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僕 文 / 曾樸
卻說鳳孫忽聽稚燕一路喊將進來,只說他放了上海道,一時心慌,倒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別大驚小怪地嚇我,說正經,連公公那裡端的怎樣?」稚燕道:「誰嚇你?你不信,看這個!」說著,就懷裡掏出個黃面泥板的小本兒。鳳孫見是京報,接來只一揭,第一行就寫著「蘇、松、太兵奮道著章誼補授。」鳳孫還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號墨晶鏡往鼻樑上一推,揉一揉眼皮,湊著紙細認,果然仍是「蘇、松、太兵備道著章誼補授」十一個字。心中一喜,不免頌了一聲佛號,正要向那玉琢觀音頂禮一番,卻恍恍惚惚就不見了稚燕。抬起頭來,卻只見左右兩旁站著六七個紅纓青褂、短靴長帶的家人,一個托著頂帽,一個捧著翎盒,提著朝珠的,抱著護書的,有替他披褂的,有代他束帶的,有一個豁琅琅的搖著靜鞭,有一個就向上請了個安,報道:「外面伺候已齊,請爵爺立刻上任!」真個是前呼後擁,呵ど喝六,把個蒙懂小爵爺七手八腳地送出門來。只見門外齊臻臻地排列著紅呢傘、金字牌、旗鑼轎馬,一隊一隊長蛇似地立等在當街,只等鳳孫掀簾進轎。只聽如雷價一聲呵殿,那一溜排衙,頓時蜿蜿蜒蜒地向前走動。走去的道兒,也辨不清是東是西,只覺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繩的通衢廣陌,一片太陽光照著馬蹄蹴起的香塵,一閃一閃地發出金光。誰知後來忽然轉了一個彎,就走進了一條羊腸小徑。又走了一程,益發不像,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騎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邊是惡木凶林,一邊是危崖亂石。鳳孫見了這些凶險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裡去呢?記得出門時有人請我上任,怎麼倒走到這荒山野徑來呢?」原來此時鳳孫早覺得自己身體不在轎中,就是剛才所見的儀仗從人,一霎時也都隨著荒煙蔓草,消滅得無影無蹤,連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獨自一個在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一腳絆一腳地望前走去。正走間,忽然眼前一黑,一陣寒風拂上面來,疾忙抬頭一看,只見一座鬱鬱蒼蒼的高岡橫在面前。鳳孫暗喜道:「好了,如今找著了正路了!」正想尋個上去的路徑,才想走近前來,卻見那岡子前面蹲著一對巨大的獅子,張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睜了奔霆掣電的雙瞳,豎起長鬣,舒開鐵爪,只待吃人。在雲煙縹緲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進去,隱隱約約顯出畫棟雕樑,長廊石舫,丹樓映日,香閣排雲;山徑中還時見白鶴文鹿,綵鳳金牛,遊行自在。但氣象雖然莊嚴,總帶些陰森肅殺的樣子,好像幾百年前的古堡。恐怕冒昧進去,倒要碰著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反為不美。鳳孫躊躇了一回,忽聽各郎各郎一陣馬官鈴聲,從自己路上飛來,就見一匹跳澗爬山的駿馬,馱著個揚翎矗頂的貴官,挺著腰,仰著臉兒,得意洋洋地只顧往前竄。鳳孫看著那貴官的面貌好像在那裡見過的,不等他近前,連忙迎上去,攔著馬頭施禮道:「老兄想也是上岡去的?兄弟正為摸不著頭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來了,是極好了,總求您攜帶攜帶。」那貴官聽了,哈哈地笑道:「你要想上那岡子麼?你莫非是瘋子吧!那道兒誰不知道?如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兒,還是跟著我上東邊兒去。」說著話,就把鞭兒向東一指。鳳孫忙依著他鞭的去向只一望,果然顯出一條不廣不狹的小徑,看那裡邊倒是暖日融融,香塵細細,夾岸桃花,爛如雲錦,那徑口卻有一棵天矯不群的海楠,卓立在萬木之上。下面一層層排列著七八棵大樹,大約是檀槐楊柳、靈杏棠杞等類,無不蟠干梢雲,濃陰垂蓋,的是一條好路,倒把鳳孫看得呆了。正想細問情由,不道那貴官就匆匆地向著鳳孫拱了拱手道:「兄弟先偏了!」說罷,提起馬頭,四蹄翻盞地走進那東路去了。鳳孫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腳要追,忽聽一陣悠悠揚揚的歌聲,從西邊一條道兒上梨花林吹來,歌道:
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梨花東邊桃,白的雲來紅的雨,紅白爭嬌,雨落雲飄,東海龍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兒折了腰,君欲東行,休行,我道不如西邊兒平!
鳳孫尋著歌聲,回身西望,才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兒上,處處夾著梨樹,開的花如雲如雪,一白無際,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風也不通。鳳孫正在忖量,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兒,頭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腳踏無底靴,面上烏墨塗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面拍著手,一頭唱著歌,穿出梨花林來,一見鳳孫,齊連連招手道:「來,來,快上西邊兒來!」鳳孫被這些童兒一唱一招,心裡倒沒了主意,立在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面前,東一張,西一張,發恨道:「照這樣兒,不如回去吧!」一語未了,不提防西邊樹林裡,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東邊路上刮剌剌地捲去。一會價,就日淡雲淒,神號鬼哭起來。遠遠望去,那先去的騎馬官兒,早被風刮得帽飛靴落,人仰馬翻;萬樹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連路口七八株大樹,用盡了撐霆喝月的力量,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只抵抗了三分鐘工夫,唏-忽喇倒斷了六株。連那海楠和幾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飛入雲霄,不知飄到哪裡去了。這當兒,只聽那梨花林邊,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歡呼雷動,搖頭頓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誰知這些童兒不喊猶可,這一喊,頓時把幾個烏嘴油臉的小孩,變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有的搖著驅山鐸,有的拿著迷魂幡,背了驪山老母的劍,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使了齊天大聖的金箍棒,張著嘴,瞪著眼,耀武揚威,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撲來。鳳孫這一嚇,直嚇得魂魄飛散,尿屁滾流,不覺狂叫一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正危急間,忽聽面前有人喊道:「鳳孫休慌,我在這裡。」鳳孫迷離中抬頭一看,彷彿立在面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心裡只當是觀音顯聖來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薩救命呀!」只聽那人笑道:「什麼菩薩?菩薩坐在桌兒上呢!」鳳孫被這話一提,心裡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呸!哪裡是南海白衣觀世音,倒是個北京褲-莊稚燕,嘻著嘴立在他面前。看看自己身體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爐裡供的藏香只燒了一寸,高岡飛了,梨花林、桃花徑迷了,童兒妖怪滅了,窗外半鉤斜月,床前一粒殘燈,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方曉得剛才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想起剛才自己狼狽的神情,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裡謀幹的事倒忘懷了,只顧有要沒緊地道:「你在哪兒樂?這早晚才回來!」稚燕道:「阿呀呀,這個人可瘋了!人家為你的事,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鳳孫聽了這話,才把番菜館裡遞給他匯票、托他到連公公那裡討准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不覺心裡勃的一跳,忙問道:「事情辦妥了沒有?」稚燕笑道:「好風涼話兒!天下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兒!我從番菜館裡出來,曾敬華那裡這麼熱鬧的的窩兒,我也不敢踹,一口氣跑上連公公家裡,只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兒的,誰知道還是撲了一個空。老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問著他們,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萬壽的事情,內務府請了去商量,說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橫豎事兒早說妥了,只要這邊票兒交出去,自然那邊官兒送上來,不怕他有紅孩兒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你說對不對?」鳳孫一聽「紅孩兒」三個字,不覺把夢中境界直提起來,一面順口說道:「這麼說,那匯票你仍舊帶回來了?」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夢兒,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門狂喊,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裡,忽然暗暗吃驚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當了!照夢詳來,小孩者,小人也,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裡變著法兒的捉弄我。小徑者,小路也,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裡,我是沒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風波。」想到這裡,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看見一個白衣老婦,不覺恍然大悟道:「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今日特地來托夢點醒我的。罷了!罷了!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倒是十二萬的一張匯票,總要想法兒騙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著說道:「既然你帶回來,很好,那票兒本來差著,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兒的事?數目對了就得了。」鳳孫道:「你不用管,你拿出來,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願意掏出來,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兒,不好十分-著不放,只得慢慢地從靴頁裡抽出,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沒有錯呀!」一語未了,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就往自己衣袋裡一塞。稚燕倒吃了個驚道:「這怎麼說?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來了!」鳳孫笑道:「不瞞稚兄說,票子是沒有錯,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錯了。如今想過來,不幹這事了。稚兄高興,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兄弟是情願留著這宗銀子,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兒姐兒的了。」稚燕跳起來道:「豈有此理!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你要想想,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謀的!連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給你鬧神鬧鬼,跑了半個多月,這才摸著點邊兒。你倒好意思,輕輕鬆鬆說不要了。我可沒臉去回復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聽聽!」鳳孫仍笑嘻嘻地道:「回復不回復,橫豎沒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當兒,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一個是面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一個笑瞇瞇只管賴皮,一個急——無非撒潑。正鬧得沒得開交,忽聽砰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家人,手裡拿著一封電報,走到鳳孫身旁道:「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說著,伸手遞給鳳孫,就回身走了。鳳孫忙接來一望,知道是從杭州家裡打來的,就吃了一嚇,拆開看了看,不覺說聲「僥倖」,就手遞給稚燕道:「如今不用爭吵了,我丁了艱了!」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只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幾時動身。鳳孫道:「這裡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當時彼此沒興,各自安歇去了。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預備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外面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有的說姓魚的托了後門估衣鋪,走王府的門路的;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在皇上御前保舉的。鳳孫聽了這些話,倒也如風過耳,毫不在意,只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趕辦。又歇了一兩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
單說稚燕替鳳孫白忙了半個多月,得了這個結果,大為掃興。他本願意想做魚陽伯的引線的,後來看看魚陽伯的門第、資財、氣概都不如章鳳孫,所以倒過頭來,就擱起陽伯,全力注在鳳孫身上。誰知如今陽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窩兒反給估衣鋪裡的郭掌櫃佔了去,你想他心裡怎麼不又悔又恨呢!連公公那裡又不敢去回復,只好私下告訴他父親轉說,還求他想個法兒出出這口惡氣。一日清早,稚燕還沒起來,家人來回:「老爺上頭下來,有事請少爺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徑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間書房內,掀簾進去,滿屋靜悄悄的,只見兩三個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裡低著頭寫一封書信,看見稚燕走來,一抬眼道:「你且坐著,讓我把高麗商務總辦方安堂的一封要緊信寫了再說。」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寫的,全是高麗東學黨謀亂的事情。原來那東學黨是高麗國的守舊黨,向來專與開化黨為仇,他的黨魁叫崔時亨,自號緯大夫的,忽然現在在全羅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眾五六萬,首蒙白巾,手執黃旗,倡言要驅逐倭夷,掃除權貴。高麗君臣惶急萬狀,要借中國護商的靖遠兵船前去助剿。那時駐紮高麗的商務總辦,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勝的,不敢擅主,發電到總理衙門請示。小燕昨日已經會商王大臣,發了許借的回電,現在所寫的,不過要他留心觀察,隨時稟報罷了。稚燕看著信,隨口道:「原來高麗反起了亂事了!」小燕道:「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更要厲害,恐怕要求中朝發兵赴援哩!」說著,那信已寫好,擱在一邊,笑嘻嘻道:「叫你不為別的,你知道今天上頭出了一件奇事嗎?魚邦禮革職了,倒連累金貴妃、寶貴妃都革了妃號,降做貴人。寶貴妃還脫衣受了七十廷杖。兩妃的哥哥致敏,貶謫到邊遠地方,老佛爺怒的了不得。聽說還牽涉到聞韻高太史,只為他是兩妃的師傅。幸虧他聞風遠避,總算免了。」稚燕半驚半喜地道:「爹爹知道這事怎麼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爺聽了誰的話,忽然從園裡回來,一徑就到皇妃宮中,拿出一個小拜匣,裡頭都是些沒有的字紙,不知道老佛爺為什麼就天威不測起來,只說金、寶兩貴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所以立刻下了這道嚴旨。」稚燕立起來仰著頭道:「原來也有今日!論理這會兒事情鬧得也太不像了,總得這位老聖人出來整頓整頓!」說著話,一抬頭忽見一個眉清目秀、初交二十歲的俊童,站在他父親身旁,穿著娃兒臉萬字縐紗袍,罩著美人蕉團花絨馬褂,額上根青,鬢邊發黑,差不多的相公還比不上他嬌艷,心想我家從沒有過這樣俊俏童兒,忽然想起來道「呀,這是金雯青那裡的阿福,怎麼到了我家來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見,因笑道:「這是雯青那裡有名的人兒,你從前給他同路進京,大概總認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裡歇了出來,還沒投著主兒呢!求我賞飯,我可用不著,只好留著等機會薦出去吧!」小燕一面說,一面阿福紅著臉,就走到稚燕跟前請了一個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不差,你給我上金雯青那裡去走一趟吧!這幾天聽說他病又重了,我也沒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禮到就得了。」當時稚燕答應下來,自去預備出門。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原來雯青那日,看張夫人出房後,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自把被窩蒙了頭,只管裝睡,並不瞅睬彩雲。彩雲見雯青顏色不好,也不敢上來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瓜子兒。房裡冷清清的無事可說,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聽了雯青的口氣,看了彩雲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兒瞧破了幾分。後來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說有那班獻慇勤的婆兒姐兒,半真半假的傳說,張夫人心裡更明白了。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心卻在那邊,常常聽候消息。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後,雯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張夫人倒詫異起來,暗道:「難道就這麼罷了不成?」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癒,感了氣,不要有什麼反覆嗎?想到這裡,倒不放心起來。那時更深人靜,萬籟無聲,房裡也空空洞洞的,老媽兒都去歇息了,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裡去打盹兒。張夫人只得獨自個躡手躡腳,穿過外套房,來到堂屋。各處燈都滅了,黑——的好不怕人!張夫人正有些膽怯,想縮回來,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裡一點燈光,窗簾上映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逕到房門口。正要揭起軟簾,忽聽雯青床上悉悉索索地響,響過處,就聽雯青低低兒地叫了「彩雲、彩雲」兩聲。並沒人答應。張夫人忖道:「且慢,他們要說話了,我且站著聽一聽。」這當兒,張夫人靠在門框上,從簾縫裡張進去,只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台上,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兒,發出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地。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一角帳兒,伸出頭來,臉上似笑不笑的-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雲榻,只管發愣。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原來彩雲正卸了晚妝,和衣睡著在那裡,身上穿著件同心珠扣水紅小緊身兒,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灑花褲,一搦柳腰,兩鉤蓮辮,頭上枕著湖綠C紋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拖枕畔,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掩著酥胸,眉兒蹙著,眼兒閉著,頰上酒窩兒還-著點淚痕,真有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種妖艷,連張夫人見了心裡也不覺動了一動。忽聽雯青歎了口氣,微微地拍著床道:「-,哪世裡的冤家!我拼著做……」說到此嚥住了,頓了頓道:「我死也不捨她的呀!」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吁吁披上衣服、套上襪兒,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著鞋兒,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兒上,捱著彩雲身體倒下,好一會,顫聲推著彩雲道:「你到底怎麼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只管裝睡,給誰嘔氣呢?」原來彩雲本未睡著,只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懷著鬼胎,只好裝睡。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雯青道:「這算什麼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麼樣辦嗄?有這會兒哭的工夫,剛才為什麼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說著,也垂下淚來。彩雲聽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裡,哽噎著道:「我只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拼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由你去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只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只恨我一時糊塗,上了人家的當,只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雯青-定彩雲,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你真後悔了麼?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兒沒有別的,好在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過幾天兒藉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裡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這麼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彩雲聽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哭、二分像笑地道:「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從小只愛玩兒。這會兒悶在家裡,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麼,在家膩煩了,聽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幾個寒噤。彩雲道:「你怎麼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氣怪冷的,你怎麼皮袍兒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兒嗎?」說時,又湊到彩雲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只見彩雲笑了笑,一面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面挽上頭髮道:「算了吧,你別作死了!」那當兒,張夫人看了彩雲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氣,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只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晚景無話。
從此一連三日,雯青病已漸癒,每日起來只在房中與彩雲說說笑笑,倒無一毫別的動靜。直到第四天早上,張夫人還沒起來,就聽見雯青出了房門,到外書房會客去了。等到張夫人起來,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飛也似地在院子裡跑進來。張夫人喝住道:「大驚小怪做什麼!」那小丫頭道:「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氣哩,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趕出去了。」張夫人道:「知道為什麼呢?」小丫頭道:「聽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兒遞給老爺,不知怎麼的,說老爺沒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只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兒,正彎了腰低頭拾了那碎片兒,嘴裡倒咕嚕道:『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兒。』這話未了,不防拍的一響,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阿福吃一嚇,抬起頭來,又是一下。這才看見老爺抖索索地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忘八羔!白養活你這麼大。不想我心愛的東西,都送在你手裡。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阿福吃了打,倒還嘴強說:『老爺自不防備,砸了倒怪我!』老爺越發拍桌的動怒,立刻要送坊辦,還是金升伯伯求下來。這會兒捲鋪蓋去了。」張夫人聽了,情知是那事兒發作了,倒淡淡地道:「走了就完了,嚷什麼的!」只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時間,就聽雯青出門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濤蹲百怪,情天雲雨證三生。
不知雯青趕去阿福,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