊近一看,才知道沒有聽錯,確實是一根鐵鏈子。一根用半實心的鐵環連結起來的船纜。
大自然中有一種神秘的混合規律,它可以在形象上把實際的大小擴張一倍,因此時間、霧、悲哀的海和天際的惡雲,都在這個形象上產生了影響,使它顯得非常龐大。
掛在鐵鏈子上的那個龐然大物彷彿是一個刀鞘。好像一個裡在∼堆破布裡的孩子,可是卻有大人那樣長。上邊是一個圓圓的東西,束在鏈條的頭上。刀鞘下邊的部分撕破了,搭拉著一些瘦長的條子。
微風擺動著鏈條,吊在上面的那包東西也跟著擺來擺去。這個東西不由自主地在空間輕輕擺動著,帶來了難以形容的恐怖。恐怖往往使人不去想物體原來的體積,只留下它的輪廓。這是凝結成固體的黑暗。上面是黑夜,裡面也是黑夜,給人一種鬼影憧憧的感覺。黃昏,月出,沒落在懸崖後面的流星,像一條吃水線似的天空,雲和四面八方刮來的風,久而久之,就都凝結在這個有形的虛無之中。這個掛在空中的東西也是瀰漫在遙遠的海洋和天空裡的無生物的一部分,黑暗完成了它——這個曾經是人的東西——的人格的消失。
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這是一個遺體。人類的語言已經喪失了表達的能力。不存在,而又繼續存在,跌入深淵,而又留在外面,出現在死亡的上空,好像永遠沉不下去似的,在這現實的東西裡,混雜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簡直無法形容。這個人,(他還是個人嗎?)這個黑色的見證人是一個遺體,一個可怕的遺體。這是誰的遺體呢?應該說,首先是大自然的遺體,其次是社會的遺體。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
嚴寒的天氣擺佈著它。被人遺忘的荒野包圍著它。在一個未知世界裡,它聽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為所欲為,它無法自衛,它永遠是被動的,只有忍受。颶風撲在它身上。這就是風的悲慘的作用。
這個幽靈只好任人宰割。它忍受著這種可怕的暴行,在露天裡腐爛。它被剝奪了享受一口棺材的權利。它在走向虛無,但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寧。夏天變成灰,冬天變成泥。死亡應該有一幅帷幕,墳墓應該有一塊遮羞布。這裡既沒有遮羞布,也沒有帷幕。這樣的腐爛是一種毫無顧忌的無恥行為。把死亡的工作暴露出來是不知羞恥。死亡在它的實驗室——墳墓——外面工作,對黑暗的寧靜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
這個死人已經一無所有了。剝奪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多麼殘忍的行為呀!骨頭裡已經沒有骨髓,肚子裡已經沒有五臟;喉嚨裡已經沒有聲音。屍體是一隻被死亡翻過來並且倒空的口袋。要是它還有一個「我」的話,那個「我」哪兒去了呢?也許還在裡面吧?想起來實在可怕。有些東西在圍著這個被人束在鏈條上的東西徘徊,在黑夜裡還能想像出比這更淒慘的景像麼?
世界上存在的許多現實,好像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門戶,思想似乎可以從那裡出入,種種揣測也就跟著來了。揣測有時候也「咄咄逼人」。我們有時候走過某一個地方,看見某一些東西,就不由自主地要站住深思,要讓我們的心靈走進去探索一番。冥冥之中有許多黑暗的門半開半閉。無論誰遇到這個死者,都會陷入沉思。
物質的擴散作用悄悄地侵蝕著它。它的血被喝完了,它的皮被吃掉了,它的肉被偷去了。無論什麼從這兒經過,都要從它身上拿走一點東西。臘月借走了它的寒氣;午夜借走了它的恐怖;鐵借走了它的腐化物;瘟疫借走了它的穢氣;花借走了它的香味。屍首慢慢地風化,好像是在繳稅。這是它向暴風、雨、露水、爬蟲和飛鳥繳的稅。黑夜所有的黑手,都要撈點油水。
它是一個言語難以形容的奇怪的居民。黑夜的居民。它住在原野上,住在小山上,可是又不在那裡。你能觸摸它,可是它已經消滅了。它是一個使黑暗更加黑暗的黑影。白天一過,它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寂靜的黑暗裡,陰淒淒的跟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的存在使暴風雨更加悲哀,使星星更加寂靜。它是荒野之謎的化身。這個聽任未知的命運擺佈的玩物,跟黑夜的一切奧秘混合在一起。所有的謎都反映在它的玄妙裡。
你站在它附近的地方,就會感覺到已經沉到最深的深淵。它周圍的堅強和自信已經越來越少。矮樹叢和野草的戰慄,令人憂鬱的淒涼和彷彿從良心裡發出來的焦躁不安,把周圍的景色跟掛在鏈條上的那個黑東西的形象,悲慘地調和起來了。
它是一個幽靈。雖然風在上面不停地刮著,它依然堅強不屈。它不斷地抖動著,顯得很可怕。說起來也真嚇人,它好像就是空間的中心,彷彿有一種無限的東西踞坐在它身上。誰知道呢?也許那是人類的正義之外的一種隱隱約約的被激惱了的正義之氣吧。在它還留在墳墓外邊的時候,它在向人類報仇,向它自己報仇。它是黃昏和曠野的見證。它是令人不安的物質的見證,因為這種使人惴惴不安的物質就是靈魂的毀滅。一種無生命的物質既然能使我們煩惱,就一定有一個靈魂曾經在那兒生活過。它在天上的法律面前控告人間的法律。它被人類放在那裡,於是它就在那裡等待天主。黑暗的無窮無盡的夢在它身上飄浮著,跟風和波浪一樣,洶湧澎湃。
誰也不知道這個形象底下隱藏著什麼不祥的神秘。這個死者的周圍空蕩蕩的,沒有樹,沒有房屋,沒有過路的人,什麼也沒有。當永恆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天、深淵、生命、墳墓和永恆都瞭若指掌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各處都走不通,各處都是禁地,各處都找不到門戶了。但是等到無限開門的時候,就沒有比再關上門更為可怕的了。
第六章死亡和夜的搏鬥
孩子驚奇地站在這個東西前面,兩隻眼睛呆瞪瞪的,一言不發。
在成人看起來,這是一個絞刑架,但是在孩子眼裡卻是一個妖怪。
成人看見這是一個死屍,可是孩子卻看見了一個幽靈。
再說,他什麼也不懂。
吸引人的秘密很多。在這個小山上就有一個。孩子向前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兩步。他雖然想下去,還是向上走,雖然想退回來,還是走近了那個東西。
他走到跟前,大著膽子,顫顫抖抖地打量那個妖怪。
這個妖怪渾身塗著柏油。這裡那裡,有好幾個地方發亮。孩子看見了他的臉。臉上也塗著柏油。這個顯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裡露出了輪廓。孩子看見他的嘴變成了洞,鼻子變成了洞,眼睛也變成了洞。他的身體好像用繩子捆在一塊浸過石腦油的粗布裡。布已經霉爛了。露出一隻膝蓋。粗布裂開的地方可以看見肋骨。有的地方還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頭。臉是泥土的顏色,蝸牛從上面爬過,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銀色痕跡。布貼著骨頭,露出骨骼的輪廓,彷彿是用布蒙起來的雕像。頭蓋骨已經裂了縫,好像一隻爛水果。牙齒還跟平常人一樣,保留著笑容。張開的嘴彷彿還在大聲叫喊。腮頰上還有幾根鬍子。他搭拉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聲音。
這個死屍在不久以前曾經修理過一回。臉上,從帆布底下露出來的膝蓋和肋骨,都塗過一層柏油。兩隻腳掛在底下。
死屍下面的青草裡有一雙鞋子,已經給雨雪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這雙鞋子是從死人腳上掉下來的。
赤腳的孩子對鞋子望了一眼。
風越刮越厲害,它有時停一會兒,那是它在替暴風雨鋪路。現在風停了一會兒了。死屍也不動彈了。鏈條像鉛垂線似的一動也不動。
像所有剛入世的人,像所有意識到自己的坎坷命運的人一樣,這個孩子心裡當然也會有童年時代的那種意識醒覺,彷彿一隻啄開蛋殼的小鳥似的,想用腦子思索。不過這個小小的心靈裡所想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恐怖。過分的激動往往跟過多的油一樣,會阻礙思想。成年人會對自己提問題,孩子卻不會;他只會看。
這個塗了柏油的臉有點濕漉漉的樣子。幾滴凝結在本來長著一雙眼睛的地方的柏油,好像眼淚。很明顯,靠柏油的作用,如果不能說死亡的破壞停止了,至少可以說放慢了,使破壞盡量地縮小。孩子面前的這個玩意兒是別人留心保存起來的東西。當然,這個死屍是一件寶貴的東西。雖然沒有讓這個人活下去,可是卻留心保存他的屍體。
這個破絞刑架雖然生了蛀蟲,可是還很堅固,已經用過好多年了。
英國人替走私犯徐柏油的習慣已經遠不可考。他們把走私犯絞死在海邊上,塗上柏油,就讓他吊在那裡。榜樣必須放在野外,塗上了柏油能多保持一些時候。柏油是一樣好東西。塗柏油可以少換幾次屍首。那時候,他們沿著海岸離不了多遠就安一個絞刑架,跟現在裝信號燈似的。絞刑犯代替信號燈。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讓他的同行們看見他。吃走私飯的人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就看見絞刑架。你看,這兒有一個,第一次警告;另外又有一個,第二次警告。這樣並沒有杜絕走私;不過國家的秩序需要這種東西。直到本世紀初期,英國還保持著這種習慣。一八二二年在多維爾的城堡前面還看到吊著三個上了漆的人。再說,這種保存屍體的方法,不單單用在走私犯身上。英國對強盜、放火犯和殺人犯也用同樣的辦法。強-本脫放火燒了樸茨茅斯的海軍倉庫,在一七七六年被絞死後就塗上了柏油。
高耶神父管他叫「畫家」強1,在一七七七年還看見過他吊在那裡。強-本脫被捆好,吊在他所造成的廢墟上,每隔一些時候,人家就重新給他塗一遍柏油。他的屍體差不多保存了(幾乎可以說話了)十四年。一七八八年他還能支持。一直到了一七九○年才不得不換一個新的。埃及人把國王的木乃伊當做寶貝;看樣子,老百姓的木乃伊倒也有用處。
1強-本脫(JohnPainter),因Painter讀起來跟法文的peintre(畫家)同音,故被高耶神父誤作「畫家」強。
山頭上正當風,所以沒有積雪。青草已經鑽出來了,零零落落地長著一些薊草。山上覆著短小細密的海濱草地,好像有人在懸崖頂上鋪了一塊綠氈。絞刑架下,在受刑人兩腳底下的那塊貧瘠的土地上,長著一片特別厚密的青草。幾個世紀以來,屍體上掉下來的肉屑就是這片青草特別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這幅悲慘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裡。他覺得腿上好像有個小蟲,低下頭看看,原來是死者的一隻腳趾刺著他的腿。緊接著,他又抬起頭來望著這張俯首望著他的臉。儘管臉上沒有眼睛,他還是在望著孩子。這是一種凝視,一種難以形容的凝視,又亮又黑暗,好像是從頭蓋骨裡,從牙齒和空眼窩裡射出來的。這個死人的整個頭顱都在注視你,多麼可怕啊。雖然沒有眼球,我們還是覺得它在望著我們。可怕的惡鬼。
慢慢地,這個孩子也變成了可怕的東西。他一動也不動。覺得害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喪失了知覺,只知道渾身麻木,關節僵硬。冬天默默的把他出賣給黑暗,冬天原來也是個沒有義氣的傢伙。孩子簡直變成了一座雕像。石頭的寒氣透進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來了。雪裡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樣,漫上心頭。孩子一動也不動,越來越像死屍。他就要睡著了。
睡魔手裡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覺得這隻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站著。
結局就要到了,生與死之間已經沒有什麼界線,這個生命馬上就要回到人類的洪爐,每一分鐘都可能滑進這個天造地設的深淵。這就是人生的規律。
再過一會兒,這個孩子就要和這個死人一樣,這個幼小的生命就要和這個已經毀滅的生命一樣,同歸於盡了。
看樣子這個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麼回事了,他不願意這樣做。他突然動起來,簡直可以說他在警告孩子。風又刮起來了。
沒有比這個死人的動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鏈條末梢的屍體,被看不見的風推著,身子一歪,往左邊升上去,退下來,接著往右升上去,又退下來,淒涼地緩緩升起,緩緩落下,好像一隻鐘錘,它瘋狂地一搖一擺。你彷彿在黑暗裡看見了永恆之鐘的鐘擺。
這樣繼續了一會兒。孩子一看見死者亂動,就醒了過來,他覺得身上一涼,明白自己害怕了。鏈條每擺動一次,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了令人毛髮直豎。它休息一會兒,接著又咯吱咯吱響起來。聲音跟蟬鳴差不多。
狂風的來臨帶來了陣頭風。微風頓時變成了疾風。屍體擺動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擺動,而是在震盪。鏈條不是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經有人聽到了鏈條的狂叫。如果說它是在呼喚什麼的話,已經有人聽從了,因為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是翅膀扇動的聲音。
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墳地和荒野裡才會發生的怪事:飛來了一大群烏鴉。
許多飛動的黑點刺進雲層,穿過濃霧,黑壓壓的混在一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呱呱地叫著,朝小山上疾飛。簡直像開來了一支軍隊似的。黑暗之鳥直撲絞刑架。
孩子嚇得往後退。
凡是成群結隊的動物都服從命令。所有的烏鴉都擠在絞刑架上。死屍上一隻也沒有。他們似乎在交談。烏鴉的叫聲聽起來真可怕。狼嗥、鳥叫、獅吼,都是生命的證據;烏鴉叫卻是承認腐敗的表示。使人彷彿聽到了墳墓打破寂靜的聲音。烏鴉的叫聲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覺得渾身冰冷。
這不是寒冷,是害怕。
烏鴉不叫了,有一隻跳在死者骷髏上。這是一個信號。所有的烏鴉都紛紛撲在上面。先只看見一堆翅膀,接著翅膀都合攏起來。這個吊著的人被隱蓋在一堆不停抖動的燈泡似的黑東西底下看不見了。就在這個時候,死者突然動了起來。
是它自己動的呢,還是風吹的?它嚇人地跳了一下。風越刮越厲害,暴風來幫他解圍了。殭屍渾身都在顫動。一陣一陣的狂風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動。太可怕了。它發瘋了。它好像是一個嚇人的木偶,絞索就是細線。黑暗派了一個演木偶戲的抓住這根細線,讓這個木乃伊耍起把戲來了。它轉過來,跳過去,好像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似的。烏鴉害怕了,轟的一聲飛了起來。一群不要臉的黑鳥,彷彿是從死者身上噴射出去的。過了一會兒,它們又飛回來。於是展開了一場搏鬥。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風把它拋上去,打算把它帶走;它呢,簡直可以說在拚命掙扎,設法逃走;但是掙不開鐵鏈子。烏鴉也隨著它的動作團團轉,退下來又撲上去,儘管害怕,可是不肯放鬆。這一方面拚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卻緊緊的盯住一個拴在鐵鏈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屍被一陣陣的北風推著,一會兒跳,一會兒撞,一會兒暴跳如雷,來來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烏鴉趕得四處亂飛。死屍好像是棍子,烏鴉好像是被棍子攪起來的塵土。這群兇猛的敵人不肯就此罷休,它們越鬥越頑強。死者被烏鴉啄得發瘋了,它在空中瞎打亂撞,簡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時候,烏鴉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時候又放鬆了它;有的時候,這群烏合之眾好像潰退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氣勢洶洶地飛回來。死後還要受這份兒罪,太可怕了。烏鴉簡直發瘋了。這種鳥大概是從地獄的通風窗裡來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亂叫,扯下來已經不成肉的肉條子,絞刑架嘎嘎的聲音,骷髏的磨擦,鐵鏈的響聲,暴風雨的吼聲、鬧聲,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搏鬥了。這是鬼魂跟魔鬼的戰鬥。是鬼的搏鬥。
有時候,北風刮得更厲害了,吊在空中的屍體轉個不停,它好像在對付四面八方的烏鴉,要去追它們、咬它們似的。風站在它這一邊,可是鏈條卻反對它,彷彿這兩個黑暗之神也參加了戰鬥。颶風也參加了鬥爭。死人不斷地轉來轉去,烏鴉也落在上面跟著它旋轉。真是旋風裡的一個漩渦。
下面傳來了聲聞遠近的海的吼聲。
孩子望著這個惡夢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顫抖,渾身打了一個寒噤,趔趄了一下,心裡猛的一驚,差點兒沒有摔倒。他轉過身來,雙手抱著頭,彷彿頭能支持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風吹動他的頭髮,他嚇得面無人色,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幽靈。接著他閉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拋在身後,三腳兩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第七章波特蘭北端
在雪地裡,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瘋狂地亂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麼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這個。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會活活凍死。
他跑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便停了下來。可是他不敢向後看。他覺得這群黑鳥會追他,覺得那個死人會掙開了鏈條,說不定也走他這條路,那座絞刑架當然會走下山坡來追這個死人。他怕他轉過頭去會看見這些東西。
他稍稍喘息了一下,又向前跑。
人在童年時代不會根據事實看問題。這孩子得到的印象被恐怖誇大了,可是他不會把這些印象聯繫起來,判斷一下。到哪兒去?怎樣去?他都不管,只知道像做夢似的,痛苦地艱難地往前跑。人家拋棄了他以後,他已經迷迷糊糊走了差不多三個鐘點,現在他換了一個目的。最初他是探索,現在他是逃跑。他現在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只知道害怕。這個本能代替了另外的本能。他心裡只有一個逃走的念頭。逃避什麼呢?一切。在他眼裡,生命是團團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牆。如果他能夠從這些東西中間逃出去,他早就這樣做了。
不過孩子們不知道我們叫做自殺的這個逃出牢籠的辦法。
他一直在奔跑。
他這樣不知跑了多少時候。可是跑到沒有力氣的時候,恐懼也沒有了。
突然間,彷彿陡然長了勇氣和智慧似的,他站住了,簡直可以說他覺得這樣逃跑大丟臉。他挺起胸脯,頓頓腳,勇敢地抬起頭,轉過身去。
山呀,絞刑架呀,滿天亂飛的烏鴉呀,現在都看不見了。
輕霧籠罩著地平線。
孩子繼續向前走。
現在他不奔跑了,他慢慢地走著。如果說他因為碰到一具屍體就變成一個大人,那就把他得到的模糊而又複雜的印象說得太簡單了。得到的印象說複雜非常複雜,說簡單也非常簡單。這個攪亂他沒有發育成熟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說兒童的思想——的絞刑架,使他一直認為他遇見了妖怪。不過戰勝了恐怖就是堅強的表示,他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堅強了。如果他是在能夠思索的年齡,就會發現千百種引人沉思的根源,不過兒童們的思考是不定型的,對於成人以後叫做憤怒的東西,他們現在充其量不過感覺到一點模糊不清的不愉快的回味罷了。
我們應該補充幾句話。兒童有很快接受感覺的能力。他們看不出輕微的和遙遠的輪廓,看不見構成各種痛苦的東西。這個限制,這個弱點,保護著兒童,不讓他們受到過於複雜的情感的侵害。他們只看事實,很少注意其他的東西。兒童得到一點支離破碎的觀念就心滿意足了。直到後來積累了一些經驗,才開始審查人生的糾紛。於是面臨著一堆堆經歷過的事實,他運用自己的智慧(他的智慧不但增長了,而是還受到過一定的鍛煉)來比較一下了。跟塗改過的羊皮紙抄本似的,童年的回憶又熱情激盪地出現,這些回憶就是邏輯的基礎,兒童腦海裡的幻象變成了成年人腦子裡推論的法則。可是經驗是不盡相同的,究竟是向好的一面發展,還是往壞的一面發展,要由經驗的性質來決定。好的一面是發育成熟,壞的一面是腐化墮落。
孩子奔跑了一公里,又走了一公里。突然他覺得飢火中燒。這個強烈的念頭——吃——把他在小山上見到的那個可怕的妖怪攆走了。幸虧人的身體內部有一個野獸,才把他又拖到現實裡來。
可是吃什麼?在哪兒吃?怎樣去弄吃的東西呢?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衣袋。因為他明明知道裡面一無所有。
他加快了步子。雖然不知道往哪兒去,他還是加快了步子,去找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
相信可以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是上天賦予人類的基本信念之一。
相信安身的地方就是相信天主。
可是雪地上沒有一點屋頂的影子。
孩子向前走著,一眼望去,儘是光禿禿的荒野。
高原上從來沒有人煙。很久以前,原始人住在懸崖底下的巖洞裡,因為沒有蓋小屋的木料。他們拿投石器做武器,干牛糞做燃料,豎在陶恰司脫的空地上的赫爾像是他們膜拜的偶像。他們依靠撈灰色的假珊瑚謀生。這種假珊瑚,威爾士人叫做Plin,希臘人叫做isidisplocamos。
孩子盡可能地辨認方向。整個的命運好比一個十字路口,選擇方向是最難的事情。這個小傢伙很早就在許多危難當中碰運氣。他繼續往前走;但是儘管腿肚子就跟鐵打的似的,他也覺得累了。平原上沒有路,就是有路也被雪蓋起來了。他憑著自己的本能向東轉了一個彎。銳利的石頭擦傷了腳跟。要是在白天,就能看見他留在雪裡的腳印上有許多血跡。
他什麼也認不出來了。他從南向北穿過波特蘭高原。和他一起來的那群人,為了避免碰著人,可能是從西往東穿過去的。他們大概是從烏奇司孔勃海岸聖加蘇琳海岬或者司萬克雷一帶地方,坐漁民或者走私販的小船,到波特蘭來找那只等他們的單桅船的。路上,他們大概在威司頓的一個海灣裡上了岸,然後又到依司頓的一個灣裡上船。那條路正好橫穿過孩子現在走的這條路。所以說他不可能認出自己的路。
波特蘭高原上到處是一個個隆起的高地,到了海岸便突然低下去,靠海的地方是直上直下的峭壁。現在這個孩子無目的地走到一個最高的地點,他停了下來,希望居高臨下,看得遠,能夠找到合適的方向。前面地平線上一望無垠的是一片蒼白的朦朦朧朧的東西。他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稍微清楚一點。這片朦朦朧朧的東西,是一種好像黑夜的懸崖的、動盪不定的灰色峭壁。遠處,東邊一座小山腳下,在灰色峭壁底下,飄蕩著一種彷彿長長的黑布條似的、裊裊上升的東西。這片朦朧蒼白的東西是霧,黑布條子是煙。有煙的地方一定有人。孩子便朝這方向走去。
他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斜坡,在斜坡底下,朦朧的霧色中的怪石中間,有一條類似沙灘或者地峽的地帶,大概是他剛才穿過的高原和地平線上的平原之間的紐帶,很明顯,他非走這條路不可。
實際上他已經到達波特蘭地峽,這是叫作「象棋墩」的洪積地帶。
孩子從高原上這個斜坡往下走。
下坡崎嶇不平,走起來很困難。他現在走的是跟剛才離開小海灣的相反的方向,所以還比較好走。有上升必有下降。他剛才往上爬,現在該往下走了。
他冒著跌傷和跌在看不見底的深淵裡的危險,從這塊石頭跳到那塊石頭。為了避免從石頭上或者路上滑下去,他抓住野草和長滿刺的金雀花,所以刺都刺進了他的手指。到了平坦的地方,才一面休息一面往下走;遇到了斷崖,每一步路都得換一個新的辦法。打懸崖上往下爬,一舉一動都是難題。必須隨機應變,不然就有性命的危險。孩子本能地解決了這些難題,連猴子都得跟他學學本領,走鋼索的藝人更要佩服得五體投地。斜坡雖然又陡又高,他還是走到了最下邊。
剛才看見的那個地峽慢慢地越走越近了。
他一面從一塊石頭上下降到或者跳到另外一塊石頭上,一面跟一隻鹿似的時常豎起耳朵留心聽。在左邊很遠的地方,有一個輕得聽不真切的聲音,好像是低沉的號聲。事實上,疾風在空中激盪,可怕的北極風也跟著趕來,聽起來就跟開來一隊號兵似的。就在這個時候,孩子覺得彷彿一隻冰涼的手在不時撫摸一下他的前額、眼睛和腮領。原來是鵝毛似的雪片,起初在空中慢慢地飛舞,接著就迅速地旋轉。暴風雪來了。孩子渾身覆滿了雪片。一個鐘頭以前佔據了大海的暴風雪,現在開始登陸了,它慢慢地侵佔了平原,然後經西北方迤邐侵入波特蘭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