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節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星期日上午也同這迷惘惶亂的不眠之夜一樣漫長。大部分商店都關著門,把它們那些誘人的東西隱藏在放下的窗板後面。她走進一家咖啡館坐下,翻著報紙消磨時間。現在她已經記不起是什麼吸引她到這裡來,忘記了為什麼自己要跑到這個沒有誰等著她、沒有任何人要她的維也納來了。忽然間她想起:應該去看看姐姐呀,還有姐夫,她不是答應過他們嗎,再說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最好吃完飯再去,可別去早了,讓他們以為你是專為吃午飯而來的。自從有了兩個孩子以後,姐姐變得特別小心眼兒,只顧自己,花錢非常摳門兒,連一根骨頭都捨不得扔掉。到午間還有兩三個小時,她無意間信步來到維也納故宮博物館,發現今天參觀油畫展覽是免費的;於是她走了進去,心不在焉地從一個展廳踱到另一個展廳,在一張蒙著絲絨的長椅上坐下(這裡有不少這樣的椅子),觀察了一會走過自己身旁的參觀者,然後又站起來繼續溜躂,出了博物館又走進一個公園。時間每過去一分,她心中的孤獨感也隨著增長一分。當她終於在兩點鐘來到姐夫家門口時,已經很疲倦了,好像是踩著很深的積雪走來似的。說也湊巧,在大門口她竟碰上了他們全家:姐夫、姐姐和兩個孩子,每人都穿著假日的新衣,並且真心實意地為她的到來感到高興(這使她心裡感到一陣舒坦)。「哈哈,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上星期我剛跟內莉說,我們得寫封信給你,幹嗎老不來呢,嘻嘻,真是,你怎麼不早點來吃午飯呀!唔,不過,現在你就跟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們打算去雪恩布倫宮1,讓孩子們看看動物,還有,你瞧,今天天氣多好啊。」「好吧,我去。」克麗絲蒂娜說。是啊,知道有個去處多好!同人在一起多好!姐姐牽著兩個孩子,姐夫挽著克麗絲蒂娜的胳臂,一路給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他那寬寬的、慈眉善目的臉上,一張嘴滔滔不絕地講著,有時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臂。他日子過的不錯,這一點你百步之外就看得出,他是心滿意足的,並且這種心滿意足常常天真地形於言表。他們還沒有走到無軌電車站,他就已經向她透露了一樁巨大的秘密:明天他就要被他們的黨2選為區長了,不過他也完全有這樣的權利,剛從前線回來他就已經是小組長了嘛,如果弄得好,擊敗那些穿黑袍的傢伙3,他還可能進入下一屆市議會呢。
1雪恩布倫宮,維也納著名的皇家宮苑,參觀遊覽的名勝之一。
23當時奧地利執政的主要黨派是基督教社會黨(議會多數),社會民主黨也有不少議席。從這幾句話可看出弗蘭茨是屬於社會民主黨的,「穿黑袍的傢伙」指基督教社會黨。
克麗絲蒂娜走在他身旁,微笑著聽他講話。她對這個單純的小個子男人從來印象就不壞。他可以對各種小事感到高興,是個老好人,為人隨和,思想簡單,待人誠懇。她認為他的同志選他擔任現在這個小小的職務,他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可是,當她不時從側面偷偷瞅他一眼,看到他小矮個兒、紅腮幫、雙下巴、行動緩慢,走一步肚子就顫一下時,她簡直像頭一次見到他一樣大吃一驚,想到自己的姐姐:哎呀,姐姐她怎麼竟受得了……要讓這個男人挨著自己,我可受不了。但是,白天在大庭廣眾中同他在一起倒是挺好的。在鐵籠裡的動物面前,他和孩子們一樣,自己也變成了孩子。克麗絲蒂娜暗暗羨慕,心想:要是我也能再次為這些小事高興起來,不必一天到晚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折磨自己,該有多好!下午五點鐘,他們決定回家了(孩子們得早睡)。星期日乘車非常擁擠,大人先把孩子們使勁推上有軌電車,然後自己猛擠上去,站在軋軋急速行駛的車中擠得氣都喘不過來。克麗絲蒂娜不禁想起那擦洗得乾乾淨淨、在晨光中亮珵珵可以照見人影的小轎車:夾雜著芳香的晨風拂過面頰,還有那富有彈性的座椅、那窗外飛馳而過的自然景色。她閉上眼睛,身子雖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神思卻在另一個天地裡徜徉。就這樣恍恍惚惚不知過了有多久,直到姐夫拍拍她的肩,她才如夢方醒。「我們得下車了。你乘的火車還有一陣子才開,到我們家去喝杯咖啡吧。你先別動,我來給你們擠出一條路好下車。」
於是他使勁往前擠,像他那樣矮小的胖墩兒,倒也確實相當順利地用胳膊肘在那些吃力地閃開的肚子、肩膀和脊背中間東突西撞,開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來了。當他已經擠到車門時,一陣吵嚷聲突然爆發出來。「欸!我說你別這麼往別人胸口上撞行不行?真夠渾的!」一個披斗篷的瘦高個男人怒氣沖沖地衝他罵起來。「誰渾?大家都聽見了吧,他開口罵人!」姐夫也勃然大怒了。「誰渾?」夾在人堆裡的披斗篷的瘦子使勁朝姐夫擠過來,人們瞪大了眼睛,眼看一場吵鬧勢不可免。但是就在這關鍵時刻,姐夫那氣呼呼的聲音竟突然變了:「費迪南!啊呀,真巧,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可我差點還跟你吵起架來了呢!」對方此刻也先猛吃一驚,然後便啞然失笑了。兩人馬上拉住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簡直有點難捨難分,以致售票員不得不提醒他們:「兩位先生要下車就請快些!我們可沒時間等了。」「走,你現在就和我們一塊下車吧,我就住在這附近,嘿,真巧!走走走,跟我走!」披斗篷的瘦高個男子也喜笑顏開,他從高處把手擱在姐夫肩上,說:「好的,好的,小弗蘭茨,我當然跟你一起去!」兩人說著便一齊下了車。在站牌前姐夫站了一會兒,意外相逢的喜悅弄得他呼哧直喘,他滿面煥發著光彩,就像塗了一層油似的。「嘿嘿,真巧,我這輩子還真的又見到你了!我想過多少回呀:你究竟在哪裡呢?好幾次我打主意寫信到旅館打聽一下,問問你在哪兒。可你知道,我這人就是愛忘事,就是拖拖拉拉。這下你總算又露面了,嘿,真巧,我真高興死了。」
陌生男子同他面對面站著,他也同樣高興,這從他那微微顫動的嘴唇可以看出來。只不過這個稍微年輕一點的人顯得更為克制一些罷了。「是的,是的,是這麼回事,我完全相信你,小弗蘭茨,」他一面說,一面又從高處輕輕拍著矮個子的肩,「現在你倒是介紹我認識一下這兩位女士呀,哪一位是你經常對我講到的內莉,你的太太?」「當然,當然,我是要介紹的,你等一下,我剛才是一下子高興糊塗了。唔,真的,我真高興死了,費迪南!」接著他回頭對內莉和其他幾個人說:「這是費迪南,你知道的,就是我經常對你講起的費迪南-法爾納呀。我們兩個一塊兒在西伯利亞的木板棚裡睡過兩年呢。在那群魯提尼人1和塞爾維亞人當中——人家讓我們兩個同這些人硬擠在一起——在所有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唔,真的,費迪南,你不會不記得吧——只有他一個是好樣兒的,只有他像個樣子,只有同他你可以說說心裡話,只有他是靠得住的。嘿,真巧!唔,不過現在還是快上樓到我們家去吧,你的事我可是什麼都想聽聽。嘿,真巧,要是今天有誰告訴我,說我會遇到一件大喜事,我恐怕還不信呢——可不,要是我剛才上了下一趟電車,我們兩個興許這輩子就見不著啦。」
1魯提尼人,即烏克蘭人,特別指生活在奧匈帝國境內的烏克蘭人。
克麗絲蒂娜還從未見過她姐夫這個一向舉止遲緩、懶散拖拉的人像現在這樣敏捷、這樣活躍,他簡直是跑步上樓的。到了樓上,他第一個先把好朋友推進屋去。這位朋友臉上帶著幾分泰然的神情,寬厚地微笑著,順從地附和著他的戰友不斷爆發出來的熱乎勁兒。「來,脫掉你的外衣,好好休息一下,這兒,你來坐這把留手椅——內莉,給我們每人一杯咖啡,一點燒酒和香煙——好了,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唔,你可一點不顯年輕,我得說,你瘦得夠嗆呢。應該好好地、飽飽地喂餵你才行。」陌生男子馴順地讓姐夫看著他,姐夫那孩子般的快活勁顯然使他感到舒服。他那嚴峻、緊張、前額和顴骨十分突出的臉漸漸露出輕鬆的表情來了。克麗絲蒂娜也在看他,同時竭力回想的今天上午在藝術博物館看到的一幅畫,那是一個西班牙人畫的一幅修士肖像,她記不起名字來了,只記得那幅畫上的人有著同樣瘦骨嶙峋的、苦行僧式的臉龐,還有鼻樑骨兩側的一抹嚴峻神情。陌生男子親切地用手拍了拍姐夫的胳臂。「你說的對,我們真應該繼續像從前那樣一個罐頭分著吃,你那一身膘分一點給我正合適,我想,你掉幾斤肉沒多大關係,你太太也不會有意見吧?」
「現在你快說說吧,費迪南,我都快急死了:那時候,紅十字會來把我運走那會兒,我是第一批,你們另外七十個人本來應該第二天隨後來的。我們在奧地利邊境乾等了兩天。那裡所有火車上的煤都用光了。呵,那兩天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著、算計著你到底多會兒能來,我們到站長那兒去了不下一二十次,請他打個電報催一下,可當時是天下大亂,亂得一塌糊塗,有什麼辦法!過了兩天我們才又往前走,可是從捷克邊境到維也納就足足花了十七個小時!你說說,你們當時是怎麼回事啊?」
「哼,你就是在邊境再等上我們兩年也白搭!當時你們是走運,我們真是倒了邪霉。你們的車剛開走半小時就來了電報:前方鐵路線被捷克軍團炸毀了。於是我們只好又回西伯利亞去。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不過我們倒沒有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們原想可能會耽擱一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吧,可是哪裡想到最後成了兩年!這誰也沒料到。我們七十個人中只有十幾個熬過來了。紅軍、白軍、伏郎格爾1,打個沒完,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折騰來折騰去,把我們像袋裡裝的麥粒一樣甩過來甩過去。到一九二一年紅十字會才接我們繞道從芬蘭回來:是呀,我的夥計,我是什麼滋味全嘗過了,你明白,經歷過這些事的人大概是不會長多少膘的吧。」
1伏郎格爾(1878-1928),沙俄將軍,蘇聯國內戰爭時被紅軍擊敗。
「太倒霉了,你聽見了嗎,內莉?就是只差半個鐘點的事!可我一點不知道這些。我根本就沒想到你們會困在那個鬼地方,特別是想不到正好讓你碰上這事!偏偏是你!那麼這整整二年你都幹了些什麼呢?」
「夥計,要我什麼都講給你聽,今天一整天也說不完。我看,這兩年我把一個人能夠干的活兒都干遍了。我收割過莊稼、蓋過工廠廠房、叫賣過報紙、打過字,紅軍在我們城外作戰時,我還同他們一起打過兩個星期仗,等他們進城,我又在農民那裡挨家挨戶討飯過日子。唉——別談這些了;今天回想起來,我還真不明白怎麼現在還能坐在這兒抽煙呢。」
姐夫激動得要命。「-,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唉,你還不知道你這樣還算運氣好呢!我捉摸著,要是你和那些小伙子兩年呆在那裡沒人管,那就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小伙子,命運就是這麼硬要給你當頭一棒!-,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謝天謝地,你現在總算還好好的,說起來,碰上了那麼多的倒霉事,你今天居然還平平安安活著,真得說是交了好運呢!」
陌生男子從嘴上拿下煙卷兒,狠狠地把它按滅在煙灰缸裡。他的臉色陡地陰沉下來。「不錯,我可以說是交了好運——完全平安無事,或者說得準確點,差不多完全平安無事,只出了一點點小毛病,瞧這兒,斷了一個手指頭,而且是到了最後一天才出的事。對,我可以說是交了好運了。命運只不過是稍微捉弄了我一下而已。這是最後一天的事。那時我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們這最後一批人,讓人家死活硬塞進一間小小的營房裡。那天還在火車站卸了一車皮糧食,卸車只是為了拉著我們再往前走,按規定只能裝四十人的車廂,硬擠進去七十人,一個緊挨一個,轉個身都不行。誰要是想解手——哎喲,當著兩位女士的面我就不好講了。不過,不管怎麼說,能跟著車走就算是運氣,總算沒有被扔下吧。後來,在一個車站又擠上來二十個人。他們掄起槍托廝打了一陣,打贏的人搶先上了車,所謂上車,就是後一個人拚命把前一個人往車裡頂,一個接一個,擠進去一個又再來一個,也不管前面已經踩翻了五六個人。我們就這樣在火車上熬了七個小時,人摞人,人夾人,哼哼的,嚷嚷的,呼嚕呼嚕喘氣的,還有汗臭和別的臭味,什麼全有。我是臉沖牆站,手掌張開使勁頂著牆,要不,壓在硬木頭上我的肋骨非折斷幾根不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一個手指斷了,肌腱撕裂了。這以後又繼續站了六個小時,胸口憋得喘不過氣,差點悶死在裡面。下一站稍好一點,因為從車上扔出去五個死人,兩個踩死的,三個憋死的,扔完了又接著往前走,一直到天黑。對,可以說我交了好運,只不過是肌腱撕裂,斷了手指——一點小意思罷了。」
他抬起手來給大家看:第三個指頭鬆弛地耷拉著,也無法彎曲。「一點小意思,可不是嗎,參加了一回世界大戰,又在西伯利亞苦熬四年,才斷了個把指頭。可是,說來你不信,這一個壞死的手指在一隻活著的手上作用可大吶,你不能再繪圖了,就是說,想當建築師是不行了,也不能坐辦公室打字,需要干重活的地方,你一處也去不成。這麼一小股筋,這鬼東西,跟線一樣細,可這根線就拴著你的前程!這就好比你在一座房子的設計圖上出了一毫米誤差——一點小意思——可是以後整所房子就會因為這一點而倒塌。」
弗蘭茨吃驚地聽說,不斷重複他那句無可奈何的話:「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看得出他簡直就想好好撫摩一下費迪南的手。兩個女人現在也帶著嚴肅的表情,關心地看著這個陌生人。最後,姐夫又一次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說道:「好,你接著講吧——你回來以後又幹了些什麼呢?」
「就是我以前經常同你講的事唄!回來後我想繼續念工科大學,在哪裡斷的線就在哪裡接上吧。二十五歲再走進十九歲時離開去的學校大門。其實,如果真的學習,我是能學會用左手繪圖的,那樣不也行嗎,可是,這一次又有了障礙,又是一點小意思。」
「欸,又是什麼?」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安排的,你有什麼辦法:上大學要不少錢,而我恰恰就缺這麼點小意思——說來說去都不過是些小意思罷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家原先不是有錢的嗎?梅蘭1那邊,你不是有一所房子,有點地,有個酒店,還有個煙葉店和雜貨店嗎……還有……你那時都告訴過我的……你奶奶一輩子省吃儉用,連一顆扣子都捨不得扔掉,因為心疼劈柴和紙,又盡睡冰冷的屋子。她怎麼樣了?」
1梅蘭,即今意大利梅拉諾,第一次大戰前屬奧地利,是蒂羅爾州南部重要城市,一九一九年和南蒂羅爾一起劃歸意大利。
「不錯,她現在還有一座美麗的花園,一所漂亮的房子,簡直是座宮殿!我就是剛乘無軌電車從那兒來的:從城外萊因茨那家養老院來。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才收容了她。要說錢嘛,她也有一大把,滿滿一盒,全是以前出的那種一千克朗1一張的新票子,足足二十萬克朗。白天她把這筆錢擱在箱子裡,夜裡就壓在褥子底下。醫生們都笑她,養老院的看守們也樂她。二十萬克朗!她是奧地利好公民啊,把梅蘭那邊的東西全賣掉,葡萄園、小酒店和煙葉店,全都變賣了,因為她不願做意大利的國民,就把它們全換成了嶄新的、漂亮的一千克朗大票子,這些戰爭年代的產兒,真是叫人愛不釋手啊!好了,可現在怎麼辦呢?她把這些新票子放在錢盒子裡藏在褥子底下,硬說它們將來有一天還會值錢的,這些當時相當於二十頃或者二十五頃地、一所漂亮的磚石房子和質地很好的祖傳老式傢俱、用四五十年的辛苦換來的票子,要讓她相信已經變成一堆廢紙了,這怎麼可能呢!老太太怎麼也想不通。是呀,好心的老奶奶七十五了,不明白現今世界的事理了,她還一直相信仁慈善良的上帝,相信上帝能伸張人間正義呢。」
1克朗,一八九二至一九二四年奧國貨幣名稱。
他從衣袋掏出一個煙斗,拚命往裡裝煙,然後使勁地吧嗒起來。克麗絲蒂娜立即覺出這一動作是為了發洩憤怒、這種冷漠、強烈、帶有嘲笑意味的震怒正是她所熟悉的,於是她感到某種親切和舒暢。姐姐不快地把頭扭向一邊。顯然她心裡對這個一點不考慮別人而把滿屋子弄得烏煙瘴氣、像哄小學生一樣對待她丈夫的人起了一種反感。她不滿意丈夫在這個衣衫襤褸、抱著敵對情緒、而且簡直是——她從談話氣氛中嗅出了這一點——滿腦子叛逆思想的人面前那種唯唯諾諾的樣子,不滿意這傢伙跑到她家來,在她們平靜生活的池水中投下一塊塊石子。弗蘭茨自己則聽得目瞪口呆,他只是好心地、驚愕地一個勁兒看著他的夥伴,不斷結結巴巴地說他那什麼內容也沒有的「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他每次總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動,然後再重新開始。「唔,對,那麼——接著講呀,後來你又幹什麼來著?」
「雜七雜八,來回折騰唄。起初我以為,要是我附帶著幹點活,掙點錢就能繼續上大學了。可是實際上遠遠不夠,那點錢不過也就剛能填飽肚子。是啊,小弗蘭茨,我想幹活、掙錢,可是銀行、機關、商店決不會有工作留著等我們這樣的人去幹,我這個在西伯利亞度過了兩個冬天的假期、又帶著一隻有殘疾的手回來的純粹多餘的人,到哪兒找工作都碰上『對不起,很遺憾』的釘子,到處都已經坐滿了手指沒毛病的、大腹便便的傢伙,走到哪裡,我都由於自己撈到的那點『小意思』而變成了後手。」
「可是——像你這種情況,恐怕是有權領取殘廢軍人撫恤金的吧。你不是已經喪失勞動能力或者說部分喪失勞動能力了嗎,這樣你一定能領到一筆補助的呀,你是有這個權利的啊!」
「你這樣看嗎?我本來也這樣想。我也覺得,要是一個人丟了房子、丟了葡萄園、失掉一個手指,還失去整整六年光陰,國家總有那麼點義務幫他一把吧。可是,夥計,在奧地利什麼事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原先也以為自己的情況是夠格了,就去傷殘人員管理局,對他們說明我在什麼地方服過役,又把傷殘手指給他們看。然而沒有。第一,我必須出具證明,確證這手指系戰爭致殘,或者是戰爭的後果所致。這事可不大好辦,因為戰爭一九一八年就結束了,而致殘是一九二一年,當時的情況又不司能有人作記錄以備將來有案可查。不過,實在要證明也不是絕對不行。問題是出在第二點:那些先生們有一個重大的發現——唔,弗蘭茨,你會吃驚的——這就是:他們發現我根本就不是奧地利公民!說我的洗禮證上寫得明白,我是出生在梅蘭區,應是梅蘭人,要想成為奧地利公民,我原先應該及時申請保留奧地利國籍才行。好了,這麼一來什麼全吹了!」
「可為什麼……為什麼你早先沒有申請呢?」
「唷,你現在提的問題可跟那夥人一樣荒唐了!好像他們一九一九年在西伯利亞的茅草房和木棚裡把奧地利政府公報張貼出來了似的!夥計,當時我們住在韃靼人的村莊裡,連維也納究竟是歸波希米亞還是歸意大利管都不知道,這同我們倒也毫不相干,我們著急的是到哪兒可以弄塊麵包填填肚子,想法子治治身上的虱子,關心的是怎樣跑它五個小時的路設法弄到一盒火柴或者一撮煙葉。真是承蒙關照!我早該申請保留奧地利國籍!好了,最後他們總算給了我一張破表格,上面寫著:『根據一九一九年九月十日《聖日耳曼和約》1第六十五條以及第七十一、第七十五條諸條規定的精神』,我將可能『成為奧地利公民』!但是,我寧願拿這張廢紙和你換盒埃及煙抽,拿著這張破玩意兒我走到哪處衙門都碰釘子,一分錢也沒得著。」
1《聖日耳曼和約》,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在法國馬日耳曼簽訂的對奧和約。據此,歐洲一些國家的疆士有了變動。
現在弗蘭茨激動起來了。他突然感到一陣高興,因為他覺得在這件事上他可以幫得上忙。「唔,這件事讓我來幫你辦吧,你放心好了。這事咱們是一定能想法辦到的。如果要證人,我就可以證明你服過役,我們黨的那幾個議員我又認識,他們準會幫我的忙,這樣你會得到一封市政當局的介紹信——哈,一定能辦成,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的好朋友,我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一步也不想再跑了。我跑夠了,你不知道,我哼哧哼哧帶著多少破紙東跑西顛啊,軍人證件、公民證件、市府開的證明、意大利公使館開的證明,還有什麼無產業證明,再加上別的一大堆五花八門的破爛紙片兒。這裡蓋個戳,那裡蓋個章,材料寄到東,證明寄到西,這些車費、郵費加起來,比我一年乞討來的錢還要多!腿跑腫了,心傷透了。我去過聯邦總理辦公處、去過陸軍部、去過警察局、去過市政府,哪一處不是叫人轟出來,哪裡的又陡又窄的梯子我沒有爬上爬下,哪裡我沒有氣得恨恨地往痰盂裡啐過唾沫!唉,算了吧,夥計——我寧可餓死在路邊,也不願再像蠢驢拉磨那樣,從一個衙門到另一個衙門來回轉悠了!」
弗蘭茨驚愕地看著他,那樣子就像他在做什麼虧心事時讓他的朋友抓住了似的,大家都感覺出,他是在為自己過著安逸日子深感內疚。他湊近費迪南問道:
「那麼,眼下你在做什麼呢?」
「什麼都干,碰上什麼幹什麼唄。現在我在弗洛裡茲鎮一個建築工地當技術檢查員,是個臨時性工作,可以說這活一半是設計師,一半是監工。給的工資還湊合,我想,他們會一直僱用我到工程結束或者公司破產為止的。然後我又會找到點別的事幹,這我倒不犯愁,可是,要說以前我同你講過的理想,就是我們兩人一起睡在木板床上講的那些話,什麼想做個設計師、搞搞橋樑建築那一類想法,現在是徹底吹了。我在鐵絲網後面迷迷糊糊、暈暈乎乎、渾渾噩噩耽誤掉的時間,現在是再也補不回來了。大學的門對我已經關閉,我再也打不開這道門。我那把開門的鑰匙,在戰爭開始時就讓人用槍托從手裡打落在地,現在還埋在西伯利亞的爛泥塘裡呢-,別說這些了,你還是再給我來杯白蘭地吧——煙酒是你我在戰場上學會的全部能耐!」
弗蘭茨順從地給他斟上一杯。斟酒時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嘿,真想不到,嘿,真到不到!一個像你這麼勤快。這麼聰明、這麼能幹的小伙子,給逼得東跑西顛,受這份罪!真的,簡直氣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擔保,你是個人才,是個有出息、幹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負重任而當之無愧晤,情況一定會變化的,事情一定會有轉機,你的努力一定會有結果的。」
「一定會?-!在回來的整整五年中,我也這麼想過。可是這個『一定』是個咬不動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勁拚命搖動,這顆核桃還不一定能從樹上掉下來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們從教科書上學來的那套什麼要忠誠老實的說教不大一樣……我們不是蜥蠍,尾巴讓人揪斷了它又會馬上自己長出來。夥計,要是人家用刀子從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這人生最寶貴的時光,那麼你怎麼說也是個殘廢人了,即便像你說的,能平安無事回到家裡還算是交了好運。如果我現在找個工作做,我的能耐並不比一個有點技術的學徒工或者一個不大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鏡子,樣子像有四十多歲了。沒法子,咱們是生不逢時,這活活給挖掉的六年青春時光,這個大傷口,哪位妙手回春的醫生能讓它癒合?誰來給你一點補償?國家嗎?這個高級騙子、高級小偷!請你告訴我,在你們那四十幾個部當中,什麼司法部、國民福利部、貿易部、交通部,平時、戰時都管事的各個部,有哪一個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著《拉德茨基進行曲》1和『上帝保佑』2騙人,把我們趕上戰場,今天又在向我們胡吹些別的什麼玩意兒了。唔,夥計,誰要是躺在爛泥塘裡,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麼美妙啊。」
1《拉德茨基進行曲》,奧地利作曲家老約翰-施特勞斯(1804-1849)獻給奧地利元帥拉德茨基(1766-1858)的著名進行曲。
2「上帝保佑」,奧地利當時國歌的首句。
弗蘭茨一直瞠目結舌地坐著,這時他覺察到了妻子那很不耐煩的目光。他感到左右為難,於是就開始替朋友說好話:「唉呀,費迪爾1,你今天這樣說話,我可真認不出你來了。你們還不知道他那時候的樣子呢,那會兒他是所有的人當中最守規矩、最有耐心的,是那一大幫雜七雜八的人中間惟一老實正派的。我還記得他們領他來到戰俘營時的情形,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那時才十九歲。當時別的人都高興得要死,心想這下子可以不必再去送命了,只有他臉色鐵青,氣的是人家在部隊後撤時半路攔截,使他還沒出車廂就當了俘虜,氣的是他不能為祖國而戰,不能為國捐軀了。還有,我還記得他剛來到我們那裡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他直接從神甫、從母親那裡就到軍隊裡去了),那一天晚上他跪在地上祈禱了很久。那時候,要是誰拿皇帝、軍隊開玩笑,他簡直就恨不得同這個人拚命。當時他就是這麼個人,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正派最老實的,對於當時報上說的、團隊命令上寫的,他全都打心眼裡相信,可是現在他竟說出這些話來!」
1費迪爾,費迪南的-稱。
費迪南陰鬱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曾經像小學生一樣天真,什麼都相信。可是你們擦亮了我的眼睛!難道不是你們從第一天起就告訴我,這一切全是欺騙,我們那些將軍都是草包,軍需們都是慣竊,誰要是兩手空空誰就是蠢貨?當時誰是大布爾什維克,是我還是你?你這小子,當時是誰大談特談世界社會主義和世界革命?是誰最先拿起紅旗,跑到軍官們那裡把他們佩帶的花結扯下來?嗨,這些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是誰在總督府前,站在蘇維埃特派員旁邊發表演說,說被俘的奧地利士兵已不再是皇帝的僱傭兵,而是世界革命的戰士了,他們將班師回國,以便粉碎資本主義制度,建設一個有秩序的、正義的王國?唔,當你吃上了心愛的火腿,喝上了美味的啤酒時,你那消滅舊制度的雄心到哪裡去了?我斗膽動問,高級社會主義者先生,你們到底在哪兒進行了你們的世界革命呢?」
內莉氣呼呼站起來,開始收拾餐具。現在她不再掩飾她對丈夫在自己家裡居然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這個陌生人教訓感到的氣憤了。克麗絲蒂娜也看出姐姐生氣了,然而她同時也感到一種奇特的舒暢,當看到她姐夫,這位未來的區長,縮做一團地坐在一旁,終於不得不窘態畢露地為自己辯護時,她真有點憋不住想大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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