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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再交出一層皮! 文 / 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

    已經砍過一次頭,能不能再砍一次?能。從一個人身上已經剝過一層皮,能不能再剝一層?能!

    這全是在我國勞改營裡發明的。這全是在群島上想出來的!不要再說只有作業班才是對世界懲罰學的貢獻了。勞改營內的再判刑難道不是貢獻?從外邊滾滾而來的各條水流到達群島以後並不平緩下來,並不無邊無涯地流淌開去,而是重新被抽進再偵訊的管道。

    無情的暴虐統治也罷,專制政體也罷,最野蠻的國家也罷,只要它的已被捕者不能再被捕,已入獄者無處再入獄,已判刑者無人再傳訊,都是值得祝福的啊!

    但是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多這一切都是可以的。用斧背去砸一個被打翻、死定、絕望了的人是何其便利!「專打倒下的人!」——這就是我國獄吏們的道德觀。我國行動特派員們的道德規則是——用屍體當墊腳石!

    勞改營內的偵訊和勞改營內的審判可以認為也是在索洛維茨群島上誕生的。但是那裡的辦法簡單:直接趕到鐘樓下,「突,突」兩下就解決問題。在五年計劃和癌病灶擴散的時代,開始採取勞改營內再次判刑的辦法代替子彈。

    若是沒有第二次(第三、第四次)的刑期。怎麼能達到把他們永遠隱藏在群島懷抱裡並把所有預定消滅的人統統消滅掉的目的?

    刑期的再生,像蛇皮的生長一樣,是群島的生存形式。我國勞改營熱鬧了多少年,我國的流放地冰冷了多少年,這種黑色的威脅就在犯人的頭頂上籠罩了多少年:第一次刑期還沒有服完,又來了新的。在勞改營內再次判刑的事年年都有,但以一九三七——三八年和戰爭年代最為普通。(一九四八——四九年再次判刑的重點轉移到了獄外:有些人本該在勞改營內再審判一次,可是當時疏忽了,放過了,現在只得把他們從外面再趕回勞改營。這些人就是叫做「二進宮」的。至於那些在本營內再次判的,連專有名稱也沒有得到。)

    一九三八年實行再次判刑時,不搞再次逮捕,不搞營內偵訊,不經過營內法庭,只把全體作業班成員叫進登記分配科,在新判刑期的通知上簽個字就行了。(如果你拒絕簽字,也不過把你簡單地關關禁閉而已,就像處罰你在禁止吸煙的地方吸了煙一樣。而且還很近人情地向你解釋:「我們並沒有說你犯了什麼罪,只要你在通知書上簽個字。」)——這還是一種善心吧,機器也是有善心的。科雷馬結的是十年,沃爾庫塔還要輕:有八年的,有五年的,由特別庭決定。反抗是徒勞無益的——在群島的沒有盡頭的黑胡同裡,八年和十八年,以十年開頭和以十年收尾,難道有什麼差別?你的身體今天沒有被抓爛、撕碎,這就是唯一重要的了

    現在可以這樣理解:一九三八年營中判刑的流行病的病源是上面的指示。上面忽然覺得過去判得太輕,應當加足份量(有的就得槍斃),才能嚇住沒進來的。

    但是戰爭期間營內辦案的流行病又補加了來自下面的快樂的火花,帶上了民間主動性的特徵。上面大約有指示下來,戰爭時期,凡可能成為叛亂核心的最鮮明顯眼的人物都應加以鎮壓和隔離。各地嗜血的兒郎們立即看出這條礦脈裡大有寶藏,也就是自己不上前線的借口。看來不止一個勞改營裡猜出了這個奧秘,並且作為一個有益、機智、救命的想法迅速傳開了。勞改營裡的契卡戰士們也是在堵機關鎗眼,只不過是用別人的身體罷了。

    讓歷史家體會一下那些年代的氣息吧:戰線節節東移,德國人包圍了列寧格勒,打到莫斯科城下,佔領沃羅漢口,到達伏爾加河岸、高加索山麓。後方男人越來越少,每一個健康的男人身影都招來責難的目光。一切為了前線!為了阻擋希特勒,政府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只有膘肥體胖、皮白肉嫩、閒著沒事的勞改營軍官們(還有他們在國家安全部門的兄弟)照舊留在後方的職位上。越是深入西伯利亞和極北地帶越可以放心。但要清醒地懂得:安逸的生活是不牢靠的。上面一聲吆喝:「喂,把那些臉蛋紅紅的、手腳麻利的勞改幹部們統統清出來!」一切都會完了。沒有隊列經驗?可是思想覺悟高嘛!如果分配到民警、督戰隊還算幸運。弄不好,那就是編進軍官營!投入斯大林格勒戰役!一九四二年夏天,一些軍官學校整個收攤,全體學員沒有結業就被送上火線。警衛隊裡年輕力壯的押解員已經全抽光了———結果並沒出什麼事。勞改營並沒有散架。這說明即使沒有特派員,看來也不會散架(已經有這個風聲了)。

    免征待遇——就是生命!免征待遇——就是幸福!怎樣才能確保自己的免征待遇?一個簡單而自然的想法就是必須證明自己的必要性,證明如果沒有契卡的警惕性,勞改營就會爆炸(這是一鍋沸騰的柏油!),那時我們光榮的前線便會崩潰。白胸脯的行動特派員們正是在這些凍土帶和泰加林的勞改點裡抵擋著第五縱隊,抵擋著希特勒!這是他們對勝利的貢獻!他們不辭辛勞地進行著一次接一次的偵訊,揭露著一個又一個的陰謀。

    在這以前只是不幸而疲憊的勞改犯們通過互相奪取日中食的方式進行著生存競爭。而現在大權在握的契卡行動員也無恥地參加進來了。「今天該你死,我還要活到明天!!」但更好是用你這骯髒的畜牲的小命把我的死亡推得遠遠的!

    於是乎一個「叛亂集團」就在烏斯特一維姆炮製出來了:共十八人!當然是企圖解除警衛隊的武裝,奪取他們的武器(半打舊步槍)!——下一步呢?下一步計劃的規模實在難以想像:他們想把整個北方發動起來!向沃爾庫塔進軍!向莫斯科進軍!與曼納海姆會合!各地的電報和報告像雪片似地飛來:破獲一起重大密謀!勞改營內情況不穩!行動幹部亟需進一步加強!

    這是怎麼啦!每一座勞改營裡都發現密謀!密謀!密謀!規模越來越大!涉及面越來越廣!這些詭計多端的老弱病殘!他們裝作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是他們瘦骨嶙峋的生了糙皮病的手卻暗地裡伸向機關鎗!噢,謝謝你,契卡行動科!噢,祖國的救星—一「第三廳」!

    一幫狐群狗黨坐在這樣的一個「第三廳」(布裡亞特蒙古治達勞改營)裡;契卡行動科長索科洛夫、偵查員米羅年科、行動特派員卡拉什尼科夫、索西科夫、奧辛采夫。他們議論道:我們可落後了!人家那裡全有密謀,我們卻跟不上去!我們這裡當然是有重大密謀的,但該是什麼內容?當然是「解除警衛隊武裝」嘍,沒問題是「逃往國外」嘍。因為畢竟是國界線近,希特勒遠。京推開頭呢?

    像一群肥壯的惡狗撕扯一隻病瘦掉毛的家兔一樣,這一群藍衣狗向不幸的巴比奇猛撲過來。這個以前的北極探險者,以前的英雄,現在成了一個渾身潰瘍的垂死者。戰爭爆發的時候他不是差點沒把「薩得闊」號破冰船奉送給德國人嗎?現在的密謀當然得由他牽線了!現在正該用他那患壞血病的垂死的身體來搭救他們那些喂肥了的身體了。

    「即便你是個很壞的蘇聯公民,我們一樣有辦法強迫你執行我們的意志。你會跪下來求饒的!」「你不記得?——我們會提醒你!」「寫不出來?——我們幫你寫!」「還要考慮?——關禁閉,口糧降到三百克一天!」

    另一個行動人員說的是:「很可惜。你以後當然會明白執行我們的要求是明智的。但是要等到我們可以用手指頭把你像根鉛筆似地折斷的時候就太晚了。(他這種形象的說法是哪裡來的?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契卡行動學教科書裡有某個不知名的詩人給他們編出來的一套現成的句子?)

    現在由米羅年科偵訊:巴比奇剛被帶進屋,一股美味可口的飯菜的香氣就浸透了他的肺腑。米羅年科叫他靠近冒著熱氣的牛肉紅菜湯和煎肉餅坐下。然後,好像沒有看見紅菜湯和肉餅似的,甚至好像也沒有注意到巴比奇看見了這些東西似的,開始親切和藹地舉出足以解除良心負擔和證明為什麼可以並應當提供假證的十大論據。他友好地提醒:

    「你第一次從外面抓進來的時候,曾經試圖證明自己無罪——結果不是失敗了嗎?不是失敗了嗎?因為你的命運是在你被捕前就決定了的。現在也一樣。現在也一樣。好吧,好吧!吃飯,吃飯!趁熱吃掉……如果你不犯傻——我們就可友好相處嘛。今後你就能有吃的,有用的……不然的話……」

    巴比奇動搖了!生活的飢餓壓倒了真理的飢渴。要他寫什麼,他就寫什麼。誣陷了二十四個人,其中他認識的只有四個!在整個偵訊期間一直供給他好吃好喝,但不餵飽,以便一遍反抗就可以再用飢餓來治他。

    讀著他臨終前寫的自述,你不由得會發顫:一個勇敢的人竟會從怎樣的高處跌落到怎樣的低處!我們全都可能跌落……

    於是毫不知情的二十四人或被拉去槍斃,或被加上新刑。開庭前巴比奇被派到國營農場去當了清潔工,後來出庭作證,後來得到了一個新的十年,把原來的十年沖銷。但是還沒有服完第二次刑期就在營裡死掉了。

    而治達「第三廳」的那幫惡棍呢?……會有人去調查這幫惡棍吧?!總會有人的!當代的人們!後代的人們!……

    而你呢?……你原以為進了勞改營就可以把心裡話全倒出來了嗎?以為在這裡至少可以發發牢騷:判得太重!伙食太壞!勞動太多!或者你原以為在這裡可以重複那個導致你被判刑的舉動了嗎?這些話你只要說出一句。你就毀了!你就注定要得到新的十年了。(誠然,自勞改營內新判的十年開始之日起,原來的十年便告結束,所以該著你服完的不是二十年,而不過是十三到十五年的樣子……但反正是比你剩下的壽命長一些。)

    你確信你一直是像魚一樣地沉默嗎?結果還是照樣把你抓起來了?這仍然沒錯!不管你怎麼表現也不能不抓你。要知道抓人並不是因為你觸犯了什麼,而且因為要抓人,這仍是在外面實行的那個槍打出頭鳥的原則。當「第三廳」的惡棍們準備打獵的時候,他們按花名冊挑選勞改營裡最顯眼的人們。然後把名單口授給巴比奇……

    在勞改營裡韜光養晦更加困難,因為這裡一切都在別人眼皮底下。人要自救只有一個辦法:使自己等於零!絕對的零。一開始就等於零。

    事後再給你加上個罪名是一點也不困難的。「密謀風」一刮過去(德軍開始退卻),從一九四三年起,大量的「鼓動」案就蜂擁而至了。(教父們仍然不想上前線!)例如在布列波洛姆營裡形成了一套現成的罪名?

    ——旨在反對聯共(布)和蘇聯政府的政策的敵對活動(怎麼樣敵對——由你自己去理解吧!);

    ——發表失敗主義讕言;

    ——以誹謗方式談論蘇聯勞動人民的物質狀況(說實話就是誹謗)。

    ——流露恢復資本主義制度的願望(!);

    —一對蘇聯政府發怨言(這尤其可惡!你是什麼東西,畜牲!還要發怨言?領到了「十盧布」(十年)。就該悄悄地呆著去!);

    一個七十高齡的前沙皇外交官被指控從事以下鼓動。

    ——說蘇聯工人階級生活不好;

    ——說高爾基是個不好的作家。絕不能說他們做得太過頭了。罵高爾基從來是要判刑的,是他把自己擺到了這個地位。比方洛赫切姆拉格(烏斯特一維姆附近)的斯克沃爾佐夫撈到了十五年,罪名之一就是:

    ——拿無產階級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和某個資產階級詩人相比較。

    起訴書裡就是這樣寫的,這對判刑已經夠用了。從偵訊筆錄上可以查明「某個」是指什麼人。原來是——普希金!你看,為普希金也能獲罪——這誠然是少見的例子!

    這麼說來,那個真的在白鐵車間說過「蘇聯就是一個大營區」的馬爾京松只得了十年,真該謝天謝地了。

    還有那些只得了十年而未被槍斃的拒絕上工者,他們也該感謝上帝。

    這倒正合行動處的心意——將來可以再判新的刑期,這使得行動處今後的存在有了意義。等到戰爭結束以後,當再說什麼密謀甚至什麼失敗主義情緒都不會有人相信了的時候,他們將根據日常生活條款加判刑期。一九四七年在多林卡農業勞改營裡,每個星期天都在營區裡舉行公判。有在地裡挖土豆時在篝火上烤吃土豆案;有從地裡偷吃生胡蘿蔔和白蘿蔔案(過去貴族老爺的農奴如果受一次這樣的審判,他們會說什麼?!);所有這類事情,按剛頒布的「六-四」法令,都給了各五年和八年的徒刑。有一個快服完了刑的前「富農」,他使喚一頭營裡的小公牛,不忍心看它挨餓。他拿了一個精蘿蔔喂——不是自己!——這頭營裡的牛,結果得了八年。當然,「社會親近分子」是不會給牛吃東西的!老百姓的生命就是這樣十年十年他被奪走了——該活的還活著,該死的就死了。

    但這些再次判的徒刑的可怕之處還不在於年頭數字的本身,不在於年頭的憑空決定的異想天開的漫長,而在於這個二次刑期還需要你怎樣去得到,還需要你怎樣沿著積滿冰雪的管道爬過去領取。

    對於一個勞改犯說來,似乎逮捕算得了什麼?對於一個曾從家裡的熱被窩裡被逮捕過的人,從光板鋪的不舒服的工棚裡被捕本來算不了什麼。而實際上可大大地不好受呢!工棚裡生著爐子,工棚裡發給全份口糧——但是看守員來了,半夜裡拽拽你的腳丫子:「收拾東西!」唉,真不想走啊!……人們,人們,我是愛你們的!」……

    勞改營內的偵查監獄。如果它不比勞改營本身更壞,能叫什麼監獄,拿什麼促成你認罪呢?這類監獄必需是寒冷的。如果不夠寒冷——就只許你穿著內衣呆在監室裡。有名的沃爾庫塔的三十號(這是犯人們從契卡人員那裡學來的叫法。契卡按這個監獄的電話號碼稱呼它)是在北極圈內用木板釘成的一座工棚,零下四十度,靠燒煤來取暖,一天只給一木盒,這當然不會是因為沃爾庫塔缺煤。還故意難為人——不發給引火柴,生火——只給鉛筆桿那麼大一塊木片。(順便說一句,逃亡者被抓回來是脫光了關在這個三十號裡的。兩個星期以後還活著的,發給一套夏季服裝,不發棉坎肩。下沒鋪的,上沒蓋的。讀者!請你這樣睡一夜試試看,工棚裡大約是零上五度)。

    偵查期間的幾個月,犯人們就這樣蹲著。他們在這以前早已被多年的飢餓、奴隸勞動耗乾了。現在要結果他們更不用費事。吃的嗎?——按「第三廳」的規定:有的地方是三百五十克,有的地方是三百克,在三十號則是二百克黏如爛泥的麵包,比火柴盒稍大。一天一次照見影的菜湯。

    但是即使你什麼字都簽了,承認了,投降了,同意了在可愛的群島再度過十年,也不會馬上暖和過來。開庭以前還要把你從三十號轉押到名氣也不小的沃爾庫塔「偵訊帳篷」。這是一座最普通的帳篷,而且還是破的。地下沒有銷板子。北極的凍土就是地板。篷內面積為7X12米,當中擺著一個當爐子用的鐵桶。單層通鋪是用樹棍排成的,靠近爐子的地方總是由盜竊犯佔據。政治賤民題在四周或地上。躺下去能看見天上的星星。你必定會祈禱上蒼:快些給我判罪吧!快些宣判吧!期待開庭就像期待得救。(有人會說,如果不吃巧克力,不穿皮襖,人是不能這樣在北極圈內生活的。可是在我國——能!我們蘇維埃人,我們群島上著——能!阿爾諾德-拉波波爾特像這樣蹲了好幾個月——因為省法院巡迴審判團遲遲不到納裡揚一馬爾這地方來。)

    再提出一個偵訊監獄供您選用——科雷馬的奧羅圖坎懲戒勞改點,離馬加丹五百零六公里。一九三七至三八年的冬季。帆布木料結構的新村,實際就是一些帶窟窿的帳篷,但外面總算還有薄木板護著。每一批新來的犯人,每一小群送來偵訊的新的犧牲品,在進門之前就看到:這個小村落裡的每一座帳篷,除了開門的那一面,三面都圍著一保一垛的僵硬的屍體L這並不是為了嚇唬人,純粹是因為沒有別的法子:人要死,雪有兩米厚,雪下是永久凍土。)接下去就是熬煞人的等待。需要在帳篷裡等著,直到轉解到原木搭成的偵查監獄。但是捕獲量太大——從整個科雷馬摸來了太多的家兔,偵查員接應不暇。運來的人當中,大多數人的命運是等不到第一次訊問就死掉。帳篷裡擠成一團,連腰都伸不直。板鋪上、地上都躺滿了人。一連躺幾個星期。(謝爾潘京卡會回嘴說:「難道這就算擠嗎?我們那兒等槍斃的人是在草棚裡站著的,不錯,總共只站幾天。那個擠勁就別提了。給他們喝水——其實就是從門洞裡把碎冰塊扔到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的手都伸不出來,沒法接住冰塊,只好用嘴接。)沒有洗澡的地方,也不放風。渾身發癢。個個像發了瘋似地抓癢。全都在棉褲、棉坎肩、襯衣、內褲裡捉——但是不肯脫下來捉,太冷。又大又白的鼓鼓囊囊的虱子像營養充足的乳豬。一掐——血濺到臉上,指甲上一層黃漿。

    每次午飯前值班看守員站在門洞裡喊:「有死人沒有?」「有。」——誰想多掙一口麵包,去拖屍!屍體抬出去碼在死屍垛上。誰也不悶死者姓名!口糧按人數發。每份三百克。一天一腳菜湯。還發給一條衛生檢驗不合格的北鱒魚。那東西很鹹。吃了它就想喝水,但開水從來沒有,根本沒有。有裝著冰水的木桶。要喝好幾缸子才能解渴。T.C.M.勸朋友說:「不吃北鱒魚才能活命!你們從麵包裡得到的熱量全消耗在用肚子捂熱這些冰水上了。」但是人們不肯放棄一塊白給的魚肉,結果是吃掉它又得去喝水。內裡的寒冷使他們不住地打哆嗦。M.自己沒有吃魚——所以現在能向我們介紹奧羅圖坎情況的是他。

    工棚裡擠作一團的人群眼看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幾個星期以後把工棚裡剩下的人一起攆到外頭去點名。在不習慣的晝光下,他們看清了彼此的模樣:臉色慘白,鬍子老長,掛著排成長串的蚊子,嘴唇發紫變硬,眼睛摳了下去。按登記卡點名時,應到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沒人應聲的卡片放在一邊。這樣就查明了誰留在屍堆上逃避了偵訊。

    在奧羅圖坎活下來的人都說,他們寧願要毒氣室……

    偵查?全照偵查員的意思進行。違抗他的意思的,已經永遠閉上嘴了。像契卡行動員科馬羅夫說的:「我只需要你的右手——在筆錄上簽名……」刑訊嗎?嗯,當然是上辦法,原始得很——用門縫夾手,全都是屬於這一類的。(讀者,請試試!)

    法庭?有個什麼勞改營審判委員會,這是由省法院領導的營內常設法庭,和區級人民法庭一樣。法制取得了勝利!還有證人出庭呢!不過他們是「第三廳」用一遊菜場買來的。

    在布列波羅姆,審判某個作業班的成員,出庭作證的往往是他們的班長。偵查員楚瓦什人克魯季科夫逼著他們出庭:「不然我要撤掉你班長的職,把你送到伯朝拉去!」其中一個班長尼古拉-龍仁(高爾基市人)出庭作證說:「是的,伯恩施坦說過『辛格爾』牌進口縫紉機好,國產的『波多爾斯克』縫紉機不能用。」好,這就夠了!對於高爾基省法院巡迴審判庭(主席-布霍寧,還有兩個本地的女共青團員茹科娃和科爾金娜)難道還不夠用嗎?十年!

    布列波洛姆勞改營裡還關過一個叫安東-瓦西裡耶維奇-巴雷別爾金的鐵匠(本地人,唐沙耶夫城裡的)。營裡審的所有案子都有他出庭當證人。將來有誰遇到他、就請握握他榮譽的手吧!

    好了,再有一次遞解就算完了。為了不讓你產生將來和證人算帳的想法,需要把你轉解到另一個勞改點去。這次的速解不遠——無非是沿窄軌鐵路乘平台車走三四個小時。

    該進醫院的現在可以進醫院了。如果兩隻腳還能挪窩——明天一早請你去推小車。

    契卡的警惕性萬歲!它使得我國免於戰敗,使得契卡行動人員免於上前線!

    戰爭期間槍斃的人不多(如果不談我們倉皇撤離的那幾個共和國),更多的是給勞改犯「鉚」上新的刑期:契卡行動人員要的不是消滅這些人,而是破案。判了刑的人勞動也罷,死掉也罷,這已經是屬於生產管理方面的問題了。

    反之,一九三八年迫不及待的最高意願是——處決!所有勞改營裡都盡其所能地處決,但殺人最多要數科雷馬(「加拉寧大屠殺句和沃爾庫塔(「卡什凱京大屠殺」)兩個地方。

    卡什凱克大屠殺是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老磚窯」這個名稱相聯繫的。這是沃爾庫塔以南二十公里的一個窄軌鐵路火車站的名字。

    一九三七年三月的托洛茨基分子絕食鬥爭取得「勝利」並且上當受騙以後,從莫斯科派來了一個「格裡戈羅維奇委員會」對罷工分子進行偵訊。在烏赫塔以南離羅普恰河鐵橋不遠的泰加森林裡,築起了一道用原木排成的圍牆,在這裡建立起一座新的隔離所——烏赫塔爾卡。在這個地方對鐵路幹線南段的托洛茨基分子進行偵訊。委員會派到沃爾庫塔的一個成員叫卡什凱京。他在這裡讓所有的托洛茨基分子一個個地從「偵查帳篷」裡通過了一遍(動用了笞刑!),並沒有十分勉強他們認罪,只是在那裡開列一個「卡什凱京名單」。

    一九三七——三八年的冬天,把托洛茨基分子,還有民集派分子(民主集中派)從各個集中地——錫爾-雅加河口的帳篷營、科斯馬奇、西瓦亞-馬斯卡、烏赫塔爾卡統統拉到老磚窯(有的人根本沒有經過偵查)。只有幾個最著名的人物因公審的需要送到莫斯科去了。到了一九三八年四月,在老磚窯一共集中了一千零五十三人。在窄軌鐵路的一側的凍土上有一座長條形的舊木棚。先讓罷工分子住進去,後來人員增加,在旁邊又搭起兩座破舊的帳篷,外面什麼也沒有覆蓋。每座帳篷裡要住二百五十人。他01在裡面怎麼住法,根據奧羅圖坎的情形我們已經可以猜到。20X6米的帳篷當中放著一個當火爐用的汽油桶,每天發給一小提桶煤,人們把虱子扔進爐子增加點溫度。帳篷布裡面上蒙著厚厚一層霜。板鋪上位子不夠,只能輪流躺著或走來走去。一天發給三百克麵包,一缺菜湯。有時候,不是每天,發給每人一小塊鱘魚。沒有水,散發碎冰塊當飲水。不消說是從來不洗臉的,洗澡房也沒有。滿身出現壞血病的斑點。

    但是這裡有一點比奧羅圖坎更壞,在托洛茨基分子當中添派了一批勞改營內的「衝鋒隊員」——盜竊犯,其中還包括一些判了死刑的殺人犯。當局專門對這些人做了交代,要ˍ「擠磨擠磨」那些政治畜牲。如果幹得好,他們這些盜竊犯得到減刑。盜竊犯很樂意地接受了這個既愉快又合乎他們性情的委託。他們被指定為組長(現在還有人記得其中一人的外號——「嚴寒」)和分組長。他們手持棍棒來回走動,毆打這些前共產黨員,還變著法兒地凌辱他們:逼他們趴在地上給自己當馬騎;拿來他們的衣物,在上面拉一泡屎,然後扔進爐子裡燒掉。有一間帳篷裡的政治犯向盜竊犯們撲過去想弄死他們,盜賊們狂叫,押解隊為了保護社會親近分子,從外面朝帳篷開了火。

    盜竊犯們的凌辱最嚴重地摧毀了前不久的罷工者們之間的團結和意志。

    二十年的殘暴的革命激情在老磚窯的寒冷破爛的棲身所裡,在簡陋不暖的火爐裡漸漸化為灰燼,也包括被關在這裡的許多人。

    俄國政治鬥爭的傳統似乎也!陸到了它的末日。

    老磚窯的犯人們由於人類固有的希望的本能仍然以為會被發送去建設一項新的工程。他們在這裡受罪已經有好幾個月,實在痛苦難忍。果然,四月二十二日(具體日期沒有充分把握,因為這一天可是列寧的生日啊!)開始集合第一批解犯,共二百人。凡被叫到的人,都去領回自己的背包,放在雪橇上。押解隊帶著隊伍朝東,走進渺無人跡的凍土帶,遙遠的前方是薩列哈爾德。盜竊犯坐在後面運行李的雪橇地落在後面的人只注意到一件蹺蹊的事:行李從雪橇上掉下來,一件、兩件……可是沒人去拾。

    隊伍走得很有精神:某種新的生活、新的工作在等待著他們,就算是勞累不堪的吧,但也不會比在這裡等待更壞。可是雪橇遠遠地落在後面了。押解隊也開始落在後面——隊前、隊側都沒有他們的人了,全都跟在後面。這有什麼,押解隊的鬆弛——這也是一種好的跡象。

    陽光照耀著。

    突然密集的機槍火力從看不見的地方、從耀眼的雪原裡開始向行進中的黑色隊伍掃射。囚犯們有的倒下,有的還站著,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死神披著陽光和白雪的法衣降臨了,他是無罪的、善心的。

    這是一支以即將到來的戰爭為主題的幻想曲。披著北極斗篷的劊子手們(據說大都是格魯吉亞人)從用積雪構築的臨時工事裡一躍而起,奔向大路,用手槍給還活著的補一顆子彈。在不遠的地方挖好了一些大坑,這時候已經趕上來的盜竊犯們動手把屍體拖到那裡面去。使盜賊們頗為掃興的是,死者的東西一概都燒掉了。

    四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在同一地點用同一方法又槍殺了七百六十人。

    押回沃爾庫塔的有九十三個人。這些是盜竊犯,顯然還包括眼線一內奸。

    能指出名字的有羅伊特曼、伊斯特紐克、莫德爾(國家文學出版社編輯)、阿里耶夫。盜竊犯有塔吉克-尼古拉耶夫斯基。我們不能準確地說出每個人究竟為什麼被饒恕,但很難想像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還有人指出過一個姓莫德爾的。現在我收到了一封集體來信,對莫伊謝-約瑟夫維奇-莫德爾的情況提出糾正,說他不是在老磚窯被饒命的,而是在押送這批要殺的犯人到那裡去以前就讓他離了隊。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個對於正統派們很典型的插曲:新調來的一個內務幹部原來是莫-莫德爾在彼得格勒工農兵代表蘇維埃軍事革命委員會偵查委員會時的老戰友(也就是說在十月的日子裡一起整治過人)。那位戰友在名單裡發現了莫德爾,就偷偷地抽出了他的檔案,因而救了他一條命。

    關於卡什凱京大屠殺的資料是我從一同坐牢的兩個犯人那裡收集的。其中一個曾親臨其境,是被饒恕的。另一個是個很愛瞭解情況的人,他當時就有過把這個事件寫出來的強烈願望。他不失時機地去考察過現場,詢問過所有能問的人。

    但是從遙遠的派遣地押來的死囚們到達得比較遲。他們陸陸續續地五人或十人一批來到這裡。劊子手小分隊在老磚窯車站上把他們接收下來,帶到一間破舊的洗澡房前面(那是一間裡面牆上釘了三四層被子的小木屋)。命令死囚們把衣裳脫在雪地上,光著身子走進去。在裡面用手槍打死。這樣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消滅了大約兩百人。死屍放在凍土上燒掉。

    老磚窯的那座木棚和烏赫塔爾卡的帳篷後來也都燒掉了。(可是那間「洗澡房」被裝上平台車,拉到窄軌鐵路三0八號路標處甩在那兒了。我的友人就是在那兒對它進行了研究。那裡面架滿了血污,牆板上的彈洞像篩子眼。)再談一件槍殺托派的事,也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是弗朗茨-迪克勒說的(他是個巴西猶太人。在紐約聽多了蘇聯的宣傳,一九三七年在一艘希臘船上當電報員來到列寧格勒,溜號上了岸,要參加社會主義——馬上就撈到了徒刑)。一九三八年春天他在沃爾庫塔窄軌鐵路魯德尼克-烏薩段當搬閘工。有一回契卡行動科給他們下了一道命令:斷絕交通,不裝煤,預備四節平台車,兩節生爐子的悶罐車,是為了運犯人到烏薩。一大群牽著狗的押解隊帶來了二百五十個犯人,裡面有五十名慣匪,其餘是托派,八名婦女。大部分人穿得很好——裘皮帽,裘皮領,皮箱。迪克勒在其中看到了他熟悉的安德列欽,南斯拉夫人,但卻是一個地位很高的美國共產黨員,福斯特和白勞德的戰友:先前迪克勒在麥迪遜花園廣場上聽過他的演說,近日在營區裡見過面,知道了他的罷工的成果——他們開始得到干口糧,休假日,有了單獨的作業班和工棚。現在他們被裝上了光板平台車,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就這麼拉走了。安德列欽看見了他,臉朝另一面,好像不是對他,使足了勁喊:

    Frank!JustListen,don』tsayaword!Thisistheend.Wearegoihgtobemurderedincoldblood!Frank!Listen!Ifyouevergetout,telltheworldwhotheyare:abunchofcut!throats!assas-ins!bandits!

    他一再地喊著同樣的話。迪克勒在發抖。平台車上,跟他並排站著一個科米族的老警衛,在抽他的羊角煙斗。當安德列欽停下來的時候,平台車上的犯人們齊聲議論起來,聽到了女人的哭聲,顯然很多人聽懂了用英語說的話。押解隊長吹哨讓列車停下,朝天開了幾槍。全都靜了下來。隊長喊叫著說:「你們幹嘛要造反?你們不是要單獨住嗎?這回就單獨了。口糧,工作都會有的!」

    車接著往前開。在茲梅卡站上停下來。把犯人帶下平台車,列車返回魯德尼克。車組人員都知道這個茲梅卡站:那兒從來沒有勞改點,也沒有人家。

    窄軌鐵路上交通斷絕了兩天。後來趕馬車的說:犯人們被帶進一條峽谷,迎面埋伏了機槍手,同時開槍射擊。

    附帶說一句。對托洛茨基分子的屠殺還沒有結束。後來又逐漸搜索出三十來個漏網的,統統在「三十號」附近槍斃了,但這已經是由另一批人執行的。第一批劊子手,即參加卡什凱京大屠殺的那些契卡行動人員和押解人員以及盜竊犯,不久後都作為見證人而被處決了。

    卡什凱京本人一九三八年獲得了列寧勳章,以表彰他「對黨和政府的特殊貢獻」。一年以後在列佛爾托沃監獄被處決。

    能說這在歷史上是頭一次嗎?不能。

    A-勃-夫這樣介紹在阿達克(伯朝拉河畔的勞改點)處決犯人的情況:每天夜裡押解一批反對派犯人「帶著行李」走出營區。營區外面有一座屬於「第三廳」的小屋。這些在劫難逃的人們一個個被帶進小屋,警衛隊員一擁而上,用些軟的東西把他們的嘴塞住,用繩子倒綁雙手,然後帶到院子裡,套好牲口的大車已經等在那裡了。一輛大車裝五至七個捆牢的人,運到「小山」,即勞改營墳地。在那兒把他們全拖進一個個挖好的大坑,立刻活埋。這並非是獸性發作,不是的。是因為他們研究出來,處理活的(拖運、上下車)比處理死的輕巧得多。

    這件工作在阿達克進行了許多夜晚。

    我們黨的精神上和政治上的一致,就是用這個辦法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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