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泰爾馬什 文 / 維克多·雨果
一沙丘頂上
老人等到阿爾馬洛消失後才緊緊大衣,行走起來。他走得很慢,若有所思。阿爾馬洛是去博瓦爾,而他朝於伊內方向去。
在他身後矗立著聖米歇爾山那龐大的三角形黑影,上面有三重昆式的大教堂和鐵甲式的堡壘,還有面朝東方的兩座巨大的塔樓,一座是圓的,一座是方的,塔樓與山分擔教堂和村子的重量。聖米歇爾山之於大西洋好比是凱烏卜金字塔之於沙漠。
聖米歇爾山海灣裡的流沙在難以察覺地移動按丘。當時在於伊內和阿爾德馮之間有一座很高的沙丘,今天已不復存在。沙丘的尖頂被春分時節的風削平了。這座沙丘不同尋常,一來它相當古老二來它頂上有一塊里程五,它豎立於十二世紀,是為了紀念阿弗朗什主教會議,會議譴責了對聖托馬-德-康托貝裡的暗殺。從沙丘頂上,可以看見整個地區,判明方向。
老人朝沙丘走去,登上了沙丘。
他到達丘頂,看到里程石四角有四塊界石,便在一塊界石上坐了下來,背靠在里程石上,開始觀察腳下的那張地圖。他似乎在尋找一條熟悉的路。廣闊的地區在暮色中顯得朦朧,只有地平線輪廓清晰,在白色天空下呈一條黑線。
他看到十一個村鎮的一堆堆的屋頂,還有好幾法裡以外的高高的海岸鐘樓,必要時這些鐘樓可以為航海者指明方向。
幾分鐘以後,老人在這片朦朧中似乎找到了他尋找的東西。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有樹、牆和屋頂的地方,它是一個伯農莊園,夾在平原和樹叢中,依稀可見。老人滿意地點點頭,彷彿在暗自說:就是這裡。於是他用手指在空中勾畫一條穿越籬笆和莊稼的路,並且不時地觀察一個模模糊糊的、不成形的東西。這東西在莊園上房的屋頂上飄動。老人似乎在問自己:這到底是什麼?由於是黃昏,它的顏色和形狀都很模糊。它在飄動,肯定不是風向標,也決不可能是旗幟。
老人疲乏了,坐在界石上悠悠忽忽起來,疲乏的人剛一休息就是這樣。
每天都有一個可以稱作萬籟俱寂的時辰,那是寧靜的時刻,黃昏時分。此時正是這個時刻,老人在享受它,他在看,他在聽。什麼?寧靜。就連凶狠的人也有他們的憂鬱時刻。突然間,有人聲從這裡經過,它沒有干擾寧靜,更是更襯托出這片寧靜。那是女人和孩子的聲音。有時在黑暗中有這種意想不到的歡樂之聲。由於荊棘叢生,老人看不見發出這些聲音的人,他們在沙丘腳下朝平原和森林走去。清亮的聲音一直傳到丘頂上那位沉思的老人耳中,聲音很近,他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
「快一點,弗萊夏。是從這裡走?」
「不,走那邊。」
對話在這一高一低的兩個聲音中進行:
「我們現在住的那個佃戶莊園叫什麼?」
「埃爾布昂帕伊。」
「還遠嗎?」
「再走一刻鐘。」
「咱們快一點趕去喝湯。」
「咱們真是晚了。」
「應該路。但是你的小傢伙都累了,我們又是兩個女人,抱不動這三個孩子。你已經抱了一個,弗萊夏,她像是塊鉛。這個小貪吃鬼,你給她斷了奶,但是老抱著。這習慣可不好,得讓她走走!呵,活該,湯一定涼了。」
「呵!你給我的鞋真好,好像是專為我做的。」
「這總比光腳強吧。」
「你快一點,勒內-讓。」
「就是他讓我們耽誤了。他一碰見小姑娘就說話。像個大男人。」
「唉呀,他還不滿五歲。」
「喂,勒內-讓,你幹嗎和村裡的小姑娘說話?」
一個男童的聲音回答:
「因為我認識她。」
女人又說:
「怎麼,你認識她?」
「是的,」小男孩說,「今天早上她給了我蟲子。」
「呵,真了不起!」女人叫了起來,「我們才來了三天,他這個小不點兒就有情人了。」
聲音遠去。一切歸於寂靜。
二AURESHABT,ETNONALjDIET1
老人一動不動,他不在思考,幾乎也不在冥想。在他四周是寧靜。平和、信賴、孤獨。按丘上還很亮,平原幾乎進入黑夜,而樹林裡就完全是黑夜了。月亮從東方升起,淡藍色的天頂上掛著幾顆星星。老人雖然滿腹心事,情緒激動,卻沉入一種難以表達的、無限的寬容大度之中。他感到心中升起了隱隱的曙光,也就是希望,如果希望這個詞可以表達對內戰的期盼的話。就眼前來說,他剛剛逃離凶狠無情的大海來到陸地,危險似乎都已煙消雲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獨自一人,敵人不知他在哪裡。他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因為海面不保留任何東西。他已無影無蹤,無處可尋。他感到極大的寬慰,差一點睡著了——
1拉丁文,可譯為:他有耳朵,但聽不見。這是《聖經-詩篇》中一句話的變體——原譯者注
這位無論是心態還是處境都為所有這些紛擾所困的老人,在此刻的寧靜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魅力。大地和天空一片寂靜。
他只聽見從海上吹來的風,風聲是持續的低音,久而久之,幾乎不再是聲音了。
突然間,他站起身來。
他的注意力驟然間被驚醒,他瞧著地平線。有什麼東西使他的目光凝定不動。
他注視的是在他前方,在平原遠處的科爾默雷的鐘樓。鐘樓上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鐘樓輪廓清晰。樓頂上有一個錐形體,在塔身與雄形體之間是鐘室,鐘室呈方形,樓空,沒有防風板,四面八方都能看見,這是布列塔尼風格。
而此刻,這個鐘室彷彿在均勻有序地一開一合。高高的窗子一會兒全白,一會兒會黑,一會兒漏出後面的天空,一會兒又擋住了,一會兒明亮,一會兒光亮又被逮住,一開一合,持續不斷,就像錘子敲打鐵砧一樣很有規律。
這座科爾默雷的鐘樓在老人正前方,離他大約兩法裡遠。老人朝在邊看看,地平線上矗立著巴蓋一皮康的鐘樓,它的鐘室也像科爾默雷鐘樓一樣一開一合。
老人瞧瞧左方的塔尼鐘樓,它的鐘室也像已蓋一皮康的鐘室一樣一開一合。
老人瞧瞧地平線上一個又一個鐘樓,左邊是庫爾蒂、普雷西、克羅隆、克魯瓦阿弗朗香的鐘樓,右邊是庫萬農河峽、莫爾德雷、帕鎮的鐘樓,對面是蓬托爾松的鐘樓。
所有鐘樓上的鐘室都一黑一亮。
這是什麼意思?
這表明所有的鍾都在擺動。
它們一黑一亮,肯定在猛烈擺動。
怎麼回事?顯然是在敲警鐘。
人們在敲警鐘,瘋狂地敲警鐘。四面八方,所有的鐘樓,所有的教區,所有的村鎮都在敲警鐘,而他什麼也聽不見。
這是因為一來距離太遠,聲音傳不到這裡,二來從相反方向刮來的海風將陸地的聲音更吹向內陸。
四方的鍾在猛烈地敲,而他這裡是一片沉靜,還有比這更陰森的嗎?
老人瞧著,聽著。
他聽不見警鐘,只能看見。看見敲警鐘,這是多麼奇異的感覺。
大鐘在指摘誰?
警鐘是針對誰的?
三大字的效用
顯然有人在被追捕。
誰?
這個剛強的人戰慄了一下。
不可能是他。人們不可能猜到他來了。駐這個地區的特派員們不可能知道,因為他剛剛登陸。巨劍號已經沉沒,沒有一個人能死裡逃生,何況即使在巨劍號上,除了布瓦貝爾特洛和拉維厄維爾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鐘樓繼續它們猛烈的遊戲。老人仔細觀察,本能地數數,思緒起伏不定,從一種猜測跳到另一種猜測,從深深的安全感轉到可怕的危機感。然而,這警鐘可以有多種解釋。老人最後一再安慰自己說:「總之,誰也不知道我來了,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幾分鐘以來,在他頭部上方,在他身後,有一種輕微的響動,彷彿是樹葉的沙沙聲。他最初沒有留意,聲音在繼續,也可以說在堅持。他終於回過頭來,的確有一個東西,是一張紙。在他頭部上方,里程石上貼著一張大告示,正在被風吹落。它貼上去不久,因為紙還發潮,又在招風的地方;風與它嬉戲,慢慢將它撕下。
老人是從另一面爬上沙丘的,沒有看見這張告示。
他踩上坐著的那塊界石,用手撫平被風吹起的告示一角。天空寧靜,六月的黃昏很長。沙丘下部昏暗不清,但頂上仍然明亮。告示的一部分是用大號字印刷的,藉著暮色他還能看清楚,這就是他看到的:
統一和不可分割的法蘭西共和國
我,馬恩省的普裡厄爾,派駐瑟堡海防軍的人民代表,發佈命令如下:前貴族德-朗特納克侯爵,德-豐特內子爵,所謂的布列塔尼王公,已在格明維爾海岸偷偷登陸。我宣佈此人不受法律保護,並懸賞捉拿。凡知情告發者,無論該犯是死是活,都將得到六萬利弗爾的賞金。賞金將用黃金,而不用指券支付。瑟堡海防軍即將派遣一個營前去搜索前貴族德-朗特納克侯爵。各市鎮務必予以協助。
此命令於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於格朗維爾市政府發佈
簽署人:普裡厄爾馬恩省
這個名字下面還有另一個簽名,但字體小得多,由於光線不足,無法看清。
老人將帽簷壓到眼睛上,將大衣領一直拉到下巴,然後迅速走下沙丘。在這個明亮的丘頂滯留下去顯然毫無意義。
他也許在丘項呆得太久了,丘頂仍然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他下到山腳,進入黑暗,放慢了腳步。
他按照剛才勾畫的路線朝佃戶莊園走去,可能認為那邊更安全吧。
一片荒寂。在這個時刻沒有人從這裡走。
他來到荊棘後面,站住,脫下大衣,將上衣的皮裡翻到外面,又用繩捆好破大衣然後繫在脖子上,這才又開步走。
月光瀉地。
他來到兩條路的交叉口,那裡有一個古老的石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塊白色正方形,大概是和剛才看到的一樣的告示。他走近告示。
「您去哪兒?」一個聲音問道。
他轉過身來。
樹籬中站著一個人,像他一樣身材高大,像他一樣年老,像他一樣滿頭白髮,但衣衫比他更襤褸。幾乎和他一模一樣。
此人拄著一根長棍,又接著問:
「我問您去哪兒。」
「首先我這是在哪兒?」老人回答說,聲音平靜,帶幾分高傲。
「您是在塔尼領地。我是領地上的乞丐,您是領主。」
「我?」
「是的,您是德-朗特納克侯爵。」
四凱門鱷
德-朗特納克侯爵——我們以後可以這樣稱呼他——沉重地回答說:
「對。去告發我吧。」
那人繼續說:
「我們兩人都在自己家裡,您在城堡,我在叢林。」
「結束吧。動手吧。去告發我吧。」侯爵說。
那人又問:
「您是去埃爾布昂帕伊在園嗎?」
「是的。」
「您可別去。」
「為什麼?」
「那裡有藍軍。」
「有多久了?」
「三天。」
「農場和村民們抵抗了嗎?」
「沒有。他們敞開了大門。」
「呵!」侯爵說。
那人用手指著稍遠處,樹梢上方露出了莊園的屋頂。
「您看見屋頂了嗎,侯爵先生?」
「看見了。」
「您看見屋頂上有什麼嗎?」
「有東西在飄動。」
「是的」
「是旗幟。」
「三色旗。」那人說。
侯爵在丘頂時,引起他注意的就是這個東西。
「是在敲警鐘吧?」侯爵問道。
「是的。」
「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您。」
「可是我聽不見。」
「因為是逆風。」
那人又接著問:
「您看見告示了?」
「是的。」
「他們在通緝您。」
他朝莊園那邊看了一眼又說:
「那裡有半個營。」
「共和派?」
「巴黎來的。」
「好,我們去吧。」侯爵說。
他朝莊園走了一步。
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說:
「別去。」
「那您叫我去哪兒?」
「去我家。」
侯爵瞧著乞丐。
「您聽我說,侯爵先生,我的家並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還低矮的小窩,海藻當地板,樹葉青草當頂棚。您來吧。您去佃戶莊園會被打死的。在我家裡您可以睡一覺。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藍軍又要開拔,那時您願意去哪裡都行。」
侯爵端詳這個人,問道:
「那麼您是站在哪一邊?共和派?保皇派?」
「我是窮人。」
「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
「我想不是。」
「您擁護國王還是反對國王?」
「我沒有時間想這些。」
「您對眼前發生的事怎麼看?」
「我沒有飯吃。」
「可是您還救我。」
「我看到您被宣佈不受法律保護。法律是什麼東西?這麼說一個人可以在法律之外?我不明白。那我呢,我是在法律之內?還是在法律之外?不知道。餓死,這是在法律之內嗎?」
「您挨餓有多久了?」
「一輩子」
「但是您救我?」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說:這個人比我還窮,我有權呼吸,而他連這也沒有。」
「的確如此。那麼您救我?」
「當然,我們現在是兄弟了,老爺,我乞討麵包,您乞討生命。我們是兩個乞丐。」
「可您知道他們是賞我嗎?」
「知道。」
「怎麼知道的?」
「我看了告示。」
「您識字?」
「是的,我還會寫字。為什麼我非得是粗人呢?」
「既然您識字,又看過告示,那麼您知道告發我的人可以得到六萬法郎的賞金。」
「這我知道。」
「不是指券。」
「是的,我知道,是黃金。」
「六萬法即可是一大筆錢,您知道嗎?」
「知道。」
「誰告發我就能發大財。」
「那又怎樣呢?」
「發大財!」
「我正是這樣想的。我看到您時就想:既然告發這個人就能得到六萬法郎,就能發大財,那我得趕緊把他藏起來。」
侯爵跟著窮人走了。
他們走進一個矮樹叢,那裡就是乞丐的窩棚。這是一株高高的橡樹給他留下的房間,房間挖在樹根下面,上面蓋著樹枝。裡面陰暗、低矮、隱蔽,從外面根本看不見。房間可以容納兩個人。
「我就想到可能來客人。」乞丐說。
其實,在布列塔尼,這種地下居室並不像一般所認為的那樣罕見,農民稱它為卡爾尼肖,這個稱呼也可以指厚牆中間的藏匿處。
房間裡有幾個罐子,一個用稻草或洗淨曬乾的海藻鋪成的床,一條粗毛毯,還有幾根油脂燈芯、火石和空心的熊奶草,這就是火柴。
他們彎下腰,爬了幾步,進入那個被粗大的樹根切割成奇形怪狀的房間,在那一大難當床鋪用的於海藻上坐了下來。進口處的那兩個樹根之間有空隙,從那裡射進一絲光線。黑夜已經來臨,但是視力總能適應黑暗,在黑暗中最終看到微光。月光的反射使進口處泛出朦朧的白色。在一個角落裡有一罐水、一塊養麥餅和一些栗子。
「吃飯吧。」窮人說。
他們分享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餅乾。他們啃同一塊黑麥餅,輪流捧著罐子喝水。
他們交談起來。
侯爵開始詢問這個人:
「看來,發生還是沒發生事情,對您都一樣?」
「差不多吧。你們這些人是領主,這是你們的事。」
「可是,發生……」
「那是在上面。」
乞丐又接著說:
「再說,在更上面還有別的事呢,太陽升起,月亮盈缺,我關心的是這些。」
他捧著水罐喝了一口,又說:
「多好的新鮮水!」
他又接著說:
「您覺得這水怎麼樣,老爺?」
「您叫什麼?」侯爵問道。
「我叫泰爾馬什,人們叫我凱門鱷。」
「我知道。凱門鱷是本地話。」
「意思是乞丐。我還有個綽號:老頭。」
他又接著說:
「人們叫我老頭已經四十年了。」
「四十年!可當初您還年輕呀。」
「我從來就沒年輕過。而您呢,侯爵大人,您永遠年輕。您的腿像二十歲的年輕人,您爬上大沙丘,而我已開始走不動了,走不到四分之一法裡我就累了。但是我們年齡相仿。有錢人比我們強,他們每天都有吃的,吃飯就能保健康。」
他停頓一下,又說:
「什麼窮人、富人,這是件討厭的事,引出許多禍害,至少這是我的感覺。窮人想當富人,富人不願當窮人,我看這大概就是實質問題。我不管這些。出什麼事由它去,我既不站在債主,也不站在債戶一邊。我知道欠債要還。就是這樣。我不願意國王被殺,但我說不清為什麼。再說,人家對我說:可是從前,為了一點小事你們就被吊在樹上。可不是,我就見過一個人被吊死,只因為他朝國王的狍開了一槍,他還有老婆和七個孩子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他再次沉默,然後說:
「您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來來去去,出了一件又一件事,我呢,我在這裡,在星辰下面。」
泰爾馬什停住了,凝神片刻,又說:
「我懂一點接骨,算是醫生吧,我熟悉各種草,會用草藥。農民看見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半空,以為我是巫師,我喜歡還想,他們就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您是本地人?」侯爵問道。
「我沒有離開過這地方。」
「您認識我?」
「當然。上次見到您是在兩年前。您經過這裡,從這裡去英國。剛才我看見丘頂上有個人,個子高高的。布列塔尼人都是小矮個,很少大高個子。我仔細看,再說我先就看到告示了。我說:噫!等您從沙丘上下來,在月光下我就認出您了。」
「可我不認識您。」
「您見過我,但是沒有看見我。」
凱門鱷泰爾馬什接著說:
「我可看見了您。乞丐和行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
「從前我遇見過您嗎?」
「經常遇見,因為我是您的乞丐,我是您城堡前那條路頂頭的窮人。您有時給我施捨,給予者是不看的,而接受者卻留心看。乞丐就是密探。我伸出手,您看見的只是那隻手,您往我手裡扔下施捨,我早上有了它,晚上才不挨餓。有時,我整整一天一夜沒東西吃。有時,一個蘇就是生命。您救過我的命,我現在回報您。」
「您真是在救我。」
「是的,我在救您,老爺。」
泰爾馬什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您來這裡不是為了作惡。」
「我來是為了行善。」侯爵說。
「睡覺吧。」
他們在海藻床上並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著了。侯爵雖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著,在黑暗中瞧瞧窮人,倒了下來。睡在這張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機將耳朵貼著地面細聽。地下有一種隱約的嗡嗡聲,我們知道聲音在地底深處可以傳得很遠。那是鐘聲。
警鐘在繼續。
侯爵睡著了。
五署名戈萬
朗特納克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乞丐站在那裡,不是在窩棚裡,這裡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門口。他拄著那根木棍,臉上有一線陽光。
「老爺,」泰爾馬什說,「塔尼的鐘樓剛剛敲過早上四點鐘,我聽見了四下鐘聲。風向一定變了,現在是從內陸來的風。沒有別的聲音。警鐘停止了。莊園和埃爾布昂帕伊鎮上平靜無事。藍軍在睡覺,要不就是已經走了。最大的危險過去了。我們最好分手吧。我該走了。」
他指著地平線上的一個點。
「我去這邊。」
接著又指著相反的方向:
「您呢,您去那邊。」
乞丐向侯爵嚴肅地擺擺手,表示告別。
他又指著晚餐剩下的東西說:
「您要是餓就把栗子帶走。」
不一會兒,他消失在樹林裡。
侯爵起身,朝泰爾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
這是迷人的時刻,用諾曼底農民的老話叫作「清晨的誘鳥笛」,金翅鳥和麻雀在嘰嘰喳喳。侯爵順著昨天來的小路走,走出樹林來到有石頭十字架的那個路口。告示還在那裡,在朝陽下發白,彷彿很歡快。他想起告示下方還有幾行字他沒有看清,因為字體太小,當時的光線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馬思省的普裡厄爾的簽名下面,還有兩行小字:
前貴族德-朗特納克候爵一旦被發現,將被立即處死。
簽署人:戈萬
營長、遠征隊指揮
「戈萬!」侯爵說。
他站住了,緊盯著告示,凝神深思。
「戈萬!」他重複說。
他走開,又轉身瞧十字架,然後又走回來,再一次看告示。
接著他慢慢走遠。如果有人靠近他就會聽見他在低聲念叨:
「戈萬!」
他走上一條深深的凹路,從那裡看不見在他左邊的莊園的屋頂。他順著一個小山丘走,山丘上全是開花的荊豆,是一種長著長刺的品種。山丘頂上有一個尖尖的土堆,當地人稱作「獸頭」。在山丘腳下是一片樹林。樹葉彷彿浸泡在光亮中。整個大自然充滿了清晨深深的歡樂。
突然這個景致變得可怕了,好像是猛地殺出一支伏兵。野蠻的喊聲和槍聲像龍捲風一樣襲擊充滿陽光的田野和樹林,從莊園那邊升起了濃煙,濃煙中夾雜著明亮的火舌,莊園和小鎮彷彿成了一捆燃燒的稻草。這一切突如其來,陰森可怕。寧靜轉眼化為狂暴,晨慣中突然出現地獄,恐怖驟然而至。埃爾布昂帕伊那邊在打仗。候爵站住了。
誰處於這種情況也會像他一樣,好奇心戰勝了危險感,總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哪怕因此送命。朗特納克從低凹的小路登上旁邊的小丘。在那裡他會被人看見,但他能看見四周。幾分鐘後,他來到小丘頂上,極目眺望。
的確發生了槍殺和火災。他聽見了喊叫聲,看見了火光。莊園似乎成了災難的中心。什麼災難?埃爾布昂帕伊莊園遭到了襲擊?被誰?是戰鬥嗎?也許更是槍決?按照一項革命法令,藍軍經常放火燒掉反叛的莊園和村莊,以示懲罰。例如,莊園和村鎮如果沒有按照法令砍倒樹木,沒有在叢林中為共和國騎兵開闢通道,就統統被放火燒掉。就在前不久,埃爾內附近的布爾貢教區就是這樣被燒燬的。埃爾布昂帕伊莫非也是這樣?很明顯,那項法令所規定的戰略通道在塔尼和埃爾布昂帕伊的叢林和土地上並未實現。這是懲罰嗎?佔據莊園的先遣隊是否接到了命令?這支隊伍大概屬於綽號「惡魔隊」的遠征隊吧。
侯爵站在丘頂觀望,山丘四周是枝蔓龐雜的荒野叢林,人稱埃爾布昂帕伊圍場,但它像樹林一樣大,一直延伸到莊園,而且像布列塔尼所有的叢林一樣,裡面有縱橫交錯的溝壑、小道、凹路,這是使共和派軍隊迷途的迷宮。
如果這是處決,那麼它一定十分殘暴,因為它很短暫。殘暴的事總是速戰速決的。殘酷的內戰也具有這種野蠻性。侯爵一面作種種揣測,猶豫著該下山還是該留下,一面在聆聽、窺伺。這時槍殺的喧囂停止了,或者說散開了。侯爵看到彷彿有一支狂暴和歡快的隊伍在叢林中散開。樹下出現了令人畏懼的騷動。人們從莊園撲向樹林,敲著進攻的鼓點,但不再有槍聲。這很像是圍獵:搜索、追逐、捕捉,顯然他們在搜索一個人。聲音顯得分散而深沉。話聲混雜交錯,有氣憤的,有得意的,嘈亂而喧嘩。他什麼也聽不清。突然,好比煙霧中顯出了一個輪廓,這片喧嘩中出現了一個清楚明確的東西,是一個名字,一個被上千個聲音重複的名字,侯爵清楚地聽到這個喊聲:
「朗特納克!朗特納克!德-朗特納克候爵!」
人們尋找的人就是他。
六內戰中的波折
突然,在他周圍,四面八方都同時出現了長槍、刺刀和軍對,陰暗中還有一面三色旗,他耳邊是一片呼聲「朗特納克」,在他腳下的荊棘和樹枝中間出現了一些狂暴的面孔。
侯爵獨自一人站在丘頂,從樹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見他。他看不清呼喊他名字的人,但是他們都看得見他。如果樹林裡有一千支槍,那麼他就是槍靶。他只看見叢林中那些狂熱地盯住他的眼睛。
他脫下帽子,將帽簷捲起,從一株荊豆上摘下一根長長的干刺,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飾結,用長刺固定位捲起的帽簷,將飾結固定在帽子上,然後重新戴上帽子,前額和飾結都露在外面。他大聲說話,彷彿聽眾是整個樹林: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我是德-朗特納克候爵,德-豐特內子爵,布列塔尼親王,皇家軍隊的少將。你們動手吧。瞄準!開槍!」
他兩手拉開山羊皮外衣,露出胸膛。
他朝山下看,尋找瞄準他的槍口,卻看見四周的人都跪了下來。
他聽見響亮的喊聲:「郎特納克萬歲!老爺萬歲!將軍萬歲!」
與此同時,帽子被扔上半空,軍刀在歡快地揮舞,叢林裡舉起了一大片木棍,棕毛軟帽在很頂舞動。
在朗特納克周圍是一群旺代人。
這群人一看見他便跪了下來。
據傳說,在古老的圖林根森林裡,有一種奇異的生物,一種有幾分像人的巨型動物,羅馬人把它視作可怕的野獸,希臘人視它為神靈的化身,因此它有時被消滅,有時被崇拜,全憑運氣。
侯爵此刻的感受大概與這種生物類似;他原準備被人當作惡魔,卻突然被人奉為神靈。
那許多閃著逼人光芒的眼睛盯著候爵,流露出一種粗野的愛。
這些人拿著長槍、軍刀、長柄鐮刀、十字鎬和木棍,都戴著有白色飾結的大氈帽或棕色軟帽,還有許多念珠和護身符。他們穿著膝頭開口的寬大短褲、毛皮上衣、皮護腿套,露著膝彎,披著長髮,有些人神色殘暴,但所有的目光都顯得幼稚。
一位面貌端正的年輕男人穿過跪著的人群,大步朝侯勢走來。他和農民一樣,戴一頂有白色飾結的翻邊氈帽,穿一件皮毛上衣,但是他的兩手很白淨,襯衣是細布料,上衣外面有一條白綢肩帶,朱端掛著一支金柄寶劍。
他爬到山頂,扔下帽子,解下肩帶,單腿跪下,將肩帶和寶劍獻給侯爵,說道:
「確實,我們一直在找您。總算找到您了。這是指揮劍,這些人現在都屬於您。我曾當過他們的指揮官,現在被提升當您的士兵了。請接受我的敬意,大人。請下命令吧,將軍。」
接著他發出一個信號,於是從樹林中走出幾個人,他們拿著一面三色旗,一直走到侯爵面前,將旗幟扔到他腳前。這就是侯爵剛才在樹叢中隱約看見的旗幟。
「將軍,」獻出寶劍和肩帶的年輕人說,「這旗幟是我們剛從埃爾布昂帕伊在園的藍軍手中奪來的。大人,我叫加瓦爾,曾是拉魯阿里侯爵的人。」
「很好。」侯爵說。
於是他平靜而嚴肅地戴上肩帶。
接著,他抽出寶劍,在頭上揮舞。
「起立!」他喊道,「國王萬歲!」
人們都站了起來。
於是在樹林深處響起了狂熱的歡呼聲:「國王萬歲!侯爵萬歲!朗特納克萬歲!」
侯爵轉身問加瓦爾:
「你們有多少人?」
「七千人。」
他們走下山丘,農民們撥開荊豆叢為德-朗特納克開路,加瓦爾繼續說:
「大人,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說清楚。我們原先只缺一個火星。共和國的告示表明您來了,於是這裡的人就為效忠國王而起來暴動了。我們還從格朗維爾市長那裡得到秘密通知,他是我們的人,他救過奧利維埃神甫。昨天夜裡敲響了警鐘。」
「為了誰?」
「為了您。」
「呵!」侯爵說。
「所以我們來了。」伽瓦爾說。
「你們有七千人?」
「今天是七千,明天是一萬五千。這是本地的效率。德-拉羅什雅克蘭先生參加天主教軍隊時,人們敲響了警鐘,一夜之間,六個教區:伊澤爾內、科爾格、埃肖布魯瓦尼、奧比埃、聖托邦、尼埃伊,讓他帶走了一萬人。沒有軍火,他們又去一位石匠家找到六十斤炸藥,都給德啦羅什雅克蘭先生帶走了。我們剛才想您大概在樹林裡,所以就來了。」
「你們攻擊了埃爾布昂帕伊農場的藍軍?」
「由於逆風,他們沒有聽見警鐘,沒有防備。他們受過愚蠢的村民的熱情接待。今天早上我們包圍了農場,藍軍正在睡覺,我們一下子就把他們解決了。我這裡有一匹馬,您肯賞臉接受嗎,將軍?」
「好的。」
一位農民牽來一匹馬,它像戰馬一樣套著鞍轡。侯爵不需要加瓦爾的幫助,翻身上馬。
「烏拉!」農民們喊了起來。這種英國式的呼喊在布列塔尼-諾曼底沿海是常見的,因為這個地區與芒什海峽的島嶼往來頻繁。
加瓦爾行了一個軍禮,問道;
「您的司令部設在哪裡,大人?」
「先設在富熱爾森林。」
「這是屬於您的七座森林之一,侯爵先生。」
「我需要一位教士。」
「我們這裡有一位。」
「是誰?」
「埃爾佈雷教堂的副本堂神甫。」
「我認識他。他去過澤西島。」
一位教士從隊伍中走了出來,說道:
「我去過三次。」
侯爵轉過頭:
「您好,神甫先生,您有的是工作。」
「那太好了,侯爵先生。」
「您要聽許多人懺悔,當然是願意懺悔的人。我們決不強迫。」
「侯爵先生,」教士說,「加斯東在蓋梅內就強迫共和派仟悔。」
「他是理髮師嘛。」侯爵說,「死亡應該是自由的。」
加瓦爾剛才走開去下了幾道命令,這時走了回來:
「將軍,我聽您吩咐。」
「首先是去富熱爾森林會合。讓大家散開,分頭去。」
「這命令已經下達I。」
「你不是說藍軍受過埃爾布昂帕伊的熱情接待嗎?」
「是的,將軍。」
「你燒了農場嗎?」
「燒了。」
「燒了村子嗎?」
「沒有。」
「把它燒掉。」
「藍軍想抵抗,但他們只有一百五十人,我們有七千人。」
「他們是哪個部分的?」
「桑泰爾的部下。」
「國王被殺頭時,就是這個桑泰爾指揮擊鼓的。這麼說,這營人是從巴黎來的了?」
「半營人。」
「它叫什麼?」
「將軍,它的旗幟上是:紅色無簷帽營。」
「這是些殘暴的野獸。」
「傷員該怎麼辦?」
「結果掉。」
「俘虜呢?」
「槍斃。」
「差不多有八十人。」
「統統槍斃。」
「還有兩個女人。」
「也槍斃了。」
「還有三個孩子。」
「將他們帶走,將來再處理。」
說完,侯爵便策馬走了。
七決不寬恕(公社的口號)
毫不留情(王公們的口號)
當這件事在塔尼附近進行時,乞丐已經朝克羅隆走去。他鑽進溝壑,在大片暗淡的樹陰下行走,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對什麼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通想而不沉思,因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卻沒有。他漫步遊蕩,走走停停,這裡摘一根野酸模的嫩芽充飢,那裡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時抬頭傾聽遠處的喧嘩,然後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讓太陽照曬襤褸的衣衫。他也許聽到了人聲,但他聆聽的是鳥鳴。
他年老、遲鈍,不能走遠路。正如他對德-朗特納克侯爵所說,四分之一法裡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十字阿弗朗香方向轉了一小圈,回來已是傍晚了。
過了馬塞不遠,小路通向一個高坡,那裡沒有樹木,可以看得很遠,西邊,直到大海,一覽無遺。
一股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煙是最可愛,也是最可怕的東西。有祥和的煙,也有陰險的煙。煙,煙的厚度,煙的顏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戰爭,或是友愛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墳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樹林間升起的煙可以象徵世上最迷人的東西——壁爐,或者世上最可惜的東西——火災。有時,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於這隨風飄散的煙中。
泰爾馬什看到的煙令他不安。
這是一股黑煙,夾雜著突如其來的紅光,彷彿大火時明時暗,即將熄滅,這股煙升起在埃爾布昂帕伊上空。
泰爾馬什加快步伐朝黑煙走去。他很累,但想看個究竟。
他來到一座小山頂,靠著山坡就是那個小鎮和莊園。
小鎮和莊園已蕩然無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燒,這就是埃爾布昂帕伊。
茅屋燃燒比宮殿燃燒更令人心碎。燃燒著的茅屋一片淒慘。災禍襲擊貧困,好比是秀鷹撲向蚯蚓,這裡有一種違反情理的東西,使人難受。
《聖經》上有個傳說:一個人觀看了火災後變成了石像。泰爾馬什在剎那間也變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動不動。這場災禍是在寂靜中完成的。沒有呼叫聲。濃煙中聽不到人的歎息。這場烈火在繼續,它要完全吞沒這個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聲和茅草的劈啪聲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時濃煙裂開一條縫,於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頂和張著大嘴的房間,烈火中能看出各種各樣的紅色:朱紅色的內室,鮮紅色的破衣爛衫,大紅色的蹩腳傢俱。泰爾馬什面對這場兇惡的災難,頭暈目眩。
與房屋毗連的栗樹林中,有幾棵樹也著了火,燃燒起來。
泰爾馬什在傾聽,想聽見一個聲音,一聲呼救,一聲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沒有任何動靜。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難道人都進光了?
埃爾布昂帕伊那些活潑、勤勞的人們在哪裡?這個小鎮的居民怎麼樣了?
泰爾馬什走下山坡。
他面對的是一個不祥的謎。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動。他像影子一樣朝這片廢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這座墳墓的幽靈。
他來到曾經是莊園大門的地方,往院子裡看,院牆已經沒有了,院子和周圍的村子連成一片。
他至今所見到的一切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現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狀模糊的黑東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著,另一側被月光照著。這是一堆人,這些人已經死了。
在這難死人周圍,有一大攤液體還在冒氣,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紅色並非來自火光,這是血。
泰爾馬什走過去,對地上的這些身體逐一察看,它們全部是屍體。
月光照射著,火光也照射著。
這是士兵的屍體,他們全都光著腳,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們還穿著軍服,那是藍色的。在這一堆肢體和腦袋中,這裡那裡可以看見一些別著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軍帽。這些人是共和派,是駐紮在埃爾布昂帕伊農莊,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巴黎人。從屍體的整齊位置來看,他們是被處決的。他們被就地槍決,而且有條不紊。他們都死了。這一堆裡聽不見一絲喘息。
泰爾馬什-一看過去,一個也不漏掉,屍體遍身是彈孔。
槍殺者大概走得匆忙,來不及掩埋屍體;
泰爾馬什正要走時,眼光落在院裡一截矮牆上,看見從牆角後面露出來的四隻腳。
這四隻腳比別的腳小,腳上穿著鞋。泰爾馬什走近看,這是女人的腳。
牆後面並排躺著兩個女人,其中一人穿著制服,旁邊是一隻破碎的空桶,這是隨軍女販,她頭部中了四槍,已經死了。
泰爾馬什察看另一個女人。她是農民,臉色發發,張著大嘴,雙眼緊閉。她頭上沒有傷口。她的衣服大概因為穿得太久而破爛不堪,在她倒下時張開了,胸部半露在外面。泰爾馬什將她的衣服完全扯開,看到她肩頭有一個圓圓的槍眼。鎖骨已經斷了。他瞧著蒼白的奶頭。
「母親和奶媽。」他喃喃說。
他摸摸她。她並不冰涼。
除了鎖骨被打斷和肩頭的傷口外,她沒有別的傷口。
他將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動。她沒有死。
泰爾馬什直起身來,用可怕的聲音喊道:
「這裡有人嗎?」
「是你呀,凱門鱷?」一個聲音回答,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
與此同時,一個腦袋從廢墟的洞裡鑽了出來。
接著,在另一座破房子裡出現了另一張面孔。
這是兩個躲起來的農民,唯一的倖存者。
他們熟悉凱門鱷的聲音,所以放心地從躲藏的角落裡鑽了出來。
他們朝泰爾馬什走去,全身仍在劇烈地顫抖。
泰爾馬什能呼叫,但說不出話來。強烈的激動就是這樣。
他用手指著躺在他腳下的那個女人。
「她還活著嗎?」一位農民問。
泰爾馬什點點頭。
「那個女人也活著?」另一位農民問。
泰爾馬什搖搖頭。
最先出來的那個農民說:
「別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見了。我正在地窖裡。感謝天主,這種時刻沒有妻兒老小真是萬幸。我的房子被燒了,耶穌基督!所有的人都被殺了。這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三個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媽媽!』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們殺了母親,帶走了孩子。我都看見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們屠殺完就走了。心滿意足。他們帶走了那三個孩子,殺死了母親。不過她沒有死,對吧,她沒有死。喂,凱門鱷,你想你能救她?我們幫你把她抬到你那裡去?」
泰爾馬什點點頭。
農場旁邊是樹林。他們很快就用葉簇和蕨草搭了一個擔架,將仍然一動不動的女人放上去,開始在荊棘叢裡行走,一位農民抬著頭,另一位抬著腳,泰爾馬什扶著女人的手臂號脈。
兩位農民邊走邊說,月光照著他們中間那個流血女人蒼白的面孔。他們感慨萬端:
「都殺光了!」
「都燒光了!」
「呵!老天爺!這還算人嗎?」
「是那個高個子老頭下的命令。」
「對,是他指揮的。」
「槍殺時我沒有看見他。他在場鳴?」
「不,他走了。本過一切都是由他指揮的。」
「那麼這一切都是他幹的。」
「他說:『殺吧!燒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候爵?」
「是的,是我們的侯爵。」
「他叫什麼?」
「德-朗特納克先生。」
泰爾馬什抬頭望天,喃喃地說:
「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