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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葉聖陶

    鎮上已經出了好幾夜的燈會。這一天,聽說將更見熱鬧;東柵頭有採蓮船燈,船頭船艄各有一個俊俏青年裝扮的採蓮女子,唱著採蓮歌,歌辭是鎮上的文豪前清舉人趙大爺新撰的;西柵頭有八盞採茶燈,採茶女郎也是美貌青年改裝的,插戴的珠寶是最著名幾家的太太小姐借出來的,所穿衣服也是她們最心愛最時式的新裝,差不多就像展覽她們的富藏;這些都是前幾夜沒有的。因此,這一夜的燈會尤其震盪人心,大家幾乎忘了各自的生活,謀劃,悲哀,歡樂——從早上張開眼睛起,就切盼白天趕快過去,馬上看見那夢幻似的狂歡景象。

    賽燈的事情不是年年有的。大約在陰曆新年過所謂燈節的時候,幾個休了業尚未開工的手工業者和一些不事生產幹些賭博之類的事情的人便開始「掉龍燈」。那是很簡單的,一條九節或十幾節的布龍燈,一副「鬧元宵」,在市街上掉弄著敲打著而已。如果玩了幾夜沒有人起來響應,競賽,大家的興致也就闌珊了,終於默默地收了場。一連幾年,差不多都是那樣,所以一連幾年沒有燈會。

    這一年卻不同了。有人說是去年田里收成好的緣故,大家想表示對於豐饒的歡樂。但是細按起來就見得不很對,因為那些高興參加的,並不是種田的農民,也不是有田的地主。又有人說是鎮上的氣運轉變了,故而先來個興旺的徵兆。將來的事情誰也不能前知,當然沒法判斷這個話對不對。可是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起先有一批人出來玩龍燈,另外一批人看得高興,也扎一條龍燈來玩。待龍燈多到四五條,大家因為想取勝,便增加種種名色;如扮演戲文,扎制各種燈綵,都刻意經營地搞起來。這就開了賽燈的局面了。全鎮的人惟恐這一團火熱的興致冷淡下來,以致失了難得的遊樂的勝會,便一致鼓動著,慫恿著,要把它搞得無以復加地熱鬧繁盛才快心。某人的面貌神態適宜於戲文裡的某角,不惜用種種的方法,務須把他拉來;某人能夠別出心裁計劃一盞新巧的什麼燈,就是不經人推舉,也會自告奮勇地貢獻出來:大家對於熟識的親近的一組賽燈者都這樣地盡力。紳富人家玩那些宴飲賭博本來玩得膩了,而這並非年年有的燈會卻覺得有特殊的刺激性,似乎在燈會這個題目之下宴飲賭博,便又新鮮又有趣,於是解開錢袋來資助燈綵蠟燭以及雜項開支。太太小姐們毫不吝惜地檢出珍貴的珠寶時新的服裝來,因為這比自身穿戴更便於從容觀察那些對自己的富藏表示驚詫和艷羨的眼光。這樣,燈會自然搞得異常熱鬧,煊赫;每夜有新的名色,每夜有麻醉觀眾的蕩魂攝魄的景象。然而大家似乎還不滿足,總想下一夜該會有更可觀更樂意的。

    中午時候,鎮上人便湧來湧去看當晚將是中心人物的角色。小孩一群一群奔跑著,呼噪著,從人叢中,從不很高的市房簷下竄過;因為看了好幾夜的燈會,他們不免摹擬燈會中最動人的人物的身段神態,嘴裡還唱著鑼鼓的節奏。喝了早酒的短衣服朋友,臉上亮光光染著紅彩,眼睛濕潤地泛著色情的表情;對於連夜看見的男子改扮的女郎,感到超乎實際以上的誘惑力,時時刻刻,無可奈何地想著,想著,想著。茶館裡散出來的先生們也把平時穩重的腳步走得輕快些,狂歡的空氣已把他們的血液激動了。歡快的笑聲和帶著戲謔的語言不斷地在空間流蕩;短短的人影一簇一簇在街上梭過。這種盛況,近年來簡直不曾有過;現在,回復到留在記憶裡的黃金色的繁華時代了!

    裝扮採茶女郎採蓮女郎的早已被一些主持的人奉承的人包圍著,在那裡試演身段,練習歌辭。當然,指導和批評是那些具有風流雅趣的先生們的事。女郎的步子該怎樣把兩腿交互著走咯,拈著手帕的那隻手該怎樣搭在腰間咯,眼光該怎樣傳送秋波咯,聲音該怎樣搖曳生姿咯,他們都一絲不苟地陳說著,監督著;他們有他們的典型,說從前某戲班裡的某名旦就是那樣的,十幾年前那次最熱鬧的燈會,某人扮採茶姑娘,就因那樣而出名的,這自然叫人家不能不信服,喜愛。那些試練者,就是所謂俊悄青年,不是裁縫的徒弟,便是木匠的下手,雖然面目生得端正些,烏漆的脖子,粗笨的手足,卻是他們的通相。現在可要使體態來一回蛻化,模仿女郎們的嬌柔細膩,還要傅粉塗朱,穿戴夢裡也不曾想過的美衣珍飾,真有點恍恍忽忽,如在夢裡了。這裡頭又夾雜著不自覺的驕矜心情;勝利的希望,全鎮的心目,突然間集中在自己身上,便覺自己擴大了,擴大了,像吹足了氣的皮球,於是享受旁人的伺候,讓人家替自己穿衣,打扮,斟茶,絞面巾,都同闊人似地看作當然的事。然而想到目已裝扮的是女郎,女郎而又得作動人的情態,就不禁懷著羞慚,現出掩掩縮縮的樣子;就從這掩掩縮縮的樣子,大家覺得他們真是絕頂妖姣的女郎了。

    地方自然並不大,不是什麼紳富人家的廳堂;圍著看的人越來越多,只好關起門來拒絕那些後來者。但門外的人並不灰心,擠得幾乎水洩不通,鬧嚷嚷地等待那門偶或一開,便可有一瞥的希望。「到夜間大家可以看的!」「這會兒沒有什麼好看!」「房子都要擠坍了!」主持的人這樣帶懇求帶呵叱地叫喚,可是門外的人擠得更多。

    東柵頭那兩個扮演採蓮女郎的,在一家銅錫店的內屋練習。銅錫店門前塞滿了人。矮矮的圍欄禁不起多人的擠軋,鐵鉤兒早已斷了,現在是用指頭般粗的麻索捆著,以免跌倒。店門內櫃檯邊也擠滿了人,那是些到得早的,或者是對於擠軋的工夫特別擅長的。然而他們並沒看見什麼;正同伸長脖子擠在街心的人一樣;因為通到內屋的門關得比他們到的時候還要早。手掌和拳頭不免有點熬不住了,三三兩兩就在門上敲打,嘴裡當然嘰咕著一些懷著熱望而以調笑的風趣出之的譏訕。

    「藏在裡邊做什麼?標緻面孔得讓大家看看!」

    「歌兒迷人,我們也得迷一迷呀!」

    「他們關上了門,誰知道在千些什麼事情!那兩個標緻面孔的小兔子……」

    「幹事情……要知道現在是青天白日呀!」

    「開門啊!我們要看看那兩隻小兔子!」差不多所有擠在那裡的人同聲叫喚,同時人叢中起了劇烈的波動。

    門倏地開了。群眾只覺眼前一亮,因為門背後是個院子。在光亮中站著個身材高高的人,大家看見了都嚥一口氣,在肚裡念道,「蔣大爺!」

    這人就是蔣士鏢。玄色花緞的皮袍子,兩個袖口翻轉來,露出柔軟潔白的羊毛;兩手撐在腰間,右手裡拿一朵粉紅的絹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個又威風又閑雅的姿勢。他的臉作紫褐色,額角,頰腮,眼眶,耳朵,都叫人感覺異常飽滿;換一句說,一件件都像個球,而一件件合併起來的整個腦袋,更像個滾圓滾圓的大球。

    他起先不開口,用滿不在乎的眼光向外面的許多臉看著。好像有魔法似的,經他這麼一看,所有呼噪的嘴擠動的身軀都被鎮住了;一時店門前店堂裡見得異樣地寂靜。

    「嚇!」他冷笑一聲,「你們要看,就等不及半天工夫麼?——況且不要半天,只有幾個鐘頭了。你們要知道,看燈要看得眼裡舒服,心裡酥麻。現在裡邊正在把採蓮姑娘細心打扮,細心教練,就為叫大家到夜來舒服一下,酥麻一下。你們擠鬧些什麼呢?」

    他說這些話有一種特別的調子,帶著煽動的但又含有禁抑的意味。右手從腰際舉起,兩個指頭拈著粉紅絹花向外一揮,又說,「現在去吧!把晚飯吃個飽,眼睛擦個透亮,然後看天仙降凡一般的採蓮姑娘吧!」

    群眾雖然不立刻退出,往裡擠的趨勢卻沒有了;對於這幾句「擋駕」的話,也覺得並不刺耳,而且似乎甜甜的,比真個看見了尚未成熟的採蓮姑娘還要有味。漸漸地,有些人就走開了,預備回去早些做晚飯吃,泡起菊花水來洗眼睛了。

    學校裡雖然並沒經蔣大爺勸告,晚飯卻也提早了。太陽光還黃黃地抹在遠樹頂部的時候,住校的四位教師已經吃罷晚飯,結伴出門看今夜更為繁盛的燈會了。

    這時候傳進耳朵的是一起一起的鑼鼓聲。有的似乎表示高興得要跳起來的熱情;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那些參與者的脈搏一定也同樣地在那裡劇跳。有的離得遠些,聲音悠揚,忽沉忽起,可以叫你想起一個柔和的笑臉。總之,在這一片鑼鼓聲中,全鎮的人把所有的一切完全忘掉了,他們只覺得好像沐浴在快樂的海裡,歡笑,美色,繁華,玩戲,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並不寬闊的市街當然早擠滿了人,再沒有空隙容人徑直地通過,來來往往的只在人叢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聲、笑語聲、小兒啼哭聲混合在一起,像有韻律似的,彷彿繁碎的海濤。兩旁店舖已點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掛燈;藥材店卻保守古風,點了四盞紅紗燈;洋貨店為要顯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點上兩盞汽油燈,青白的強光把遊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店舖的櫃檯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滿了座,因為凳子不夠,很有些踮起腳站著的;好像所有的店舖今夜作同樣的營業了,它們擺著同樣的陳列品!玫瑰油和春蘭花的香氣一陣陣招惹遊人的鼻子。回頭看時,啊!彩色的複雜的綜合,誘惑性的公開的展覽。於是,大家覺得這快樂的海更豐富更有意思了;於是,運動全身的骨肉,魚一般地,帶著萬分的高興游來游去。

    煥之本來走在第三,前面是三復和毅公,後面是走一步看一看腳下的佑甫。但是走不到街市的一半,前面後面的同伴都散失了;走前退後去找,又停了腳步等,再不見他們的蹤影。這時候一陣嘩噪聲起來了:「來了!是西柵頭的一起!」群眾個個興奮得擠動起來,伸長脖子向西頭盡望。煥之便站住在一條小巷口,背後也擠著十幾個人,可是比較店舖門前已算是優越的位置。

    他看了這熱鬧的景象,想到民眾娛樂的重要。一般人為了生活,皺著眉頭,耐著性兒,使著力氣,流著血汗,偶爾能得笑一笑,樂一樂,正是精神上的一服補劑。因為有這服補劑,才覺得繼續努力下去還有意思,還有興致。否則只作肚子的奴隸,即使不至於悲觀厭世,也必感到人生的空虛。有些人說,鄉村間的迎神演戲是迷信又糜費的事情,應該取締。這是單看了一面的說法;照這個說法,似乎農民只該勞苦又勞苦,一刻不息,直到埋入墳墓為止。要知道迎一回神,演一場戲,可以喚回農民不知多少新鮮的精力,因而使他們再高興地舉起鋤頭。迷信,果然;但不迷信而有同等功效的可以作為代替的娛樂又在哪裡?糜費,那更說不上了;消耗而有取償,哪裡是糜費?今年鎮上的燈會,也有人說是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消費的錢就要多少數目;第二,一些年輕女郎受歌詞艷色的感動,幾天裡跟著漢子逃往別處去的已有三四個。這確是事實。然而為這樣的狂歡所鼓動,全鎮的人心一定會發生一種往年所無的新機。這些新機譬如種子,從這些種子,將會有無限豐富的收穫,那就不能說燈會是不好的事情了。當然,燈會那種粗獷浮俗的「白相人」風是應當改革的。使它醇化,優雅,富於藝術味,那又是教育範圍內的事了……

    他於是想到逢到國慶日,學校應當領導全鎮的人舉行比這燈會更完美盛大的提燈會;又想到其他的公眾娛樂,像公園運動場等,學校應當為全鎮的人預備,讓他們休養精神,激發新機

    鑼鼓聲已在身旁了,煥之才剪斷了獨念,抬起眼睛來看。擠在街中的觀眾一陣湧動,讓出很窄的一條路,打鑼鼓的樂隊就從這裡慢慢地通過。接著是骨牌形的開道燈,一對對的各式綵燈,一顛一蕩地移過,燈光把執燈的人的臉照得很明顯,每一張臉上堆著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隨後是戲文了:《南天門》裡那個老家人的長白鬍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動得叫人代他覺著發-;《大補缸》裡的補缸匠隨意和同演者或觀眾打諢,取笑那王大娘幾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個女郎的髮辮;也有並不表演什麼特殊動作,只是穿起戲衣,開起臉相,算是扮演某一齣戲,一組一組走過的。他們手裡的道具都是一盞燈,如扇子、大刀、杏黃旗之類。隨後是細樂隊。十幾個樂手一律玄色縐紗的長袍,絲絨瓜皮小帽;樂器上都飾著燈綵,以致他們吹奏起來都顯出矜持的神態。樂音柔媚極了;胡琴、笛子差不多算是主音,琵琶、三弦、笙、蕭和著,聲音像小溪一樣輕快地流去,彷彿聽姣媚的女郎在最動情的時候姿情地暱語。——然而,這些都同前幾天沒什麼差異。

    「採茶燈來了!」觀眾情不自禁地嚷起來。似乎每一雙眼睛都射出貪婪的光。店家櫃檯上的女客,本來坐的全站起來了,葦草一樣弓著身,突出她們的油髻粉臉的腦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過看可喜愛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勝過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裡,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後生一顆痣,那是無論如何偷漏不過的。採茶姑娘雖是男子,但既稱姑娘,當然與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個個像舞台上的花旦一樣,以十二分做作的裊娜姿態走過的,與其說是採茶姑娘,不如說是時髦太太小姐的衣裝的模特兒。八個人一律不穿裙;短襖和褲絕對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襖的皮裡子又全是名貴的品種,羊皮簡直沒有。他們束起發網,梳成時行的絞絲髻,閃光的珠花珠盤心齊齊整整簪在上面。因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後跟著兩個人,提起爍亮的煤油提燈,湊在髮髻的近旁。這樣,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視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駭於髮髻上的財富;而俊俏的臉盤,脂粉的裝點,特地訓練起來的身段和步態,以及每人手裡一盞雕樓極精工而式樣各不相同的花籃燈,似乎倒不佔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滿足,樂意,因為已經看見了宣傳眾口切盼終日的採茶姑娘了,他們都現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覺地張開,時時還漏出「嘖!嘖!」的讚歎聲。

    「倪先生一個人在這裡看燈?」

    煥之正在想這樣炫耀的辦法未免有些殺風景,聽得有人喊他。那是熟悉的聲音,很快地一轉念便省悟是金佩璋小姐。

    他回轉頭,見金小姐就擠在自己背後十幾個人中間,披著紅絨線圍巾,一隻手按在胸前,將圍巾的兩角扣住了。

    「出來是四個人,此刻失散了,剩我一個。金小姐來了一會麼?」

    「不。才從小巷裡出來。實在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就要從原路回去。」

    「容我同走麼?」煥之不經思索直捷地問;同時跟著金小姐擠往十幾個人的後面。那十幾個神移心馳的人只覺身體上壓迫寬鬆了些,便略微運動,舒一舒肩膀胸背,可是誰也沒覺察因為走開了兩個人。

    「那很好,可以談談,」金小姐露出欣喜的神情。

    無言地走了半條巷,鑼鼓聲不再震得頭腦岑岑作跳了,群眾的喧聲也漸漸下沉;兩人的腳步聲卻清晰起來。

    金小姐略微側轉頭問道:「前天倪先生在我家談起,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到底教育界有怎麼樣的黑暗?」

    「啊,一樁一樁據事實來說,也說不盡許多。總括說吧,一句話:有的是學校,少的是教育。教育是一件事情,必得由人去辦。辦教育的人當然是教員。教育界的黑暗就在於教員!多數的教員只是吃教育飯,旁的不管;兒童需求於他們的是什麼,他們從來就不曾想過。這就夠了,更不用說詳細的節目了。」

    「外面這樣的教員很多麼?」

    「盡多盡多,到處滿坑滿谷。」

    「那豈不是——」

    「是呀。我也曾經失望過,懊惱到極點的時候甚至於想自殺。」

    「倪先生曾經想自殺?」金小姐感到奇怪,「為什麼呢?」

    「自己覺得混在一批不知所云的人物中間,一點意思也沒有,到手的只是空虛和悲哀,倒不如連生命都不要了。」

    「唔,」金小姐沉吟了一會,接著問,「後來怎麼樣轉變了?」

    「一個覺悟拯救了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正在當教員。別人不懂教育,忘了教育;我不能盡心竭力懂得教育,不忘教育麼?這樣想時,就看見希望在前邊招手,就開始樂觀起來。」

    「我想這個希望一定把捉得到;盡心力於本務的人應該得到滿意的報酬,因而樂觀也必然貫徹他的整個生命。」

    「我也相信這樣。金小姐,我自己知道得清楚,我是個簡單不過的人。煩惱的絲粘在心上時,哪怕只是蛛絲那樣的一絲,我就認為捆著粗重的繩索。但是,希望的光照我的心像陽光照著窗戶時,什麼哀愁煩惱都消散了,希望就是整個世界。」

    「我可以說,這樣簡單不過的人有福了;因為趨向專一,任何方面都能用全力去對付。可惜我就不能這樣。」

    這當兒兩人已走出小巷,折向右行。一邊是田野。下弦月還沒升起來,可是有星光。夜氣溫和而清新。煥之暢適地呼吸了一陣,更覺心神愉快,他接上說:「金小姐比我複雜多了;我們接談了幾回,我看得出。」

    「我就喜歡拐彎抹角地想;可是沒有堅定的力量。這也是境遇使然——」無母的悲哀兜上心頭,她的話就頓住了。

    「功課做得非常好,立志要從事教育事業,還說沒有堅定的力量麼?」煥之覺察境遇使然的話含著什麼意思,就這樣安慰她,但確是由衷的話。

    「不是這樣說。譬如教育事業,我是立意想幹的;但能不能幹得好,會不會終於失望,這些想頭總像烏鴉一般時時在我的心的窗戶邊掠過。我也知道恬適、自由、高貴、成功一齊在前邊等著我,只要我肯迎上去;然而烏鴉的黑翅膀我也難以忘卻。」

    「那只是幻象而已,」煥之的心情有點激昂,「理想的境界就在我們的前途,猶如旅行者的目的地那樣確實。昂著頭,挺著胸,我們大踏步向前走。我們歌呼,我們笑樂,更足以激勵邁往的勇氣。哪裡來什麼烏鴉的黑翅膀?我們將接近希望的本身!」

    「我但願能這樣,」金小姐低聲說,心頭在默默地體會。

    「這並不難;像我一樣簡單不過,就得了。我現在完全不懂得遲疑瞻顧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推開那些引誘人走上失敗的路的陰影!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喜歡干的,惟一的方法就是徑直干去,別的都不管。」

    金小姐點點頭,把紅圍巾張開,讓它從肩頭褪下一點,卻不說話。

    「一個好消息,金小姐,你聽著一定也高興;昨天學校裡決定開闢農場了。就是背後那塊荒地,不小呢,有十七八畝,每個學生都可以分配到。」

    「這是十分有味的事情。」

    「也是十分根本的事情。開始是一顆種子,看它發育,看它敷榮,看它結果;還可以看它怎樣遭遇疾病,怎樣抵抗天行。從這裡頭領悟的,豈只是一種植物的生活史;生命的秘奧,萬物的消息,也將觸類而旁通。」

    「耕種的勞動也有很高的價值呢。」

    「是呀。學習與實踐合一,就是它的價值。而且,勞動把生活醇化了,藝術化了;試想,運用腕力,舉起鋤頭,翻動長育萬物的泥土,那個時候的心情,一定會喜悅到淌眼淚。」

    「新教育!新生活!」金小姐這樣念誦。

    「實施以後的情形怎樣,我可以寫信告訴金小姐。」

    「這個,」金小姐躊躇了一會,「還是待我回來時面談吧。我們學校裡,學生收到的信都先經合監拆看。雖然談論教育的事情沒有什麼,總覺得——」

    在微明的星光中,煥之看見金小姐一雙晶光的眼瞳向自己這麼一閃爍。

    「侵犯人家的書信自由!我知道這樣幹的女學校很不少。這也是教育界的大黑暗!」煥之忿然說。

    這時候,前街的鑼鼓聲和人聲一陣陣地沸揚起來,中間碎亂地夾雜著絲竹的吹彈,女人小孩尖銳的喊笑,還有結實的爆竹聲。大概東柵頭的燈會同其他幾起燈會會合在市中心,幾條龍燈在那裡掉弄起來競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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