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死神經過這裡 文 / 維克多·雨果
一孩子被找到,但危在旦夕
當米歇爾-弗萊夏看到被夕陽染紅的高塔時,她還在一法裡之外。她幾乎一步路都走不了,但仍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女人是軟弱的,但母親卻很堅強。她堅持走——
1拉丁文,可譯為:魔鬼身上也有天主;惡人也有善心。
太陽已經落山,黃昏來臨,接著便是深沉的黑夜。她一直在走,聽見遠處某個看不見的鐘樓敲了八點鐘、九點鐘。很可能是帕裡尼埃的鐘樓。她時時站住,聆聽深沉的槍擊聲,這也許是黑夜裡含糊不清的喧嘩聲。
她筆直朝前走,腳踩在長滿荊豆和荊棘刺的荒原上,鮮血直流。來自遠處塔樓的微光指引著她;塔樓在光亮中凸現出來,在黑暗中神秘地閃爍。槍擊聲越來越清晰,光也越來越亮。接著便熄滅了。
在米歇爾-弗萊夏攀登的這片遼闊的高原上,只有草和荊棘,既沒有房屋,也沒有樹木。高原緩緩上升,它那長長的、僵直的線條連著一望無際的、陰暗的星空。米歇爾-弗萊夏眼前始終有那座塔,它給予她攀登的力量。
她看到塔樓在慢慢變大。
我們剛才說過,從塔裡傳出的微弱的槍聲和亮光時斷時續。這位可憐的、焦慮不安的母親猜想在這種間斷後面大概藏著某種令人心碎的秘密。
突然間,一切中止,聲音和光亮都消失了。接著是一片沉寂,陰森的靜寂。
此刻,米歇爾-弗萊復正來到高原邊上。
她看見腳下是溝壑,溝底是厚厚一層灰白色。在不遠的高原頂上,車輪、斜坡和射擊孔交錯在一起,這是炮台。在點燃的大炮火繩的依稀微光下,她看到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建築,它似乎比四周的黑暗更黑。
這個建築包括一座拱基建在溝壑裡的橋,以及橋上的一座城堡,橋和城堡都依著一座陰暗的圓形高塔,這便是米歇爾-弗萊夏跋山涉水尋找的塔。
高塔的天窗裡閃動著游動的亮光,還傳來嘈雜聲,可以猜到塔裡有許多人,其中幾個人影還出現在塔頂平台上。
炮台旁邊是營地,米歇爾-弗萊復看見了幾名崗哨,但她人在暗處,又在荊棘叢中,所以沒有被人發現。
她終於來到高原邊上,離橋很近,幾乎伸手就能夠看,只是隔著一道深溝。在黑暗中,她看到橋上是三層樓的城堡。
她瞠目盯著張著大口的溝壑和黑黝黝的建築,她不知道呆了多久,因為她腦中已沒有時間的尺度。這是什麼?這裡出了什麼事?這是圖爾格嗎?她因期望而感到眩暈,這種期望像是終點又像是起點。她自問為什麼來到這裡。
她在看,她在聽。
突然間,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在她和她所注視的東西之間升起了一道煙霧。刺眼的炙熱使她閉上眼睛,她剛閉眼便感到眼皮發紅髮亮,她又睜開眼睛。
她面前不再是黑夜,而是白日,一種不祥的、由火焰發出的光亮。剛剛爆發了火災。
煙霧由黑色轉為鮮紅色,中間有一條大火舌。火舌時隱時現,像閃電和蛇一樣陰險地扭曲著。
火焰從一個像嘴一樣的東西裡吐出來,這是一扇熊熊燃燒的窗戶,它在橋上城堡的一樓,窗上的鐵柵已燒得通紅。在整個建築物中,人們只看得見這扇窗戶。濃煙遮蔽了一切,連高原也不例外,在鮮紅的火光前,只有高原黑色的邊沿依稀可見。
米歇爾-弗萊夏呆呆地看看。煙是雲霧,雲霧是夢幻。她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她應該逃走還是應該留下?她感到幾乎進入幻境。
一陣風吹過,煙幕裂開了。慘烈的堡壘突然在隙縫中露了出來,主塔、橋、小城堡全部矗立在眼前,光亮奪目,令人畏懼,從上到下沐浴在絢麗的金色火光裡。在險惡的光亮下,米歇爾-弗萊復看得一清二楚。
立在橋上的一樓正在燃燒。
一樓上面的另兩層樓尚完好無損,但彷彿被一個大火籃托著。從米歇爾-弗萊夏站立的高原邊上,可以在火光和煙霧的縫隙中隱約看見這兩層樓的室內。所有的窗子都開著。
米歇爾-弗萊夏透過二樓的大窗,看到室內沿牆擺著幾個大櫥,裡面似乎全是書,在一扇窗後的陰暗處,地上有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像鳥巢或一窩雛鳥那樣混成一團,有時還在動彈。
她瞧著。
這一小團灰暗的東西是什麼?
她有時覺得這像是有生命的形體。她正在發燒,從清早起就沒有吃東西,又不停地走路,精疲力竭,彷彿有幻覺,本能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的目光越來越固定在那堆灰暗的物體上,它很可能沒有生命,看上去毫無生氣,它呆在大火上面那間大廳的地板上。
突然間,大火彷彿故意將火舌從下面噴射到枯死的常春籐上,米歇爾-弗萊夏注視的恰恰是這面爬滿常春籐的牆。大火似乎剛剛發現了這些枯枝,火苗立刻貪婪地吞噬它,而且順著枝蔓往上爬,像可怕的導火索一樣迅速。剎那間,大火燒到三樓,火光從高社照亮了二樓室內。在明亮的火光中突然出現了三個睡覺孩子的身影。
這一小堆原來是可愛的孩子,他們的手臂和腿交疊在一起,閉著眼睛,金髮下的面孔露著微笑。
母親認出了自己的孩子。
她可怕地叫了一聲。
只有母親能發出這種無法形容的、焦慮的呼聲。沒有任何聲音像它這樣淒厲,像它這樣感人。你聽見一個女人這樣呼叫時,會以為她是母狼;你聽見一隻母狼呼叫時,會以為它是女人。
米歇爾-弗萊夏的這個呼聲是嚎叫。荷馬寫道:「赫卡柏吠叫1」——
1荷馬史詩《伊利昂記》中特洛伊國王普裡阿摩斯的妻子,曾目睹丈大及兒孫被殺。後變為一隻狗。
德-朗特納克侯爵剛剛聽見的就是這一聲呼叫。
我們看見他站住了。
他站在阿爾馬洛領他逃跑的那條通道出口與溝壑之間。他透過頭部上方縱橫交錯的荊棘,看到橋在燃燒,看到圖爾格被蒙在紅色的反光裡。他找開枝條,看到在他頭上,在對面高原的邊沿上,在燃燒的城堡前方,強烈的火光正照著一個驚恐不安、淒慘哀戚的人影,這是一個女人,她正在溝壑上俯著身子。
呼聲來自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已不是米歇爾-弗萊夏,而是戈耳工人最悲慘的人也是最可怕的人。這位農婦變成了歐墨尼德斯2。這位普普通通、懵然無知的村婦由於絕望而突然成為史詩般的人物。巨大的悲痛使心靈變得極為寬廣。這位母親就是母愛的化身。凡是包容人性的感情都是超人的。她站在溝壑邊上,像死神一樣看著這場大火,看著這場罪惡。她的呼聲像野獸,姿勢像女神。她那張發出詛咒的面孔彷彿在熊熊燃燒。她眼中噙著淚,炯炯的目光無比威嚴,死死地盯住大火——
1希臘神話中的怪物,能使注視者變為石頭。
2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
侯爵在傾聽。聲音落在他頭上。這不是抽噎,不是話語,而是含糊不清、令人心碎的聲音:
「呵,天呵!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救命呀!救火呀!救火呀!救火呀!你們這幫人是土匪嗎?這裡沒有人嗎?我的孩子快要燒死了!呵!誰見過這種事?若爾熱特!我的孩子!胖阿蘭,勒內-讓!怎麼回事?是誰把我的孩子帶到這裡來的?他們還在睡覺。我要發瘋了!怎麼會這樣?救命呀!」
這時,圖爾格和高原都騷動起來。營地上的人都朝這場剛剛燃起的大火跑過來。攻擊者們剛才對付的是柏林彈雨,現在卻要對付大火。戈萬、西穆爾丹、蓋尚在下命令。怎麼辦?從細細的溝溪裡是打不上幾桶水來的。人們越加焦急不安。高原邊上站滿了驚俊失措的人,他們注視著大火。
他們看到的一切令他們膽戰心涼。
他們在看,但束手無策。
火通過燃燒的常著籐蔓延到上面那層樓,那是堆滿稻草的頂樓。火焰急忙奔了上去。現在整個頂樓都在燃燒。火舌在跳舞;歡快的火舌是喪鐘。似乎有誰在暗中煽旺這場大火,也許可怕的伊馬紐斯變成了熊熊的火苗,用凶狠的火勢借屍還魂,也許這個惡魔的靈魂變成了大火。圖書室那層樓由於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厚厚的牆壁還沒有被燒著,但離大限之時已不遠了。它被一樓的火舌舔著,被三樓的火舌撫摸。可怕的死亡之吻輕輕觸碰它。在它下面是熔岩構成的地窖,在它上面是烈焰構成的圓穹。地板上的任何一個洞都意味著跌入通紅的熔岩之中,天花板上的任何一個洞都意味著被通紅的炭火掩埋。勒內-讓、胖阿蘭和若爾邦特還沒有醒來,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安然熟睡。火焰和濃煙交相變化,窗口時而被遮住,時而露了出來,人們看見在這個火的洞穴裡,在一閃即逝的微光中,躺著這三個孩子,他們平靜、優美,一動不動,彷彿在地獄裡坦然安睡。見到這些被困於火中的玫瑰,見到這些被置於墓穴中的搖籃,連老虎也會落淚的。
那位母親躬著身體,喊道:
「救火呀!我喊人救火!為什麼不來人呀2都是些聾子!我的孩子要燒死了!你們這些人站在那裡,快來呀!我走了一天又一天,這才找到他們!救火嗎!救命呀!大使,這是些天使!他們天真無邪,幹了什麼錯事?有人槍殺過我,現在又要燒死他們。這都是誰幹的?救命呀!救救我的孩子!你們聽不見我的呼聲嗎?母狗,就連一條母狗也會得到同情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們還在睡覺!呵!若爾熱特!我看見這個小乖乖的小肚子了!勒內-讓!胖阿蘭!這是他們的名字。瞧我真是他們的母親。眼下真是糟透了。我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今天早上還和一個女人說過話。救命呀!救命呀!救火呀!你們都是魔鬼嗎?多可怕呀!老大還不到五歲,小姑娘還不滿兩歲!我看見他們的小光腿了。他們在睡覺,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上天將他們還給我,地獄又將他們奪走。想想我走了多少路呀!這些孩子是我用乳汁餵養的!找不到他們,我是多麼痛苦呵!可憐可憐我吧!我要我的孩子,我需要我的孩子!可他們現在被火圍住!瞧瞧我這雙可憐的腳吧,滿腳是血!救命呀!世上還有男人嗎,能看著這些可憐的孩子這樣被燒死!救命呀!抓兇手呀!這種事從來沒見過。呵!土匪!這座可惡的房子是什麼地方?有人偷了我的孩子,要燒死他們。耶穌呀,多麼不幸呵!我要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麼事來。我不願意他們死!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呵!要是孩子們死了,我就殺掉天主!」
母親發出這些可怕的哀求,與此同時,高原與溝壑裡都響起了話語聲:
「梯子!」
「沒有梯子!」
「水!」
「沒有水!」
「在那上面,在塔樓三層上有一扇門。」
「那是鐵門。」
「撞開它!」
「撞不開。」
母親仍在絕望地呼喊:
「救火呀!救命呀!你們快點呀!要不就殺了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呵!這火多可惡呀!把他們救出來,要不就把我扔進去!」
在呼聲的間隙可以聽見大火在安然地劈啪作響。
侯爵摸摸口袋,碰到了鐵門鑰匙,於是彎腰鑽進逃出來的那條圓穹通道,往回走。
二從石門到鐵門
整整一支軍隊因無法組織營救而不知所措,四千人竟救不了三個孩子!形勢就是這樣。
他們確實沒有梯子,從雅弗內送來的梯子沒有到達這裡。大火像噴發的火山口一樣愈燒愈寬。溝溪幾乎乾涸,想用溪水滅火委實可笑,就像是用一杯水去澆火山口。
西穆爾丹、蓋尚和拉杜下到溝壑裡,戈萬又回到圖爾格的三樓,那裡有旋轉的石頭、秘密通道及通往圖書室的鐵門。伊馬紐斯就是在這裡點燃了導火索,大火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戈萬隨身帶來二十名工兵。除了撞開鐵門,再沒有任何辦法了。鐵門關得十分嚴實。
他們先用斧子砍。斧子砍斷了。一位工兵說:
「碰到這種鐵,鋼也成了玻璃。」
鐵門確實是經過鍛打的,門上還有用螺栓固定的雙層鐵板,每塊鐵板足有三法寸厚。
他們又拿起鐵棍,塞到門下想將門撬開。鐵棍折斷了。
「像火柴一樣。」工兵說。
戈萬滿面愁容,喃喃道:
「只有炮彈能轟開這扇門,可是大炮運不上來。」
「說不定也轟不開哩。」
真令人沮喪。無能為力的手臂都停了下來。人們一言不發,失望又懊喪地盯著那扇可怕的、巋然不動的鐵門。門下透過來紅色的光,大火在門後愈燒愈旺。
伊馬紐斯猙獰的屍體躺在那裡,陰森而得意。
大概再過幾分鐘,一切就會倒坍。
怎麼辦?再沒有任何希望了。
戈萬盯著牆上旋轉的石頭和那條逃跑的通道,惱怒地喊道:
「德-朗特納克侯爵就是從這裡跑掉的!」
「也從這裡回來。」一個聲音說。
一個白髮蒼蒼的腦袋出現在秘密通道的石門門口。
他就是侯爵。
戈萬很多年沒有在這麼近的地方看見他了。戈萬向後倒退。
所有在場的人都呆住了,呆若木雞。
侯爵手上拿著一把大鑰匙,用傲慢的眼光掃過他前面的幾名工兵,逕直朝鐵門走去,在圓穹下彎腰,將鑰匙塞進鎖眼。鎖嘎吱一聲,門開了,露出熊熊燃燒的深淵,侯爵走了過去。
他昂著頭,步履堅定。
大家都看著他,不寒而慄。
他剛在著火的大廳裡走了幾步,便把被火燒燬的地板踩坍了,於是在他身後出現了一道深淵,將他與鐵門隔開。他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消失在煙霧中。
人們再什麼也看不見了。
侯爵能走得更遠嗎?他腳下是否又出現了一個新火坑?也許他自己也送了命?這都難說。人們眼前只有一堵煙與火的厚牆。侯爵在牆的另一側,是生是死?
三睡著的孩子醒來
此刻,孩子們終於又睜開眼睛。
大火還沒有燒進圖書室,但已將桔紅色的光投到天花板上。孩子們沒有見過這種曙光,瞧著它。若爾熱特在凝視。
大火展示了全部絢麗的光彩。奇形怪狀的煙中出現了黑蛇和紅龍,其黑色和紅色都十分壯觀。長長的火星飛濺到遠處,劃破黑暗,像慧星在相互追逐搏鬥。火是慷慨無度的,它將大量的珠寶隨風播撒,看來人們把炭火比作鑽石不無道理。三層樓的牆上出現了裂縫,大火從裂縫中將一串串寶石灑向溝壑。頂樓上的那幾堆稻草和燕麥燃燒起來,開始像金色的雪崩一樣從窗口瀉下,燕麥成了紫晶,稻草成了紅寶石。
「美!」若爾熱特說。
他們三人都坐了起來。
「呵!」母親喊道,「他們醒了!」
勒內-讓站了起來,接著胖阿蘭站了起來,接著若爾熱特也站了起來。
勒內-讓伸伸胳膊,朝窗口走去,說道:
「我熱。」
「我熱。」若爾熱特也學著說。
母親呼喚他們:
「我的孩子們!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孩子們朝四周看看,想弄明白。有些事情使大人們驚嚇,卻使孩童感到好奇。凡事都感到驚奇的人是很少被嚇壞的。無知包含無畏。孩童與地獄無緣,因此看到地獄也會讚賞它。
母親又呼道:
「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勒內-讓轉過頭來,呼聲將他從漫不經心的狀態中喚醒。孩童記性不好,但回憶起來卻很迅速。全部往事在他們看來都是昨天。勒內-讓看到了母親,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常。他周圍有這麼多奇怪的事,他模糊感到需要支持,便喊道:
「媽媽!」
「媽媽!」胖阿蘭喊道。
「媽媽!」若爾熱特喊道。
她還伸出那雙小手臂。
母親在嚎叫:
「我的孩子!」
三個孩子都來到窗口,幸好這邊沒有著火。
「很熱。」勒內-讓說。他接著又說:
「發燙。」
他用目光尋找母親:
「來呀,媽媽。」
「來,媽媽。」吉爾熱特學著說。
母親已經攀著荊棘滾進溝裡。她披頭散髮,身上被刺傷,流著鮮血。西穆爾丹和蓋尚都在溝裡,像塔裡的戈萬一樣束手無策。士兵們無能為力,絕望地圍在他們身邊。炙熱難忍,但是誰也感覺不到。大家關注的是陡直的橋、高高的橋拱、高高的樓層和無法接近的窗戶,大家想的是必須立即行動。要爬三層樓是不可能的。滿頭大汗、渾身是血的拉杜跑了過來,他受了傷,肩上挨了一刀,一隻耳朵被打掉了。他一見米歇爾-弗萊夏便說:「噫,被槍殺的女人!你又復活了!」母親說:「我的孩子!」「對,」拉杜回答說,「現在沒時間管幽靈了。」接著,他便開始攀登那座橋,他用指甲摳柱石頭往上爬了不一會,徒勞無功。石牆很光滑,沒有裂縫,沒有凸突的地方,牆縫抹得很平,像新牆一樣,因此拉杜跌了下來。大火還在繼續,令人畏懼。人們看見在燒得通紅的窗口有三個金髮腦袋。拉杜對天揮揮拳頭,彷彿在用眼光尋找什麼人,說道:「這叫行善嗎;老天!」母親跪著親吻橋拱,一面呼喊道:「發發慈悲吧!」
大火的劈啪聲中夾雜著低沉的爆裂聲。圖書室裡書櫥上的玻璃裂開了,嘩啦啦地掉了下來。顯然屋架要坍了。誰都無能為力。再過一會兒,一切都將倒坍。大難臨頭。只聽見孩子們在喊叫:媽媽!媽媽!人們恐慌萬狀。
突然間,在與孩子們相鄰的另一扇窗口,在大火的朱紅色底幕前,出現了一個高高的人影。
所有的頭都抬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一個男人站在樓上,站在圖書室裡,烈火之中。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發黑,但是滿頭白髮。人們認出這是德-朗特納克侯爵。
他消失了,不久後又出現。
這位可怕的老人在窗口擺弄一個很長的梯子,這就是放在圖書室裡的救火梯。他去牆邊找到梯子,將它一直拖到窗前。他抓住長梯的一端,像競技者一樣靈巧自如地將它搭在窗欄邊沿往外滑動,一直滑到溝底。拉杜站在下面,驚喜萬分,伸手接過梯子,緊緊抓住它,喊道:「共和國萬歲!」
侯爵回答說:「國王萬歲!」
拉杜低聲說:
「你願意怎麼喊都行,胡說八道也可以,反正你就是仁慈的天主。」
梯子放好了。燃燒的大廳和地面建立了聯繫。二十個人跑了過來,拉杜一馬當先,他們很快便從上到下站到了梯子上,背靠著梯級,像是上下傳遞石頭的泥瓦工。這是木梯上的人梯。拉杜站在梯頭,挨近窗口,面向大火。
分散在歐五南地和斜坡上的軍隊驚喜交加,湧向高原、溝壑和塔頂平台。
侯爵再次消失,然後再次出現,手裡抱著一個孩子。
掌聲雷動。
這孩子是侯爵隨手抱起的,他是胖阿蘭。
胖阿蘭喊道:「我怕。」
侯爵將胖阿蘭遞給拉杜,拉杜又遞給身後下方的士兵,士兵又遞給另一位士兵。害怕地叫嚷的阿蘭就這樣被傳遞下來,一直傳到梯底,與此同時,侯爵又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將勒內-讓抱到窗前,勒內-讓又哭又鬧,當他從侯爵手中轉到拉杜手中時,他還跟打拉杜。
侯爵又返回滿屋是火的圖書室。若爾熱特一個人呆在那裡,他朝她走過去。她微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感到眼睛濕潤,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若爾熱特。」她說。
他將她抱在懷中,她仍然微笑。當他把孩子交給拉杜時,他那如此高傲、如此隱秘的心靈竟被天真無邪的孩子迷住了,他親吻了她。
「這是小姑娘!」士兵們說。若爾熱特便在一片歡呼聲中被一雙雙胳膊傳下來,直到地面。人們在鼓掌、跺腳,老兵們在抽泣。她對他們微笑。
母親站在梯子下面,氣喘噓噓、懵懵懂懂,面對意外的驚喜如癡如醉,因為她從地獄躍進了天堂。過度的快樂會損傷心靈。她伸開雙臂,先抱住胖阿蘭,再抱住勒內-讓,最後拖住若爾熱特,她狂熱地親吻他們,接著便大笑起來,暈倒在地。
響起了高呼聲:
「都得救了!」
確實,都得救了,但老人除外。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他本人多半也沒有想到自己。
他在窗前呆了幾分鐘,若有所思,彷彿在給大火一點時間來決定去留。接著他便不慌不忙地、慢慢吞吞地、高傲地跨過窗欄,頭也不回地直立在梯子上,背靠梯級,面對深淵,背靠大火,像威嚴的幽靈一樣默默走下樓梯。梯上的人們趕緊下來,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慄,面對這個自天而降的人彷彿面對異象一樣,感到一種神聖的恐懼,紛紛後退。此時,侯爵正沉著地鑽入眼前的黑暗。他們在後退,而他卻在靠近。他那大理石一般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一絲皺痕,幽靈般的眼神裡沒有一絲閃光。人們在黑暗裡驚恐地盯著他。他每走近一步,就似乎又高大一分,梯子在他死亡的腳步下顫抖,發出響聲,彷彿是騎士的石像1再次進人墳墓。
當侯爵走下最後一個梯級,踩上地面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他轉過身來。
「我逮捕你。」西穆爾丹說。
「我同意。」朗特納克說。
1此處指西班牙劇作家蒂爾索-德-基利納(一五八三-一六四八)關於《唐璜》的傳奇故事。唐璜請石像赴晚宴,石像應約而來,唐璜因此墮入地獄。人們一般引用這個故事來說明某人的出現令人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