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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二十篇 窮人的情侶 文 / 川端康成

    用檸檬化妝,是她唯一著侈的嗜好。所以她的肌膚又白皙又細嫩,彷彿散發出一股清香。她把檸檬切成四片,用一片擠出一天量的化妝液。剩下三片,用薄膜紙將切口蒙上,珍惜地貯存起來。倘使不靠檸檬液的涼爽的刺激,讓她的肌膚冰涼,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著戀人,把果汁塗抹在乳房和大腿上……接吻以後,男的說道:

    「檸檬。你是從檸檬河裡游過來的姑娘……喂,我舔到檸檬就想吃橙子哩。」

    「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幣去買小橙子。緣此,她不得不放棄浴後將檸檬液塗抹在肌膚上所感到的喜悅的享受。他們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幣和檸檬的清香以外,一無所有。他連舊雜誌也不能賣掉,因為戀人要摞起來當做桌子,而且在徒然地撰寫長篇戲劇。

    「劇本裡,有一幕是為你而寫的。給你安排了檸檬林的場景。我沒見過檸檬林,在紀伊卻見過著色滿園的蜜柑山。秋天宜人的月夜,還有許多遊客從大阪一帶前往參觀。月光下,蜜柑恍如鬼火,星星點點地浮現出來,簡直像是夢中的火海。檸檬的黃色,遠比蜜柑的黃色更為明亮。還有更為溫暖的燈火。在舞台上,倘使能表現出這樣的效果……」

    「是啊。」

    「你覺得沒有意思嗎?……當然,我也不寫這種南國式的明快的戲劇。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發跡以後……」

    「人嘛,幹麼非得出名、發跡不可呢?」

    「不然,活不下去嘛。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指望出名、發跡了。」

    「什麼出名、發跡,何必苦求呢。出名、發跡了,又有什麼用?」

    「唔,光是這點,你也是屬新潮派哩。如今的學生甚至連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還是不可恨都表示懷疑哩。他們知道必須摧毀,而且也將會摧毀這個根基。想要出名、發跡的傢伙,必須在知道將會摧毀的基礎上架起雲梯。爬得越高,就越危險。明知如此,不僅周圍的人,連他自己也是想硬往上爬的。再說,如今所謂出名、發跡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時代的潮流。貧窮而暗淡無光的我是另一種老頑固。儘管貧窮,也許像檸檬般的明朗就是新潮呢。」

    「然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窮人的情侶罷了。男人大都認為只要出名、發跡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發跡……女人卻只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窮人的情侶,一種是富人的情侶。」

    「不要太誇張啦。」

    「不過,你一定會出名、發跡的。真的。我觀察男人的眼光,猶如命運之神,是不會錯的。你肯定會出名、發跡的。」

    「然後就將你拋棄嗎?」

    「準會的。」

    「所以,你就不想讓我出名、發跡羅。」

    「哪能呢。不論誰出名、發跡,我都是很高興的。我自己就好像一個孵著出名、發跡之卵的鳥巢。」

    「別發牢騷,回憶先前的男人並不是一樁愉快的事。就說你吧,光從你用檸檬液化妝這一點來看,也夠得上貴族哩。」

    「喲,瞧你說的。就算一個檸檬值一角錢,切成四半,每份只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只花二分五厘。」

    「那麼,你死後,我在墳前給你種棵檸檬樹好嗎?」

    「好啊。我常愛幻想。我死後可能連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塊窮人的木牌。不過,可能會有些成名發跡的人物,身穿晨禮服,乘坐汽車來我的墳地參觀吧。」

    「請不要提那些成名發跡的男人的事吧。把成名、發跡的幽靈統統趕出去!」

    「可是,你很快也會成名、發跡的啊。」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的猶如命運似的信念,是不會動搖的。的確,她觀察男人的眼光是不會錯的。她不曾將無出人頭地的才能的男人做她的戀人。她第一個戀人,是她的表兄。表兄原先有個富有的表妹做未婚妻。他拋棄了這個富有人家的小姐,同她住在一所簡易公寓的二樓上,他們一貧如洗。大學畢業那年,他通過外交官考試,以名列第三的成績被派往駐羅馬大使館,富有的表妹的父親低頭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場。她的第二個戀人是一個學醫的窮學生,後來他拋棄了她,與給他提供醫院建築經費的女子結婚了。她的第三個戀人,是一個窮收音機商,他說,從她的耳朵長相來看,他的錢財會流走的,於是他將坐落在背巷的店舖遷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來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這樣她連同他當年的貧窮時代一起被擱置在背巷裡了。她的第四個戀人……第五個戀人……

    她的戀人——窮戲劇家,自從一些激進派的社會科學研究家頻繁進出他的家之後,他好不容易寫完了一部長篇戲劇。他履行了諾言,寫了檸檬林。寫是寫了,然而他在現實社會中無法找到明亮的檸檬林。檸檬林的全劇的尾聲,在他所說的根基顛倒過來之後,理想世界中的男女才得以在這檸檬林中相會和傾談。可是,他寫了這部戲劇,同一話劇團的名演員墜入了情網。按照慣例,檸檬女又退出了情場。猶如她所預料的,他也出名、發跡了,爬上天梯了。

    她的又一個戀人,是一名經常到戲劇家家裡高聲大喊大叫的職工。但是,的確,但是,也許上帝賦予她觀察男人的感覺到底太遲鈍的緣故吧。這個男人沒有出名、發跡。不僅如此,他作為扇動者,失去了職業。她也喪失了觀察男人的感覺。對她來說,這是活生生的感覺。她完了。她是對出名、發跡感到厭倦了呢?還是犯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判斷上的錯誤?

    為她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戲劇家的戲,堂堂皇皇地搬上了舞台。扮演女角是他的新戀人,從她的台詞中,他感到她在模仿檸檬戀人的口吻。這齣戲以輝煌的成功宣告結束的同時,他把這幕尾聲的舞台上的檸檬果全部裝上了汽車,向窮人的情侶的墓地疾馳而去。然而,在她的木牌前,大概有人上供了吧,點燃著層層疊疊似的檸檬光燦燦的燈火,恍如一層層摞起的十三日之夜的月亮。

    「原來在這種地方也有檸檬林啊?!」

    (葉渭渠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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