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琦君
琦君>>橘子紅了
第二十五章
容家鄉下的大宅子裡人來人往的忙碌著,一律身著青色布衣的僕人們在院子裡輕快地穿梭著,阿川站在院子當中指揮著:「對,過來,把燈籠掛那,那個掛那掛那!掛高點呀!」
幾個年紀稍大的僕人們擦著桌椅,把紅紅的蠟燭擺在供神像的檯子上,院子裡洋溢著喜慶的氣氛。打老爺娶三姨太的佈置整理後,容家的大宅子可再沒有像這樣張燈結綵過了,院子裡擺放著成筐成筐的紅的通透的桔子,堆的像小山一樣,活像筐子裡燃燒的火,映得全家人上下暖洋洋的。
今天是三姨太的生日,僕人們輕快地忙碌著,他們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年輕的三姨太,他們覺得三姨太是那麼勤勞、善良、美麗和聰慧,她從來都不對他們發火,還經常幫著下人們做事,尤其是在目睹了容家發生的那麼多是是非非後,就更同情這位貧苦人家出身又死去了親娘的姑娘來。
這片熱鬧的景象給這棟許久都沒有歡樂過的宅子帶來了一絲生氣。
僕人們端著一籃子一籃子的粘糕和水果走出門去,將這些難得的禮品送給附近的鄰居家,鄰居家的孩子們成群地嬉戲著打鬧著,大人們連聲道謝:「謝謝老爺太太了,祝三太太身體健康,早得貴子啊!」
人們對容家的事情也許並不瞭解,但他們羨慕住在這個宅子裡的人們,她們生活的富足,他們有屋有田,不愁吃穿,這世界上除了這些事情,可能就沒有什麼可以再煩惱了的,真是住在宅子裡的人想出去,而在宅子外面的人卻又巴不得想住進去。
大太太在廚房裡忙碌著,在熱氣騰騰的壽桃上貼上五顏六色的糖果絲。
自打秀禾懷孕以來,不,應該說是打秀禾嫁到容家的那天起,大太太就經常親自下廚房為秀禾燉制雞湯,熬一些補品,人參鹿茸這些藥材幾乎像吃菜那樣普通了。特別是在秀禾懷了孩子後,大太太對秀禾關愛備至,萬事具細,連熬湯都怕下人們掌握不好火侯。
在大太太的精心照顧下,秀禾的臉漸漸紅潤以來,也許,時間真的是世上最好的慢效藥,它讓秀禾慢慢嘗試放棄了一切瘋狂的念頭,忘記和耀輝曾經的日子。
大太太將一切準備就緒後吩咐僕人上樓去喊三太太下采準備開宴了。三太太挺著豐滿的肚子在下人的攙扶下慢慢走下樓來,今天的她還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穿著一身桃紅色的新綢衣服,那花邊繡的那麼精緻,遠遠看去就像春天裡開的最美的一株桃花,她淡淡的打了些脂粉,光滑的臉上透著紅暈,嘴唇濕潤潤的,可唯獨眼睛有些紅腫,這是抹多少脂粉都遮蓋不住的。她把頭髮高高地挽起,如雲船的黑髮上零星而協調的插著些珠寶銀釵,鏡中的她已不像以前那樣羞澀膽小了,她現在名符其實的成熟了。她記起太太對她說的話,一個女人只要懷了孩子就不再是姑娘了,她整個人都屬於她的丈夫,所以她要全身心地愛她的丈夫,不能有絲毫的背叛與不忠。
秀禾緩緩地走下樓來,看見房子被老爺太太佈置的煥然一新,眼睛濕潤了,一屋子的人都望著她,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大太太見到如此漂亮的秀禾,眼睛亮了一下忙走過去攙住她:「來,秀禾,還愣著於什麼?來看看這。」說罷把秀禾拉到擺著碩大的壽桃的紅木飯桌前。
容耀華走上前來補充道:「本來我是說打算叫人到城裡給你訂一個生日蛋糕的,可你大媽非要按家鄉的習俗為你做了壽桃,吃了這壽桃人要長壽呢!」
精緻的壽桃散發著陣陣誘人的香氣,四周燃著的紅蠟燭映紅了秀禾的臉龐。
這時,阿川突然從外面走進來,手裡舉著一封信說:「老爺太太,這有三太太一封信呢!是婉晴小姐寄來的。」說罷快步走上前來把信遞到三太太手中。
太太說:「喲,婉晴來信了,秀禾你先慢慢看,我和老爺去端菜,你先慢慢看吧。」說完就和僕人們到廚房去準備飯菜去了。
秀禾仔細端詳著婉晴的字跡,彷彿看到婉晴那倔強而又調皮的樣子,她順著信封的一角將信拆開來,這封信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厚重,僅有一頁紙,可捧在手裡卻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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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晴工整的字跡映人她的眼簾:「秀禾姐,你好!代我和六叔向大伯大媽問好。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可我的良心警戒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能再做舊時代的幫兇。你肚子裡的孩子根本不是你和大伯的,那是你和六叔的,大伯和大媽想把他佔為已有,秀禾姐,不要再傻了,你不欠他們什麼,離開容家吧,離開那兒的生活,你才會更好的生活。」
容太太帶著一隊端盤子的僕人走到餐桌前忙著上菜,老爺也親自動手把秀禾喜歡吃的東西端到她的面前,要知道,老爺可是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的,他們全然沒有注意到秀禾捧著那封信的呆呆的神情,秀禾的臉就像照機裡的底片定位了,淚水只有在心裡湧動,痛苦湧動著,那種滋味已經讓她整個人都麻木了,都僵硬了。
大太太望了秀禾一眼問道:「你怎麼了?秀禾,婉晴都說什麼了?」』
秀禾也不回答,只是眼裡噙著淚水將面前的酒杯輕輕舉起:「老爺、太太,我祝你們永遠快樂。」說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老爺、太太,謝謝你們為我過生日,我有些累了,我先回去了。」說完瞅也不瞅被驚呆了的容耀華和大太太獨自上樓去了。
容耀華和大太太萬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面對面相望著卻想不通到底是為什麼。一大桌子的萊就冷冷地被擺在客廳中央,讓所有的香氣都冷了下來,讓人沒了味口。
漸瀝的小雨總是可以把人們的思念化作寒冷冰涼的濕氣籠罩在身子周圍,雨絲接連不斷時長時短,卻量出了天地間的距離。在天上的人只消把眼淚掛在雨絲的一端,便可以讓地上想念他們的人們感覺到了。
秀禾跪在死去的親娘的靈位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把她的衣襟和蒲團前面的地板打濕了一大片。秀禾柔弱的像一株禾苗,一陣風就能把它連根拔起似的,阿川手裡提著裝著燭火、紙錢的籃子悄悄地站在一旁。
秀禾顫抖著起身為娘點上一束香燭,望著娘的靈位滿肚子的苦水卻不敢輕易的倒出來,她怕地下的娘親知道了會為她擔心的,她緩緩退到蒲團前跪下來像跟娘對話似的講著:「娘,女兒來看您了。您在那邊過的還好嗎?我在這邊挺好的,老爺太太他們都對我很好,這個祠堂,是太太出錢給您修的。」
說到這秀禾已經哭得顫抖起來,細弱的聲音也不成聲了,她嗚咽著接著說下去,彷彿只有在娘的面前,她才可以傾述自己的痛苦,才可以說出自己想說又不能說的話;「娘啊,秀禾累了,秀禾真的累了……我好像一生下來就在為別人著想,很多人都因為我找到了幸福,而我卻什麼都沒有……娘,你不是說風箏飛起來了我就會幸福快樂嗎?娘啊,風箏飛走了,可我卻成了多餘的人,娘,你倒是說話呀!」
祠堂裡靜極了,秀禾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和話語慢慢溶進雨裡,那在天上的靈魂能聽得到嗎?秀禾的身子抖的厲害,僕人們想上前攙扶,她卻怎麼也不肯起來:「你們就讓我和我娘多呆一會兒吧,娘啊,女兒真的好想去見您啊,娘,你說話啊,你告訴我女兒要到哪去找您吧,女兒累了,女兒不想一無所有的孤伶伶的活在這個世上啊!」說著說著再也忍不住了,幾乎暈倒在地。一旁的阿川紅著眼圈忙上前攙扶起三太太安慰到:「三太太,天涼,您回去吧,別哭壞了身子,肚子裡的孩子也受不了呀!」
秀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還在不停地抽泣著,腦袋沉的再也抬不起來了,她掙扎著拉著阿川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阿川,你說我娘會回答我嗎?」
阿川咬著嘴唇深深地點了點頭說:「三太太,會的,你娘在天之靈會知道的。」
秀禾聽到阿川這麼說欣慰地點了點頭,朝娘的靈位又看了一眼,昏了過去。
她彷彿看見了藍藍的天上,彩色的風箏在飄呀飄,飄呀飄的,娘親的聲音便風般的追逐著風箏:「女兒啊,來吧,娘就在這裡,娘等著你呢!」秀禾感到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彷彿風箏般飛上了藍天,只是有一根線總牽扯著她不能繼續向上飛去,她聽見娘在呼喚著她的名字,可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娘啊,你等我呀,等我呀2等我呀!」秀禾早已被僕人們抬到了房間的大床上。
在一旁焦急的大太太聽見秀禾在夢裡的囈語忙走到她身邊輕輕地用熱毛巾給秀禾擦著額上滲出的汗珠:「秀禾,秀禾!你怎麼了?」
秀禾被大太太的輕聲呼喚弄醒了,虛弱的睜開眼睛說:「太太,我夢到我娘了,我變成了一隻好大的風箏,在天上飛呀飛的
大太太被嚇了一跳,臉上充滿慈愛的看著秀禾說道:「一定是想你娘了吧,傻丫頭,人怎麼會變成風箏呢,就算是,我也不讓你從我身邊飛走。」說完幫秀禾蓋好被子,讓僕人們照看好秀禾,獨自下樓去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了,夜剛至,大宅子的燈火就全亮了起來,遠遠地望著就可以感受到一絲淡淡的暖意。
大太太一家正圍坐在擺滿豐盛飯菜的飯桌旁吃晚飯。大太太不住的勸秀禾多吃點,秀禾也孩子般的點點頭,「嗯,太太,我自己來,您和老爺也多吃點。」說罷埋頭很有味口地吃著碗裡的菜,吃完一碗又將空碗遞給站在一旁侍侯的阿川高興地說,「阿川,再給我盛一碗!」
大太太抬起頭笑著看著秀禾道:「秀禾,今天的味口不錯嘛?」大太太覺得秀禾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的吃過飯了,心裡很高興,一旁的老爺也高興地看著秀禾,這麼好的氣氛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蒼老的臉閃過一絲滿足。
秀禾很輕鬆地邊吃邊說:「嗯,今天味口特別好。老爺太太,那天真是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們掃興的,你們為我的生日花了那麼多心思,我卻那麼失禮,真對不起你們啊。」
太太微笑著搖了搖頭,一臉的慈愛與關懷,那眼神彷彿就像看自己的雖然犯了錯卻又不忍心罰的孩子一樣,秀禾端著碗突然又不說話了,眼睛很大卻失去了光彩,好像極度的憂愁都積在裡面似的,她慢慢地說:「太太,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
一旁的大太太看了看秀禾呆呆的樣子,還以為秀禾是怕生孩子,忙安慰道:「別怕,孩子,所有的姑娘在生孩子都會害怕的,沒事的秀禾。」
秀未仍舊愣愣地說:「太太,我不怕。」說罷又抬起頭孩子般的衝著老爺和大太太笑著說:「因為孩子一出生我就不欠你什麼了。」又看著老爺那有些不知所措的臉說:「老爺,孩子一出生我就對得起您了,就對得起您對我的寵愛了,是吧?」
大太太和老爺總覺得秀禾說的話不對味,回答是也不好,回答不是也不好。秀禾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輕輕地說道:「老爺,太太,我有一個請求,等孩子生下來以後,請賜我離開容家吧,我想一個人,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生活。」
大太太不放心的匆忙問道:「你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呢?況且沒人照顧,你自己靠什麼生活呀?」
秀禾望著大太太說:「太太,你們別為我擔心,我只是想一個人安靜的生活,卻做一個像風箏一樣自由的人。打我生下來的那天起,我和我娘就一直想過這樣的生活,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我可以靠我的頭腦和雙手養活自己的。」說罷走過去輕輕拉著大太太的手說著:「太太,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桔子就紅了。」
她抬起頭看了看老爺,眼神中滿是欣慰卻沒有一絲的留戀與責怨繼續說道:「太太,我羨慕您。您終於等到桔子紅了,這是你苦苦盼了二十年的事了,如今,老爺和他的愛又都回到了你的身邊,你終於成功了,看到你得到幸福就像女兒看到母親得到幸福一樣。」
秀禾輕輕撫摸著大太太頭上的白髮說:「太太,我知道你對秀禾好,你對我就像對待你自己一樣的好,你得不到的你卻希望我能得到,他們都說我跟年輕時的您真的像極了。其實,您一直都不瞭解秀禾,秀禾只是長的像您,秀禾趕不上您的嫻慧,更趕不上您對老爺的愛,您太愛老爺了,可您知道嗎?您愛的越深,秀禾的痛苦就越深。太太,您的恩德秀禾會記在心裡的,我會在我的世界裡為您燒香,為您和老爺祝福,女兒長大了,可以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的。」
大太太聽了秀禾這番話心裡痛苦而內疚,她的罪惡是什麼也不能抵消的,她怎麼配當善良的秀禾的母親呢?她拉著秀禾的手,像以前那樣輕撫著說:「秀禾,你不要走,你娘走後,是我把你領進容家的大門,讓你離開這在外面受苦,你娘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我的。」
秀禾搖搖頭背對著大太太,頭透著窗子向遠處那漆黑的夜望著喃喃地說:「這是我娘稍給我的口信。」夜黑的透底也開闊的無邊。古老的宅子在夜幕的映射下像二口會反光的古鐘,時而顫抖般的發出沉悶的聲響,為桔園的樹木們刻畫著歲月的傷痕。夜空裡,時而有流星墜落,可漆黑的夜裡幕般罩住了它們那瞬間的光輝,那是誰的靈魂開上了天堂?人們看不見,也猜不透,尤其是這座宅子裡的人們。
自打秀禾提出把孩子生下來就離開容家獨自生活的要求後,容耀華和大太太心裡像裝了塊大石頭,如果這樣就讓秀禾走了,不說鄰里街坊會說他們容家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就連他們自己的良心也不會安穩的。不讓秀禾走,又確實對不起秀禾,此時的秀禾不就像被圈養的小馬一樣嗎,悶在容家雖不愁吃穿,可她的心會被折磨死的,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她走,隨她去了。
容耀華想著秀禾那時笑時哭的恍惚的樣子終於下定決心讓她走了,這個女孩是他永遠也留不住的了,就算留住了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她是那樣的柔弱,她的胳膊甚至不能和柔弱的柳枝相抗衡,可她卻又很堅強,支持她的便是對新生活的嚮往,對自由的渴望。大太太卻仍像母親般想:「我不能讓秀禾走,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外面,生病了沒人照顧,寂寞了沒人陪她說話,不能,我不能就這樣讓女兒走呀。」容耀華斬釘截鐵地打定了主意地對大太太說:「美菱,還是讓秀禾走吧,你放心,她在外面我會幫助她的。」
大太太著急地說:「你幫她?秀禾這個孩子很倔強的,她一定不會接受我們給她的錢物的。」
容耀華堅定地說:「既然她那麼想獨自生活,就讓她走,她不願接受我們的財物我也自然有辦法幫她,只要我容耀華活在這世上一天,就不會再讓她受半點委屈了,美菱,放心吧。」
大太太無奈的點點頭道:「也只能這樣子了,秀禾懷的是容家的骨肉,是她為我們送了這個孩子呀。」
天氣越來越冷了,桔園裡的樹木也不如秋季那樣結實蔥寵了,黃色的桔葉一片一片飄落下來,是生命的凋零,還是等待著來年再敘,它們在風裡飛舞著,穿過老人們那深邃的目光,落在黯淡的背景裡,在陽光的穿梭中靜靜地黃了,落了,藏在一層又一層的淤泥中沉沉睡去。
迷迷沉沉的容家大宅打著嗑睡卻不敢睡去,因為它在期待著,期待著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它渴望看到他清澈帶水的眼睛,渴望他用稚嫩的小手撓著小樹的癢癢,所以它幸福的等待著,睜大了眼睛觀察著,即便他還在母親的腹中,這宅子卻又不知用了多少只有這孩子能懂的語言與他交流著。
夜裡,外面又飄起了細雨,這是個多雨的時節。秀禾房裡的燈還亮著,她倚窗站著,望著漆黑的夜,聽著浙瀝的雨砸著樓梯和窗欞,她想起了從前的日子,從前的舊人。此刻她思念婉晴,她多想再和她聊聊天,聽她講講那些浪漫的故事,說說她的生活還有她的沛帆,已經好久沒有給她寫過信了,那麼多的話想要和她講。於是她扶著窗子慢慢走到桌子旁鋪開了久違的信紙,她研著墨,想著應該怎樣對婉晴講述她的生活,她現在心裡的想法,哈,婉晴一定盼望著看著這個即將出生的小傢伙呢。
她拿起毛筆低頭寫著,這世上終還有個人瞭解她,在她最難過的日子裡分擔她的憂愁痛苦:婉晴妹妹:你好!好久沒給你寫信了,千言萬語都傾述不盡我對你的思念,自從回到鄉下來就沒有人可以像你那樣與我談心了,等孩子生下來以後,你可一定要回來看我,老爺和太太也常念叨著你,最不放心的就是太太了,她經常說:婉晴現在怎麼樣了啊,一定被沛帆那小子帶壞了。老爺可不這麼看,他放心你,你六叔他還好吧,他和嫻雅的婚禮也應該快舉行了,代老爺、太太和我祝福他們。」寫到這,秀禾的鼻子又酸了。
「婉晴,我的好妹妹,等孩子生下來以後,我就會離開容家,過安靜的生活,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寫著寫著,秀禾肚子裡的孩子突然動了一下,狠狠踢了媽媽的肚皮一腳,秀禾輕撫著肚子就好像撫摸著孩子的額頭般笑著說道:「小傢伙,生氣了?好!媽媽不寫了,媽媽倒點水喝。」
說完撐著桌子起身去倒水,秀禾摩梭著手中的杯子慢慢走到床邊斜靠著牆壁坐了下來,她喝了口水潤潤乾澀的嘴唇,然後愛撫的摸著肚子,她感到肚中的小生命在調皮的亂動,她甚至觸到了他的心跳。秀禾欣慰的低頭看著他說:「你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有價值的寶貝了,也是老天送給媽媽最好的禮物,媽媽來來到這個世界上得到了許多的愛,可媽媽能報答這些愛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生下你,把你--媽媽的好寶寶送給這些好心又苦難的人們,媽媽想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媽媽有個條件,你要把它當做一個永遠的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不許告訴任何人,乖寶寶,如果你答應媽媽就踢踢媽媽!」
秀禾肚子裡的孩子真的像聽明白似的踢了踢媽媽的肚皮,秀禾高興地笑了接著說:「那媽媽就當你答應了,可不許賴皮啊,媽媽要跟你說的就是有關你的身世,還記得我常和你提起的六叔嗎?他才是你真正的爸爸。孩子,你想知道爸爸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嗎?媽媽講給你聽。我跟你爸爸見第一面是在院子前面的那個窄窄的小巷子裡,媽媽拿著你外婆留給媽媽的唯一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個漂亮的風箏,外婆說等媽媽出嫁時就把風箏放起來,如果風箏放起來了,就說明媽媽出嫁後會過上快樂的日子;如果風箏飛不起來,媽媽以後的日子就不會幸福。媽媽拉著風箏在巷子裡走著跑著,可風箏怎麼也飛不起來,正當媽媽要灰心的時候,遠處傳來了車鈴聲,你爸爸出現在霧氣濛濛的巷口,你爸爸放下車子走過來對我說,放風箏要找一片開闊的空地,要有合適的風,更要有個好心情,風太大太急都不能讓風箏飛起來,而那天的風偏偏又太大太急可見箏還是飛起來了。這就是命,可這是錯誤的。這是媽媽對大太太犯的最大的錯誤,所有的人都說這是錯誤的,除了婉晴,婉晴是唯一瞭解媽媽的人,她是媽媽最親的妹妹。你爸爸是個好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人,可是你爸爸不應該讓媽媽知道那麼多事情,不應該喚醒沉睡在媽媽心裡的夢,他應該讓媽媽簡單的生活,簡簡單單地過一輩子。如果你是媽媽的好孩子,就不要怪老爺,你名義上的爸爸;也不要怪你爸爸,雖然他救了我,但他在太太和老爺眼中還是個孩子,他是容家唯一的指望,我們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都是男人,男人就要承擔責任,他們就要放棄自己想要的東西,否則就會被別人恥笑。乖孩子,你一定要原諒老爺和你爸爸。還有大太太,她將是天下最善良又慈祥的母親,她等了老爺二十年,辛辛苦苦支撐著這個家,讓老爺可以放心地在城裡搞他的事業,媽媽嫁到容家後,她就非常非常地疼媽媽,還把她出嫁時那些珍貴的嫁妝送給了媽媽,她愛護媽媽就像愛護自己一樣。孩子,要是沒有太太,哈,你可就沒有那麼好的補品喝了哦,那些都是太太親自熬的呀,你喝的都是太太的心血,明白嗎?如果你真的要怪,就怪媽媽吧,怪媽媽那麼狠心離開你,離開這個家。」
月光如水,雨早已停了,滴答滴答地從房簷滾下,把人的心也潤的濕濕的。
秀禾抬頭望著從窗縫中透出的紗一般的月光若有所思似的接著說道:「孩子,知道嗎,媽媽是多麼不願意離開你呀,可媽媽命裡欠了別人的情,媽媽注定不能留在你身邊,媽媽怕有一天自己會像婉晴一樣不顧一切的告訴你實話。孩子,媽媽說的話你一定不要對任何人說,現在不能說,等你成了人也不要說,因為說出了這些話只能給你周圍的人們帶來傷害和不幸,媽媽不想讓你因為說了實話而再一次的把災難和不幸降臨到容家。孩子,媽媽的好孩子,媽媽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這個世界可以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像婉晴和嫻雅說的那樣,人們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就可以追求愛情、追求一切你嚮往的東西。媽媽離開你以後你要像愛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去愛老爺和太太,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你都必須這樣做,記住,要學會愛,學會感激。寶貝,你一定要記住媽媽今天和你說的一切,答應我吧,好了,如果你答應的話就再像剛才那樣踢踢我。」
母子的血脈是相連的,無論秀禾想什麼,說什麼,第一個知道的定是肚子裡的孩子,他也許真的可以感應到媽媽的歡樂與愁苦,於是聽話的又動了動。秀禾臉上的幸福是每個做母親的女人都難以掩蓋的,眼看著這孩子一點一點的長大,她不得不驚歎世間造物的神奇,孩子便是成熟後將老的生命的延續。
她滿足的閉上眼睛輕輕哼著娘曾經在她兒時經常給她哼唱的歌曲:「一江春水哎……,向東流哎,小小船兒哎,水上游哎,幸福的人兒哎……,要上岸哎!」
她想起了她童年的時光,跟兄弟姐妹們在小河裡抓魚,在河灘上撿漂亮的石頭。哦,這將要出生的小寶寶一定會比自己那時快樂的多,有那麼多的人愛他,關心他。可一想到自己將離開容家,離開自己的骨肉,她又是多麼捨不得呀,秀禾又淚眼婆娑了,「孩子,媽媽只能和你在一起呆九個月,媽媽也捨不得你呀,媽媽多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媽媽在這永遠是個多餘的人,孩子,風箏都飛起來了,媽媽也就知足了,你若是想媽媽了,就在桔園那高高的山頂上放風箏吧,若是媽媽遠遠看到你放的風箏,就會知道你過得很快樂,媽媽就會很開心了。」
秀禾已經泣不成聲了,彷彿明天就要和孩子分離似的,不過快了,快了,桔子馬上就要紅的通透從枝頭墜落了。
嫻雅戀戀不捨地看著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閨房,一遍又一遍,從床頭的檯燈到掛在屋角的油畫,眼睛裡閃著依戀又夾雜著對來來的憧憬。耀輝插在那漂亮的水晶花瓶裡的太陽花已經枯萎了,可她卻捨不得將它們丟出去,花枯萎了,房中的人也要走了,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重新建一個新家,一個只有耀輝和她兩個人的家。那時的耀輝會每天為她在花瓶裡插上伴著太陽盛開的鮮花,就像她的青春一樣,也像他們未來的生活一樣,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
再過幾天,自己就要成為耀輝的新娘了,她幻想著自己身穿潔白的婚紗的樣子,一定很美。耀輝也一定非常精神,要知道他的西服可是嫻雅找了許多家店舖親自為他訂做的,婚禮終於要舉行了,這是婦雅的心願。耀輝將是個好丈夫,一個成功而有責任心的好丈夫。窗外的陽光多麼好啊,雖然天氣已涼卻又從陽光裡滲透著絲絲暖意,那待嫁的新娘彷彿是沐浴在光影中不安分的精靈。
容家宅子的大院子裡僕人們緊張而忙碌的走來走去。秀禾馬上就要生了,已經折騰了一天的她沒有了一絲的力氣,一陣陣的劇痛幾乎讓她背過氣去,可孩子就是生不下來,幾個接生婆在她周圍焦急的走來走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們頭一次遇見這麼痛苦的產婦。
秀禾虛弱的身體再也禁不住這般痛苦的折磨,枯黃如柳葉般躺在床上,只消一陣微風就可以把她吹走。她已經再也沒有掙扎的力氣,突然又到來的一陣撕心裂膽的疼痛讓她昏了過去。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秀禾就被那疼痛從昏迷中揪醒,然後又拋人另外一個更深的痛苦的深淵中,她的痛苦的尖叫聲讓整個宅院顫抖著,給人們帶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那痛苦狂風一般席捲著每個人的心,善良的心在顫抖,一陣陣的尖叫讓大太太癱坐在椅子上,一夜間她似乎老了許多,她的眼睛早已腫了起來,嘴唇不住的顫抖,用手帕捂著胸口。容耀華站在旁邊緊緊扶著她,生怕大太太因為擔心和焦急昏倒過去。已經傍晚了,秀禾冰涼的身子沒有絲毫動的力氣,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她半睜著眼睛嘴唇蠕動著喃喃地說著什麼,微弱的聲音時斷時續:「孩……於,你快出來吧,別……捨不得媽媽……媽媽很勇敢的,你要是真的愛媽媽……就別再折磨媽媽了……」
時至深夜,孩子還是沒有生下來,秀禾虛弱的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染在被子上的血已經凝固了。
一個接生婆匆忙地趕到老爺和太太的屋子說:「太太,太太,孩子還是生不下來,這孩子是長倒了,腳衝下,已經快第三天了,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太太、老爺們必須要做個決定了,到底是保大人,還是要孩子。」
大太太看著接生婆那雙沾滿鮮血還沒來得及洗的雙手,不由地後退了幾步,聲音抖得厲害:「造孽呀,讓我們容家上輩子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懲罰我們?真是造孽啊……」大太太的眼淚泉水般湧了出來,「秀禾,秀禾她怎麼樣了,我的苦命的秀禾呀……」
接生婆說:「秀禾身於很虛弱,流了那麼多的血,可就不見孩子生下來,她已經快禁不起折騰了,太太,你們再不作決定,秀禾會死的。」
大太太和老爺顧不上思考這個問題,跌撞著三步並成兩步上了樓,也不顧門口僕人們的阻攔,衝到秀禾的床邊,眼前的秀禾臉色蒼白的像紙,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佈滿了血絲,嘴唇已經發紫,大太太痛心地握著秀禾的手說:「秀禾,讓你受委屈了,好孩子,我們不生了,啊,我們不生了,我們再也不要什麼孩子了。」
秀禾勉強地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輕聲地說:「太太,沒想到生孩子這麼麻煩,太太,我不怕,不怕的,我還能挺得住。」
大太太含著淚說:「秀禾,我們不生了!你不能再生了,這個孩子會要你的命的,你放心,你不生我們也一樣讓你走,走的遠遠的,想到哪就到哪,啊?」
秀禾輕輕握了握大太太的手,又望了望站在一旁緊張而心疼的老爺說:「老爺、太太……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他在我肚子裡呆了九個月了,看來他是離不開我了,我天天都要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我告訴他老爺太太長什麼樣子,告訴他容家有幾間房子,告訴他桔園裡有多少棵桔樹……」突然又一陣劇痛終止了秀禾的聲音,她大聲叫著,「太太,他來了,讓我再試一次!」
大太太拉著秀禾急促地說:「秀禾,我們不生了,我不能再作孽了,不生了!」
「讓我再試一次,再試最後一次,求求你了,太太,你就成全我吧!」
「不行,不行的!」呆在一旁的容耀華再也看不下去了,秀禾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讓他的心裂成了幾半。
秀禾緊緊地握著大太太的手說:「太太,相信我,我再試最後一次,太太我求您個事,你去幫我燒個香,求菩薩保佑我順利把孩子生下來。」
秀禾那企盼的眼光讓大太太心碎,她點點頭,「好吧,我答應你,只許再試最後一次,啊!」太太和老爺起身去了香房。
老爺和大太太跪在香房裡,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為秀禾祈求著:「觀音菩薩,我求求你,一定要讓秀禾順利地生下這個孩子,下輩子我當牛做馬都感激不盡您的恩德!」
……漫長的等待是痛苦的,眼看著秀禾忍受巨大的痛苦卻又幫不上忙,大太太心裡內疚極了,她已經被秀禾痛苦的尖叫聲折磨的崩潰了?她只有不停地燒香,不停地祈求。
黎明到來了,教學的鐘聲渾厚的響著,震憾和洗滌著每一個向善的靈魂,深厚的婚禮樂曲中,美麗的新娘穿著結白的婚紗挎著英俊的新郎緩緩走向教堂。慈祥的神父在衝著這對幸福的新人微笑,新郎把一枚閃亮的鑽戒帶在新娘那纖細的手指上,新娘也輕輕拉著新郎的手把一枚鑽戒帶在他的手上,新郎低頭吻了吻新娘那白皙無暇的臉,新娘笑了,眼睛裡蕩漾著愛的情絲和幸福的光芒。隨即,天使般的孩子們為他們唱起歌來,那音樂是那般的聖潔,繞著新郎那略有一絲恍惚的神情的臉。
秀禾仍在不斷掙扎著,接生婆喚著她,一盆盆鮮紅的水潑了出去,在晨光中那般刺眼。老爺和大太太已在香房裡跪得沒了知覺,整個村莊都地動山搖般的痛苦的掙扎著,一縷陽光從雲縫中鑽鑽了出來,漫長的夜彷彿過了一萬年,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將整個宅子喚醒了,那個充滿希望的小生命終於呱呱墜地了。村莊醒了,桔園醒了,宅子裡的老樹醒了,這一切古老的生命都在被這個新的生命震撼著,搖曳著。
容府在痛苦的煎熬中解脫了,大太太緩緩站起身子向秀禾房間走去,那響亮的嬰兒的啼哭讓她驚喜,召喚著地跳動的蒼老的心。
秀禾整個人蒼白的像天空中的雲朵,她斷斷續續地說:「太太,孩子生下來了,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可以無牽無掛了。」僵直的眼神一點光彩都沒有了,那眼神卻流露著滿足,似乎她真的沒有一點留戀,真的無牽無掛了。「老爺、太太,桔子終於紅了,我要去當一隻風箏飛上天了,我聽見娘在呼喚我……」
大太大哭著拉著她的手喊道:「秀禾,你留下,你不能走啊!」
容耀華忙說:「快!快把孩子抱過來。」
接生婆踏著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快速的走過來把孩子抱到秀禾的枕邊,那孩子沉沉的香甜的睡著了,那麼招人喜愛,秀禾望了那孩子最後一眼,滿足的笑了笑,睜著眼睛去了……一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
漫天的紙錢雪花般在空中飛舞,遠處彷彿有一個潔白的鳳箏斷了線,衝著藍天飛遠了。風雖然太大太急,可是風箏還是飛起來了,那是誰的靈魂飛上了天,人們不知道,只有這座古老而陳舊的宅子知道,只有那枯萎的等待來年再綠的桔園知道,只有老陶伯那孤伶伶的島上的蘭花草知道。
橘子紅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