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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戰爭爆發前十年,我有一回在裡維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裡。一天,飯桌上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漸漸轉變成忿怒的爭吵,幾乎鬧到結怨動武的地步,這真是萬沒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數幻想能力十分遲鈍,不論什麼事情,若不直接牽涉到自己,若不像尖刺般狼狠地扎迸頭腦裡,他們決不會昂奮激動的,可是,一旦有點什麼,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擺在眼前,直截了當地觸動感覺,便立刻會使他們大動感情,往往超出應有的限度。於是他們一反平日少管閒事的習慣,趁著機會大大發洩一通。

    那一次,我們這群十足中產階級的餐友所表現的,正是這種情形。平常,大家在飯桌上一團和氣,偶爾來一場閒談,彼此開開不痛不癢的小玩笑,多半總是吃罷飯馬上分道揚鑣,德國人夫婦倆外出遊覽訪勝攝影,胖篤篤的丹麥人忙科去幹他那無聊的釣魚玩藝,嫻雅的英國太太回到她的書堆裡,那對意大利夫婦急急趕往蒙特卡羅,我呢,或者躺進花園中的籐椅裡消磨時辰,或者立刻開始工作。可是這一回起了一場很不痛快的爭論,把我們這群人緊緊糾纏在一處,無法分開了。要是有誰一躍而起,那決不是要像平時那樣彬彬有禮地表示告退,而是由於腦袋發熱心中惱恨,這惱恨,我在上面說過,已經化為忿怒了。

    將我們一桌人套上韁索羈纏得難解難分的那樁事,說起來委實離奇。我們七個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著確像一座單獨的別墅,——啊,從窗口遙望海邊岩石嶙嶙,景致多麼美妙!

    ——實際上它都是「皇宮大飯店」收費較廉的分部,中間的花園兩邊通連,我們這些住客與大飯店的住客們經常彼此來往。前一天,大飯店裡出了一樁不容置疑的風化案。原來,有一位年輕的法國人,搭乘午班火車,於十二點二十分來到這裡(我不得不把準確的時間記下來,團為這對案情本身、對那場激烈爭論中的癥結問題,同樣十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間靠海的房間:這說明他是相當闊綽的,可是,使他在人前產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風度高雅,尤其還在於他的異常動人的俊美:

    一副容長的少女型的臉,熱情的嘴唇上生著柔絲般晶瑩的短鬍子,潔白的前額上搖曳著棕黃色輕柔的波形卷髮,盈盈的雙眼親切嫵人——處處都顯得柔媚倩巧,丰姿楚楚,而又絲毫不矯揉造作。遠遠裡乍一望見他,會使人聯想到大時裝店櫥窗裡昂然作態的玫瑰色蠟人,握著華貴的手杖,代表著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卻絕無半點浮薄氣,因為(實在罕見!)他的可愛之處確是天然生成,恰像是從肌膚裡面長出來的。打從我們面前經過時,他對大家逐一點頭挨個問好,神情謙抑而又懇摯,他隨處湧現的瀟灑風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強,教人瞧著著實愉快。見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趕緊上前代她接過大衣;對於每個小孩,他都要報以和藹的一瞥,或說一句逗趣的話,顯得既長於交際又明白分寸,——簡單說,看來他正是那種幸運兒,這種人既年輕又美貌,仗了這點魅力就足以取悅於人,他從屢驗不爽的感覺裡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給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飯店裡許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間,他的出現竟彷彿給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個勝利的青春步態,每一陣活潑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現,都使很多人心曠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賺取了最大的同情。他來了不過兩小時,便同十二歲的安納特和十三歲的勃朗希打起網球來了,她倆是那位里昂來的有錢的胖工廠主的女兒,母親亨麗哀太太是一位秀麗、纖弱、不愛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小鳥般的女兒如何不自覺地賣弄風情,競相討好這個年輕的陌生人。黃昏時,他在我們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時,一邊看棋,一邊悠閒他講了兩個有趣的小故事,然後又陪著亨麗哀太大在海邊平台上來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像平時一樣,正同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辦公室裡,在朦朧的燈影下跟飯店的女秘書促膝談心,親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著我那位丹麥同伴出去釣魚,顯出他對這方面的知識豐富得令人驚羨;隨後,他又跟那位里昂來的工廠老闆談了半天政治,他在這方面也同樣證實自己很是在行,因為大家聽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聲竟超過了海濤的聲響。午飯後——我這麼詳盡地依次按時記述他的行動,對於明瞭實際情況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獨自陪著亨麗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園裡坐了一小時。這之後,他再跟她的女兒們在一起打了一場網球,同那對德國夫婦在客廳裡閒聊了一陣。

    六點鐘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車站那兒又遇見了他。他急忙走過來告訴我,說他必須向我告辭,因為有朋友突然來信要他去,不過,兩天後他還要回來的。果然,黃昏時餐廳裡不再見到他了。

    不過,這也只是就他的形體來說罷了,因為,所有的飯桌上異口同聲都在談論著他,都在嘖嘖稱道他的快樂舒坦的生活態度。

    半夜裡,約莫十一點鐘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間裡,打算讀完一本書,忽然聽見花園裡有急迫的嚷叫聲從開著的窗子外面傳來,又看到對面大飯店裡人影忙亂。我驚惶不安,倒不一定為了好奇,馬上勿匆地跨過這五十步路程,趕到飯店那邊,發現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員都慌慌張張亂成了一團。原來當丈夫按照習慣準時陪著拉穆爾來的朋友玩骨牌的時候,亨麗哀太太獨自前往海邊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這時還不見回來,大家擔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懶得動的,這時活像一頭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著夜空高聲喊叫「亨麗哀!亨麗哀!」

    由於慌亂,聲音都變了,聽來很是可怕,像是原始時代某種巨獸臨死前的哀號,侍役們和小廝們也都慌慌張張的,一會兒跑上樓,一會兒跑下樓,全部客人都被驚醒,給警察局也打過了電話。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開的背心,還在一刻不停地來回跌蹌著、蹭蹬著,朝著夜空一邊抽噎一邊叫嚷,木然地喊著「亨麗哀:亨麗哀!」樓上兩個女孩這時也被吵醒了,都穿著睡衣站在窗口,對著樓下叫母親,那位父親又急忙趕上樓去安慰她們。

    接著出現了怵目驚心的一幕,簡直無法描述,因為人遇打擊過重難以承受時,那瞬間所產生的非常強烈的緊張情緒,從外表看來極富悲劇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論圖畫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樣將它重繪出來。那個胖丈夫突然邁著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絕的梯級走下樓來,臉也變了,神色倦怠而凶獰,手裡拿著一封信。「您叫大家回來吧!」他對工作人員的領班說,聲音幾乎聽不見。「請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來吧,用不著四處尋找了。我的太太已經撇下我走掉啦。」

    這個受了致命打擊的人,性格裡存在著超過常人的堅忍,使他當著許多人還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於好奇,都圍攏來看他,此刻個個吃驚,面子上不好意思,腦子裡滿是疑團,又紛紛離開了他。他還有足夠的自制力,能夠悠悠晃晃目不旁視地走過我們身邊,踅進閱覽室隨手關掉了電燈。隨後我們聽見他的笨重龐大的軀體倒進靠椅時發出的聲響,緊接著便聽到一陣野獸狂嗥似的哭聲,只有從來不曾哭泣過的人才會這樣哭。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這種發於自然的哀傷都有著某種帶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懷著好奇心悄悄走來的客人,誰都不敢吐出一聲輕笑,也不敢說出一句惋惜的話。大家默默無言,對著這場粉碎一切的情感迸瀉,我們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個跟著一個,分別溜回自己屋裡,留下這個被擊倒的人,在那間黑黝黝的屋子裡獨自啜泣。最後,整座樓裡的燈光相繼熄滅,才漸漸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不用說,這麼一樁奇事,閃電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觸動感覺,自然會使平日只慣閒散優遊的那班人受到強烈的刺激。不過,我們飯桌上猛然爆發、鬧得幾乎動武的熱烈爭論,雖然起因於這樁驚人奇案,實質上卻可以說是一場關係著原則問題的論辯,是一場牽涉著不相容的人生觀的忿怒衝突。那位萬念俱灰的丈夫,由於惱恨,一時神智昏亂地將手裡的信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給一個女僕看到了,她這人不知謹慎洩露了內情,馬上弄得無人不曉。原來亨麗哀太太不是單獨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輕的法國人去的(這一來,許多人原先對那位法國人的讚賞頓時化為烏有了)。乍一看來不難明白,總是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拋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換一位風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廠主、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亨麗哀大太本人,過去都不曾狠這位花花公子會過面,但憑黃昏時平台上一次兩小時的交談,再加上一小時在花園裡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個三十三歲上下、聲譽清白的女人動了熱情,一夜之間變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登徒子遠走天涯嗎?這種特殊情形不免使每個人都大惑不解。終於,我們全桌的人一致斷定,這些表面上的公開事實不足為憑,那只是這對情人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虛:亨麗哀太太跟那個年輕人準是暗中早有來往,迷魂精這次來到僅僅為了商定逃走的最後細節而已,因為——大家推斷說——,一位極有身份的大太,跟別人認識了不過兩小時,聽到一聲呼哨立刻相隨情奔,這是決不可能的事。大家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試提一個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為另一種可能性,甚至為它的可靠性作辯護。我說,有一種女人,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深感失望,內心裡固而已有準備,逢到任何有力的進攻就會立刻委身相從。我一提出這個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見,便馬上掀起了普遍的爭論,在座的兩對夫婦尤其激動,這兩位德國人和兩位意大利人同聲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難堪的侮蔑態度,他們說,若認為世間真有一見鍾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級小說裡面的無聊幻想。

    這場桌上糾紛從上湯時開始,直鬧到吃完布丁為止,其間種種狂風急雨,沒有必要在這兒詳細追述:只有長年在公寓裡吃飯的人才會這樣爭論,平常的時候,他們在一次偶然爆發的紛爭裡,一時昂奮,所持的議論多半內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亂揀來的陳腔濫調而已。我們這次的爭論何以竟會急轉直下有了惡聲相向的形勢,這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我相信,開始動意氣是由於那兩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於要將自己的太太劃在一邊,不讓她們也被算在這種淺薄危險的可能性裡面。可惜的是,這兩人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反駁我,只是宣稱,唯有單憑一件很偶然的、極下流的、獨身男子騙取愛情的例子來判斷婦女心理的人,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種論調已經使我多少有些著惱,那位德國太太竟還接著開火,教訓口氣十足地加重斥責說,世上固然有著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還有些「天生的賤骨頭」,照她看來亨麗哀太太準是這類人。這一來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採取了攻勢。我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裡確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著;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心的恐懼罷了。而且,許多人覺著這麼做很可自慰,要這樣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誘惑的人」更堅強、更道德、更純潔。按我個人的看法,一個女人與其像一般常見的那樣,偎在丈夫懷裡閉著眼睛撒謊,不如光明磊落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那倒誠實得多。我所說的大致都是這一類的話,這時談話漸帶火性,而別人越是抵毀可憐的亨麗哀太太,我為她辯護得越熱切(其實已遠遠超出了我內心的真正感情)。對於那兩對夫婦,我這麼慷慨激昂無異是——象大學生們常說的——吹起了戰鬥號角,他們四個人彷彿一組不很和諧的四重奏,忿恨切齒地向我大肆反擊。那位丹麥老頭一直滿臉含笑坐在一邊,像個握著馬表的足球賽裁判員似的,每當形勢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幾下表示警告:「先生們,算了吧!」

    結果也總只能安靜一會兒。一位先生面紅耳赤,已經從桌上跳起來三回了,他的太太費了好大的勁才按住了他,——簡單說,再過十來分鐘,我們的爭論就會以大打出手收場,幸虧c太太說話了,像是加了一滴潤滑油,這場口舌之爭才逐漸平靜了。

    c太太是一位白髮蒼蒼的姻靜高雅的英國籍老婦人,我們大家一向默認她為全桌的主席。她端莊地坐在那裡,對人人都同樣和藹可親,她很少說話,不過對別人的講話總顯出興味盎然的樣子,單是她的神情體態就給人一個爽心悅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貴的儀表流露出一種心斂意寧的奇妙丰采。她對所有的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同時又很巧妙地讓人人覺得跟她特別親近:大部分時間她坐在花園裡看書,常常彈奏鋼琴,很少見她跟別人同在一處,或者熱切地參加我們的談話。我們都不怎麼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籠罩著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剛剛加入論辯,大家馬上就獲得一個痛苦的感覺,一致感到爭吵得過了分。

    當時正是德國先生猛然跳起身來,接著又被按在桌邊重坐下去的當兒,c太大就趁著這令人難受的間歇加入了談話。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雙晶亮的灰色眼睛,遲疑地對我望了一會兒,然後才以冷靜客觀的口吻開始發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問題。

    「這麼說,如果我瞭解正確的話,您真的相信亨麗哀太太,相信一個女人,會完全無辜地被捲進一場突如其來的冒險,相信確實有些行為會使一個女人作出一小時以前還認為自己決不可能作出、也無法負責的事情來的嗎?」

    「我絕對這樣相信,尊貴的大太。」

    「這麼一來,任何道德評判都是毫無意義的了,任何傷風敗俗的事都是於理有據的了。如果您真的認為,法國人所說的「熱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麼「罪行」,國家的司法機關還有什麼用處呢?一切就該憑著並不多見的好意來判斷了——您的好意卻是多得驚人,」她輕輕一笑補充一句說,——「這樣,才能在每一樁犯罪行為裡找出熱情,根據熱情就可以寬恕一切了。」

    她說話時那種清晰而又幾乎很愉快的聲調,我聽來感到分外舒適,於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著她的冷靜口吻,同樣半說笑半嚴肅地回答說:「判斷這類事情,司法機關當然比我嚴厲得多,毫不殉情地維護一般的風俗習慣,那是它們的職責:它們必須作的是判決,而不是寬恕。可是我,作為一個平民,卻看不出為什麼非要自動擔任檢察官的職務不可:我寧願當一個辯護人。我個人最感興味的是瞭解別人,而不是審判別人。」

    c太太睜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對我逼視了好一會,顯得很是猶疑。我擔心她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打算用英語說一遍。突然,她又接著發問了,態度非常嚴肅,簡直像個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隨隨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愛,這樣的事您不覺得可鄙或可厭麼?一個女人,已經不算很年輕了,為孩子們著想也該自己尊重,卻作出如此不知檢點的事,難道您真的能夠原諒她?」

    「我再說一遍,尊貴的太太,」我堅持道,「遇著這類事我既不願審問,也不願判決。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我先前的話有點過甚其詞,——這位可憐的亨麗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傑,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麼「偉大的情人」。她在我的眼裡,據我所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平庸而又軟弱的女人,我對她多少懷著敬意,那是因為她勇敢地隨順了自己的意願,可是我對她懷著更多的憐憫,因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會深深陷入不幸。她的舉動也許很愚蠢,失於輕率,卻決不能稱為卑劣下流,我始終極力爭辯的是:誰也沒有權利鄙薄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現在還對她懷著同樣的敬意麼?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處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隨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對這兩種女人,您完全不加區別麼?」

    「完全不。一點區別也沒有,半點也沒有。」

    「真的嗎?」她不自禁地說起英語來了:這些話顯然使她想起什麼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清亮的眼睛,帶著追問的神情又一次望著我。

    「要是明天假定說在尼查,您又遇著亨麗哀太太正跟那個年輕人挽著手,您還會上前向她問好麼?」

    「當然。」

    「還會跟她攀談麼?」

    「當然。」

    「您會不會——如果您……如果您結了婚,——將一個這樣的女人介紹給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紹的時候,對她過去的行為只當並無其事?」

    「當然。」

    「您真會這樣做麼?」她又說起英語來了,滿是疑惑詫異的樣子。

    「我一定這樣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語回答。

    c太大不說話了。她似乎越來越沉於深思中。突然,她好像發覺自己太無顧忌而有些失驚了,一邊望著我,一邊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那樣。說不定我也要那樣做的。」隨後,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穩重姿態站起身親切地向我伸出手來,只有英國人才懂得用這種方式表示談話結束,毫不顯得唐突失禮。完全由於她的影響,飯廳裡才終於恢復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為她,我們這些剛才還是勢不兩立的人,此刻都微帶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禮了,說過一兩句輕鬆的趣話後,緊張到了危險程度的空氣就緩和下來了。

    我們的紛爭雖說最後收場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發的那點惱恨卻留下了痕跡,使得我的對手們對我略有疏遠之意。德國夫婦從此不多開口,意大利夫婦接連幾天老是含譏帶諷,問我有沒有打聽到「尊貴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們大家一味守禮,一桌人從前相見以誠不拘形跡,如今似乎已被破壞難於挽回了。

    那次爭論過後,c太太竟對我表示出特殊的親切,對照起來,更讓我體味到那幾位死對頭的諷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飯時間以外更不愛找人聊天,現在卻常常趁著機會在花園裡跟我談話,並且——我幾乎可以這麼說:她確是對我格外垂青,正因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單獨交談就足以教人覺得是特殊的榮寵了。真的,講得直率些我還必須說:她簡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種因由走來跟我說話,每次作得用意顯明,幸虧她是一位蕭蕭白髮的老太太,不然真會讓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談著談著,我們的話題不可避免地總要回頭,老是落到一個論點上,落到亨麗哀太大的問題上:她像是感到一種非常玄妙的興味似的,談起這事就對那個忘掉自身責任的女人大加非議,極力譴責別人心志不堅。然而就在同時,看見我始終如一,對那位纖弱秀麗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麼也難使我放棄原意,她又似乎深覺快慰。她一再將我們的談話拉往這個方向,到後來弄得我莫名其妙,對於這種古怪的、幾乎像是憂鬱症造成的執拗不知道該怎樣想才好。

    像這樣過了好幾天——大約五、六天,這種方式的談話在她說來為什麼很關重要,她卻不曾有一言半語洩露秘密。不過,其中一定別有緣故,在一次散步的時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滿,準備再過一天就要離開了。立刻,她的素來靜如止水的臉上突然了露出異樣的緊張表情,恰像一片雲翳天外飛來,罩住了她那雙灰碧似海的眼睛:「多麼可惜!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您談哩。」從這一霎開始,她現出一種迷離恍惚的神情,顯而易見,她說這話時那樁時刻忘懷不了的事又在腦子裡升起來了。最後,她自己摹地驚覺過來,沉默了半晌,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來說:

    「看來,我想要對您說的話是難於口述明白的。我寧願寫信告訴您。」一說完她就急急轉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習見的那樣。

    果然,當天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裡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筆跡。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隨便,因此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只記得信上曾經問我,能不能聽她敘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經歷。她在信裡說,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陳跡,跟她現在的生活是沒有什麼牽連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將遠去的人,把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苦惱事對我傾訴一回,作來也還不算太難。因此,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並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給予她一小時的時間。

    以上只是那封信裡的主要內容,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感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是這一點就賦予了它極度明晰而果決的力量。可是在我這一面,回信萬難措詞,我起了三次稿都終於撕毀,最後才這樣回答:

    「您對我這麼信任,我實在深引為榮,如果您認為必要,我可以保證嚴守秘密。凡不是您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唯願您敘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您對我的信託,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您可以相信我這話決非虛套。」

    晚上,我將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間裡,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確:一半真實毫無價值,有意義的永遠只在全部真實。我將竭盡全力,作到無所隱諱,以免違背我的本意,辜負您的期望。請您飯後來我屋裡——我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用不著避讒防嫌了。因為在花園裡或人多的處所,我難於從容談講。您總能相信,在我說來下此決心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們在飯桌上還見過面,神色自若地談了幾句不關緊要的話。可是,吃罷飯來到花園裡,她遇著我卻慌忙閃避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竟會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轉身溜進了松蔭夾道中,我看著不禁深為痛苦,同時覺得大受感動。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我在她的門前敲了兩下,房門立刻應聲開啟:裡面燈光很弱,平時原很陰暗的房間裡此刻只點著一盞檯燈,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黃影。c太太一點也不侷促畏縮。她走過來迎接我,讓我在一隻圈椅上坐下,然後自己也面對著我坐下了:這些動作,我注意到,每一項都是她預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這之後卻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語的場面,一次顯然非她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決心的靜默,競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打開這個僵局,因為我看出,一個堅強的意願正在努力掙扎,要戰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樓下客廳裡不時地隱約傳來華爾滋舞曲的斷續樂聲。我屏息斂氣,彷彿想要減輕一點這場靜默的沉重壓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這種不自然的緊張局面很難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

    「最難說出的只是第一句話。兩天以來我早有準備,要講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實:但願我能作到。您現在也許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識的人,講述這一切。可是,從來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我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我這個老女人的話您不妨認真相信:一個人對於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於其中唯一的一天,競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實在是不堪忍受。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只佔去我這六十七年生命裡一段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我曾經反覆寬解自己,幾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我對自己說:一生裡既只有一霎時糊塗過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麼。然而,一般人用一個很不確定的名詞稱之為良心的那點什麼,是無法逃避得了的。上回聽到您十分冷靜地評論亨麗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經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夠下一次決心,找到一個什麼人,將我一生裡那一天的經歷對著他痛快地敘說出來,這樣也許能結束我這種毫無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國國教,而是天主教,我會早已得到懺悔的機會,說出了一切,以求解脫獨自隱忍的苦楚,——這種安慰在我們是無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試用這個離奇的方法,藉著向您敘述來自求解脫。我知道,我這一切非常荒誕,可是,您既已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謝。

    「正是,我已經說過,我打算向您敘述的僅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餘的一切在我想來全無意義,別人聽來也很乏味。我四十二歲以前的人生經歷可以說步步不離常軌。我的父母是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家,開著幾座工廠,還有許多田產。我們過著鄉間貴族式的生活,一年裡大部分時間住在自己田莊上,夏季上倫敦去歇暑。我十八歲時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門世族r家的第二個兒子,在駐印度的英國軍隊裡服務過十年。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在朋友圈裡過著歡樂無憂的生活,一年中三個月留在倫敦,三個月消磨在自家的田莊上,剩下的時間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去旅行。我們的婚姻非常美滿,從不曾蒙上過半點陰影,我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歲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從前在熱帶地方的長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臟病,這次舊病復發為時不過兩星期,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我就永遠喪失了他。我的大兒子當時正在軍隊裡服役,小兒子在大學裡唸書,這一來我突然陷入了空虛寂寞中,像我這樣慣受溫存體貼的人,一旦孤單獨處實在痛苦不堪。那所淒涼的宅院處處令我觸景傷情,唸唸難忘失去了親愛的丈夫的悲痛損失,我只覺得在這所房子裡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於是我決定,在我的兒子們成家以前,盡量將那幾年時光用來旅行以遣愁懷。

    「對於自己從此以後的生活,我基本上將它看作是完全沒有意義、沒有用處的了。二十三年來與我形伴影隨心同意合的人已經亡故,孩子們並不需要我,我也擔心自己抑鬱寡歡會破壞他們的青春之樂——為自身計我倒是無所希求、無可貪戀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煩悶時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館;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圍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願接近,我不高興受到他們因見我服喪而表示禮貌的憐惜眼色。這幾個月昏沉恍惚東飄西蕩,那種日子究竟怎樣度過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僅僅記得,當時我始終懷著一死了結此生的願望,只是缺乏勇氣,自己不能促成這一苦痛的心願。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歲那一年,還是因為別無安頓,只好照舊四處流走,混過這一段已經失去價值、令人懨悶欲絕卻又不能速死的時期,於是,我在三月末來到了蒙特卡羅。實在說,我到蒙特卡羅來是由於孤寂無聊,由於那種令人難受的、像是一陣脹塞胸臆的噁心似的內在空虛,這種內心空虛至少得要找點外來的瑣屑刺激填補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緒心冷意沉,卻越是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推往一處人生巨輪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對於缺乏人生體驗的人,欣賞別人情感激盪倒不失為一種神經感受,戲劇和音樂就有這類作用。」

    「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也就常常觀光賭館。在那兒可以冷眼旁觀,看那些人時而喜不自禁、時而驚愕失色,無數張臉瞬息萬變幻化無窮,這種驚濤險浪同時在我身內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從前也愛光顧賭館,偶爾入局從不逞性,對於他往日的這個習慣,我仍懷有某種無意的虔敬之心,繼續受著它的引導。正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時,迴腸蕩氣遠勝一切賭戲,從此我的命運長年永受困擾。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親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後來吃罷晚飯,我還覺著沒有累到能夠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賭館,自己並不下注,只繞著許多賭台來回閒溜,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暗自觀賞一堆堆圍聚一處的賭客。我說『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給我的,因為我曾經向他抱怨,認為久看令人厭倦。從前我曾感到興味索然,不願意老盯著一些同樣的面孔,一些坐在彈簧椅裡隔幾小時才敢下一回注的乾癟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賭痞,一些玩著紙牌的妓女——所有這班人都是極可懷疑良莠不齊的,他們,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說裡總是被描繪得有聲有色,彷彿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歐洲貴族,實際看來,絢爛生動羅曼諦克的情調卻大為減低。不過,跟今天比較起來,二十年前的賭館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從前滾來滾去的還都是動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無數簌簌響的新鈔票、無數金晃晃的拿破侖、無數厚實的五法郎銀幣,而今天在新建的現代式豪華賭宮裡、只見一幫平民氣息的過路遊客,拿著一把毫無特色的籌碼,無精打采地隨手扔光便算完事。我當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無趣的面孔上所發現的興味實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對手相術,即揣摹手部意義,有著強烈的愛好——教給我一個非常別緻的欣賞方法,比懶懶散散四面呆站確實有趣得多,確實更為令人激動緊張。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個人的面部,專注視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著許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動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爾有過一回,眼裡只注意到綠呢檯面,只凝望著那一片綠色的方圍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滾動著一個圓球,活像醉漢似地跌跌撞撞,一個碼子一個碼子地往前跳,許多鈔票,許多圓溜溜的銀幣金幣,接連不斷地落到方圍內,好似播種一般,馬上,管檯子的揮動手裡的把竿,割麥似地攬盡全部收穫,或者把它們推到贏家面前。像這樣放眼靜察就能看到,唯一擺晃不寧的只有那些手——綠呢檯面四周許許多多的手,都在閃閃發亮,都在躍躍欲伸,都在伺機思動。所有這些手各在一隻袖筒口窺探著,都像是一躍即出的猛獸,形狀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光溜溜,有的拴著指環和鈴鈴作聲的手鐲,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濕膩盤曲如鰻魚,卻都同樣緊張戰慄,極度急迫不耐。見到這般景象,我總是不覺聯想到賽馬場,在賽馬場的起賽線上,得要使勁勒住昂奮待發的馬匹,不讓它們搶先竄步:那些馬也正是這樣全身顫慄、揚頭豎頸、前足高舉。根據這些手,只消觀察它們等待、攫取和躊躇的樣式,就可教人識透一切: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揮霍者的手肌肉鬆弛,老謀深算的人兩手安靜,思前慮後的人關節跳彈;百般性格都在抓錢的手式裡表露無遺,這一位把鈔票揉成一團,那一位神經過敏竟要把它們搓成碎紙,也有人筋疲力盡,雙手攤放,一局賭中動靜全無。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到一種本領,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以上掛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於衷的神色——,他們能抑制住嘴角的紋縷,咬緊牙關壓下心頭的惶亂,鎮定眼神不露顯著的急迫,他們能把自己臉上稜稜突暴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痙攣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隻手,更忘了會有人只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裡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洩露隱秘上,手的表現最無顧忌。因為,無可避免地,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約制似有睡意的手指會因一時疏忽一齊脫出束縛:那就是在轉輪裡的圓球落進碼盤,管檯子的報出彩門驚心奪魄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隻手或五百隻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誰要是像我這樣習以為常(我是由於我丈夫有此癖好而獲得傳授的),愛觀看這個手的舞台,他一定會感到,永遠千般百樣、意外突發的手姿暴露出永遠千差百異的惰性的這種表演,比較戲劇音樂更能蕩人心弦:這種手的表情究竟怎樣千般百樣,我簡直沒法給您描述。

    每一隻手都彷彿是野性難馴的凶獸,只是生著形形色色的指頭,有的鉤曲多毛,攫錢時無異蜘蛛,有的神經顫慄指甲灰白,不敢放膽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殘暴的、猥瑣的、詭詐奸巧的、如怨如訴的,無不應有盡有——給人的印象卻是各各不同,因為,每一雙手就反映出一種獨特的人生,只有四五雙管檯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檯子的人的手全像是一些機器,動作精確,作買賣似地按部就班執行著職務,對一切概不過問,跟那些生動活跳的手對照起來,恰像計算機上嘎嘎響的鋼齒。可是,這幾雙冷靜的手,正因為跟那些昂揚興奮的同類成了對照,卻又大可鑒賞:他們(我可以這麼說)好似群眾暴動時街上的警察,武裝整齊地穩站在洶湧奮激的人潮當中。除了這些,我個人還能享受一項樂趣:接連看了幾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們的種種習慣和脾性我都一見如故;幾天以後我就能夠從許多手裡識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們當作人一樣分成兩類,一類投我心意,一類可厭如仇。不少的手貪婪無比,在我看來非常可憎,我總是避開眼睛不加注意,只當遇著邪事,檯子上忽然出現一隻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臉貌,總覺得不過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禮服或珠光寶氣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館,有兩隻檯子已經圍滿了人,我繞著走向第三隻檯子,摸出幾個金幣預備下注,忽然迎面傳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響,使我吃了一驚。那時正當人人定晴個個緊張,心神似乎都被靜默鎮懾住了的一霎,每逢圓球奔跑得疲憊無力只在最後兩個碼盤上顛躓著時,就會出現這樣的一霎,此刻我竟聽到一陣咯咯喳喳的響聲,像是骨節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對面望了一眼,立刻見到——真的,我嚇呆了!——兩隻我從沒見過的手,一隻右手一隻左手,像兩匹暴戾的猛獸互相扭纏,在瘋狂的對搏中你揪我壓,使得指節間發出軋碎核桃一般的脆聲。那兩隻手美麗得少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晰,指甲放著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那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這雙超群出眾得簡直可以說是世間唯一的手,的確令我癡癡發怔了——尤其使我驚駭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現的激情,是那種狂熱的感情,那樣抽搐痙攣的互相扭結彼此糾纏。我一見就意識到,這兒有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齊驅上手指,免得留存體內脹裂了心胸,突然,在圓球發著輕微的脆響落進碼盤、管檯子的唱出彩門的那一秒鐘,這雙手頓時解開了,像兩隻猛獸被一顆槍彈同時擊中似的。兩隻手一齊癱倒,不僅顯得筋弛力懈,真可說是已經死了,它們癱在那兒像是雕塑一般,表現出的是沉睡、是絕望、是受了電擊、是永逝,我實在無法形容。因為,在這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沒有也再見不到這麼含義無窮的雙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傾訴,所有的毛孔幾乎全部滲發激情動人心魄。這兩隻手象被浪潮掀上海灘的水母似的,在綠呢檯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會。然後,其中的一隻,右邊那一隻,從指尖開始又慢慢兒倦乏無力地抬起來了,它顫抖著,閃縮了一下,轉動了一下,顫顫悠悠,摸索迴旋,最後神經震慄地抓起一個籌碼,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遲疑不決地捻著,像是玩弄一個小輪子。忽然,這隻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頭野豹,接著飛快地一彈,彷彿啐了一口唾沫,把那個一百法郎籌碼擲到下注的黑圈裡面。那只靜臥不動的左手這時如聞警聲,馬上也驚惶不寧了,它直豎起來,慢慢滑動,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攏那只瑟瑟發抖、彷彿已被剛才的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於是,兩隻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兩隻肘腕在檯面上無聲地連連碰擊,恰像上下牙打寒戰一樣——我沒有,從來還沒有,見到過一雙能這樣傳達表情的手,能用這麼一種痙攣的方式表露激動與緊張。望著這雙顫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著它寒慄驚懼的神情,我突然覺得整座大廳裡其他一切全部死滅僵凝了,儘管四周營營擾擾,管檯子的喊聲象小販叫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轉輪裡的圓球巡迴滾動,終於高起低落、跳進它那坦平的圓形牢籠——所有這些動盪嚶嗡沖襲神經的紛亂景象對我全不存在,我緊緊盯著平生難遇的這雙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後,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這個人,看看與這雙具有無限魔力的手相關連的那張臉,於是,我提心吊膽地——的確,真是提心吊膽地,因為,那雙手早已教我心驚膽戰了!——慢慢兒移動目光,順著衣袖向上探溯,掠過兩隻瘦窄的肩膀。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這張臉竟跟那雙手一樣,傾吐著同一種惶亂的語言,脫出羈束、馳騁幻境中的語言:一副固執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幾乎像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樣使人驚奇。我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張臉,一張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臉,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機會,將它當作一副面具,當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來仔細觀賞。那一對著了魔的眸子從無瞬息轉動,決不顧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著,像兩粒沒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睜著的眼瞼下,彷彿兩面鏡子,反映著那個桃花心木的、在轉輪裡癲頭傻腦地起勁滾動落進碼盤的圓球。我要再說一遍:我從來沒見過一張如此急切緊張、如此驚心動魄的臉。那是一個二十四歲左右的年輕人的臉,狹窄俊秀,稍嫌纖長,然而極富表情。它正像那雙手,完全不是男子氣派,倒更像是在遊戲中興會淋漓的孩子的臉——不過,這些都是我後來才注意到的,在當時,這張臉完全隱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亂的神色後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張著,露出一半牙齒,讓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們在打寒戰,兩唇始終呆呆地張開著。額頭上粘著一絡濕漉漉的淡黃頭髮,往前邊耷拉著,像跌過一跤那樣,兩隻鼻翼不住地一張一翕,彷彿皮膚底下有一陣無形的激浪在洶湧翻騰。他一直伸探著頭,不自覺地越來越朝前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進輪盤追著圓球旋轉。這時我才懂得為什麼那雙手那麼痙攣抽搐:只有仗著這種抗力,仗著這樣的撐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軀保持平衡。

    「我從來還沒有——我定要反覆這麼說——看見過一張臉,會這麼公開地、這麼獸性畢現地、這麼恬不知恥地表露激情,我緊盯著它,緊盯著這張臉……,對於他的如癡如醉的神情我心蕩意迷目難旁移,正像他的兩眼對於滾轉跳彈的圓球那樣。從這一秒鐘起,大廳裡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裡,跟這張臉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顯得朦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約整整一個鐘頭,我隔著人叢只注視著這一個人,不放過他的每一姿態:當管檯子的終於滿足一次他急於攫取的慾念,將二十個金幣推到他的面前時,那雙眼睛傾瀉出多麼輝煌的光輝啊,兩隻手像是受到炮彈震撼,痙攣虯結的筋肉頓時鬆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齊張開了。在這一秒鐘裡,他的臉忽然容光煥發變得非常年輕,平滑潤澤不見皺紋,眼睛開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擻輕快自如地挺直起來——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穩穩像是騎在馬上,眉飛色舞滿露得勝之感。他將那些圓圓的金幣攬過來,昂然得意地用指頭彈著它們,使它們彼此碰擊,弄得叮噹亂響。然後,他又靜靜地轉動著腦袋,對綠呢檯面掃視了一周,恰像一頭小獵狗伸出鼻子嗅查著要找出準確的路線。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幣向前一扔,全投到一個角落上。馬上,又開始了那種急切盼待,又開始了那種緊張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種觸電似的抽搐,兩隻手重新痙攣不已,孩子氣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後,這種抽抽搐搐的焦灼緊張猛然崩潰,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剛才興奮得像孩子一般的臉孔突然憔悴不堪,變得灰白蒼老了,眼神呆鈍失了光輝——這一切全在一秒鐘之內出現,就在轉輪裡的圓球落進他不曾猜中的號碼裡去的那一秒鐘,他輸了:他瞪眼望著前面過了幾秒鐘,目光近似癡呆,彷彿不明瞭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管檯子的剛一高聲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幾個金幣。然而,信心已經消失,他先將那幾塊錢押在一門上,隨後又改變主意,挪到了另一門上,圓球已經開始滾動,他猛地一俯身,舉起戰慄的手來一揚,飛快地又丟出兩張捏成一團的鈔票,押在同一門上。」

    「像這樣一會兒輸一會兒贏,忽勝忽敗從不歇手,過了大約一小時。這一小時裡,我一直盯著那張變化莫測的臉和那雙魔力無邊的手,沒有放過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張臉上佈滿激情,潮汐一般一時陡漲一時猛退。那雙手根根筋肉如象噴泉,,一時突起一時降落,雕塑式地表現出情緒迴盪的節奏。即使在劇院裡,我也不曾這麼心弦緊張地注視過一位演員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張臉上見到這樣無窮的色調和情緒的變幻,霎時改換,片刻不停,好似陽光和陰影改變著一片自然風景。在看戲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像這樣如經其事如歷其境,讓別人的憂喜悲歡映入我心。誰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會認為我那麼目定眼呆準是受了催眠,我當時全然神志昏迷,那狀態確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張臉表情萬分生動,我的兩眼實在無法移開。大廳裡的其他一切,許多燈光、許多笑聲,無數人影,無數眼色,全部迷濛暗淡混雜交織,只彷彿四周浮著一團渾黃的煙霧,霧裡唯有那張臉的的閃爍,簡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無所聞目無所視,身邊的人擠進擠出我全然不覺,另外許多只手觸鬚似地突然伸進來,或者扔錢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轉輪裡的圓球我既不瞥一眼,管檯子的連聲叫喊我也全沒聽見。然而,那雙手恰像兩面凹鏡,它的激動和興奮能夠顯示一切,我如同身在夢中,檯子上發生的事我無不歷歷如見。因為,圓球落進紅門或是黑門,正在滾動還是已經停止,要知道這些我用不著看轉輪:那張滿佈激情的臉,神經敏銳,表情靈活,每霎時如焰似火的變化反映出每一情況,能說明輸贏得失,有無希望。

    「可是,一個令人震駭的瞬間終於出現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擔心著會有這樣的瞬間,它一直象即將來臨的風暴預懸在我的緊張不安的神經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臨了。轉輪裡的圓球又發出輕微的脆聲向後倒滾,又到了兩百張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鐘,只見管檯子的一邊高聲唱報——這一回報的是:『空門』——一邊急忙揮動把竿,將許多嘩琅琅的金幣銀幣和簌簌作響的大小鈔票全部攬光。就在這一瞬間,那兩隻手作出一個分外驚人的動作,它們猛然跳向半空,彷彿要抓住一件看不見的東西,隨即跌落下來,落時全不用勁,只憑本身重量,力盡氣絕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後來,它們忽地一下又活轉過來,離開了桌面,像發高熱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像野貓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經發作似地竄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麼地方發現一個被遺忘的金幣。然而,它們搜來搜去始終空無所獲,這種毫無意義、毫無結果的搜尋卻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複著,越來越急切,這當兒輪盤已經重新旋轉,別人都在繼續賭博,錢幣叮噹亂響,椅子紛紛搖動,百樣雜聲嗡嗡營營,合成一片鬧聲充塞了整座大廳,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慄,我不禁全身發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樣的感覺,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絕望地掏摸著個個衣袋,抓捏著衣服上每一褶襉,要找出一個金幣來。

    突然,我對面這個人驀地站起身——完全像個猛然感到不適的人,站起來以免窒息;他背後的椅子吧噠一聲倒在地上。他卻沒有回顧一眼,也不注意身邊的人,拖著步子離開了賭台,別人對這個搖搖欲倒的人既驚且懼慌忙避讓。

    「這霎間我彷彿全身僵化了。因為,我當時立刻明白這個人要上哪兒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誰要是這樣子站起身,決不會是走回旅館,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個女人,去搭火車,或是去另換一種生活,而會是直截了當地跌入無底深淵。在這間地獄般的大廳裡,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來,知道這個人不會再在什麼地方與家人團聚,不會再在銀行裡或多親戚那兒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帶著最後一筆錢,帶著他的生命,到這兒坐下來孤注一擲的,現在他踉蹌著離開了,是要走出這個地方,同時也無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膽戰心驚,從第一眼起始就像遇著魔法似地有了一個感覺,只感到在這場賭博中有點什麼,遠超出輸贏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見生命從他的眼裡突然逃遁,這張剛才還那麼靈活的臉竟被死亡罩上一層灰白,我只覺得一陣黑黝黝的閃電,猛力打在我的身上,當這個人從座位上忽然抽身瞞跚著走開時,我不由自主——他那種雕塑式的身姿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為,那種蹣跚的情狀現在也從他的步態裡傳到我的身上來了,正像在這以前他的昂奮緊張感染我的血脈和神經一樣。

    可是後來,我還是被帶走了,我一定得跟隨著他:一點也不是出於自願,我的腳步開始移動了。這一切完全是不自覺地發生的,並不是我自己在行動,而是行動來到我的身上,我對誰也不加理睬,對自己也毫無感覺,逕直向著通往門外的過道跑去。

    「他在存衣處那兒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轉動不靈了,慇勤的侍役幫他穿上大衣,費了好大的勁,像是幫助一個手臂折斷了的人。我看見他把手伸進背心口袋裡,機械地摸索著,想要賞給侍役一點小費,可是,抽出來的還是一隻空手。馬上,他像是突然間記起了一切,喃喃著十分狼狽地向侍役說了一句什麼,便又像剛才那樣驀地一下轉過身去走開了,跌跌蹌蹌跨下賭館門前的石階,完全像個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對他身後望了一會,作出輕蔑的樣子,隨後又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他的這些動作非常令人感動,我在一旁看著很難為情。

    我不自主地站開了,不好意思像在劇院的舞台前那樣,把一個陌生人的失望情狀看進眼裡,——可是後來,那點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動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過我的外衣,腦子裡一無主意,十分機械地、十分被動地走向黑地裡,急急追趕這個素不相識的人。」

    c大太講到這兒停了一會。她一直保持著她那種獨有的安詳冷靜,穩重沉著地坐在我的對面,娓娓敘述,幾乎毫無間斷,只有內心早有準備、對情節仔細整理過一番的人才會這樣。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聲顯得有點躊躇,然後,她忽然中止了敘述,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過保證,」她略顯不安地開始說,「要極其坦率他講出全部事實。可是,我現在必須請求您,希望您能夠完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為我那時的舉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即使真有那樣的動機,今天我也不會羞於承認的,然而,如果認為在當時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樣的動機,卻實在是妄作猜測。所以,我必須著重說明,我跟著這個希望破滅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對這位青年絲毫沒有什麼愛戀之意——我腦子裡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個男人,——我那時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自從丈夫去世以後,事實上我從來沒再正眼注視過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無所動心的了:我向您說得這麼乾脆,而且非要說明這一點不可,因為,如果事實並非如此,那未,隨後的全部經過何以非常可怕,在您聽來就會難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說來我也極感困難,沒有辦法給予當時我的那種情感一個名稱,它竟能那麼急迫地推動我去追趕那個不幸的人。那種情感裡面有著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還是一種恐怖不安的憂慮,或者更確切些說,是對於某種恐怖的憂慮。從頭一秒鐘起,我就隱隱地感到有點非常恐怖的什麼,一團陰雲似地罩著那個年輕人。然而,這類感覺是誰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為它錯綜複雜,來得過於急速,過於迅速,過於突兀了,——誰要是在街上看到一個孩子有被汽車碾死的危險,會馬上跑過去一把將他拉開,當時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這種急於救人的本能行動。或者,換個比喻也許更說明問題:

    有些人自己不會游泳,看見別人吃醉了酒掉進河裡,就立刻從橋上跳下水去。這些人來不及考慮決定,不問自己甘冒生命之險的一時豪勇究竟有無意義,只象著了魔受了牽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動著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這樣,不加任何思索,意識裡沒存著任何清醒的顧慮,立刻跟著那個不幸的人走出賭廳來到過道裡,又從過道裡一直追到臨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論是您,或是別個雙目清醒感覺敏銳的人,也會受到這種憂急焦慮的好奇心理的牽引,因為,看到那個最多不過二十四歲的青年,步履艱難竟如老人,四肢鬆懈無力,醉漢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階,蹭蹬著來到臨街露台上,這般淒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餘地了:他走到那兒就像一隻草袋似的倒在一張長椅上面,這個動作又一次使我不勝驚恐地看出:這個人已經完了。只有一個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個全身筋肉了無生意的人,才會這樣沉重地墜倒。他的頭偏斜著向後懸在長椅的靠背上,兩隻手臂軟軟地吊垂著,在煤氣街燈慘淡昏暗的亮光裡,任何過路的都會以為這是一個自殺了的人。他的形狀的確像一個自殺了的人——我弄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忽然有了這樣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現在我眼前,像雕像似的觸摸得到,真實得令人慄然恐懼——在這一秒鐘裡,我兩眼望著他,心裡不由得不相信:他身邊帶著手槍,明天早上別人將發現這個人已經四肢僵硬,氣息斷絕鮮血淋漓地躺在這一張或另一張長椅上了。我確信不疑,因為我看出,他那樣倒向靠椅,完全像是一塊巨石墜下深谷,不落到谷底決難停止。像這樣的體態動作,充分表示倦憊絕望,我還從來不曾見到過。

    「您現在試想想我當時的情境:我離他二十或三十步遠,站在那張長椅後面,那上邊躺著一個一動不動、希望破滅了的人,我萬分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單憑著意願的驅使,極想援助別人,而因襲成習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縮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說話。街燈幽光微閃,天上陰雲密佈,往來行人異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幾乎是孑然一身站在臨街的花園裡,獨對著這個像是自殺了的人,接連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氣,走近他的身邊,卻總是感到羞慚;依舊退了回來,也許這只是一種本能吧,困為我深心裡存著畏懼,害怕踉蹌失足的人會帶著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這樣忽進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認識到處境十分可笑。然而,我還是既不敢開口說話,又不敢轉身離開,我不能一事不作將他撇下不再過問。要是我告訴您,我在那兒遲疑不決徘徊了大約一個小時,綿長無盡的一小時,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話。那一小時的時間是隨著一片無形的大海上面千起萬伏的輕濤細浪點點消逝的:一個虛寂幻滅的人的形影,竟是這麼有力地令我震動,使我無法脫身。

    「可是,我始終找不出說一句話、作一件事的勇氣,我會整整半晚那樣站著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後也許會清醒過來顧念自己,離開他轉回家去;的確,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經下了決心,準備撇開眼前的淒慘景象,就讓他那麼暈厥過去,——可一股外來的強大威力,終於改變了我這種左右為難的境況:那當兒忽然下起雨來了。那天黃昏時一直刮著海風,吹聚起滿天濃厚潮潤的春雲,早使人肺腔裡和心胸間窒悶阻塞,直感到整個天空都沉沉降落了。這時突然掉下一滴雨點,接著風聲緊促,催來一陣暴雨,雨點沉重密集,嘩嘩傾瀉,來勢異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簷下邊,雖然撐開了手中的傘,狂風驟雨仍舊搖撼著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點打著地面,激起冰涼帶泥的水沫,濺在我的臉上和手上。

    「可是,——這一霎令人驚駭無比,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回憶起來仍不免喉管發緊,——任是大雨滂沱,那個不幸的人卻還躺在椅上毫無動靜。所有的屋簷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絕地流著,市內車聲隆隆遙遙可聞,人人撩起外衣紛紛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縮避走,都要躲藏起來,不論什麼地方,不論人或牲畜,在猛烈衝擊的驟雨下張皇恐懼的情狀顯然可見——唯有那兒長椅上面漆黑一團的那個人,卻始終不曾動彈一下。我先前對您說過,這個人像是有著魔力,能用姿態動作將自己的每一情緒雕塑式地表露出來,可是現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動,靜靜躺著全無感覺,世界上決難有一座雕塑,能夠這麼令人震駭地表達出內心的絕望和完全的自棄,能夠這麼生動地表現死境:他顯得疲憊已達極點,再也無力站起來走動幾步躲向一處屋簷下了,自己究竟存在與否,在他也已是絲毫無足輕重。我只覺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詩人,米開朗傑羅也罷,但丁也罷,也塑造不出人世間極度絕望、極度淒傷的形象,能像這個活生生的人這麼驚心奪魄深深感人,他聽任雨水在身上澆灑淌流,自己已經力盡氣竭,難再移動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猛然縱身,冒著鞭陣一般的疾雨,跑過去推了一下長椅上那個濕淋淋的年輕人。『跟我來!』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雙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著。好像有點什麼在他身上漸漸甦醒,可是他還沒有聽懂我的話。『跟我來!』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濕淋淋的衣袖,這一次我幾乎有點生氣了。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兒?』他問,我一時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帶他上哪兒去:僅只是要他不再聽任冷雨澆灑,不再這樣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兒深陷絕望自尋死路。我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拉著這個完全心無所屬的人往前走,將他帶到茶亭邊,這般雨橫風狂,一角飛簷總還能夠多少替他遮擋一些。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將這個人領進一個沒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處屋簷下,以後的事我根本不曾考慮。

    「我們兩人就這麼並肩站在一個狹窄的干處,背靠著鎖著的茶亭門牆,頭上只有極小的一片簷角,沒休沒歇的急雨不時偷襲進來,陣陣狂風吹來冰涼的雨水,掃擊著我們的衣衫和頭臉,這種境況無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麼站著,陪著一個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將他強拉過去,又不能什麼話也不說就將他一人撇在那兒。真得要設法改變一下這種情況才好:我慢慢兒強制著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當時想到,最好是雇一輛馬車讓他坐著回家,然後我自己也轉回家去:到了明天他會知道怎樣挽救自己的。於是,我問身旁這個呆瞪瞪凝視著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兒?』」

    「『我沒有住處……我今天下午才從尼查來到這兒……要上我那兒去是辦不到的。』」

    「最後這句話我沒有立刻瞭解。後來我才明白,這個人竟將我看作……看作一個妓女了。每天晚上,總有成群的女人在賭館附近流連逡巡,希望能從走運的賭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發點利市,我竟被看作是這樣的女人了。歸根結蒂,他又怎能有別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現在,當我講給您聽的時候,才體會到我當時的行徑完全教人無法相信,簡直是荒唐怪誕。

    我將他從椅上拖了起來,拉著他一同走,全不像是高尚女人應有的舉動,那又教他怎能對我有別的想法呢。可是,我沒有立刻意識到這些。只在過了一會以後,直到已經太遲了,我才發覺這個駭人的誤會,我才瞭解他將我看作了什麼樣的人。因為,如果我當時早一些理解到這一點,決不至於接著又說出一句越發加深他的錯誤想法的話來。我說:『找一處旅館要一個房間吧。您不能老待在這兒。必須馬上找個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這種教我痛心的誤會,因為,他並不轉過身來向著我,只用一種頗含譏諷的語調表示拒絕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間,什麼都不需要。你別找麻煩啦,從我這兒什麼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錯了人,我已經身無分文了。』」

    「他說話時還是那樣令人驚恐,還是那樣意冷心灰令人震駭:這麼一個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濕透,昏昏沉沉靠著牆站在那兒,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顧及自己所受到的那點雖然輕微卻很難堪的侮辱。我這時唯一的感覺,還和我看見他蹣跚著走出賭廳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這一小時裡的感覺一樣:這個人,一個年輕的、還活著的、還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邊緣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沒錢,您跟我來吧!您不能老站在這兒,我會替您找個安頓的地方。什麼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過頭來了。四周雨聲悶沉,簷溜裡水勢滔滔,這時我才見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盡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彷彿漸漸兒從昏迷中醒轉來了。

    「『好吧,就依著你,』他表示讓步了。『在我什麼全部一樣……究竟,那會有什麼不一樣呢。走吧。』我撐開了傘,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這種突然表現的親呢使我很不舒服,簡直令我驚懼,我深心裡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沒有勇氣阻止他,因為,如果這時我推開了他,他會立刻掉進深淵,我所一直企求的就會全部落空。我們朝著賭館那邊走了幾步。這時我才想起來,我還不知道怎樣安頓他。我很快地考慮了一下,最好的辦法是領著他找到一處旅店,然後塞給他一點錢,讓他能在那兒過夜,明天早上能夠搭車回家:此外我就沒再想到什麼了。正有幾輛馬車在賭館門前匆匆駛過,我叫來一輛,我們進了車裡。趕車的詢問地址,我一點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帶著這麼個遍身水淋的人,高級旅館是不會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確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女人,全沒想到會引起什麼不好的猜疑,於是我對趕車的叫道:『隨便找一處普通的旅館!』」

    「趕車的漫不在意地冒著大雨趕動了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聲,車輪軋軋滾動,雨勢猛急,車窗玻璃被掃擊得劈拍有聲。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車廂裡心緒萬分低沉,只彷彿陪送著一具死屍。我極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話來,改變一下這種共坐不語的離奇可怖的局面,結果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過了幾分鐘,馬車停住了。我先下車付了車費,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著走下,關上了車門。我們這時站在一處從沒到過的小旅店門前,門上有一個玻璃拱簷,小小一片簷蓋替我們擋著雨水,四處單調的雨聲使人厭煩,雨絲紛披攪碎了一望無盡的黑夜。

    「那個陌生人全身沉重難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牆壁,他的濕透的帽子和皺縮的衣衫還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兒,像個剛被人從河裡救上岸來、還沒有完全恢復知覺的醉漢,牆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漬痕顯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點力氣搖抖一次衣衫、甩動一下帽子,卻讓水滴不停地順著前額和臉頰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兒對一切全不理會,我沒有辦法向您說明,這種心滅形毀的情狀多麼使我震動。

    「這時我必須作點什麼了。我從衣袋裡掏出了錢:『這是一百法郎,』我說:『您拿去吧,去要一個房間,明天早晨搭車回尼查。』」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在賭館裡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見他有些遲疑,便催促著他說:『我知道您已經輸得精光,我擔心您會走上絕路作出蠢事。接受別人的援助不算失了體面……拿去吧!』」

    「然而,他卻推開了我的手,我沒料到他竟還有這樣的力氣。『你這人心地很好,』他說,『可是,別白白糟蹋你的錢吧。我已經是沒法援助的了,這一夜我睡覺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關緊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對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著,』我逼著他說,『明天您就會有不同的想法。現在先到裡面去吧,好好睡一覺就會忘掉一切,白天裡一切自會另是一種面貌。』」

    現在先到裡面去吧,好好兒睡。」

    「我再一次將錢遞了過去,他仍舊推開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複道,『那是毫無意義的。我最好還是死在外面,免得給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沒有用。哪怕身邊只剩幾個法郎,天一亮我又會走進賭場,不到全部輸光不會歇手的。何必重頭再來一回呢,我已經受夠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個低沉的聲音多麼深刻地刺進了我的靈魂;可是,您自己設想一下:離您面前不過兩寸遠,站著一個年輕、俊秀、還有生命、還有呼吸的人,您心裡明白,如果不用盡全力牢牢拉住他,兩小時以內這個能思想、會說話、有氣息的青春生命就會變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戰勝他的毫無理智的抗拒,當時在我無異一陣狂亂、一場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別再說這些傻話!您現在一定要進裡面去,給自己要一個房間,明天早晨我來送您上車站。您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明天必須搭車回家,我不看著您拿著車票跨進火車決不罷休。不論是誰,年紀輕輕的,決不能只因為輸掉一兩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拋棄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氣憤懊喪之下一時糊塗發瘋。明天您會覺得我說的沒有錯!』」

    「『明天!』他著重地重複著說,聲調奇特,淒惻而帶嘲諷。『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兒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點願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寶貝,不用枉費心機了,不用糟踢你的錢了。』」

    「我卻不肯退讓。我像是發了瘋病,我使勁地抓著他的手,把鈔票硬塞在他的手裡。『您拿著錢馬上進去!』我十分堅決地走過去拉了一下門鈴。『您瞧,我已經拉過了鈴,管門的馬上就要來了,您進去吧,立刻上床睡覺。明天早上九點鐘我在門外等您,帶您去車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擔心,我自會作好必要的安排,讓您能回到家裡。可是現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覺,什麼也別再想了!』」

    「就在這時,裡面發出門鎖開動的響聲,管門的拉開了大門。

    「『進來!』他突然說道,聲音粗暴、堅決而有恨意,我忽然覺得,他的鋼鐵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驚……我驚駭無比,我全身癱軟,我像受了電擊,我毫無知覺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脫……可是,我的意志麻痺了……我……您能瞭解……我……我羞愧極了:管門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我卻在跟一個陌生的人揪扯掙扎。於是……於是,我一下子進到旅館裡面去了,我想要說話,可是,喉嚨裡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強迫地壓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覺地被那隻手拉著走上了樓梯……一個門鎖響了一聲……

    「就這樣突如其來,我竟跟這個不認識的人獨在一處,在一個不認識的房間裡,在一處旅店裡,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還不知道。」

    c太太講到這兒又停住了,她驀地站起身,像是忽然暗啞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語地望著外面過了幾分鐘,也許,她並沒有看外面,只是把額頭放在冰涼的玻璃上貼了一會,——

    我沒有勇氣仔細注意她,因為,注意觀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動情狀,會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靜靜地坐著,不發問,不出聲,一直等到她輕悄地重新走回來,又在我的對面坐下。

    「好啦,——最難敘述的已經敘述過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現在還要再一次向您保證:直到最後一秒鐘,我腦子裡絲毫不曾想到,會跟這個不認識的人發生什麼……什麼關係,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聖的東西——用我的名譽和我的孩子來發誓,我的確不曾有過任何清醒的意願,完全沒有一點意識,就那麼突如其來地,像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進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樣的境地。我在心上立過誓,要對您、也對自己誠實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說一遍:我落進了這場悲劇性的冒險,僅僅由於一種差不多是急切過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帶任何別的個人情感,因而沒存著半點私念,也不曾有過什麼預感。

    「那天晚上那間屋子裡發生的事,請您容許我不講了吧;我自己從不曾忘掉過那一夜的每一秒鐘,以後也不會忘卻。因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個人搏鬥,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為,我再說一遍,那是一場生死攸關的鬥爭。我身上每根神經都有感覺,萬分確切地覺察到:這個陌生的人,這個一半已經沉淪的人,像是在絕命的一剎那忽然懼怕死亡,露出了無盡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後一點希望。他像一個發現自己已經瀕臨深淵的人,緊緊攀住了我。我卻奮不顧身,拿出全部力量來挽救他,我獻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像這樣的一小時,一個人大概一生只能經驗一回,而且,千百萬人裡面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夠經驗到,——拿我來說,如果沒有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決難料想到人生會有這種經歷。一個已經自棄了的人,一個已經沉淪了的人,竟會多麼熱切如焚地、多麼苦痛絕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縱不羈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乾每一滴鮮紅的熱血!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在今天,與所有生活裡的邪魔力量疏遠了二十多年,決難體會大自然的豪壯和瑰奇,它常常能夠瞬息之間千聚萬匯,使冷和熱,生和死、昂奮和絕望一齊同時奔臨。那一夜是那樣的充滿了鬥爭和辯解,充滿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滿了混合著誓言與醉狂的熱淚,我只覺得像是過了一千年。我們這兩個扭在一處一同滾下深淵的人,一個瀕死瘋狂,一個突逢意外,衝出這場致命的紛亂以後都變成了另外的人,與最初判然不同,感覺兩樣,心情也兩樣了。

    「可是,我不想再談這些了。我描繪不出,也不願描繪。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萬分可怕的那一分鐘,一定得向您說說。我從向來不曾有過的沉睡中、從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轉來了。我竭力睜眼,很久才能睜開,我第一眼見到的是一片從沒見過的屋頂,慢慢放眼四顧,見到一個完全陌生、從沒見過、十分可厭的房間,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怎樣進來的。我馬上對自己說。這是夢,夢境鮮明清晰,是因為我昏睡方醒迷離失神罷了,——然而,窗外曙色鮮明,陽光亮得刺眼,樓下傳來滿街隆隆不絕的馬車聲,叮噹亂響的電車聲、喧囂嘈雜的人語聲,我這時才知道並非在夢中,而是完全清醒著。我不自主地抬起身來,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剛一側望身旁……我立刻看見——我永遠無法向您形容當時我的涼駭———個不認識的人,挨近著我睡在寬大的床鋪上……可是,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一個半裸的、從沒見過的人……

    「不,這種驚駭,我知道,是描繪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頭上,萬分可怕,我頓時全身無力倒了下去。可是,我並沒有真正暈厥,並沒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閃電一般迅速地來到我的意識裡,而又覺得極不可解。我心裡只有一個願望:立刻死去——忽然發現自己跟一個毫不相識的人睡在一張從沒見過的床上,那地方還許是一處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極。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極力屏住氣息,彷彿這樣就能窒滅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滅我的意識,那種清晰而駭人的、知道一切卻又什麼全不瞭解的意識。

    「我就這樣四肢冰涼地躺在那兒,我永遠無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裡的死人準是那樣僵直地躺著的,我只知道,我曾經緊閉兩眼祈禱上帝,祈禱某種上天的神力,唯願所見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虛幻。然而,我的感覺分外敏銳,不再容許我欺騙自己了,隔壁房間裡有人在談話,有水管在放水,外邊走廊裡有腳步在來回走動,這些我都聽見了,每一種聲音都確切地毫不留情地證明我的感覺完全清醒,這太可怕了。

    「這種可怕的境況究竟延續了多久,我沒有方法說明:這不是日常生活裡那種均衡平穩的時間,每一秒鐘都和普通的標準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惶恐,一個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的這個陌生人,可能馬上就要醒來,醒來以後還要跟我說話。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只有一條路:趁他未醒趕快逃走。不能讓他再看見我,不能再跟他交談。及時地拯救自己,趕快,趕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麼樣的生活裡去,回到我的旅館裡去,然後立刻搭車,離開這個萬惡的地方,離開這個國土,永遠不再遇到他,永遠不再見到他,不讓誰能作見證,不讓誰能指責我,不使任何人知道這一切。這個念頭促使我脫離了四肢無力的狀態:我小心翼翼,像小偷似的慢慢挪動身體(免得弄出響聲)溜下床來,悄悄摸索著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開始穿著,每一秒鐘都在顫抖,唯恐他會醒轉來。我穿著完畢,我達到了目的。還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邊的床腳前面,我踮著腳輕輕走過去拾取它,——就在這一秒鐘,我實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這個陌生人的臉上再瞥一眼,他對於我原像是天外飛來的隕石,闖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這個躺著不動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輕人,在我看來確實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競不是昨天那張臉了。所有那些因為熱欲充盈而抽搐奮脹、情緒激烈得不顧性命的緊張神色,全部一掃而光了——這兒現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像個孩子,完全像個嬰兒,純潔舒暢光燦奪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緊閉的嘴唇,這時在睡夢裡線條非常溫柔,微微張作半圓彷彿滿含笑意,淡金色的卷髮覆蓋著皺痕全消的前額,勻靜的呼吸緩起緩落,輕輕的波紋漾遍了寧睡著的全身。

    「您也許還記得,我先前向您說過:我從來不曾在賭台上觀察到一個人,會像這個陌生人那麼強烈地、用那樣一種強烈過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現出慾念和激情吧。現在我要向您說: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在嬰孩們身上也沒見過這樣的睡態。襁褓中的嬰孩舒爽自然,有時候會散發出天使般的明輝,卻也還不及他這時表現的那麼聖潔,真正是無上幸福的酣睡。

    「在這張臉上,恰像是有著絕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緒充分呈現,表達出內心重壓解除無餘的那種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適、得救,一見到這種驚人的異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厭恨馬上滑落,彷彿卸掉了一襲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幾乎感到快樂了。那點可怕的什麼,那點不可理解的什麼,立刻對我顯出意義來了,我腦子裡有了一個想法:

    這個年輕、柔媚、俊美的人,現在竟像一朵鮮花,舒放而恬靜地躺在這兒,如果不是由於我的犧牲,他一定會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認,氣息斷絕,眼珠迸裂,被人在隨便哪一處懸巖邊上發現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經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驕傲起來了。而現在,我用一雙——我不能換一個說法——母親的眼睛凝望著這個熟睡的人,他是從我的身上重新獲得生命的,我經受了無邊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個孩子,在這間朽蔽污濁的屋子裡,在這個可厭的、不潔的、偶然來到的旅店裡,我忽然得到一個——我說出來您會更覺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覺,奇跡降臨、聖靈蔭庇的福樂感覺。我整個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鐘,現在忽然成長,變成了另一個一秒鐘,極可驚異、極有力量,又是無限的親切。

    「也許是我的動作有了聲響。也許是我情不自禁說了一句什麼。這些我都無法知道。反正那個熟睡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我猛吃一驚連連後退,他十分詫異地四面環顧——恰像我起初時一樣,他現在也彷彿是在竭力掙扎,正從無盡的深處和昏亂的迷離中慢慢漂浮上來,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掃著這間陌生的、從沒見過的屋子,然後十分驚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開口說話,不等他能有回憶,我已經心神寧定了。不能讓他說話,不能讓他發問,不能讓他表示親暱,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應該再有,也用不著解釋,用不著談起了。

    「『我現在必須馬上離開,』我急忙告訴他說,『您仍舊留在這兒,趕快穿好衣裳。十二點鐘時我在賭館門前等您,那時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著他還來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來,不願意再看見那間屋子。我頭也不回地跑著離開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無所知,就像我對於和自己同在那兒過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樣。」

    c太太停下來略略緩了緩氣。可是,從這時開始,所有的緊張和痛苦都從她的聲音裡消失了,像一輛馬車,費盡艱辛爬上山坡,到達了山頂便輕捷如飛地急馳而下,她現在就這麼如釋重負地往下敘說著:

    「就這樣,我急急忙忙趕回自己所住的旅館,大街上晨光燦爛,隔夜的風暴掃淨了整個天空,我也像是心胸受了洗滌,悲情愁緒了無蹤影。因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對您說過:自從丈夫去世,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了。我的孩子們不需要我,我自己也無從排遣餘生,活著而沒有什麼固定的目的,整個生命自然毫無意義。現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樁任務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個人,我用盡全力將他從毀滅的道路上拉回來了。只需要再克服一點小小的困難,這個任務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這樣,當我跑回自己的旅館,看門的發現我清晨九點才轉回來,用詫異的眼色打量著我,我卻全不在意——對於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喪的壓抑了,只覺得突然精神振奮,樂生之願重又復活,意外地有了一個此生不虛的新鮮感覺,使得我全身脈管熱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我匆匆換裝,不自覺地(後來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喪服,改穿了一件較為鮮艷的外衣。我上銀行裡去取了錢。

    又急急趕到火車站,探明了火車開行的時間,另外——我行動果決,連自己也有些驚訝——我還辦了幾樁別的事,赴了一兩處約會。然後,我沒有其他該作的事了,只等著將命運扔給我的那個人送上火車,完成援救他的心願。

    「真的,現在再去跟他見面,那是需要勇氣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渦流裡發生的,就像一股湍流衝下兩塊岩石,驟然撞擊在一處了,我們本是對面不相識的,我決不相信,那個陌生人再見到我還會認出我來。昨天——那是一場意外、一陣迷醉,是兩個頭腦昏亂的人一時入魔,可是今天,卻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為現在是在殘酷無情的白天裡,我是一個無法藏頭隱身的凡人,只能這樣前去見他。

    「不過,實際上倒還不是我所想的那麼困難,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剛來到賭館門前,就見一個年輕的人,從一張長凳上一躍而起,急急向我走來。他那種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個勝過語言的動作,都表現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氣、十分天真:他簡直是飛奔而來,眼裡射出快樂的,透露著感謝的光芒,同時顯得非靠誠敬,然而,一看到我與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侷促,他立刻謙卑地低下眼來。在一般人身上,感謝的心意原是很難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懷感謝往往越是找不到表達的方式,總是悵惘惶亂沉默不語,總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強掩飾著真實的心情。可是這兒這個人,彷彿上帝要在他身上顯示自己是神秘莫測的雕刻家,一舉一動無不宣洩情感,表現得意義豐富、極其美妙、極有雕塑意味,竟連表達感謝的姿態也是輝煌無比,似有滿腔熾情從身體內部湧迸散發,光耀照人。他彎下腰來吻我的手,恭順地低下了輪廓清秀的孩子式的頭,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鐘,可是只接觸到我的手指,然後,他先退回一步,接著向我問好,極為動人地凝望著我,他的話字字說得莊重得體,我最後的一點侷促不安也消失無蹤了。四周景物全像著了魔法,霎時之間光燦鮮明,鏡子一般地映襯出我當時的開朗心情:昨晚還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時萬分平靜異常清澄,微波蕩漾的水面下粒粒圓石閃閃發光,向我們炫射著光輝;罪惡淵藪的賭館在淨如緞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潔;昨晚一陣狂雨逼得我們避身簷下的那座茶亭,現在門窗盡啟變成了一間鮮花店:擺滿了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和各種彩色的大花小花,賣花的是一位衣衫美麗得像著了火似的年輕姑娘。

    「我邀請他到一家小餐館去進午餐;這位陌生的年輕人在餐館裡將他自己悲劇性的冒險生活講給我聽了。當初我在綠呢賭台上一見到他那雙瑟縮顫慄的手,就曾經有過一個揣想,他的敘述完全證實我揣測得不錯。他出生於一個奧國籍波蘭貴族家庭,一直在維也納求學,準備將來進外交界服務。一個月前,他參加了初考,成績非常優異。為了慶祝這場勝利,他的一位在參謀部當高級軍官的叔父(他在維也納時寄居在叔父家裡)想要對他表示獎勵,帶著他乘坐一輛大馬車,一同去到市郊遊樂區賽馬場觀光了一次。叔父賭運亨通,接連贏了三回。

    於是,他們拿著一大疊白手賺來的鈔票,到一家豪華餐館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這位新進的外交家收到父親匯來的一筆錢,數目超過了他平時的月費,也為的是獎勵他的考試勝利。

    要是在兩天前,這筆款子在他眼裡倒還相當可觀,可是現在,見識過白手發財的捷便門路,只覺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罷飯他立刻去到賽馬場,熱烈興奮地狂賭了一陣,居然鴻運當頭——或者更該說是晦星照命———賽完了最後一場他離開那兒時;手裡的錢增多了三倍。從此以後他大得其樂,時而賽馬場,時而咖啡館,時而俱樂部,將自己的時間、學業、神經、尤其還有金錢,盡量浪費虛擲了,他腦子裡再也不能思索什麼,夜裡再也不能安眠,對於自己更是絲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樂部裡輸得精光轉回家來,正要脫衣上床,忽然發現背心衣袋裡還有一張忘記了的鈔票,已經揉成一團了。他禁不住自己,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邊東悠西晃,最後在一處咖啡館裡找到幾個玩骨牌的人,就坐下來一直賭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幫過他一回忙,替他償還了高利貸商人的債款,人家因為他是貴族世家的繼承人,十分樂意借錢給他,有一陣子他又交了賭運,可是後來手氣越變越壞,而他越是輸得厲害,卻越是急於希望大贏一回,好清償許多無法彌補的賭債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當光了,最後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他從叔父家櫥櫃裡偷取了年老的嬸母不常戴用的兩枚胸針。他當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筆錢,當天晚上賭了一場,贏了四倍。可是他沒去贖回胸針,卻拿所有的錢又到賭場裡去輸得乾乾淨淨。直到他離開維也納前一小時,偷竊飾物的事還沒有被發覺,他於是當掉第二枚胸針便馬上逃走,臨時靈機一動,搭上火車來到蒙特卡羅,夢想著能在輪盤賭上發一注大財,來到這兒以後,他將自己的皮箱、衣服、陽傘統統賣去,身邊只剩裝有四發子彈的一支手槍,還有一個嵌寶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給他的禮物,他捨不得賣給別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終於賣掉了這個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為了晚上能夠最後再賭一回,他經受不住那種得心應手之樂的引誘,決意不顧死活再去試試運氣。

    「他在向我敘述的時候,還是那麼神態曼妙令人著迷,他那種天賦的優美身姿還是那麼栩栩生動。我聽得十分出神,卻一點也不生氣,一刻也沒想到同我坐在一處的這個人原來是賊。我是一個終生操行無虧的女人,與人交往一向重視合於習俗的身份人品,在這方面要求得最是嚴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訴我,說我會跟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年輕人,一個比我的兒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竊過珠寶胸飾的人,非常親密地共坐一處,我一定認為說這話的人神經失常。可是,聽著他敘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驚駭,他說得那麼自然,那麼富於激情,直教人覺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場熱病,不是什麼令人憤恨的事。

    而且,誰要是像我那樣,前夜親身經歷過那類狂風驟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會覺得『不可能』這個詞忽然失去了意義。在那十個小時裡,我對於現實獲得了無限多的認識,遠超過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產階級方式的生活體驗。

    「不過,在他表示懺悔的娓娓自述時,還是有一點另外的什麼,使我心上悸動,那就是他眼裡似有高熱的熠熠閃光,一談到賭錢他就目光炯炯,臉上所有的神經象觸電似地不住抽搐。講到那兒他自己似乎還像當時一樣激動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臉上重繪出種種緊張情狀,忽而狂喜,忽而苦惱,清晰得極為驚人。他的兩隻手,那兩隻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動作,跟它們在賭台上一般無二,又是那麼猛如凶獸,又是那麼迫不及待變化多端,我看到,他嘴裡說著活,兩隻手的關節突然顫戰不已,手指猛力鉤曲緊緊拳攏,接著驀地一彈一齊張開。後來又重新彼此扭纏起來了。當他講到偷取胸針時,兩隻手象閃電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作了個飛快的竊取姿式,手指怎樣匆忙地攫住那件飾物,又怎樣急急地將它緊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親見。我感到一陣不可名狀的震驚,看出這個人全身血液沒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敘述使我感到震動驚駭的僅僅只有這一點,我所萬分震駭的是:這麼一個年輕、爽朗、本性純潔不識憂患的人,竟這麼可憐地屈從於一股迷誤昏亂的熱情。因此,我認為自己首要的責任在於懇切規勸我的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護人,我告訴他必須馬上離開蒙特卡羅,這地方的誘惑危險透頂,必須在今天,趁著丟失胸針的事還沒被發覺,趁著自己的前途還不曾永遠斷送,立刻轉回家去。我答應供給他回家的旅費和贖取那兩件飾物所需的錢,只有一個條件:他今天就動身,並且向我起誓,以後不再接觸一張紙牌,也不再從事別的賭博。

    「我永遠忘不了,當我答應幫助他時,這個誤入迷途的陌生人懷著怎樣一種最初十分沮喪、隨後漸漸開朗的感激之情聽著我說話,他像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飲著我的話:突然,他將兩手隔著桌面伸過來,用一種使人難以遺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像膜拜神靈默許宏願一樣。他那雙瑩亮而略顯惶亂的眼睛裡噙著淚珠,他感到幸運而內心激動得全身發抖了。我已經嘗試過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體態所具有的世間唯一的表情本領,可是,他這時的情態卻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為,它所表露的是一種超逸凡俗的極樂至福,平常在一個常人的臉上我們不易見到,只有當我們夢中醒來,依稀記著有一個隱隱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團白影還差可比擬。

    「何必隱瞞呢:我那時看著他確實心神蕩漾了,領受感謝是幸福喜悅,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見,柔膩的至情原是一種福惠,對於我這個素來拘謹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確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鮮感受。更加上在那當兒,自然景物也隨著這個曾受摧殘的人,經過隔夜一場暴雨驀然復甦了。我們走出餐館滿眼是燦爛輝煌,平靜安謐的大海澄澄碧藍展接天際,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藍,僅有幾隻輕鷗往來翔掠,點綴出些許白影。裡維耶拉一帶的自然風貌您當然十分熟悉。這兒的美景永遠動人,卻又像畫片似的蕪遠平曠,無盡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緩緩映入眼中,呈現出一種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態漠然地盡人撫視,永遠婉順柔從;極像東方美人。可也有的時候,雖說極難遇見,仍會出現那麼幾天,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麗絢爛,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聲召喚。

    忽然繁花吐艷,喜洋洋的五彩繽紛,忽然熱焰騰騰,忽然熾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這樣一個勃然振興的日子。從風雨縱橫的一夜混亂中脫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沖洗得潔白璀璨,天宇碧藍似靛,雜樹青翠欲滴,萬綠叢中百花爭研,星星點點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涼皎晴的空氣中顯得像是齊從遠地趕來,想要圍得近些仔細窺探這座鮮亮光潔的小城。

    放眼四顧,只覺得大自然處處都在對人激勵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頓開。我立刻提議說,『我們雇一輛馬車,沿著海邊走走吧。』」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好像自從來到這兒,現在才第一次留意觀賞風景。直到這時,他所見到的只是悶沉沉的賭場大廳,充滿了蒸郁的汗氣,擠滿了惡俗可厭的人群,加上一個暴戾的、灰暗的、吼囂的海面。可是現在,陽光如瀉的海灘展現在我們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暢。我們坐在緩緩前進的馬車裡(那時候還沒有汽車),一路風光瑰麗,駛過許多別墅,瀏覽了一處處美景。每逢經過一處房舍,經過一座綠蔭四覆的別墅,總有一個極為隱秘的願望一再出現不下百次:但願能在這兒住下來,寧靜、安謐、與世隔絕。

    「我一生裡還有什麼時候比在那一小時更感幸福呢?我不記得曾經有過。我身邊坐著這個年輕的人。昨天他還在死神的掌握裡聽憑命運擺佈,現在卻在陽光傾照下容采煥發,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彷彿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陶醉在嘻戲中的美麗幼童,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無過於他那種敏感清醒的細膩柔情:車子駛上陡坡時馬力不濟,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車去幫著推動。我提到一種花的名字,或是詣了指路邊一朵什麼花,他就急忙跑去採摘。路上有一隻小甲蟲,昨夜在風雨下迷失途徑,正在十分艱難地慢慢爬著,他將它捉起來,細心愛護地送往青草叢中,不讓馬車駛過時碾碎了它。他一邊作著這些,一邊還興沖沖地談講著許多非常可樂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淚信,這種笑樂對於他是一種解救,因為,他突然有了過多的快樂,使他那麼高興,那麼迷醉,如果不盡情大笑,就只好放聲高歌或縱身猛跳了,也許還會作出一些傻頭傻腦的舉動來。

    「後來,我們慢慢駛上高坡,路過一處極小的村莊,半道裡他忽然取下了頭上的帽子。我很是驚訝:這兒誰也不認識他,他向什麼人表示敬意呢?他聽到我的疑問微微有點臉紅,連忙向我解釋,幾乎很抱歉的樣子告訴我:我們正從一座教堂前面走過,在波蘭也像在所有教規嚴格的天主教國家裡一樣,人們從小養成了習慣,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聖殿總要脫帽。對於宗教事物的這種美好的敬畏態度深深地感動了我,我記起了他對我說到過的那個小十字架,便問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說,他希望能蒙受聖靈恩寵,這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停住!』我向車伕喊了一聲,立刻匆匆跳下馬車。他跟在後邊十分詫導:『我們往哪兒去?』我僅僅回答道:『隨我來!』」

    「我讓他跟隨著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磚砌的鄉村小聖殿,裡面的四壁粉刷著白聖,晦暗陰森,前門敞開著,一股黃澄澄的陽光強勁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壇上,在地面投出一團青影。殿內煙氣氤氳,朦朧中閃爍著兩支神燭,像是罩在面紗裡的兩隻眼睛。我們走了進去,他脫掉帽子,在淨水缸裡浸了浸手,畫了個十字,然後屈膝跪下。他剛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邊去,』我強迫他道,『跪在一個祭壇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著我要教給您的話立一回誓。』他詫異地瞪著我,像是吃了一驚。可是,他很快地瞭解了我的話,立刻走到一座神龕前,畫了個十字便柔順地跪了下去。『照著我的話說吧,』我對他說道,自己心情激動得全身顫慄,『照著我的話說:我立誓,』——『我立誓,』他重複道,我繼續往下說:『我永遠不再賭錢,從此戒絕一切賭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譽,斷送在這樣的激情之下。』」

    「他顫抖著重複了我的話:清楚、燎亮,空蕩的殿堂裡震著迴響。隨後靜寂了一霎,殿外風過樹梢,葉聲籟籟,清晰可聞。突然,他像一個悔罪者那樣撲倒在地上,用一種我從來沒聽到過的狂熱的聲音念叨起來,急而且快,字句雜亂含混,說的是我所不懂的波蘭語。想來他一定是在作著狂熱的祈禱,一場感恩和悔恨的祈禱,因為,這種激動的懺悔使他一再低下頭去,卑恭地碰擊著經案,越來越昂奮地一再重複著那些外國話,表現出難以形容的激烈情緒,越來越熱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裡聽見過這樣的祈禱:他祈禱時兩手痙攣地緊抱著經案,同時彷彿心上掀起了一陣颶風,使得他全身震搖,不住地一會兒抬起頭來,一會兒撲倒下去。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沒感覺到,像是整個兒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滌罪的淨火裡整個兒被焚化了,或者飛昇到更高的天界裡去了。最後,他慢慢兒站起身,畫了個十字,倦乏地轉過臉來。他的兩膝還在顫戰,臉色蒼白,像個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兩眼熠亮,臉上浮起一副純潔的、真正虔誠的微笑,疲憊的面容忽然變得光燦奪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俄國式的躬,拿起了我的兩手,十分崇敬地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來救我的。我向上帝謝過恩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我這時真希望,這間擺著許多矮凳的教堂裡會突然琴聲大作,響徹一陣音樂,因為,我覺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經全部實現了:我已經將這個人完全挽救過來了。

    「我們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輝煌燦爛傾瀉不盡的五月天的陽光下面:世界在我眼裡從無這般美麗。我們坐上馬車繼續遊逛了兩小時,翻越高坡緩緩前進,沿途風光旖旎,山回路轉處處美不勝收。可是,我們不再談話了。經過那麼一場感情氾濫,語言似乎微弱無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總不得不感到羞澀地避開了他:審視自己創製的奇跡會使我受到太強烈的震動。

    「下午五點左右,我們回到了蒙特卡羅。那時候我必須去赴一處親友的約會,要想設法推辭已是來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裡感到需要休息一會,舒散一下奔放得過於猛急了的心情。我覺得,這種熾熱的、狂歡的心境,一生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定要歇息一會安靜下來。因此我請求我的這位被保護人,要他到我的旅館裡來一趟,只耽擱一小會兒。到了我的房間裡以後,我準備將旅費和贖取胸針的錢拿出來交給他。我們說好了:我去赴約會,他去買車票;晚上七點我們在車站上候車室裡再見面,火車七點半離站,它將載送他穿過日內瓦平安抵家。當我拿出五張鈔票正要遞給他時,他突然嘴唇發白了:

    『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他咬緊了牙說,一邊神經緊張地戰慄著慢慢縮回了手指。『不要錢……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他重說了一遍,彷彿滿心厭惡週身不寧。

    我設法減輕他的愧疚,我對他說:這筆錢只算是借給他的,如果他覺得不便接受,不妨寫個借據給我。『好吧……好吧……

    寫一個借據,』他避開我的眼睛喃喃地說,一邊接過鈔票,捏在手指間輕輕折攏,像是拿著什麼粘膩污穢的東西,不看一眼便放進了衣袋,然後取過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他寫罷借據抬起眼來,額頭上熱汗涔涔:似乎他的身體裡面有點什麼在猛力向上衝湧。他剛將那張紙條遞給了我,忽然全身一震,驀地一下——我不禁吃驚地後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著我的衣裾連連親吻。這種姿態真是難以描述:它以一種非常強烈的力量震撼著我,我的整個身子馬上顫抖起來了。

    我滿心驚駭十分惶惑,僅只能喃喃著說:『您這麼感激,我很謝謝您。可是,請您現在就走吧!晚上七點在火車站候車室裡見面,那時我們再作告別。』」

    「他凝望著我,神情激動,兩眼潤濕閃亮。有一霎我以為他還想要說什麼,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敘述。她立起身來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兒向外注視了很久:我望著她的剪景似的後背,看出她正在輕輕戰慄搖晃。她猛一下轉過身來,態度很是堅決,一直安靜無事的兩隻手突然間用力地左右甩開,像是要撕裂一點什麼。接著,她堅定地——幾乎可以說是勇敢地——抬眼盯著我,重又開口了:

    「我答應過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這一諾言很有必要。因為現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節先後順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經過,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語句,來說明當時那種紛雜紊亂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許多認識,是我當初所不知道的,也許,我當初只是不想知道罷了。因此我要十分堅決地向自己、也向您說出真實情況:當時,在那個年輕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獨自一人的一秒鐘裡,我曾經——

    彷彿一陣暈厥沉沉地向我壓來——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擊,有點什麼使我傷痛欲絕了。可是,我的被保護人對於我無限尊敬,他的這種態度那時還使我怦怦感動,怎的竟會忽然令我萬分傷痛了,這卻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許是我不願意弄明白吧。

    「可是現在,當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堅決而又有層次地從內心裡吐出一切,只當全是別人的事,要對於您這位證人毫不隱藏,不在您的面前因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諱,這時我才明白了:當初我萬分傷痛,實在是出於失望……我感到失望,因為……因為那個年輕人竟那麼馴順地離開了我……竟那麼地一次也不曾企圖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說出了一個願望,要他轉回家去,而他竟卑順敬畏地立刻依從了我,卻不曾……卻不曾有過一次企圖,將我拉近他的身邊……,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為將我認作了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一位聖者……,而沒有……而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這些正是當時我所失望的……這種失望,我當時和過後都不曾自己承認過,然而,一個女人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並不需要語言和意識。因為……我現在用不著再欺騙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輕人當時抓住了我,當時懇求過我,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我決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產、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只要是他領著我走,世界上好像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願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他只須說一句話,只須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裡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可是……我向您說過的……這個人當時如醉如癡地看著我,竟不再覺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時多麼狂熱地傾向著他、多麼地甘願委心相從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時我方才自己感覺著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輝煌無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導著正在高漲,卻突然墜跌下來,落回空虛淒涼的心胸之中,在裡面翻騰不已。我勉強振作精神,出去赴約會,加倍感到非我所願。我直覺得頭上箍著一頂既重且緊的鋼盔,壓得我左搖右晃了。當我終於走向另一處旅館,到我那位親戚的寓所裡去時,我的思緒紛歧散亂,正像我的腳步一樣。我坐在那兒悶悶懨懨,聽著別人談得上勁,我一再地忽然吃驚,偶爾抬起眼來,見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臉孔,它們比起那張像是高空行雲變幻無窮、陰晴不定無限生動的臉來,全部像些紙糊的或僵凍的臉孔。我彷彿坐在了死人堆裡,這一次親友聚會竟這麼可怕地了無生趣;當我一邊舀著糖放進茶裡、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別人應答著時,那張唯一的臉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陣陣熱血在推擁著它。觀察那一張臉曾經成為我的無上歡樂,而現在——想想實在駭然!——再過一兩小時我就只能最後一次重見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輕輕歎息了一聲,或竟發出了呻吟,因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來問我怎麼樣了,是否很不舒適,說我臉色發白呼吸緊促了。她這麼一問很是出我意外,馬上使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一個借口,我急忙承認確是患了頭痛病,請她允許我悄悄離開這兒,不讓別人發覺。

    「就這樣,我得到了脫身之計,立刻不再遲延,匆匆趕回自己的旅館。我走進屋子四顧寂寥,空虛淒涼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同時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見到就要與我永別的那位年輕人。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枉費心力地打開櫥櫃,換了衣服和腰帶,在鏡子裡仔細端詳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裝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願: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萬分急遽的一秒鐘裡,我這個意願立刻變成決心。我飛奔下樓找到管門的人,告訴他我要搭乘當晚的火車離開這兒。必須趕快準備:我打鈴喚來使女,讓她幫我收拾行李——時間確是很緊迫了。我們象上陣似地慌慌忙忙,將衣裳雜物胡亂塞進皮箱,這當兒,我暗自夢想著怎樣給他一場驚喜:我將他送上火車,等到最後,等到只剩下最後的一霎,當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別,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車去,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後夜夜——只要他願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著這些不禁心跳血湧,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好幾次一邊拿著衣裳扔進皮箱,一邊失聲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神經錯亂了。腳夫進來搬取行李,我瞪眼望著,全不明白他在幹什麼:我心裡激動得太厲害了,難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時間很緊迫,我估計已經是七點鐘了,最多還剩二十分鐘就要開車了。是的,我安慰著自己說,我現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陪著他一同走,不論多久多遠,完全聽憑於他,腳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帳房結算賬目。旅館經理將錢找還給我,我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有一隻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剛才假稱身體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來探望。我覺得眼前發黑了。我這時不需要她來看我,每一秒鐘的耽擱都意味著無法彌補的損失,可是,又不得不顧及禮貌,至少得要站著跟她談幾句。『你必須躺在床上,』她勸我說,『你準是發熱了。』倒也可能真是這樣,因為,我的脈搏急促,兩邊太陽穴不住地跳動像是擂鼓,一陣陣只感到眼前青影亂晃,彷彿就要暈倒。可是,我竭力撐持著表示感謝,實際上每一句話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關心來得不是時候,我真想一腳踢開她。這位不速之客偏偏戀戀不捨一再糾纏,她掏出古龍香水,還硬要親手替我抹揉太陽穴:我卻在計算著每一分鐘,急切地掛念著那個人,盤算著找個什麼借口,好擺脫這種教人受罪的體貼,我越是焦急不寧,卻越是使她擔心,到後來她差不多想要將我拖進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還在左說右勸——,我望了一眼前廳裡的掛鐘:只差兩份鍾就到七點半了,而七點三十五分火車就要開走。馬上,我像是無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開了我的表姊:『再見,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會她當時的驚愕,對那些大為詫異的旅館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氣衝出門外來到街上,逕直趕往車站。腳夫還在車站外面守著行李等候,我遠遠裡望見他慌張地向我打著手勢,便知道時間已經到了,我不顧命地奔向柵欄口,守柵欄的卻不放我過去:我忘了買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請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車蠕蠕開動了:我全身抖索,隔著柵欄張望,只盼著還能從一個車窗口再見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視、一次揮手,可是,火車漸漸加快,我再也無法認出那張臉來了,一節節車廂飛馳而逝,一分鐘後已經不見蹤影。

    只留下冉冉濃煙,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緩緩升騰。

    「我站在那兒大概已經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腳夫準是叫了幾遍不見我答應,才大膽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驚醒。他問我要不要將行李運回旅館。我想了一分鐘,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麼倉猝、那麼可笑,不能夠再回去了,我也不願意重回到那兒去,永遠不再回去,我這時真是萬般孤寂滿心煩亂,只好命令腳夫,教他將行李送到保管處暫時寄存。後來,在車站的大廳裡,在陣陣喧噪和往來不停的人群裡,我才盡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慮一番,找到一個解救的辦法,脫出憤恨懊喪、苦痛失望的重壓。因為——有什麼不可承認的呢?——我那時自怨自艾,責怪自己失去了與他重聚的最後機會,這個想法像一柄灼熱而鋒利的尖刀,殘酷地剜割著我的內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麼兇猛熾烈,殘酷的程度有增無已,令我傷痛至極直要高聲號叫,只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才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的唯一瞬間,表現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置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齊湧匯胸中。我從來,不論在這以前或以後,不曾像在這一秒鐘裡那樣,感到萬分駭愕滿腔怨忿,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堅意決,不惜魯莽從事,準備將長久積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拋擲出去,卻突然發現迎面堵著一道令人頓失知覺的牆壁,我被激情帶著一頭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說是完全失去知覺以後的舉動,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那簡直是發了癡,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幾乎羞於敘述,——可是,我對自己、對您曾經有過諾言,要作到無所隱瞞。我那時……重新開始尋找他……我尋索舊跡。

    想追回與他同處時的每一瞬間……我昨天與他一同逗留過的每一處所都在有力地吸引著我,我要去到臨街的花園,看一看我將他從上面拖起來的那張長椅,我想去那初見他的賭館,甚至也想上那個下等旅店去一次,只為了……只為了追懷往事。我還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輛馬車,沿著海岸再循舊路,重溫一遍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我真是神智昏亂了,竟這麼無聊、這麼幼稚。可是,您試想想,那許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來,簡直疾如電閃——我來不及再有別的感覺,只能像是猛受重擊昏迷不醒了。現在卻又過於急遽地從昏迷中覺醒過來,我記憶猶新,還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領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們稱之為記憶的東西真是一種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騙,——

    的確:一切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我們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奧妙,也許必須有一顆燃燒的心吧。

    「就這樣,我首先去到賭館,想看看他在那兒坐過的那張賭台,在許多只手裡面想像出他的一雙手來。我走了進去: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間屋子裡靠左邊的賭台旁。他的神態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種種姿式歷歷可辨:我可以像個夢遊人,閉著眼伸著手摸索到他所待過的地方。我就這樣走了進去,一徑穿過大廳、正在這時……當我從門口朝著紛亂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現了一件奇事……恰在我夢想著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見到——簡直是發熱病時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兒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剛才夢想著的模樣……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樣,兩眼牢牢盯著轉輪裡的圓球,臉色亢奮蒼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涼駭無比,直要叫出聲來,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了,我極力鎮定,趕緊閉上眼睛。『你神經錯亂了……你做夢了。……你發熱了,我對自己連連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見著了幻影……半小時以前他已經離開這兒了。』後來,我又睜開眼睛。可是,太可怕了:還像剛才那樣,他坐在那兒,明明是他……在千百萬隻手裡我也能認出來那是他的手……不,我沒有做夢,確實是他。他並沒有實踐自己的誓言,還不曾離開這兒,這個瘋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賭台,他又有了錢,我拿給他叫他回家的錢,他又陷入這種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來大賭特賭了,而我還在痛苦絕望地整個心兒飛向他。

    「我猛地一下衝上前去:一陣忿恨使我兩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發紅了,這個背棄誓言的人這麼無恥地欺騙了我,將我的信賴、我的情意、我的犧牲全都拋在腦後,我直想扼死他。

    然而,我還是克制著自己。我強迫自己放慢腳步(我費了多麼大的勁啊!)走近賭台站在他的對面,一位先生有禮貌地給我讓了一個座位。我們兩人之間隔著兩米寬的綠呢檯面,我像是坐在劇院樓廂裡觀劇一樣,能夠看清他的臉,正是這張臉,兩小時前我曾見它光采四射滿含感激之意,閃耀著欣蒙神恩的靈輝,現在卻又因為地獄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樣了,他的兩隻手,正是那兩隻手,今天下午我還曾見它們抱著教堂裡的經案立下最神聖的誓願,這時又彎曲如鉤地四面攫錢,像是兩隻嗜血的蝙蝠。因為,他這時贏了錢,一定已經贏了很多、很多錢: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亂堆著許多賭籌、許多金路易、許多鈔票,凌亂地纏在一處,他的手指,他的神經顫慄的手指,大得其樂地在錢堆裡來回抓搔扒弄。我看見他的手指緊捏著那些鈔票,將它們一一撫平折疊起來,翻轉著那些金市,喜滋滋地一再摩挲著,突然,他猛一下抓起了滿滿一把錢,扔到一處下注的方格裡。立刻,他的鼻翼兩側又開始飛快地連連抽動,管檯子的人的叫喊展開了他的兩眼,使它們露出了貪婪的光芒,從錢堆上抬起來瞪著前面,盯著那個正在跳動的圓球,他彷彿被一股激流帶著要向前衝,可是兩肘卻像是被牢牢地釘在了綠呢檯面上。他那一副著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現的更為可怕,更為駭人,因為,他現在的一舉一動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像是鑲嵌在金邊像框裡的照片,而這個金像框是我自己一時輕信給鑲嵌上的。

    「我們兩人相隔兩米面對著面,各自喘息不寧;我盯著他,他卻沒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見我,他誰也不曾看見:他只瞧著錢堆,目光只在向後倒滾的圓球上溜轉:他所有的知覺全被這個狂亂的綠色圓圈囚禁住了,只在那裡面來回奔突。在這個嗜賭如命的人眼裡,整個世界、整個人類全部熔化了,已被鑄成這片鋪著綠呢的方圍之地。我知道,我盡可以在那兒一連站上幾小時,他也決不會感覺出有我在場。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決心,繞著賭台走到他的背後,使勁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膊。他目光昏亂地抬頭望了一眼——他瞪著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鐘,活像一個醉漢被人從沉睡中猛力推醒,眼裡還是灰霧茫茫煙幛重重。然後,他似乎認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張著嘴,興致勃勃地仰看著我,喃喃地說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話來。

    「『運氣不壞……我走進來看見他在這兒,馬上知道要交運了……我馬上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說些什麼。我只看出他已賭得如醉如癡了,我看出這個神經錯亂了的人已經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願、他的諾言,忘了我,也忘了整個世界。可是,他這種瘋魔狀態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為著迷,我竟不由自主地應答著他,十分驚異地問他見到了什麼人。

    「『那邊,那個只有一隻手的俄國老將軍,』他悄聲告訴我說,直湊近我的耳朵,不讓這個秘密被別人偷聽去。『就是那位生著雪白的頰須、背後站著一個侍從的人。他老是贏錢,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準是有一套賭訣,我現在回回跟著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終都贏的……我昨天犯了個錯誤……不該在他走了以後還要賭下去……那是我的錯……他昨天一定贏了兩萬法郎……今天他照舊是回回得彩……我現在老跟著他……,現在……,「正說著話,他突然停住了,因為那當兒,管檯子的扯著嗓子嚷了一聲:『各位下注吧!』一聽到這聲嚷叫,他立刻移開目光,貪婪地注視著那個生著一部大白鬍子的俄國人,俄國人穩穩地坐在那兒不動聲色,意態從容地拿起了一個金幣,遲疑了一下又拿起一個來,一齊押在第四門上。馬上,我眼前這雙急切的手慌忙插進錢堆裡,抓起了滿滿一把金幣,也押在了同一門上。一分鐘後,管檯子的喊了一聲:『空門!』接著便將檯子上所有的錢全部攬走了,這時,他望著被人席捲而去的錢,竟像是遇著了什麼奇跡,您也許以為,他會要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吧:不,他整個兒忘掉我了;我早已從他的生活裡墜落消逝了、隱沒了,他全身緊張,眼裡只盯著那個俄國將軍,望著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兩個金幣,還不曾決定押在哪一門上。

    「我無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絕望。可是,您試想想我那時的心情:為了這個人,我拋棄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現在我在他的眼裡還不及一隻蒼蠅,不值得他懶懶地輕輕揮手驅趕開。那陣忿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湧起來。我猛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驚。

    「『馬上站起來!』我向他輕聲而帶命令口吻他說道。『想想今天在教堂裡許下的誓願吧,不守誓言的、沒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著我,神情惶惑臉色蒼白。他的眼裡突然露出頹喪的表情,像是一條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顫戰著。他彷彿猛然間記起了先前的一切,他彷彿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馬上走,求您原諒……』」

    「他的手開始整理著那堆錢,最初動作敏捷,很是毅然決然的樣子,可是後來,又慢慢兒變得少氣乏力的了,像是逢著了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個俄國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會兒……,』他飛快地抓起五個金幣,扔到俄國人下注的地方……『只賭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馬上就走……只賭這一注……只賭……』」

    「他的聲音又低沉下去了。圓球已經開始滾動,將他也帶著走了。這個著了魔的人又從我的手裡,也從他自己的手裡,滑脫了:平輪連連旋轉,圓球滾跳不停,他也跟著跌進裡面去了。管檯子的又在喊叫,又攬走了他那五個金幣;他輸了。可是,他並不曾轉過身來。他忘了我,忘了誓約,忘了一分鐘以前向我說過的活。他那雙貪婪的手又痙攣地攫取著漸漸消融的那堆錢,他的如醉如癡的兩眼閃閃熠熠,只顧盯著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塊磁石——他對面那位會給他帶來幸福的人。

    「我忍無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這一次卻推得十分著力。『立刻站起身來!馬上走!……您說過只賭一注的……』」

    「可是,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頭來瞪著我,臉上不再有卑順惶惑的神色,簡直是一張狂暴的臉,是一團怒火,兩眼的的如焚,嘴唇忿忿顫慄。『別攪擾我!』他向我吼道。『走開些!你給我帶來晦氣。你在這兒我老是輸錢。昨天是你連累了我,今天又來了。你走遠一點吧!』」

    「我頓時愣住了。可是,他這麼瘋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給你帶來晦氣?』我說,『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賊,你向我發過誓……』我還不曾說完,這個著了魔的人就從座位上猛跳起來,使勁將我推開,周圍的人紛紛騷動,他卻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顧一切地高聲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哪……哪……拿去,這是你的錢,』他扔給我幾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現在可該讓我安靜啦!』」

    「他嚷得那麼凶,完全像是著了魔,毫不理會有上百的人圍著我們。人人都在探頭張望,都在竊竊議論、指指點點、暗暗嗤笑,連隔壁大廳裡的許多人也紛紛好奇地擠了進來。我只覺得自己象被剝掉衣裳赤身露體站在這許多人面前……

    「『太太,請安靜一下!』1管檯子的很無禮地大聲叫道,一邊用把竿敲著桌子。他是在命令我,這個狠毒的傢伙的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慚得無地自容,我站在許多交頭接耳紛紛竊議的人面前,恰像一個被人將錢扔到臉上的妓女。兩三百隻肆無忌憚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忽然……當我羞愧難當避開眼去……竟忽然遇著了兩隻眼睛,驚駭萬狀地瞪著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喪魂失魄地瞧著我,張口結舌,高舉著一隻手,像是嚇呆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等她能夠有所行動,趁她還沒有從驚駭中恢復過來,我立刻衝出了大廳:我一口氣逃出門外,奔向一張長椅一—恰是那個著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張長椅。我也同樣力竭氣盡、同樣身疲心碎地倒在這條無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頭來站在千百個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會立刻遍體冰涼。我同時還又體驗到,我們平日誇誇其談稱之為心靈、精神或情感的那點什麼,我們稱之為痛苦的那點什麼,是多麼軟弱、淺陋而瑣屑的東西啊,所有這些即使大量湧現,也無法使一個受苦的肉體完全毀滅,一個人在這樣的時刻裡也還是血脈不停一息猶存的,不至於像一棵大樹那樣,受了雷擊立刻拔根倒地終結生命。我當時的痛苦僅僅只是那麼一下,僅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閉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張長椅,領會到一陣與世長辭的愉快感覺。可是,我剛剛說過,一切痛苦畢竟是懦弱的表現,在堅強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會悄悄隱退,我們肉體裡面留存著的生活感召似乎遠比我們精神裡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為強烈。我那麼地哀痛欲絕,後來怎會重又站立起來,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過,我終於又站立起來了,當然,腦子裡並沒有想到要作什麼。我突然記起,我的行李還在車站上存放著,我馬上有了一個主意,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兒,離開這個該詛咒的人間地獄。我對誰也不理睬,一氣跑到車站,打聽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車什麼時候開行;守門人告訴我十點鐘有一班火車,我立刻辦妥了托運行李的事。十點——從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開始時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充滿了種種荒謬透頂的情感變化,此起彼伏直如風雨交摧,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可是那時,我腦子裡別無他念,只有一個連連轟擊、不斷震盪著的音響:離開!離開!離開!我頭上血脈急湧,直像是有個木楔不停地打進我的太陽穴裡: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邊,回到過去,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車來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換車,一站接著一站,從巴黎到布隆,從布隆到多佛,從多佛到倫敦,從倫敦去到我的兒子那兒——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馳的火車裡,整整四十八小時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時不睡覺、不說話、不吃東西,車聲隆隆只有一個音響:離開!離開!離開!離開!最後,我走進了我兒子的鄉間住宅,人人感到意外,個個滿心驚詫:我的舉止和眼色裡一定有點什麼洩露出了我的隱秘。

    我的兒子想要擁抱我、親吻我。我連忙避開了他: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觸了。我什麼話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覺得必須洗淨旅途所受的塵穢,也必須洗去一切別的污穢,那個著了魔的人、那個毫無價值的人的激情彷彿還粘在我的身上。然後,我蜇進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時,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後也絕不會有的睡眠,這次睡眠使我現在已能體會躺在棺材裡瞑目長逝的況味。我的許多親戚對我溫存關切,像是對待一個病人,可是,他們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傷心,他們對我愛敬有加,我只感到滿心羞慚,我必須時時刻刻處處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聲慘叫。為了一時瘋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過他們,忘懷過他們,還曾經企圖完全撇棄他們,我多麼愧對他們啊。

    「後來,我無所事事,又去到法國,住在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小鎮上,因為,老有一個幻覺跟隨著我,使我感到無論誰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識破我的終生恥辱,便能窺見我的心境變異。我竟是這麼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潔,連靈魂裡最深處也不得安寧。常常,每當清晨醒來,我立刻驚惶恐懼不敢睜開眼睛。我馬上又記起了那一夜醒來時的感覺,唯恐突然發現身旁有個半裸的陌生人,我頓時像那次一樣,心上只有一個願望:趕快死掉。

    「然而,時間終是最有力量,年齡對於一切情感自有一種奇異的磨蝕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將至,死神的黑影已經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會顯得模糊黯淡,不再那麼明銳地刺激感覺,它們那種摧傷心情的力量就會減少許多了。漸漸地,我已能心定神寧無所驚悸了,又過了許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會上遇著一位奧國公使館的武官,一個年輕的波蘭人,我向他問起了某個家族,他告訴我,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們的兒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羅自殺死了,——我聽了這話不曾震慄一下。這事不再令我傷痛了,它也許——何必掩蓋自私的心理呢?——還曾使我感到慶幸,因為,我一直擔心會再遇到他,這點最後的恐懼現在完全消失了:我現在除了自己的回憶,再也沒有什麼不利於我的見證了。這以後我變得心神安謐了。人一上了年紀沒有別的特徵,只不過是對於過去不再感到不安罷了。

    「您現在該可以瞭解,為什麼我會突然要向您談起自己的遭遇,您為亨麗哀太太辯護過,您熱情地宣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整個命運,我當時曾經這麼想:我非常感激您,因為,我第一次覺著有人在替我申辯。我立刻暗暗忖量:將自己的內心傾吐一次,也許能解除心頭的壓抑,卸卻長日的憶想;如果這樣,我明天也許能夠去往蒙特卡羅,再走進決定過我的命運的那間賭廳,對他對我都會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這樣,壓住我靈魂的一盤巨石就會墜落,深深沉入過去,永遠不再浮現,我能夠將這些全部向您敘述,對我確有好處:我此刻心上輕鬆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樂了……我謝謝您。」

    說到這兒,她突然站起身來,我知道,她的話已經說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說點什麼才好。可是,她準是覺察到了我的窘態,連忙阻止我道:

    「不,請您不必說什麼……,我不想讓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對我說什麼……您聽完了我的話,我非常感謝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來握別。我不由得向她臉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動了:這位老太太的臉色令人驚異,她神態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卻又同時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還是由於心情惶亂,她的兩頰上忽然泛起一層霞暈。她那麼站著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憶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慚,她像新嫁娘一樣有些靦腆侷促了。我看出了這一點。更感到應該說一句話,表達我心上對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說不出什麼來了。於是,我彎下了腰,滿懷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顫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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