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桎梏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太太通菌睡著,發出圓潤而大聲的呼吸。她微張著嘴,似乎要笑或說什麼,她年輕、豐滿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軟地起伏著。窗外晨皤初現,可是冬天的早晨暖暖隴隴,萬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輪廓模糊依稀。

    裴迪南輕輕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經常這樣:工作當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門,跑到田野裡,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住,雙膝顫抖,太陽穴直跳;或者在熱烈的交談中突然瞪著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問,必須強制自己才能恢復常態;或者晚上脫衣服的時候一陣糊塗,手裡提著脫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發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長統靴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才會把他驚醒過來。

    此刻他從有點悶熱的臥室走到陽台上,他感到一陣驚意,不由自主地將雙肘壓著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還完全籠罩在晨霧之中。往常從他坐落在高處的小屋子眺望,蘇黎世湖宛如一面明鏡,湖裡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馳去的朵朵白雲。今天蘇黎世湖上,乳白色的濃霧在滾滾翻動。他目光所及,手所觸摸之處,一切都很潮濕、昏黑、新滑和灰暗,樹上滴著水珠,陽台上一片潮氣。正在升起來的世界像一個剛從洪水中逃出來、身上還淋著串串水珠的人。透過霧藏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猶如溺水者嗓子裡啥啥的哮喘聲。有時也有捶打聲和從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這種往常是清脆的聲音,現在聽來卻顯得潮濕,像生了繡一樣。他和他周圍世界之間籠罩著一片陰濕。

    他感到陣陣涼意,可是卻站著不走,兩手深深插在口袋裡,等著霧氣消散,可以放眼遠眺。霧像一張灰紙,開始慢慢地從下面捲起,對於這可愛的景色,他心頭湧起一種強烈的眷戀,他知道,下面的景物井然有序,只不過是被晨霧遮掩起來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線條則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往常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總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賞心悅目,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了;湖的對岸房屋鱗次林比,一艘汽艇輕巧地劃開湛藍的湖水,海鷗快樂地南集在湖岸上,縷縷炊煙呈銀色螺旋狀從紅色煙囪裡裊裊升起,飄入迴響著正午鐘聲的天空——顯然這一切都在告訴他:多麼昇平的世界!而他呢,雖然他明知這個世界是瘋狂的,也競相信了這些美好的標誌,因為有了這個他所挑選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國忘掉了若干時辰,幾個月前,為了躲避時代和周圍的人,他從正在打仗的國家來到瑞士,他感到,他那飽經風霜憂患的、被恐懼和驚嚇嚙碎了的心靈,在這裡得到了平靜和慰藉,癒合了創傷。這裡的風景使他心曠神情,明淨的線條和色彩喚起了他藝術創作的慾望。正因為如此,每當像今天這個大霧瀰漫的早晨,視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時候,他總有一種被疏遠和被遺棄的感覺。這時候他對下面籠罩在腰俄中的一切,對他祖國的,也是沉淪在遠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種無限的同情,渴望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從迷霧中傳來四下教堂鐘樓上的鐘聲,隨後八下清脆的報時鐘聲響徹在三月的清晨。他覺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無可名狀的孤獨。世界在他面前,妻子在他身後,還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內。已深處前起一種慾望,真想把這堵迷霧的軟牆搗毀,隨便在什麼地方感受一下甦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當他放眼遠望時,覺得在那邊下面灰濛濛的地方,亦即村子的盡頭,有條境蜒曲折的爬山險道通往這裡的山岡,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上蠕動,不是人就是動物。隱約之中,那小東西在往上走來,他先是感到一陣高興,因為睡醒了的不只是他,此時他還夾雜著∼種急不可待的、病態的好奇心。在通向那灰色的東西正在移動的地方,是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往臨近的村子,一條路通向這兒山岡上。那次東西好像在那裡深深吸了口氣,遲疑片刻,接著就順著狹窄的山路蹣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陣不安向斐迪南襲來。「上來的這個陌生人是誰?」他自己問自己,「是什麼事迫使他離開他昏暗、溫暖的臥室,像我一樣,一大早就跑到外頭來呢?他要到我這裡來?他來找我幹嗎呢?」近處的霧氣比較稀薄,現在他認出他來了:是郵差。每天清晨,八下鐘聲一響,他就爬山到這裡來,裴迪南對他很熟悉,呆板的臉上蓄著紅水手鬍鬚,兩鬢業已斑白,鼻樑上架著一副藍色的眼鏡。他叫「胡桃樹」。由於他動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鄭重其事地交給人家之前,總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邊一甩的那副莊嚴的神氣,他就管他叫「胡桃老頭」。斐迪南見他把郵包甩到左邊,一步一路地走著,以及由於腿短,步子走得不倫不類的姿態,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雙膝在顫抖。在眼睛上搭著涼棚的雙手也像癱瘓了似的掉了下來。

    今天、昨天、這些個星期以來的不安,現在一下子又襲來了。他心裡感覺到,這個人一步∼步朝他走來,是專門來找他的。他下意識地把門打開,躡手躡腳地走過還在酣睡的妻子的身邊,急忙下了樓,來到兩側都是籬笆的小路上,以迎候來人。在花園門口,他碰上了他。「您……

    您有…」他接連說了三次才說出來。「您有我的信件嗎?」

    郵遞員把蒙著濕氣的眼鏡抬了抬,目光盯著他說:「有,有。」他猛地把黑郵包甩到右邊,用被霧凍得又紅又濕、像大蛆蚓一樣的手指在信堆裡翻找著。斐迪南直哆噴。終於地揀出來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寬寬地蓋著「公事」兩個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簽字。」郵差說著,舔濕複寫筆,把登記本遞給了他。由於激動,斐迪南簽的字很難認,而且把登記本都劃破了。

    隨後斐迪南從郵遞員那又肥又紅的手中接過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靈,以致信從手中滑了下來,掉到地上,掉到了濕土和濕樹葉上。他俯身去撿信時,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

    這就是那件事情,現在他完全明白,幾個星期來陰森森地擾亂他的平靜的,就是這封信,這封他不願要,卻又在等待著的信,這封信是從喪失了理智和禮儀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朝他摸索著,它那打字機打出的呆板語句攫取了他溫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經感到這封信從什麼地方寄來了,猶如一個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邏的騎兵,感覺到有一校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在瞄準他,槍管裡裝著一顆小鉛九,要射進他的肌體。他進行了反擊,但是毫無用處。多少個夜晚他想的全是這些事,現在終於找上門來了。那還是不到八個月的事,當時他光著身子,在邊界那邊站在一位軍醫面前,寒冷和厭惡使他渾身哆嚷。那軍醫像一個馬販子似的抓著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認識到,這種對人格的侮辱就是當代對人的尊嚴的鄙視和那在歐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烏煙瘴氣的愛國濫調中生活兩個月,他還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氣了,每當他周圍的人啟口說話的時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黃,令人不勝厭惡。看到婦女們提著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縮著身體坐在市場的台階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緊授拳頭,悄悄地走來走去,怒不可遏,慣得癢癢的,但是自己的憤怒又無濟於事,他為此而生自己的悶氣。後來他托了情,才和他的妻子一起來到瑞士。當地跨過邊界時,突然感到熱血湧上面頰,踉踉蹌蹌,不得不緊緊抓著柱子。人、生活、事業、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獲得了這一切。他敞開胸懷,盡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氣。祖國現在對他來說,只不過意味著監獄與伍拾,外國則是世界故鄉,歐洲是人類集中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長,這種輕鬆愉快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很久,接著恐懼又重新來臨了。他覺得背上寫著他的名字,好像還被掛在血淋淋的叢林中似的。他感到有個什麼東西,」他對它既不瞭解,也不認識,而它卻很瞭解他,而且不肯放過他;有一隻徹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窺視著他。於是他便深居簡出,蟄居起來,報也不讀,唯恐看到軍人召集令。他變換住址,以銷聲匿跡,他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妻子,都寫上留局待取。他不與人來往,以免人家尋根問底。他從不進城,畫布和顏料都讓他妻子去買。他隱姓埋名,在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裡向農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蟄居起來。然而他時時都清楚:在某個抽屜裡,在成千上萬頁材料中保存著一張紙。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間,這抽屜將會打開——他聽到有人在拉抽屜,聽見打字機啼啼咯咯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這封信將轉來轉去,直到最終找到他為止。

    此刻信在他手裡賽車作響,他感到身子發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這張紙片關我什麼事!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這些小樹上會長出千張、萬張、十萬張紙片來的,每張紙片都跟這張一樣,都與我無關。什麼叫「公事」?我幹嗎要看它?現在我在這些人中間沒有擔任什麼職務,因而沒有任何職務可以管住我。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嗎?誰能強迫我說,這張紙片就是我,誰能強迫我來看那上面所寫的東西?如果不看這張紙片就把它撕毀,那麼碎片就會一直飄落到湖裡,我什麼也不知道,別人什麼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樣子,我也依然如故!這麼一張紙片,這麼一張只有我願意才去瞭解其內容的紙片,怎麼會弄得我心神不寧?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麼都不要。

    他伸開手指,準備把這個硬信封撕開,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點也不聽他使喚。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種東西在違抗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他使喚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開,但是手卻小心翼翼地啟開了信封,哆哆噴嚏地展開了那張白紙。信的內容本是他已經知道的:「F34729號。據M地區司令部規定,務請閣下最遲於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區司令部8號房間重新進行兵役體檢。此軍函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務請閣下前往該領事館面洽此事為荷。」

    斐迪南重新走進房間,一小時以後,他妻子笑瞇瞇地朝他走來,手裡捧著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龐光彩照人,無憂無慮。「瞧,」她說,「我找到了什麼!屋子後面草地上的花已經開了,而樹蔭下面卻還有積雪呢。」為了討她喜歡,他接過花束,把臉深深地俯理在花枝中,以免看見他心愛的人那雙無憂無慮的眼睛,隨後便匆匆上樓躲進那間作為他的畫室的頂樓。

    然而他卻沒法進行工作。剛把那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畫布上就突然出現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調色板上的顏色,在他眼前變成了污濁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膿包和傷口。

    他的自畫像立在半陰的地方,他看到領下帶著軍隊的領章。「胡鬧!胡鬧!」他大聲地嚷叫起來,跺著腳,想驅散腦袋裡這些亂七八糟的圖像。然而他雙手發抖,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他快要倒下去了,於是趕緊往小矮凳上坐下,縮成一團,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飯才起來。

    每口飯他都填塞難嚥。嗓子眼裡有一種苦東西,先得把這東西嚥下去,可一嚥下就又泛了上來。他彎著腰,默默地坐著,發現他太太在端詳地。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麼啦,斐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只是點了點頭,喉嚨梗塞了。「軍事當局來的嗎?」他又點了點頭。她沉默不語,他也默不作聲。對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佔據了整個房間,把其他東西都推到一邊去了。這種思想效稅糊糊,囫圇地蓋住了只吃了一點點的飯菜。這種思想像是一隻濕膩膩的蝸牛,爬在他們的脊樑上,使他們直打寒顫。他們彼此都不敢者一眼,只是彎著腰默默地坐著,思想的千斤重擔壓在他們身上,很難經受得住。

    「他們約你到領事館去嗎?」她終於問道,聲音顯得有些破碎。「是的!」——「那你去嗎?」——他哆嚷著。「我不知道,木過我還得去。」——「為什麼一定要去?你現在在瑞士,他們不能對你發號施令。在這裡你是自由的。」他從緊咬的牙縫中進出幾句話來:「自由!今天究竟誰還有自由?」——「每個希望自由的人,尤其是你。這是什麼?」她輕蔑地一把抓起他面前的那封信。「這張破紙,一個潦倒的小文書亂塗了幾筆的破紙,居然對你,對你這個活人,對你這個自由人具有那麼大的力量?它會把你怎麼樣?」—一「這封信倒不會把我怎麼樣,可是寄這封信的人可是惹不起的啊!」——「信是誰寄的?什麼人?是一架機器,那架巨大的殺人機器。可是機器卻抓不著你。」——「它已經抓住好幾百萬人了,為什麼偏偏抓不到我?」——「因為你不願意。」——「那幾百萬人也是不願意的呀。」——「但是他們失去了自由。他們是在槍口威逼下才會的,沒有一個人是自願的。誰也不會願意從瑞士再回到那個地獄裡去。」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像是對一個孩子似的,憐憫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斐迪南,」說著,她便靠在他的身上,「現在好好想∼想。你是給嚇傻了,我明白,這只兇惡的野獸突如其來地向你撲來的時候,是會使人驚慌失措的。你想一想,這封信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我們已上百次估計到了這種可能性,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知道,你會把這封信撕成碎片的,你決不會去幹殺人勾當的,你不明白嗎?」——「我明白,保技,我明白,但是……」——「現在不要講,」她硬不讓他說。「你被什麼迷住了心竅。想一想我們的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稿子——就在寫字桌左邊的抽屜裡——你在稿子裡聲明永遠不拿武器。你是非常堅決的……」斐迪南卻提出了異議。「我從來都不堅決!從來都沒有把握。這一切都是謊話,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這些話是我用來陶醉自己的。只有我自由了,這一切才會是真的,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非常軟弱。你以為我會在他們面前發抖嗎?只要在我心裡沒有把他們當真,他們就是虛無的,要不就是空氣、語言,一種虛無的東西。然而我卻在我自己面前打顫,因為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會走的。」——「斐迪南,你願意去嗎?」——「不,不,不,」他踩著腳,「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心裡不願意。可我還是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去的。這正是他們力量的可伯之處,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假如人還有意志的話——這樣的人幾乎沒有,手裡接到這樣一封信,那他的意志也就煙消雲散了,變得順認了,成了小學生:老師一叫,馬上就站起來,戰戰兢兢的。」——一「可是,斐迪南,那麼誰在召喚呢?是祖國?是一個文書!一個無聊的刀筆小吏!再說,就說是國家,它也無權強迫一個人去殺人,無權—…-」——「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來引一段托爾斯泰的話!我瞭解全部論據:你不理解,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有召喚我的權力,我不相信我有服從他們的義務。我只知道一種義務,那就是做一個人,並且幹工作。離開了人類就沒有我的祖國,我沒有殺人的虛榮心,我什麼都知道,保拉,我跟你一樣,對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已召喚我了,他們現在正在召喚我,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為什麼?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時地歎息著:「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當今這個世界上瘋狂勝過理智。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因此不敢逃避……這是無法講得清楚的。我覺得有種什麼任措:我無法砸斷這已經絞殺了二千萬人的鎖鏈。我無能為力。」

    他用手捂著臉,時鐘,這位時間哨所的哨兵,在他們頭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著。她微微顫抖。「現在有人在召喚你,這我知」道,雖然我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沒有聽到這裡也在呼喚你嗎?難道這裡沒有什麼可以使你留戀的嗎?」他霍地站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不能再畫了。這一點我今天就感覺到了。我現在就已經生活在那邊,而不是在這裡。現在那邊的世界正在走向毀滅,這時候還為自己工作,這簡直是犯罪。不能再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生活了!」

    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我不相信,你是為你自己∼人生活的。我相信……我相信對你來說,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眼淚簌簌直往下掉。他想安慰她,可是她眼淚後面閃射出一種惱怒,這把他嚇住了。「走,」她說,「你走好了!在你心目中我算什麼?還不如一張破紙片。你想走,就走好了。」

    「說真的,我不願意,」他緊挨拳頭,怒火直冒,無可奈何地捶著。「我是不願去,可是他們要我!他們是強者,我是弱者。他們的意志經過幾千年的錘煉。他們組織嚴密,奸詐狡猾,他們早已準備就緒,像迅雷一樣,一下就落到我們頭上。他們有的是意志力,而我只有神經。這是一次力量懸殊的戰鬥。人是奈何不了一架機器的。若是人,那倒還可以較量較量。

    然而那是一架機器,一架殺人機器,一件沒有靈魂、沒有心臟和理智的工具。你能拿它怎麼樣!」

    「可以,只要堅決,就可以跟它鬥!」現在她像瘋子似的大聲叫嚷著,「如果你不行,我行!你軟弱你的,我可不。我決不對一張廢紙卑躬屈膝。我決不用生命去換取一句話。只要我能管著你,你就別想走。我可以發誓,你病了,你神經不正常。盤子當挪一聲,也會把你嚇癱的。這一點是任何一位大夫都可以看出來的。你就在這裡看看病吧,我和你一起去,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大夫的。他們肯定不會讓你服兵役的。人得自己保衛自己,咬緊牙關,意志堅決。你想一想你那位巴黎的朋友讓諾:他被關在瘋人院裡觀察了三個月,人們用種種檢查折磨他,但他堅持下來了,最後人家還是把他放了。一個人不願幹,就必須態度鮮明,不能逆來順受。這事可關係到全局呀,別忘了,人家要奪走你的生活,你的自由,你的一切。因此,得起來反抗。」

    「反抗!!怎麼反抗法?他們比所有人都厲害,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

    「這話不對!只有世界上的人心甘情願的時候,他們才是強大的。一個個的人總要比概念強大,但他必須保持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意志。他只要明白,他是一個人,將來還要做個人,那麼現在他耳朵邊那些用來麻醉人的詞藻,什麼祖國啊,責任啊,英雄主義啊,就統統成了空話,成了散發血腥味的,散發熱的、活人的血腥味的空話。你說真話,對你來說你的祖國真像你的生活一樣重要嗎?你覺得一個正在更迭君主陛下的省份如同你用來畫畫的右手那麼可愛嗎?除了那看不見的、用我們的思想和熱血築在我們心裡的正義之外,你還相信另一種正義嗎?不相信,這我知道,不相信!因此,如果你要去的話,那就是自己欺騙自己……」

    「我真的不想……」

    「你的意志力真差勁!你壓根兒就沒有意志力了。你一味任人擺佈,你這是犯罪。你自己正沉而於那些你自己所厭惡的東西裡,並豁出命去幹。為什麼不寧願為你所信仰的事業去獻身呢?把鮮血獻給自己的思想——很好!為什麼要為那異端思想去賣命?裴迪南,別忘了,要自由,就得意志堅強,那邊的那幫傢伙是什麼東西?是些兇惡的傻瓜!要是你意志薄弱,讓他們把你弄到手,那麼你自己就是個傻瓜。你總是對我說……」

    「是的,我說過,這些話我都說過,哈叨來呼叨去,為的是給自己壯膽。我是在說大話,就像小孩在黝暗的森林中由於害怕而唱歌壯膽一樣。這一切都是謊言,這一點我現在已經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了。因為我一直很明白,他們召喚我,我就會去的……」

    「你要去?斐迪南!斐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我內。已有什麼東西要去——而且已經走了。我告訴你吧,在我心裡有個東西站了起來,就像是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戰戰兢兢,唯命是從!這中間你講的,我都聽著,我知道這些話是千真萬確的,合乎人情的,是十分必要的——這是我應當做並且必須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對此很清楚,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去,那是非常卑鄙的事。可是我要去,我是鬼迷心竅了!你鄙視我吧!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可我實在無可奈何,沒有別的辦法!」

    他雙拳捶著他面前的桌子,眼睛裡射出一種遲鈍的、獸性的、囚犯式的光芒。她不敢看他。她非常愛他,因而害怕自己看不起他。桌上的飯菜還沒撤掉,桌上有一盆肉,已經冰冷,像腐屍似的。麵包是黑的,掰成了細屑屑,像爐渣似的。房間裡充滿了飯菜冒出的熱氣。她感到嗓子裡一陣噁心,對一切都感到噁心。她推開窗戶,空氣吹進來;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上空出現了蔚藍的三月天穹,白雲撫弄著她的頭髮。

    「看,」她輕聲地說,「往外看!只看一眼好了,我求你。也許我講的這些並不都對。語言總是不容易表達清楚。可是我現在看到的,卻是真的,這不會騙人。下頭有個農民在扶犁,他多年輕、壯實啊。為什麼他沒遭屠殺?因為他的國家沒有打仗,雖然他的田地離那邊很近,但法律就管不著他。你現在也在這個國家,所以法律也管不著你。一項法律,一項看不見的法律,它只能管到幾塊路牌之內,這幾塊路牌的那一邊它就管不著了,這難道不是真的嗎?

    你看一看這裡的這番和平景象,難道不感到那項法律是毫無意義的嗎?斐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麼澄淨。你看那色彩,多讓人高興啊!你到窗戶跟前來,再對我說一遍,你願意去……

    「我真的不願去!我真的不願去!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我看這些幹嗎呢?我對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你只是在折磨我!你說的每句話都使我很痛苦,任何東西都幫不了我的忙!」

    她看到他那樣痛苦,心就軟了下來。憐憫心使她失去了力量。她悄悄地轉過了身。

    「那什麼時候……裴迪南……叫你什麼時候去領事館?」

    「明天!本來昨天就該去的,可是那封信還沒有送到我這裡,今天他們才把我找到。明天我得到那裡。」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讓他們去等吧。在這裡他們奈何你不得。我們不用那麼著急。讓他們等上八天。我給他們寫封信,就說你臥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這麼幹的,他贏得了十四天時間。最糟的情況無非是他們不相信,從領事館派個大夫來這裡。和這位大夫也許能談得來,沒有穿軍裝的人多數總還是人,也許他看看你的畫,會認為這樣的人是不該上前線的。

    即使幫不了忙,那至少總爭取了八天時間。」

    他沉默不語,她感到這種沉默是對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應我,你明天不去!讓他們去等吧。我們得心裡有所準備。你現在精神恍惚,他們就可以隨意擺佈你。明天他們就是強者,而八天以後你就是強者了。那以後我們的日子將會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聽見沒有?」

    她搖著他的身子,他們然若失地凝視著她。在這遲鈍而若有所失的目光裡,對她的一席話沒有絲毫反應。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只是他心靈深處的恐懼和不安,她過去從未見過的恐懼和不安。慢慢地他才鎮定下來。

    「你說得對,」他終於開了口。』『你說得對。的確不必那麼著忙。他們會把我怎麼樣?你說得對。我明天肯定不去。後天也不去。你說得對。這封信就一定會送到我手上?我不會正好外出旅行了嗎?難道我就不會在生病嗎?不—∼我已經給郵差簽了字。這也不要緊。你說得對。得好好考慮一下。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他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機械地重複著,然而話裡卻缺乏信念。「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一他心不在焉地、呆頭呆腦地老是重複這句話。她覺察到,他的思想已經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到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去了,已在他們那邊了,已經交了厄運了。「你說得對,你說得對。」這句沒完沒了的話,這句只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個滾的話,她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聽到他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好幾個小時,像個牢房裡的囚犯一樣。

    晚上他也一口飯沒吃,現出呆滯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裡她才感到他內心的恐懼;

    他緊緊抱住她柔軟、溫暖的身體,彷彿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滾燙的、顫抖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然而她明白,這不是愛情,而是逃遁。一陣痙攣,他吻她的時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淚,又澀又威。隨後他又一聲不吭地躺著。有時她聽到他在歎息,於是她給他遞過手去,他就緊緊地抓著她,彷彿好把自己支撐住似的。他們兩人都不做聲;只有一次,她聽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還有八天時間呢,別去想這事了。」她勸他去想些別的,對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為他的手冰冷,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由此她感覺到,只有這一種思想佔據著他,支配著他。她知道,決沒有什麼法寶,能使他從這個思想中解脫出來。

    在這所房子裡,沉默和昏暗從來也沒有如此沉重。整個世界上的陰森恐怖都集中在這所房子裡了。只有時鐘,這個鐵製的時間哨兵,還依然一步上一步下地繼續不停地走著自己的路程。她知道.時間每走一步,她心愛的人就離她遠了一步。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從床上跳了起來,使鐘擺停止了擺動。現在時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恐懼和沉默。他們倆並挨著,默默地躺在床上,心裡波瀾起伏,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冬日晨潮朦朧,濃重的霜霧籠罩在湖上。他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猶豫不決地、慌裡慌張地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來回數次。後來他突然拿起帽子和大衣,悄悄開了門。後來他還常常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門閂時抖個不停,怯生生地回頭看看是否有人盯著他。真的,那條狗像朝著一個躡手躡腳的小偷那樣向地撲了過來,然而它認出了他,他在它身上撫摸了幾下,狗就溫順地縮了下去,不住地搖著尾巴,想要跟著他。但是他用手把它趕了回去——他不敢出聲。隨後他就突然從山上的羊腸小路跑了下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慌張。有時候他還停下來,回頭看看那座漸漸消失在迷霧中的房子,隨即又跑開了,一路被石頭磕磕絆絆的,彷彿有人在後面追他,一直向山下的車站奔去,到了那裡才停下來,衣服都濕了,冒著熱氣,額頭上汗水淋淋。

    車站上站著幾個農民和默默無言的普通人,他們都認識他,都向他打招呼,有的人看來情緒不壞,想跟他攀談攀談,可他避開了他們,現在和別人說話他感到又羞愧又害怕,但是站在濕流浪的鐵軌前空等著,又使他感到很難受。他不知幹什麼才好,於是往一台磅秤上一站,擲進一枚硬幣,望著指針上面小鏡子裡他那張蒼白的、冒著汗氣的臉發呆,他跨下磅秤,錢幣咋哈一聲掉了下去,這時他才發覺他忘了看數字。「我瘋了,完全瘋了。」他輕聲地喃喃自語。他對自己都感到恐懼了。他在一條長凳上坐下,想強迫自己把一切事情再明確考慮一遍。可這時他旁邊的信號鍾敲響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機車已經在遠處長鳴。火車呼嘯而來,他跳上一節車廂。地上有一張髒報紙,他撿了起來,呆呆望著這張報紙,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麼,他只是望著自己的手,那雙拿著報紙不住顫抖的手。

    火車停了下來。蘇黎世到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下火車,他知道自己將會被弄到哪裡去,他感到這是違背他自己的意願的,然而自己的意願很軟弱,而且越來越軟弱。有時他還想試一試自己的力量。他站在一塊廣告牌前面,強迫自己從上讀到下,以證明自己是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我不必那麼匆忙,」他說出了聲,話剛在嘴邊咕嗜了一下,他又繼續往前走了。

    他焦躁不安,心煩意亂,像有一台馬達在推動他朝前走似的。他束手無策,環顧四周,想找輛汽車。他雙腿在顫抖。一輛汽車從他身邊駛過,他叫住了車子,像個投河自殺的人鑽進了汽車,說了聲:「到領事館街。」

    汽車疾駛。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奔向一個萬丈深淵,汽車飛駛,把他帶到他自己的命運中去,然而他從汽車的高速度中卻感到一陣快意。聽天由命吧,這反而使他心裡好受一點。汽車停了下來,他下了車,付了錢,就乘上電梯,電梯一開,機械地把他送到樓上,他又從中感到了一陣快樂。彷彿做這一切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權力,是那強迫他的、從未見過的、不可捉摸的權力。

    領事館的門還緊閉著,他接了按門鈴,沒有回音。他感到渾身灼熱如焚:回去,快走,下樓去!但他又投了按門鈴。裡面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一個僕役笨手笨腳地開了門。他的穿著寒酸,手裡拿著一塊抹布,顯然正在打掃辦公室。「您有何貴幹?……」他粗聲粗氣對斐迪南嚷道。「是約我……我……到領事館……館來的。」他結結巴巴地回答。見了一位僕役都結結巴巴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因而準備回頭跑了。

    僕人傲慢無禮地轉過身去。「下面牌子上寫著:『辦公時間:十點至十二點』,你不認識字嗎?」不等他回答,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斐迪南站在那裡,全身一陣痙攣,心裡感到無比羞愧。他看了看表,才七點十分。「瘋了!

    我真是瘋了。」他結結巴巴地自語著,像個老人一樣顫巍巍地走下樓去。

    兩個半小時——這段時間無事可做,真是可怕,因為他感到每等一分鐘,他都要失去一份力量。剛才他曾振作起精神,作了準備,斟字酌句,胸有成竹,把整個場面在心裡作了預演,然而現在在他和他積蓄的精力之間落下了一道兩個小時的鐵幕。他吃驚地感到,自己心裡的全部熱情都化成了煙,要說的話,在神經質的逃遁中相互踐踏,碰撞,一句句都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

    他曾經這樣設想過:當他到了領事館,立刻通報給了軍事科科長,他和這位科長曾有一面之交。他是有一回在朋友家認識他的,和他一般地寒暄了幾句。他知道他這位對手是個貴族,英俊瀟灑,八面玲瓏,溫文爾雅,自命不凡。他喜歡表現得寬宏大量,關心別人,而不以官員的面目出現。這種虛榮心是他們人人都有的,都希望別人把他們看作外交官,看作可以自己做主的重要人物,所以斐迪南在這裡打算這樣做:先通報進去,客氣有禮,先一般地寒暄,然後就問起他的夫人。那位科長一定會給他讓座,並遞給他一支香煙,等他的話一停,科長就會客氣地問道:「有什麼事要我為您效勞嗎?」科長一定會這樣問他的,這一點很重要,不能忘了。隨後他得冷冰冰地,漠不關心地回答說:「我接到一封信,我想去那邊到M區去瞭解一下。一定是弄錯了。那時候曾特別宣佈我是不適合服兵役的。」這些話要說得非常輕描淡寫,讓人馬上覺得他對這件事是毫不在乎的。這時科長就會拿出那封信來——他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是熟悉的——向他解釋說,這是一次新體檢,他一定早已在報上看到過這項要求了吧,即過去退役的現在必須重新報名。聽了這話,他依然非常輕描淡寫地馬上聳聳肩膀說:

    「原來是這樣!我是不看報的,我沒那份時間。我得工作。」那位科長一定馬上就會看出,他對整個戰爭是漠不關心的,他是自由自在、獨立不羈的。當然,科長會向他解釋,他必須服從這個要求,對他個人來說是很遺憾的,可是軍事當局以及其他……這時候態度該厲害點了。

    「我理解,」他得這樣說。「可是現在我不能中斷我的工作。我已經與別人談好,舉行一次我個人全部作品的展覽會,不能不講信用。我已經向人家作了保證。」隨後他就向科長建議,或者給他把期限延長,或者由這裡領事館的大夫給他重新作次檢查。

    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有把握。但從這裡開始事情就會出岔子。如果那位科長一口同意,那麼無論如何總算贏得了時間。但是,假如他彬彬有禮地,以那種冷冰冰的、敷衍了事的態度,突然打起官腔來,客客氣氣地對他解釋,說這樣做就超越了他的權限,是不允許的。這時候,他就要表現得果斷。他先要站起來,走近桌子,以堅定的聲音,用非常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發自內心的果斷的聲音說:「這我已經知道了。請記錄在案:由於經濟方面的責任,我不能立即應召,要推遲三個星期,以盡到我道義上的責任;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都由我自己承擔。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他挖空心思想出了這些措辭,感到十分得意。

    什麼「記錄在案」,什麼「經濟方面的責任」,聽起來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長還要提請他注意這件事情的法律後果的話,那這時語調就得更尖銳些,並冷冷地將這件事情收場:

    「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後果。但是我剛才說的話就是我的最高法律,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我甘願承擔任何風險。」說著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這場談話,向房門走去!領事館的人一定會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學徒,要等別人讓走才走,而他卻不一樣,談話該什麼時候結束,這是由他自己來決定的。

    他走來走去,把這場談話背誦了三遍。整個構思以及語調他都非常滿意。他焦急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來到,就好像演員眼巴巴地等著別人的暗示,好把他的台詞接著說下去一樣。

    只有一個地方他覺得說得還不太妥貼,那就是「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這句話。談話當中無論如何得有點愛國之類的辭令,無論如何得有一點,以便讓人看到,他不是大逆不道,但也並非心甘情願。雖然他承認——當然僅僅是在他們面前承認而已——其必要性,但並不認為對他是必要的。「對祖國的義務」—一這話太沒有文采,耳朵都聽膩了。

    他想了一下,一也許這樣了。』『我知道,。祖國需要我。」不,這話很可笑。或者這樣說會好些ˍ「我並不打算逃避祖國的召喚。」這樣是好了一點,但對這句話他還是不滿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猶如鞠躬時腰多彎了幾個厘米。他繼續推敲著。最好還是直截了當些:「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好,這樣講最確切。這句話可以向裡拐,也可以向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誤解。這話聽起來簡單明瞭,說的時候口氣可以很蠻橫:「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簡直有點威脅的味道。現在一切都就緒了。可是:他又神經質地看了一下表。時間似乎不願往前走。現在才八點。

    他面前街道縱橫,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於是他信步走進一家咖啡館。想看看報紙,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煩意亂,報上到處都是祖國和義務。這些陳詞濫調擾亂了他的計劃。

    他喝了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接著又唱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裡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樣搶在時間前面,同時把這場虛構的談話的各個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記在心裡。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沒刮臉,我還沒刮臉!」他趕忙跑進對面的理發館,把頭髮理了理,洗了洗,這樣就打發了半小時的等候時間。後來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樣∼點,這在領事館裡是很重要的。那裡的人對窮鬼總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氣,而且大聲斥責。但是如果你儀表堂堂,應對自如,風度瀟灑,那麼他們對你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這個想法使他感到陶醉。於是他讓人把外套刷了劇,就去買手套。在挑選手套的時候,他看實費了一番斟酌。黃的,有點鋒芒畢露,而且顯得太浮華;珠灰色不顯眼,這比較好。買了手套之後,他又在街上游來蕩去。他在一家縫衣鋪的穿衣鏡前端詳了一番,把領帶扶正。手裡還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兒的時候,可給人一種順路而來、隨隨便便的感覺。於是他匆匆跑到馬路對面,挑了一根手杖,他從店裡出來的時候,鐘樓上的鍾正敲九點三刻。他把準備好的那些話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這句新措辭現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滿有把握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上樓去,輕快得像個孩童。

    一分鐘後,僕役剛把門打開,他心裡就一愣,感到自己的算盤打錯了。他指望的事並沒有出現。他問僕役,科長在不在,僕役告訴他,秘書先生正在會客。他得等著。僕役不太客氣地隨手向一排椅子中間的一張一指,讓他坐下,那排椅子上已經坐了三個人,臉色都很陰鬱。他勉強坐了下來,他心懷敵意地感覺到,在這裡他只不過相當於一樁事情,一份材料,沒有自己的人格。他旁邊的人正在相互訴說自己不幸的命運;其中一個帶著快要哭出來的可憐的聲音說,他在法國被監禁了兩年,而這裡又不願意發給他回家的路費,另一位訴說,無人肯幫他找個職位,可是他有三個孩子。斐迪南不由心裡氣得發抖——真是豈有此理,竟讓他和乞丐坐在一條板凳上!他發現,這些卑賤人,他們那種沮喪而牢騷滿腹的樣子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想把那席談話再回憶一遍,可是這些傢伙,他們那討厭的嘮叨卻打亂了他的思緒。

    他真想對他們大吼一聲:「別說了,賤貨!」或者從口袋裡掏出錢來,送他們回家,然而他的意志完全癱瘓了,跟他們一樣,手裡拿著帽子,跟他們坐在一起。另外,那裡人來人往不斷,這也弄得他不知所措。他真伯有熟人看見他同乞丐坐在一條凳子上。他心裡作了準備,一開門他就立即起來,離開這裡。可是他仍舊只是失望地低著腦袋坐在那裡。他越來越意識到,趁現在精力還未消耗殆盡的時候,必須趕快離開這個地方。有一次他振作精神,站了起來,對站在他旁邊的門崗模樣的僕役說:「我明天再來吧。」可是那位僕役卻寬他的心,說:「秘書先生很快就有空了。」於是他又屈膝坐了下來。他在這裡好像是被人抓了起來,毫無反抗。

    終於,隨著衣服的案率聲,一位太太微笑著,洋洋得意地走了出來,高傲地朝那些等候的人掃了一眼,這時僕役喊道:「秘書先生現在空了。」斐迪南站起身來。他的手杖和手套在窗台上放著,可是他發現得太晚了,門已經打開,他不能再轉回去拿了。他半回頭看著,被這些事弄得糊里糊塗,就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走了進去。科長正坐在寫字桌旁看材料,此刻匆匆抬起眼睛,朝他點了點頭,也沒請這位久等的人坐下,就客氣而又冷冰冰地說:「啊,我們的美術碩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說著他起身朝隔壁房間裡叫道:「請把斐迪南-R……的卷宗拿來,是前天辦好的,您知道,徵召令已轉寄給你了。」他說著又坐了下來。「您又要離開我們了!好吧,希望您在瑞士這段時間是美好的。再說,您的氣色棒極了。」說著,他就匆匆翻閱文書給他送來的卷宗。「是在M地區參軍的……對,對……一切都辦好了……我已經讓人把表格填好了……您不用申請路費吧?」斐迪南站也站不隱,只聽得自己的嘴唇結結巴巴地說:「不用……不用。」科長在介紹信上簽了字,遞給了他。「本來您明天就該去了,不過也不必如此匆忙,您先讓最後一張傑作的油墨子一干吧。如果您需要一二天的時間處理一下自己的事務,這事由我負責,這對國家的關係不大。」裴迪南感到,這是句令人發笑的玩笑,而他只是客氣地撅了一撅嘴唇,這使他自己的內心裡真正感到十分驚愕。說幾句,現在我得說幾句——他心裡盤算著——不能像木棍似地呆呆地站著。他終於進出了這麼幾句來:「有了徵兵書夠了吧—…-其它,還要—…-通行證嗎?」——「不用了,不用了,」科長笑著說,「邊境上不會麻煩您的。再說那裡已經得到了關於您的通報。好吧,祝您一路平安!」他向斐迪南伸出手來。斐迪南感到,這意思是讓他走了。他眼前一陣漆黑,趕緊扶住了門,一種厭惡的心情使他透不過氣來。「往有,請往右走,」科長在背後叫他。他走錯了門,科長掛著一絲微笑——這時雖然他神志不清,但覺得自己還是看到了科長的笑——給他打開他出去的門。「多謝,多謝……請不必勞神了。」他還油油地說著。對這種多餘的客套,他自己也感到生氣。剛走到外面,僕役就把手杖和手套遞給了他。「經濟方面的責任……請記錄在案」等等詞句這時又在他的腦海裡湧現出來了。竟還向他道謝,客客氣氣地向他道謝!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羞愧過。然而他並沒有再怒火中燒。他有氣無力地走下樓梯,感到現在走著的並不是自己,感到那種勢力,那種陌生的、冷酷無情的勢力,已經把他,把這整個世界踩在它的腳底下了。

    他下午很晚才回家。他感到腳後跟疼得很,他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幾小時,三次到自己的家門口又縮了回來;最後他想從後面穿過葡萄園,從一條隱蔽的小路溜回家。然而,那條忠實的狗發現了他,它狂吠著向他撲來,親熱地對他搖著尾巴。門口站著他的妻子,他第一眼就看出,她什麼都知道了。他默默無語地跟著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可是她並不嚴厲,也不看他,顯然她避免再使他痛苦。她端出一些冷肉放在桌子上。他順從地坐了下來,她走到他身邊。「斐迪南,」她說道,聲音哆嗦得很厲害,「你病了。現在不能和你說話。我也不想責備你,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我感到你很痛苦。

    不過你答應我一條:關於這件事情,要是事先沒有和我商量,你再也別採取什麼行動了。」

    他沉默不語,她的聲音激動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干涉過你個人的事情,我從來都讓你在決定你自己的事情上有充分的自由,我並為此感到自豪。但是你現在處理的這件事不僅關係到你的生活,而且也關係著我的生活呀。我們的幸福是我們多年建立起來的,我不能像你似的隨隨便便地去斷送給國家,斷送給謀殺,斷送給你的虛榮心和軟弱。我們的幸福我誰也不給,你聽著,誰也不給!你在他們面前窩窩囊囊,我可不。我知道這件事的份量。我決不屈服。」

    他仍一直不吭聲,他那卑躬的。由於感到內疚而表現出來的沉默漸漸激怒了她。「我決不讓一張廢紙就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東西,我不承認以殺人為終結的法律。我決不在權勢面前折腰。你們男人現在都被意識形態毀了。你們考慮政治和倫理,而我們女人,我們是憑直覺辦事的。我也知道,祖國意味著什麼,但我也明白,今天祖國又意味著什麼:殺人和奴役!一個人可以屬於祖國的人民,但是一旦這些人都瘋了,那他就不該跟他們同流合污。在他們眼裡,你不過是一個數字、號碼、工具和炮灰,可是我卻感到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因此我決不把你交給他們,我決不把你交出去。我從來沒有擅自替你做主,但是我現在的責任就是保護你;在這以前你還是個頭腦清醒的成年人,懂得自己該幹什麼事,可是現在你已經跟外邊幾百萬犧牲者一樣,意志被扼殺,成了失去常態的、聽命於人的破機器。他們為了得到你,已經牢牢地控制了你的神經,可是他們卻把我忘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斐迪南依然抑鬱地沉默不語,他心裡沒有反抗,既不反抗別的事,也不反抗她。

    她霍地站了起來,顯出一副吵架的氣勢。她的聲音是強硬、嚴厲而繃得緊緊的。

    「在領事館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麼?我想知道。」這簡直是一道命令。他疲憊地拿出那張紙,遞給了她。她雙眉緊蹩,咬著嘴唇,看了那張介紹信,隨後就輕蔑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

    「這幫老爺倒挺急!明天就要你走!而你呢,你對他們大概還感恩戴德吧,腳跟咋的一聲,一個立正,就完全俯首貼耳了。『明天就去報到。』報到!不如說是唯命是從。不行,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還遠遠沒有到這個地步!」

    斐迪南站了起來。他臉色蒼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技,我們木要再欺騙自己了。

    木已成舟,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曾試圖反抗來著,但辦不到。我就等於是這張紙了。我就是把紙撕掉,還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在這裡也沒有自由啊。每時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邊在召喚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裡我反而會感到輕鬆些;在監獄裡反而倒還有一點自由。只要在外面,就總覺得是在逃命,這倒反而不自由。再說,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糟糕?第一次他們已經放我回來了,為什麼這次就不會放我回來?也許他們不給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會弄份輕鬆的差使干。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糟?也許根本就沒有那麼危險,也許我會交上好運呢。」

    她仍然很嚴厲。「事情現在已經不在於這些問題了,斐迪南,不在於他們給你輕活或重活,而在於你是否應該去為你所厭惡的人效勞,你是否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去參與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動。因為誰不拒絕,他就是幫兇,而你是能拒絕他們的,因此你必須這樣做。」

    「我能夠拒絕他們?我無能為力!已經不行了!對這些荒謬絕倫的東西的厭惡、憎恨和憤慨,過去曾使我意志堅強,可現在卻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別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別再折磨我了,別跟我再說這些了。」

    「不是我說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說,他們沒有權利支配一個活生生的人。」

    「權利!好一個權利!現在世界上哪裡還有權利?權利已經被人扼殺了。每個人都有他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有權力,而權力就是一切。」

    「為什麼他們有權力?正因為是你們給他們的。只要你們老是膽小,他們就永遠有權力。現在人fD#之為龐然大物的東西,是由全世界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十個人就可以把它摧毀。一個人,一個敢於否定他們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毀這種權力。可是如果你們不敢挺起腰來,而總是想:也許我能過關,如果你們以曲求伸,心存僥倖,不去擊其要害,如果你們甘當奴隸,命運依舊,他們就永遠擁有權力。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該屈服;大家必須說:『不,』這是當今唯∼的責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技,你是怎麼想的……我該……」

    「你該說『不』,如果你心裡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愛你的生活,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對我說,你要到那邊去跟左輪手槍講權利,如果我知道,你要這樣做的話,那我就要對你說:走!但如果你出於懦弱和神經過敏或者心存僥倖,以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種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騙就走的話,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決不阻攔你。但是到野獸中去當野獸,到奴隸中去當奴隸,那我堅決反對。人應該為自己的思想去獻身,而不是為別人的癲狂去送死。

    如果有人以為是為祖國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難道你覺得我的話太唐突了嗎?恐怕是覺得背後班長的軍棍在抽你了吧!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對你說:你會平安無事的。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

    現在事情關係到我和你,關係到我們的整個命運。」

    「保拉!」他再次想打斷她的話。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選擇你、愛你,是因為你是個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騙自己的人。幹嗎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裡,我算什麼?一個小小的中士亂塗了一張破通知書,竟然使你拋棄我,而跟著他跑。可是我決不任人拋棄以後再撿起來;現在你選擇吧!要他們或是要我!鄙視他們或是鄙視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這裡,沉重的打擊會落在我們頭上,我將再也見不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們不會讓我們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麼都認了。可是假如你現在要使我們分開,那就永遠分到底。」

    他只是唉聲歎氣。可是她卻怒氣衝天,正在勁頭上。

    「我或是他們,第三種選擇是沒有的!斐迪南,現在還有時;司,你好好想想。過去我常常為我們沒有孩子而苦惱。現在我第一次為此而感到高興。我不願替懦夫生孩子,更不願撫養一個戰爭孤兒。我與你相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相親相愛過,而現在我卻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訴你:這不是走去試一試,這是離別。你要是離開我去參軍,去追隨那些穿著制服的殺人犯,那你就不會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們共命運。我跟人,而不跟國家這個吸血鬼共命運。是國家或是我——你現在必須作出抉擇。」

    她走出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而斐迪南還站在那裡哆嗦。關門的響聲使他的腿都軟了。他不得不坐下來,垂頭喪氣,一籌莫展。他的頭耷拉著,埋在兩隻緊捏著的拳頭之中。

    終於,他心裡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號啕大哭。

    整個下午她都沒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門口,含著敵意和戒心。可是同時他還感到另一個意志,它猶如實在他胸腔裡的鐵飛輪,推動他向前。有時候他想把事情一樁樁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木器而飛了。他坐著發呆,而看起來好像正在思考問題,這時一陣神經質的煩躁不安襲來,把他最後的一點平靜都一掃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兩側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著,他只有一個希望:把自己從中間撕成兩半。

    為了找些事幹,他在桌子的抽屜裡翻尋了一陣,撕毀信件,眼睛呆呆地盯著其他東西,一言不發,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隨後就坐下來,一會兒心煩意亂,就又站了起來,但是疲憊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當他收拾行裝,從沙發下面把背囊拖出來的時候,他突然爆緊自己的雙手,緊緊凝視著這雙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的雙手。等到後來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來了,感到肩頭沉重,似乎他把時代的全部重量都壓在自己的肩上了。

    門開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燈走了進來。她把燈往桌上一擱,圓形的燈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動。房間驟然照亮了。這使原來隱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湧上了他的心頭。「這是為了應付萬—……其實時間還很寬裕……我……」他結結巴巴地說,然而他那呆滯的、鐵石般的、虛飾的目光卻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話碾得粉碎。她用牙齒緊咬嘴唇,十分嚴峻地凝視他好幾分鐘。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後來好像由於昏厥而微微搖晃起來,目光緊緊盯著他。她嘴角上緊張的神情也緩和下來了。她肩頭顫抖,轉過身,頭也不回,離開他走了。

    幾分鐘後,女傭人來了,端來他一個人的飯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裡充滿了猶疑木定的感情,他抬頭一看,就發現了那個殘酷的象徵:椅子上放著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經離去,已經走了,對這所房子來說已經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燈的光圈已經照不到牆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燈光之後,燥熱的黑夜籠罩著大地。遠處萬籟俱寂,高遠的蒼穹罩著無垠的大地,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圍的一切——房子,風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裡都一樣樣死掉了,感到自己豐茂的生命突然乾枯了,一他那跳動著的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時他迫切感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和親切的話語。他準備接受一切鼓勵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憂傷壓過了惴惴不安,此時他孩子氣地渴望得到些微溫存,這種渴望使得崇高的離愁別緒消散了。

    他走到門前,輕輕地轉動門把,可是轉不動,門鎖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門。沒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陣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靜無聲。現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陣寒顫。他吹滅了燈,和衣倒在沙發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裡真希望一切都墜毀和忘卻。

    他又仔細聽了一次,彷彿聽到近處有什麼聲音。他把耳朵貼在門上悉心地聽。門外依然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又重新垂下了頭。

    這時腳下有什麼東西輕輕觸著了他,他嚇得猛地站了起來,不過驚嚇馬上就變成了感動。

    原來是那條狗,原先隨女僕溜進房裡,躺在沙發底下,此時正在挨近他,用溫暖的舌頭舔主人的手。這隻狗的無知的愛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為這愛是來自業已死去的世界,還因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現在仍然屬於他的最後的東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還有東西愛著我,而且沒有看不起我,對它來說我還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不是任人驅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個可以用愛來親近的人。他的手不斷輕輕地撫摸著它柔軟的毛。狗則更緊地挨著他,彷彿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輕輕地呼吸著,漸漸進入了睡夢。

    他一覺醒來,感到精力充沛,窗戶外面已經晨光黨徽;燥熱的風把黑暗一掃而光,湖面上閃耀著,映出遠山的白色輪廓。裴迪南一躍而起,雖然由於睡過了頭而感到有點眩暈,然而卻完全醒了,這時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不過現在是白天,他心裡感到輕鬆多了。

    「幹嗎要收拾行裝呢?」他自己問自己。「幹嗎?我確實想出去旅行。現在開春了,我要畫畫。其實用不著那麼急。是他親口對我說的,還可以有幾天時間。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場似的。我妻子說得對:這是對她、對我、對所有人的犯罪行為。到頭來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點去服兵役,也許會關我幾星期禁閉,可是服役何嘗不等於坐監獄?我這人沒有什麼虛榮心,但我覺得現在這個時候不對奴役表示順從,倒是一種光榮。

    我不再考慮出門旅行了,我就留在這裡。首先我要把這裡的風景畫下來,這樣將來就可知道,我以前在這兒多麼幸福,不完成這張畫,不等事情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讓人像趕牛似的在後面趕我。」

    他拿起背囊,舉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裡一擲。從這個動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滿心歡喜。由於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試試自己的意志。他從信夾裡取出那張準備撕碎的紙條,把它展開。

    可是奇怪得很,軍事措辭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將他征服。他開始念道:「您務必……」那句話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這是一道命令,不允許提出任何異議。他感到有點搖晃。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又在他心裡上升了。他的手開始發顫,力氣全消失了。不知從哪裡襲來一陣冷風,像過堂風在勁吹,不安又滋長起來了,在他內心,外來意志的鐵鍾又開始走動了,他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直至每個關節裡好像都安上了彈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地說,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是開往邊界的早班火車呢,還是他自己定的出發日期。這時他心裡又出現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測的力量,那沖毀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於要對付他最後的反抗,因此來得比以前更為猛烈,同時也產生了恐懼,伯被壓垮的茫然無措的恐懼。他明白,如果現在沒人抓著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間的門,好奇地貼耳細聽。房間裡毫無動靜。他怯生生地用指節骨叩了叩門。還是沉寂無聲。他又敲了敲,還是一片寂靜。於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動門把。門開了,可是房間裡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亂。他吃了一驚,便輕輕喊她的名字,可是沒有回答。他越發不安,又喊著:「保拉!」最後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襲擊,在整個屋子裡大聲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無動靜。他換進廚房。廚房裡也是空的。一種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來,他踉蹌著上了頂樓的畫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是告別,還是留下不走。然而那裡也沒有人,連那條忠實的狗也毫無蹤跡。全都把他拋棄了,孤獨猛烈地向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後的一絲力量。

    他穿過空蕩蕩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背囊。他覺得,屈從於檢措,反倒輕鬆了。

    「這是她的過錯,」他自言自語道,「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她為什麼走開?她得把我留住呀,這是她的責任。她本來是能夠救我的,可是她不願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經不愛我了,她把我摔了下來:現在我正在跌下來,這是她造成的!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轉過身去,想聽聽,也許會從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愛情的話語呢。也許有什麼東西能用拳頭擊碎地內心那台順從的鐵機器。然而依然無人說話,無人呼喚,毫無動靜。一切都離開了他,他感到自己跌進了無底深淵。這時他心裡起了一個念頭: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邊了,從橋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恆的和平安寧的世界,豈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鐘聲響了,嚴酷而沉重。往日那麼可愛的明朗的天空傳來這嚴酷的召喚,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動身。還有十分鐘火車就到了,那時一切都完了,徹底完了,無可挽救了。還有十分鐘,可是他不再感到這十分鐘是自由的了,好像後面有人在追趕一樣,他向前奔走,踉踉蹌蹌,跑跑停停,氣喘吁吁,生怕誤了火車。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點兒與一個站在鐵路欄杆前的人撞個滿懷,這時他才停下來。

    他嚇了一跳,背囊從他哆哆噴嚏的手裡掉了下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臉色蒼白,由於睡眠不足而顯得精神疲乏,她那嚴肅而又憂傷的目光責備地注視著他。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離開你。一清早,從第一趟列車起,我就在這裡等你,準備在這裡一直等到最後一趟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他fll就不會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說過,時間還充裕呢,你幹嗎要那麼急?」

    他沒有把握地望著她。

    「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們在等著我……」

    「誰等你?或許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誰都沒在等你!該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誰也無權支配你,誰也不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著,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對你說上一千遍,一萬遍,每時每刻都不停地說,直到你自己也意識到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當兩個過路的農民好奇地轉過身來的時候,他輕聲說:「我求求你,別這樣大聲嚷嚷.人家在看著呢……」

    「人家!人家,」她怒氣沖沖地嚷道,「人家關我什麼事?要是你中彈躺在地上或瘸著腿回家,他們會幫我什麼忙?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麼同情,愛憐,感激,統統見鬼去吧!——我要你是一個人,一個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那樣,是自由的,不要你去當炮灰—…-」「保技1」他想設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靜下來。可是她推開了他……』「你那些膽小、愚蠢的恐懼,給我見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國家,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是奴僕,也不讓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機車前面……」

    「保技!」他又抓著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痛苦。「木,」她說,「我不愛說謊。也許我也會變得太膽小的。千百萬女人的膽子都太小,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時候,本來是應該起來反抗的,但是她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這樣做。你們的懦弱也毒害了我們。

    假如你走了,我會怎麼做?號啕大哭,呼天喚地,跑到教堂裡去祈求上帝派給你∼個輕鬆的差事。也許還會嘲笑那些沒有走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著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為什麼還要使我這樣難過。」

    「要我讓你輕鬆一點嗎?不,要叫你難過,沒完沒了的難過,我要盡我所能叫你難過。

    我就站在這裡,你得用強力,用你的拳頭把我趕走,你得用你的腳來踩我。反正我決不放你走。」

    信號鐘響了。他猛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非常激動。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過去了,並迎面擋著他。「拿來,」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給!不給!」她一邊氣吁吁地說,一邊使勁跟他奪背囊。周圍的農民都圍攏來,哈哈大笑。人們在喝彩,給他們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過來了。他倆卻還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氣,像爭奪生命似的爭奪那只背囊。

    正在這時,車頭隆隆,列車呼嘯著駛進了站。突然他放開背囊,撒腿就跑,頭也不回,慌裡慌張地跌跌撞撞越過鐵軌,朝列車奔去,縱身跳上一節車廂。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那些農民都興高采烈地狂叫起來,他們大聲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們跟著他往前跑,在他身後爆發出一陣恥笑他的響亮的笑聲。此時火車已經開動了。

    她在那裡站著,手裡拿著背囊,人們對她劈頭蓋腦地傾瀉他們的嘲笑。她凝望著列車,列車駛得越來越快,馬上就在遠處消失了。車廂的窗口裡沒有傳來一句告別的話語,任何表示都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低頭坐在角落裡,現在火車行駛速度越來越快,但他還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飛速地向後退去,景色被列車行駛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塊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桌子、椅子、床,還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現在全完了,他經常興致勃勃地欣賞的開闊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個生活也都煙消雲散了,彷彿他的生命已從所有的血管裡流盡淌光,除了那張白紙,那張在他口袋裡座車作響的白紙,他已經一無所有,現在他帶著這張紙,任憑厄運的驅使,四處飄流。

    他對自己所發生的一切,只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車員要他出示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夢遊者似的,說他的目的地是邊界,他毫無意識地又換了另一次列車。這一切都是他心裡的那台機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檢查人員向他索取證件,他給了他們:

    除了那一紙空文,他身邊一無所有了。有時候那種業已失去的東西還在輕輕地提醒他,像在夢裡∼樣,從心靈深處發出喃喃的聲音:「回去!你還是自由的!你不該去。」然而他血液裡的那架機器,它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撥動著他的神經和肢體,用「你必須去」這個無聲的命令頑固地推著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國的過境車站的月台上。在黯淡的光線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邊有一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閒暇無事的思緒試圖理解這個字眼的含義;在這一邊,人們還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說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從事嚴肅的工作;可是從那座橋向前走八百步,在那裡,人的意志已經從身上取掉了,就像從動物身上取出了內臟一樣,他們必須聽從於陌生人,並把刀子捅進別的陌生人的胸膛。這一切就是這裡的這座小橋,這座兩極大樑上架著一百幾十根木頭的小橋的全部含義。因此有兩個士兵穿著顏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裝,持槍站在那裡守衛。此刻他心裡鬱悶難當,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卻在滾滾翻騰,浮想聯翩。他們在那根木頭旁邊守衛什麼呢?是不讓人從一個國家跑到另一個國家去,是不讓人從一個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國家逃跑到另一邊那個國家去?可是他自己卻願意到那邊去,是的,不過是另一種意義,是從自由走向—…-他想不下去了。關於邊界的思考像對他施行了催眠術,自從他親眼看到邊界確確實實由兩名令人生厭的公民身著士兵制服在QO守衛著,他心裡對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這是在打仗啊。不過戰事只在那邊那個國家裡進行,戰爭離這裡還有一公里遠,或者說戰爭正在那邊進行,實際上離這裡是一公里差二百米遠。他忽然想到:也許還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種荒唐的想法,想瞭解在最後十米的土地上還有沒有戰爭。這個滑稽可笑的念頭倒使他興致勃勃。什麼地方一定有一條線,有一條分界線。要是有人走到邊界上,一隻腳踩在橋上,另一隻腳還踩在地上,那他算什麼呢——一還是自由的或者已經是士兵了?或你得一隻腳穿著老百姓的靴子,另一隻腳穿軍靴。他的這些想法越來越幼稚可笑,不時在他腦袋裡攪和著。往橋上一站,這就已經到了那邊,要是又跑了回來,那算不算是逃兵?那麼水呢?是戰爭的還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條按兩國國旗的顏色從中間分開的線?

    那麼魚呢,是否可以游到那邊戰爭區去?連動物也都是這樣!他想到了他那條狗,如果它也來了,也許會被動員起來,要它去拉機關鎗或者到槍林彈雨中去搜尋傷員的。感謝上帝,它留在了家裡……

    感謝上帝!他被自己這個思想嚇了一跳,猛地震醒過來。自從他實地看到了這條邊界——這座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橋—一他就感到心裡開始動起來了,動的不是那台機器,而是∼種意識,一種反抗,在他身上要開始覺醒了。在另一條鐵軌上,他來時坐的那列火車還停著,只不過在這期間機車已調了頭,那巨大的玻璃眼現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視,準備把各節車廂重新拉回瑞士。這使他想起,現在可能還來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家的神經,本來已經死了,現在又痛苦地活動起來了,他感到在他心裡,以前的那個他又開始恢復其本來面目了。

    他看到橋的那一邊站著個士兵,身著外國制服,腰束皮帶,肩上沉沉地挎著一條步槍,看到他漫無目的地踱來跑去,他從這個陌生人這面鏡子裡照見了自己。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運。自從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在自己的命運中看到了毀滅。他的靈魂中現在發出了生命的呼喚。

    此時信號鍾敲響了,那沉重的響聲打碎了他那尚未穩定的感覺,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這列火車,三分鐘,火車就駛完二公里路程到了橋邊,並開過橋去。他知道,他可能會搭這列火車的。不過還有一刻鐘,他可能會得救。他如癡如醉地站在那裡。

    然而火車不是從他緊緊注視著的遠方駛來的,而是從那邊經過這座橋,緩慢地朝這邊隆隆駛來。頓時,大廳裡騷動起來了,人們從候車室裡蜂擁而出,婦女們叫嚷著衝出來,拚命往前擠,瑞士士兵趕忙列隊。此時忽然奏起了音樂——他仔細一聽,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音樂高昂激越,絕不會聽錯,是馬賽曲。對一列從德國開來的火車竟奏起敵人的國歌來了!

    火車隆隆駛近,吁吁地放著氣,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已一擁而上,車廂的門都打開了,伸出一張張蒼白的臉,明亮的眼裡流露出極度的喜悅——穿著軍服的法國人,受傷的法國人,都是敵人!敵人!幾秒鐘的時間他像是在夢裡一樣,過了這陣他才弄清楚,這列火車上全是交換的受傷的戰俘,在這裡獲得釋放,他們從瘋狂的戰爭中得救了。這一點他們都體會到、瞭解到和感受到了;他們揮著手,他們呼喚,他們歡笑,雖然有些人的笑聲裡還含著痛苦!

    有一個傷兵,拐著假腿,踉踉蹌蹌,跌跌絆絆地走了出來,扶著一根柱子大聲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婦女啜泣著奔向一個車窗又一個車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親愛的人,呼喚,哭泣,叫喊,各種聲音混亂嘈雜,不過一切都匯成了一片高昂的歡呼聲。

    音樂停止了。幾分鐘之內聽到的只是喧嚷和呼喚——這拍擊在人們頭上的洶湧澎湃的感情的波濤。

    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到處圍成了一撥撥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歡樂之中,熱烈地交談著。有幾個婦女還在惆然地來回呼喊著,護土送來飲料和禮物,重傷員用擔架抬了出來,裹著白紗布,臉色蒼白,受到了親切而悉心的照料。從他們身體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們的苦難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搭拉著,有的形容推悻,或者嚴重燒傷,他們的青春幾乎蕩然無存,個個蓬頭垢面,無比蒼老。但是每個人的眼睛都安詳地仰望著天空:他們都感到朝聖已經到了終點。

    斐迪南癱了似地站在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著那張紙條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劇烈地跳動起來了。他看到,在人群邊上孤零零地停著一副擔架,無人過問。他邁著緩慢而猶豫的步子走到那個被異國的歡樂所遺忘的人的身邊。這個傷員臉色灰白,鬍子蓬鬆,他那只打壞的手癱殘地從擔架上耷拉下來。他雙目緊閉,嘴唇毫無血色。斐迪南顫抖著。他輕輕地把這只垂著的手抬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難者的胸前。這時候,這個陌生人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從那無限遙遠的痛苦中泛起一絲感激的笑容,並向他致意。

    這件事像一道閃電從正在顫抖的斐迪南心裡劃過。該這樣去殘害人,不把人類視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嗎?甘願去參與這樁滔天的罪行嗎?感情的真理以磅礡的氣勢湧上他的心頭,摧毀了他心裡的那台機器,崇高而偉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戰勝了順從。「決不去幹!決不去幹!」一種氣吞山河的、從未有過的聲音在他心裡高喊,並猛烈地衝擊著他。他嗚咽著在擔架前昏倒了。

    人們跑到他跟前,以為他羊癜風發作了,醫生也趕來了。然而他卻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也不要別人扶,神情安詳而愉快。他伸手從信夾中取出最後一張鈔票,放在傷員的擔架上;隨後他拿出那張紙條,又慢慢地、專心致志地讀了一遍,隨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車站上。大家望著他,以為他是瘋子。他現在可不再感到什麼羞恥了,倒覺得自己已經復元。這時又響起了音樂。然而他心裡響亮的奏鳴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夜裡很晚他回到了家。屋子一片漆黑,像四棺材似的關閉著,他敲了敲門。裡面一陣腳步拖地走路的聲音:他妻子打開了門。當她看到是他時,不禁深為驚訝。然而他卻溫柔地抓著她,領她進了門。他們沒有說話,兩人都由於幸福而震顫。他走進房;司,看到他的畫全部豎放在那裡。這是她從畫室裡搬下來的,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時刻跟他在一起。

    從他妻子的這個舉動中,他感到無限的愛,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倖免了多少災難。他默默地捏著她的手。那條狗從廚房裡衝了出來,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著他,他感到,真正的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不過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似的。

    他們倆還∼直沒有說話。但是她溫柔地拉著他來到窗前:外面是永恆的大千世界,它對一個一時糊塗的人自尋苦惱根本無動於衷,世界為地閃著光,在無垠的太空中,繁星燦爛。

    他仰望天空,感觸萬干,現在他懂得,適用於地球上的人類的,只有一條法則:除了相親相愛,任何東西都不能把一個人真正束縛住。他妻子挨著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著,有時兩人的身子由於極度歡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顫抖。但是他們沉默著,他們的心在萬物永恆的自由中自由地翱翔,超脫了混亂的詞彙和人類的法規。

    (黃湘粉譯韓耀成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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