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再婚的女人

正文 水晶幻想 文 / 川端康成

    夫人一坐到鏡子前面,花花公子就跟往常一樣跳上修指甲的桌子,坐在上面的坐墊上歪著小腦袋出神地看夫人化妝。那模樣就像一個愛俏的姑娘催促著快點兒給自己化妝。花花公子不僅覺得自己在修指甲桌上的理發就是化妝,甚至根據每次化妝的不同方式似乎還知道它的交配日子。因為在交配日這一天早晨,夫人會格外精心細緻地給它化妝。

    夫人的三面鏡有三面鏡子,三面鏡子裡總居住著三樣東西。左邊的側鏡映照出溫室型的玻璃屋頂。然而,這並不是花草樹木的溫室,而是小動物的籠子。

    「您瞧,這面鏡子擺在這兒,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奢侈。什麼時候都能照見院子裡的精子和卵子。」當夫人看到百貨商店把西式梳妝台送來的時候,對丈夫這麼說。就是說,迫不及待地向丈夫獻媚的夫人第一眼從鏡子裡看見的是溫室型玻璃屋頂。要說這句話是甜言蜜語,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不論什麼樣的夫妻,只要是夫妻,就會用在別人聽來不倫不類的語言互相親呢撒嬌,從而忘卻隱藏其中的悲劇;另外,也許所有的詼諧戲言都不過是人的悲劇的表現,所以夫人並沒有發覺她的語言中還有些許不倫不類的地方。但是,她沒有發覺(啊,藍色的天空!)因為鏡中的藍天使她大吃一驚、忘乎所以。(如銀色的飛石般從藍天飛落的小鳥。如失去大海的、銀箭般疾馳的帆船。如銀針在湖水中游動的魚。)夫人時隱時現地看著這些無法看見的東西。她的皮膚感覺到銀色的魚的皮膚的冰冷,是因為如同第一次看見藍天那樣吃驚。雖然這個驚愕與孤獨寂寞是同一類,但如果把藍天呀、大海呀、湖水呀視為今天所能回憶起的太古的人的感情中最顯著的東西,那麼夫人的寂寞就是原始性的悲哀——即鏡中溫室型的玻璃屋頂將突然把夫人的心整個掏空。

    其實夫人正下意識地緊緊抓著三面鏡左側鏡的鏡框,本人卻毫無意識。

    「這個地方好像不合適放鏡子,奢侈品無論放哪兒都得有奢侈的感覺。就是為了把科學從家庭的臥室裡驅逐出去,我才買這種缺乏科學家風格的裝飾品。沒有必要把正在化妝的我老婆的側臉和科學實驗用的籠子一起照進去。」

    「不過,我在顯微鏡裡看到了結婚細胞,覺得那顏色圖案非常漂亮。受精卵變化的時候,簡直是上帝創造的圖案。嗯,記得那一次,花花公子肚子里長蛔蟲,您讓我知道那麼令人討厭噁心的蟲子竟然也有那麼美麗的細胞。有您這樣教我,我感到幸福。」

    「因為你這麼認為,所以不行。你不願意把鏡子放在這兒。可是一不留神把鏡子擺在這兒了,結果院子裡的動物籠子都照進鏡子,你不是驚愕地手抓著左邊鏡框嗎?」

    「哎呀!」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抓著鏡框。(啊,我的手多麼漂亮,這是一雙一天要洗幾十遍的婦科醫生的手。這是指甲抹成金色的羅馬貴婦人的手。彩虹,彩虹下綠草茵茵的原野上的小溪。)

    「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看鏡子裡的天空——鏡子把藍天照得那麼漂亮,也會把我的模樣照得比真容實貌更漂亮吧。這鏡子照什麼都漂亮。」

    「是天空呀?明明看著玻璃屋頂,卻極力裝出看見了天空的樣子,因為三面鏡就好比和合門。你可以用這隻手把映照出令人討厭的東西的那扇門關閉,用不著對我有什麼顧慮。」

    「我不願意。鏡子這東西是不是讓人變成心理學家?」

    「好像有一首兒童歌曲唱的就是這個意思。」

    「所謂科學家的心理學比化妝鏡子更奢侈。女人的心與你的科學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連婦女雜誌的醫學欄目都寫得清清楚楚,說女人的性高潮需要心理上的愉悅。」

    夫人看著鏡子裡她的蒼然失色的臉頰。(人工懷孕的器械吸液管。避孕套。低垂在床上的捕蟲網般的白色蚊帳。新婚之夜被她踩壞的丈夫的近視眼鏡。年幼的她和她的當婦科大夫的父親的診療室。)夫人如同要把頭上玻璃鎖鏈搖碎一樣搖著腦袋。各種動物的精子和卵子的顯微鏡標本掉在研究室的地板上,物鏡和蓋片破碎的聲音。如陽光閃亮的玻璃碎片。還沒來得及細想本應對丈夫說的話便面紅耳赤,她卻兩頰蒼白是因為她的悲哀,也令人覺得鏡裡蒼白的臉頰彷彿是鏡子本身的悲哀。

    「愛這玩意兒。」

    「愛這玩意兒。」夫人隨聲附和,「哎呀,您告訴過我,愛這玩意兒,受精不一定需要性高潮。」(吸液管、吸液管、吸液管。我馴狗的皮鞭甩一下也會響。吸液管。繆佐氏鉗子。)

    「聽說德國還是哪一個國家,有127個婦女做人工懷孕手術,其中52人當上了媽媽,雖然成功律遠不如牛馬,也達到百分之四十一呀。我還聽說這麼一樁新鮮事,一個處女尼姑在庵裡懷孕了。因為有殘疾,才當尼姑的,說是從來沒見過男人的臉。」

    「所以,我們也不能失去希望。」

    「希望?——我已經吃夠了吸液管的苦頭。想要孩子的話,趕快發明胎外生殖法好了。如果發生學專家一方面夢想著發明出生不摻雜母親血統、只要父親血統的孩子的這麼一種童真生殖法,一方面自己終生無子,那該多麼美好呀。那才是與上帝鬥爭的人哩。」

    「你就是這樣和鏡子鬥爭的嗎?甚至在鏡子裡尋找我的科學。因為當今連塗脂抹粉也叫做化妝科學。」

    「真是的。您一邊嘴裡這麼說一邊在脂粉中尋找愛這玩意兒。強迫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是發生學可悲的退步喲。如果結婚會如此削弱您的科學力量,我不該讓您給我買這面鏡子。」

    「不錯,我們的戀愛是在發生學研究室裡產生的。當時好像你認為發生學這門科學無法用上帝的創造力和魔鬼的破壞力這類語言來表達。於是愛上了我這個發生學家。但是,現在我認為,你的愛其實是恨。就是說,你憎恨發生學的理想。你把女人中的母親和發生學擰在一起。就是現在,真正想要孩子的不是我,是你。你想把這個顛倒過來。那太好了。你正逐漸學會從發生學家的立場看問題。我正逐漸學會從母親的立場看問題。這就是結婚吧。我們先把夫妻關係搞得甜甜蜜蜜的,這樣不好嗎?」

    「好。」

    夫人從正面的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頰暈染上美麗的薔薇色。(乾淨寬敞的白色理髮店。理髮店裡的修指甲桌。皮膚像動物閃亮的牙齒一樣潔白的姑娘。姑娘正給婦科大夫修磨指甲。)一想起這些,夫人的臉頰興高采烈地浮現出溫馨的幸福。(浮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的英俊少年的屁股。少年像青蛙一樣正在游泳。)丈夫走出房間。(從河邊走過的學校老師說:孩子們,你們不成體統呀,女孩子男孩子都一起光著屁股游泳。英俊少年游到岸邊,爬上去,筆直地站在草地上,屁股被陽光照得發亮,說:老師,我們都一絲不掛,這樣就分不出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夫人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如少女般靦腆。她曾經是少女。那個少女這麼想。(說得老師喜眉笑眼的少年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她的婦科大夫的父親的診療室。手術台塗抹著的白色油漆。把肚子翻到上面的很大很大的青蛙。診療室的門。門把手上塗抹的白色油漆。在門上帶有白釉把手的房間裡,隱藏著秘密。至今我還這麼感覺。白搪瓷臉盆。她正要用手觸摸白色油漆把手,分佈各處的幾扇房門使她突然猶豫起來。白色的窗簾,我在女中上學時,修學旅行的那天早晨,看見同班同學用白搪瓷臉盆洗臉,突然想像男人一樣愛上她。理髮匠。年幼的她躺在椅子上一邊刮臉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白色的衣服。瓷磚。老師從來沒有從我們游泳的河邊走過。一定是什麼書上寫著那種事。東京也出彩虹嗎?這鏡子裡也出彩虹嗎?幼小的她站在彩虹下的小河邊。河水裡有銀針般的小魚。秋風。幼小的她覺得魚一定很寂寞。聽說古人認為老鼠出生於尼羅河裡、草葉上的露珠是昆蟲的母親、太陽照在河泥上會生出青蛙,等等。雪、蠟、腐土。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完全知道單性生殖。聽說蜂王就是沒有受精的卵裡生出來的。結婚旅行。婚禮——華燭之夜。婚曲——洞房之詩。婚床——新枕。結婚飛行——求婚飛翔。仙女羽衣。天使的純潔。聖母瑪利亞喲。天主教的大主教正拜訪卡爾-馮-西博爾德教授。天主教的純潔。在她故鄉的海港古老的教堂裡,瑪利亞——天真可愛的我,準備懺悔什麼,已經忘得一乾二淨。重力、槓桿、秤、慣性、摩擦、擺和鍾、泵、哎喲,這是普通五年制中學第三學期的理科目錄。古蒙特-弗洛伊德和十字架。不過,但是,蜂王一生只交尾一次。只有一次,在蜂房外面。在家庭外面。一個蜂房裡住著一隻蜂王。大約一百隻雄蜂、兩萬多隻工蜂。春天裡蜜蜂的振翅聲。火車車輪的響動。聽起來就像吸液管、吸液管。飯店裡的白蚊帳。不是春天,是夏天。蜜月旅行。如銀色的飛石從天空飛落的小鳥。遠古人相信天空的顏色映照大海。潛水員說海底世界沒有紅色和黃色,白色的海貝看似淡藍,紅色的動物看似黑色。藍光在法國的尼斯港能射進400米,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灣能射進550米,在東地中海能射進60O米的深度。深海裡寂寞的感光板的感覺喲!為了測量透明度潛入海底的直徑一尺的白色感光板。沉浸在淡藍色月光裡的油漆的手術台。如月光流瀉般傾瀉在海底的球狀蟲屍骸之雨。即使灑落在空中,人們也無法感覺出來的那樣輕飄的雪白的屍骸之雨無聲無息無晝無夜無休無止地降落海底。海底電纜上的白色屍骸告訴我們一百年才沉積一公尺。往昔的海底如今是白堊質的山。英國南部粉筆的懸崖。遙遠的時間之河。粉筆、女子中學的黑板上畫的花。短命的少女。水平線的白帆。飯店的油炸魚的眼睛的水晶體。真可憐,魚是嚴重的近視眼。與西餐叉子同樣形狀的婦產科的手術器械。白蚊帳一樣、睡帽一樣的發射蟲骨骼擴大圖的美麗網眼。像魚嘴、魚唇一樣毫無滋味的合巹的日子。結婚飛行。就是這樣。我懷著新婚之日偶爾觸發的空虛寂寞在海岸線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灣相似的山丘上散步,在蜜蜂的振翅聲中醒來。新婚飛行。蜂王在晴朗和煦的春天求婚飛翔。一群雄蜂伴隨著她。這一群雄蜂中只有一隻被蜂王愛上一次、僅僅一次。蜂王的受精囊。生工蜂還是生雄蜂,由她隨心所欲。生工蜂或者雄蜂的產房不同。在蜂王房和工蜂房排出受精卵,就是工蜂。在雄蜂房排出未受精卵,就是雄蜂。如果受精囊的精子不輸送給輸卵管就是單性生殖。雄性的居住在雌性的消化器裡,等到生殖的時候移動到輸卵管裡去。可愛的小丈夫。一輩子都在交尾的日本血吸蟲。身體的一半是雄性另一半是雌性、或者三分之二是雄性三分之一是雌性、或者由雄性變成雌性、或者由雌性變成雄性的毒蛾。生下來是雄性、長大後變成雌性的薩爾帕和盲鰻。哎喲,記下這些東西本想為了在談話中拿來打比喻,卻忘得精光。打什麼比喻?中河與一的小說描寫信鴿傳遞種馬的精子多麼精彩。結婚飛行。在空中飛翔的結婚喲。百米自由泳,58秒6,1922年,魏茨繆拉世界記錄。l分25秒4,1924年,永並花子日本女子記錄。多麼令人懷念的少女時代喲。360O微米,一分鐘。啊,這是人的精子游動的速度。與自身體積比較,據說可以與世界一流的游泳運動員的速度相媲美。銀色的魚。矛。蝌蚪。拖著線的氣球。十字架和弗洛伊德。什麼是打比喻?象徵真是何等的可悲呀。近視眼的魚眼睛的水晶體。水晶球。玻璃。凝視著大水晶球的是印度是土耳其是埃及還是東方的預言家?水晶球裡浮現出小模型般的過去與未來的景象的電影畫面。水晶幻想。玻璃幻想。秒風。天空。海洋。鏡子。啊,從這面鏡子裡聽得見,那無聲的聲音。如無聲之雨降落海底的白色屍骸之雨。傾注在人心裡的死亡本能的聲音。感光板在海裡的感覺。這面鏡子如銀板一樣光亮閃爍著沉入海底。看得見這面鏡子沉入我心靈的海洋。夜霧迷濛,藍色的月光,遠處泛著淡淡的銀色。我愛這面鏡子。我會變成可憐的鏡子嗎?)夫人用口紅描著上唇,在牡丹色的映襯下,沒有發現自己的臉頰變得蒼白。如果這面新鏡子改變了夫人化妝的方法,那是因為她認為發生學裡也有替生下私生子的女人說話的學說。然而,她的這種思想其實起到把另一種可怕的思想封閉心底的作用。(吸液管。吸液管。只有丈夫才知道將來注入的是什麼液體。萬一是其他動物的……喲?自古以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女人遭受如此恥辱嗎?)夫人像關閉冰門一樣把映照著溫室型玻璃屋頂的左側鏡緊緊關上。

    但是,夫人並沒有把梳妝台從那個位置挪開。

    「你喜歡打扮噢。」

    「哎喲,我是打算像少女那樣地愛您呀。您為我買這面鏡子以前和買鏡子以後,這前後哪一個我更漂亮?」

    「悲劇女演員化妝越漂亮越具有悲劇性。這種情況不是沒有的。」

    「不過,家庭似乎並非悲劇的舞台,而是悲劇的後台。所謂後台……」信口開河的夫人一時語塞,「請您不要把我做各種比喻。」

    「對,我想說的正是這個。就是說,你是古老的象徵派詩人。試圖把詩歌的殘片變做詩歌的語言,因為科學不是女人感情的象徵。」

    「有冷酷得不具象徵的人嗎?」

    「女人不理解深刻的象徵。這是學者的定論。然而,女人試圖把丈夫的職業變做淺薄的詩歌語言。」

    「是嗎?我知道了。您認為女人只有在化妝的時候才忘記淺薄的詩歌。所以給我買了這面鏡子。鏡子有三面,一切東西都會忘到九霄雲外。我這個人一定不復存在。」

    諸如此類的對話經常在鏡子前面進行。這張過分奢侈的梳妝台在科學家的家庭裡似乎沒有產生丈夫所預料的效果。有一天,他不動聲色地說:

    「家裡沒有狗,顯得寂寞。我想要一條至少有血統證明的狗。」

    「嗯。不過,要是別人說您家沒孩子才養狗,我會渾身打哆嗦。」

    「最活潑最要人伺候的玩賞狗是什麼?」

    「硬毛小獵狗。硬毛小獵狗。聽說這種狗在歐美非常時髦,不牽著硬毛小獵狗就不算是貴婦人哩,要給它理髮,每次吃飯都要把嘴邊的毛擦乾淨。」

    「比三面鏡還奢侈呀。」

    就這樣,花花公子買到家裡來了。

    花花公子是英國船員帶進來的。橫濱的一個專營狗店的朋友看了一下,說現在進來的真正的硬毛小獵狗屈指可數,沒有十分把握,生意人不敢貿然動手。夫人一聽,連忙和附近狗店老闆一起追到神戶買下來。

    先前養的那隻小公狗一定也是狐粳種,狗店俗稱「日本梗」,就是在日本體型有點走樣的斯姆茲。不知道丈夫從哪兒要來的。夫人整整三個月一直蒙在鼓裡。

    那一陣子,丈夫總往野狗屠宰場跑。他需要狗做發生學實驗。從二百多條狗的腹部切取結婚細胞的某個部分。這麼可愛的小狗大概連屠夫都不忍心下手。於是丈夫就把它要過來。

    丈夫在家裡幾乎閉口不談研究室的事,也禁止夫人進入研究室。因為大學裡沒有發生學研究室,丈夫只好借病理學研究室或者解剖學研究室的一角做實驗。他說病理學和解剖學的標本不是女人看的。但是,當夫人隱約知道小狗的來歷後,對它更加喜歡。

    丈夫常在研究室過夜。有時候回到家裡,一進家門,也許用顯微鏡看細胞看得疲勞酸累的眼睛一見妻子格外興奮,把手裡的皮包一扔,帽子也不脫,就把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像跳交際舞一樣旋轉起來。他們就在屋子裡旋轉著,小狗跟在後面邊叫邊追,還不斷咬著丈夫的腳後跟。丈夫覺得很有意思,越跳越歡。夫人漸漸興趣索然,被丈夫拖著走。丈夫不時一邊看著小狗一邊裝出要打夫人的樣子。小狗立即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起來。盲人按摩師給夫人做按摩的時候,小狗氣得一下子撲到盲人臉上。丈夫夜晚從研究室沿著住宅路回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跟著他吠叫。因為他的西服沾染著死狗的氣味。丈夫在研究室裡屠殺一條發情期的母狗那一天,夫人的小狗開始對丈夫親熱起來,纏著他,鼻子磨蹭他的膝蓋。夫人去伊香保溫泉旅行的10天裡,小狗幾乎沒吃東西,瘦得皮包骨頭,夫人帶女傭上街的時候,留在家裡的狗滿屋子尋找主人,把所有紙隔扇穿個百孔千瘡,把棉被裡的棉花撕咬得亂七八糟,還在枕頭上拉屎撒尿。那狗屎似乎顯示著它極度的悲憤。狗總是和夫人並頭睡在一個枕頭上。夫人往往挑唆狗,她看見丈夫被狗撲咬反而顯得高興。丈夫與狗的爭鬥使夫人感覺到她青春熱血的沸騰。

    但是,不到兩年,狗得了心臟線狀蟲引起的肺貧血碎然死去。

    與那條日本梗不同,這條硬毛小獵狗外表就具有貴婦人寵物的高雅氣質。硬毛就像夫人小時候所感覺的父親的鬍子一樣紮著她的皮膚。眼圈描著黑色的輪廓,一雙晶瑩透亮的眼睛。狗店老闆說在日本長不出這麼亮晶晶的眼睛,令夫人想起故鄉的海港上西洋人的碧眼。它的前肢筆直,走起路來看似笨拙高低不平,其實像馬的步子一樣瀟灑優美。

    狗店老闆打保票說,靠交尾費一兩年內就能把本撈回來。但真到第一次交尾費拿到手的時候,夫人愣了一會兒神,左右打量花花公子。夫人整了整和服腰帶走進會客室,只見花花公子被狗店老闆抓著脖圈,正四腳使勁叉在長沙發上對母狗躍躍欲試。

    (啊,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姐。男人,一張男孩般的臉。)夫人心想,嘴裡卻道:「您好。」

    「我正喝茶的時候,它就跟著女傭出來了,馬上就要撲上去。不過,夫人不在,我不便讓它們交配。」狗店老闆說。

    「哦?」(聖誕節。我更要常出門。不能老呆在家裡。)

    「請原諒。」(小姐的衣裳大方雅致。臉色顯得有點發冷。)夫人把煤氣爐的火點燃。(紅茶涼了。這小姐怎麼一聲不吭呢?真難辦。要不讓狗店老闆把狗牽到院子裡去?院子裡曬的是什麼衣服?點心呢?這位小姐是不是以為交了錢就可以這樣板著面孔呢?不是身上發冷。一定是沒向她問候。這不是什麼好狗。咳,讚美它什麼地方呢?對了對了,有好長時間沒教訓女傭使用煤氣的方法了。)夫人在煤氣爐前站起來。

    「您帶著狗去銀座嗎?」(哎喲,還說銀座呢?)

    「可不是嗎?!銀座街上一走,準有兩三個人問我這狗是什麼品種的。就在馬路的正當中,一個外國人要買這狗,弄得我左右為難。」

    (在銀座街上走,我的臉沒有呈現出明日黃花的神態吧?一張很少上街的妻子的臉。在銀座街上走,我覺得我的家庭生活如夢似幻。更應該經常上街。)夫人看了一眼小姐。小姐依然把眼睛落在膝蓋上的聖誕節專號《愛犬》雜誌上。

    「也請您順便到我家裡來。」(又是一句出人意外的話,這位究竟是什麼豪門富戶的千金小姐?)

    「是帶著狗一起去吧?」

    「噢,可以邀請您嗎?」小姐愉快地抬起頭。

    (那一雙眼睛真像男人的眼睛。一個教養良好的小姐。我是否要明確告訴她呢?狗店老闆應該說話。我們家的花花公子這樣靈獅型的腦袋瓜是英國的新品種,十分高雅。小姐的狗的臉是美國型的。多麼具有貴族氣質的小姐。)夫人邊想邊說;「真像硬毛小獵狗,這毛長得多好,又白又漂亮,修剪得也非常精細。是用細發推子推的嗎?」(幸好是坐著,因為它的姿勢身段不敢恭維。)

    「對,用的是修指甲的工具,各種形狀的剪子齊全,十分好用。」

    「哎呀。」(修指甲。)夫人如同想起不知從何處落下的一個夢幻。(就連剪子也是婦產科的器械。要說剪子的種類,婦產科的器械種類要多得多。修指甲的抓爪和婦產科的內格雷氏剪子形穿顱器。穿顱術。破碎的胎兒的腦髓。啊,我是——聖誕節。小姐那一雙像男孩子一樣無須修飾化妝的澄瑩秀麗的明眸。丈夫的近視眼。要是米羅的維納斯戴上近視眼鏡……死者喲,即使汝等塗抹眼睛以顯其大,汝之裝束亦乃無謂。故鄉的海港的天主教堂,父親的醫院做產科手術時的氣味。)

    「不站起來讓我看一看。」(哼!現在應該把花花公子放開。)夫人撫摸著她的狗的腦袋,說:「花花公子,這就是你日本的新娘子呀。」

    這時,狗店老闆抓著脖圈的手一鬆開,花花公子猛然跳下長沙發,打算撲向母狗。

    「喂,喂,快抓住它!」

    花花公子脖圈上的銀鈴尖聲響起來。小姐的狗依然繼續著早晨的問候。

    夫人聳肩低下頭。(絕非故意。我絕不會故意擺出這副面孔。不過,對,這樣反而不好。應該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小姐,說些什麼好呢?修指甲。把戀人的相片摹在自己指甲上的法國女人。狗店老闆怎麼成了啞巴啦。這不是做生意嗎?人的手上每一平方米就有8萬個細菌。66微米。狗是66微米。人和貓都是60微米。想什麼好呢?新枕。光著腳丫把丈夫的近視眼鏡踩壞了,小姐。)狗的脖圈的銀鈴越響越激烈。(故鄉的港口的教堂的鐘。聖誕節。偽善者。)

    「眼看聖誕節就要到了。」

    「對。」

    「我小時候看狗的雜誌看得入迷,結果連神佛都不信了。」

    (對這位小姐一無所知。也不說話聊天。處女膜。聖誕節雪橇的鈴聲。如男孩子一般多麼純潔的姑娘呀。就不許看一看臉蛋嗎?小姐在婚床上一定會想起花花公子。啊,知道了。我已經愛上了姑娘。花花公子。是說像男孩子嗎?我小時候別人就說我像男孩子。一起游泳的那個漂亮的少年。女子高中時的低年級同學,相貌出眾。鈴鐺。唱詩班。少女們身體的節奏。故鄉的港口的教堂。噢,我和這姑娘一起走出這房間該多好。居然說沒有意識到,那是撒謊。我從一開始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只是假裝忘記意識到這一點。姑娘心裡也非常明白。我不想走出這房間。為什麼?為什麼覺得壓倒這姑娘是一種幸福?男人。黑鬍子。白鞋子。寄生在青蛙肺部裡的血管蟲。丈夫的顯微鏡裡的性染色體。毒蛾。伊麗莎白女王。魯克則-拉伯。男人。花花公子。我愛這姑娘。今晚去銀座給她買狗餅乾。花花公子。對,就用你發生學一樣勞動的工資買修指甲的工具。婦產科的器械。)

    項圈的鈴聲已經不響。「愉快的結局」(內視鏡)一句話使夫人的眼前浮現出上學時英語課本上的另一句話:(愉快的咨詢。)她想起教室、英語老師,還有譯不出這一句英文而尷尬站立的自己。那個英語老師似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上的淡妝。(那次不愉快的體驗使我記住了這一句英語。察顏觀色。我?內視鏡。我對她、這個姑娘還要察顏觀色嗎?我化妝才把臉抹紅,不會顯得難看,如發情期蠑螈肚皮般鮮紅。在淨河裡洗濯,會污染水神火神。血盆地獄。幼時在故鄉唱偈的鈴聲。無拯救女人之願。教堂的鐘聲。從山中寺院流入大海的晚鐘。女子高中下課的鐘聲。公狗的項圈鈴聲不再響動。丈夫和她的「愉快的結局」。如內視鏡所見,我知道這位小姐、臉色一絲不紅的小姐。女人。內視鏡。子宮鏡。管狀子宮鏡。黑色玻璃。乳白色玻璃。象牙。丈夫手杖的象牙把手。用紗布把外面的把手和裡面的把手纏上免得發出聲響的病房的門。那是玻璃的把手,如秋夜般閃亮的美麗嘴唇。像煤氣爐的聲音一樣的氧氣的聲音。我一邊把黑膠皮管尖頭的鎳漏斗對在小姐的嘴上,一邊注視著她的嘴唇。別看她將要死去,嘴唇被氧氣的露珠儒濕,卻如唇紅齒白美少年。我想用紗布給她擦嘴唇。哎喲,我的弟弟並沒死哩。這樣的小姐我才不喜歡呢。屋子太熱了。煤氣爐發出吸氧的聲音。用小鉗子敲打鍍鎳的薄金屬的聲音。這樣的話,各種骯髒的東西也就在淨河裡洗灌。安裝在牙科治療椅上的吐髒物的鎳盤。鍍銀玻璃的德拉奎克遜氏子宮鏡。婦科診床。抬起骨盆部位。可憐的母親。我們家治療室的門把不是玻璃的。白色的油漆。母親終日疲憊不堪。父親想抱我的時候,我摟著母親哭泣的聲音。父親的被來蘇浸漬的手指。來蘇的氣味。雙手觸診。殺菌消毒橄欖油。嬰兒換尿布的時候蹬著雙腳放聲大哭的姿勢。哀傷悲切的催眠曲。小時候在故鄉聽為夭折的幼童拾石建塔的唱偈。即使黃泉之路並非平坦的原野。也存在於世間。為死去的幼孩做超度拾石建塔,卻遭到惡鬼破壞,祈願地藏菩薩拯救。兩歲3歲4歲5歲反正不到10歲的幼童都知道那個地方,白天一個人在那兒玩耍,到太陽落山的傍晚時分,就會出現地獄的惡鬼。小孩子東奔西跑,絆在石頭樹根上跌倒,手腳被鮮血染紅,幼小的心靈悲慘可憐,不斷用沙子鋪在石枕上,正是哭著睡去的時分。這是幼小的心靈的歌聲。嬰兒知道大人無法理解的那個孤獨。媽媽。父親總是在母親提著髒物盆走出治療室的時候想抱我。這不該是孩子看的東西。當牙科醫生用小鉗子敲擊鍍鎳的髒物盆邊兒時,我喪魂落魄。處女。把雙腳提貼到肚皮換尿布的嬰兒屁股上的蒙古斑。在門把手塗著白油漆的房間裡藏著秘密。媽媽。我被爸爸充滿來蘇氣味的手抱著感到寂寞。廢墟。繁華逸樂的城市龐培。龐培的廢墟裡也埋藏著子宮鏡。死城。被埋藏的我的日日夜夜,被埋藏的日日夜夜廢墟的我。我有過一天覺得跟他結婚實在幸福嗎?我這樣子和小姐相對而坐,其實我正坐在我的內心裡。雖為兩人,實則獨處。在丈夫懷裡時候的孤獨。孤獨狀態中的野獸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嬰兒的孤獨。不該是孩子看的東西。病理標本、解剖標本不該是女人看的東西。小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該讓與你相對而坐的人寂寞獨處。我默不作聲,遮掩現在的羞恥。而且試圖追蹤羞恥的幻想來羞辱小姐。為什麼壓倒小姐就感到幸福呢?我是故意把花花公子從膝蓋上放出去的嗎?聖-哥斯提諾教堂的瑪利亞。)

    「嗯……」夫人繼續說下去,(您是第一次嗎?)她欲言又止,改口說:「嗯,請您明天再來一趟,為了慎重起見。」

    「噢,謝謝。」

    「哎呀,還是後天合適。是吧?狗店老闆。」(小姐您也一起來。要是明天,是不是就派狗店老闆一個人來?)「對,還是隔一天好。」夫人瞟了一眼心不在焉回答的狗店老闆。(這張嘴瞼多麼庸俗卑賤。跟包。我想問這是第一次交配嗎?對未婚女人做雙手觸診,必定讓她的母親或者家屬陪同。腹壁的緊張。麻醉。我在父親的醫院看見那些小姐的陪同人,常常覺得他們醜陋得無以復加。我愛父親愛得那麼深那麼深嗎?哎喲,這不可能。在那些小姐的眼裡,我是個女孩子呀。小姐們把我抱在膝蓋上。我面紅耳赤。陌生的小姐,你的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幾個小姐和她們的母親。我覺得自己知道了年齡的醜陋。H。H。埃利斯說過,人從3歲起向野獸靠近。)

    「好像還不到3歲。」夫人裝腔作勢地端詳著近在眼前的狗。

    小姐也模仿夫人的樣子:「我想它才剛剛1歲3個月。」

    兩條狗安靜地趴在薔薇圖案的地毯上,頭朝著相反的方向,一邊彷彿瞳孔張開似的瑩潤晶亮的眼睛深情地看著各自的主人一邊站起來。花花公子的胸部起伏喘動。脖子鈴擋聲停止後,夫人的心口也平靜下來。現在花花公子胸口的搏動又讓夫人剛剛平靜的心口躁動起來。這種搏動儘管發自她視而不見的那醜陋的東西,不知為什麼,卻具有使她感到自己生活的虛偽的力量。但是,夫人心想,這莫不是因為這少年般俊美俏麗的小姐的緣故嗎?「這麼說,這條狗才剛剛成年羅。」(才剛剛?正是小姐自己呀。小姐一定一邊說「才剛剛……」一邊想起母親。才剛剛是小孩子哩。舊地毯。薔薇。讓人以為是同性戀的眼神的薔薇花喲、偽善的花喲、無聲的花喲。要是寶石呀,白天拿到手,晚上好睡覺、晚上好睡覺。奶奶唱著這首歌哄孫子睡覺的時候肚裡想著什麼呢?女人跟男人不一樣,長大以後仍然喜歡手拉手、喜歡同床共眠。孩子。寵物。才剛剛……對了,小姐喜歡狗,像狗的媽媽一樣,狗媽媽的處女。這多麼美麗、多麼孤寂呀。晚上好睡覺。毛毯是結婚那時候買的嗎?「縱有妻子勝娘親,亦往制箭市上買鞋去。」薔薇紅的乳頭。薔薇紅的處女膜。黃色的薔薇。紫丁香花。柿子花——把我埋葬在美麗的國土上吧。在埋葬我的時候,你會第一次把我當人看待嗎?萊德爾說過,處女膜是人的象徵。伊德爾梅涅人種的愛的模式。老鼠的月經。施特拉斯曼的實驗。狗。人沒有一個地方與動物不同的生物學說為什麼就在我一個人身上成為悲劇?狗。不是龐培的廢墟。那是18世紀。斯巴爾蘭查尼嘗試進行母狗人工授精實驗。吸液管。雞姦。丈夫說過,為什麼要把造人機器做成人的模樣?換言之,這也是人的悲哀。八犬傳和克拉夫-埃賓。女人的雞姦。畜生,我一定要對丈夫復仇。)想到這裡,夫人突然容光煥發,勁頭十足,似乎忘記了女人應有的禮貌規矩,開始喋喋不休。

    「今天也是這條狗來日本以後的第一次。萬一失敗了,誰也保不定不生出壞崽來。花花公子。」夫人一邊在心裡嘲笑丈夫,一邊嘴上說:「就說母狗吧,什麼牧羊狗呀這些外來貨,不孕症都出了名,聽說有一陣子落價落了一二千日元。」

    「養狗可是最令人操心的事了。」

    「狗的世界還只是女子大學時期。不過,也許養狗在科學性方面發展得更快。優良品種的狗的結婚始終堅持優生學。人掌握了優生學,卻不能為人本身發揮作用,倒用在改良牲畜方面。」夫人在心裡念叨著(塞扎爾的東西歸還塞扎爾,上帝的東西歸還上帝。如此恐不敵地獄之門規。)嘴上說道:「最近從橫濱也進來一些硬毛小獵狗,所以花花公子很快就會被優生學淘汰。」

    「哎喲,公狗總是很漂亮,母狗就疲竭困頓。毛長的狗下完崽以後,毛都掉得精光。狗主人也就把愛情轉移到小狗身上。」

    「體形也變了,跟女人一樣。」

    「評選會上很少有母狗。」

    「有的病人到我爸爸那裡去。(哎喲,我才不在乎呢。)爸爸邊吃晚飯邊使勁地笑。他說今天又有一個產婦來裝作是頭一次懷孕。」(沒有比鑒定處女的跡象和初生嬰兒的死因更難的了。)

    「小姐。」

    小姐以為是在喊她,稍稍歪著腦袋看夫人。那少年般坦誠直率的眼光如感情純真明亮的窗戶,反而使夫人不知所措。雖然夫人感到自我嘲弄,卻只好嘲弄別人。

    「我的丈夫的事兒……」

    夫人突然笑起來。她感到自己笑聲的優美。(雖然是我的丈夫。我對別人談起我丈夫的時候,從來不說「丈夫」二字。是說我丈夫的事嗎?好像談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世上所有丈夫的事一樣。)

    「他寫過一本賣不出去的有關發生學的書。那本書的動植物名稱索引裡有日本血吸蟲、雙殼綱軟體動物、雞、人,您知道嗎?在『人』的後面有一個括號,寫著『也見人類』。人也好草履也好天芥菜也好,都是沒有區別的人,反正他蔑視人。」(他說光注意別人腳上穿的什麼鞋是一個很好的愛好,你在你父親的醫院為女患者擺過鞋子吧?所以對別人穿的鞋格外感興趣。沒有比受到丈夫的嘲弄更氣惱窩心的了。天芥菜的味道。對了,是小姐的廉價香水。對了,剛才在門口看見小姐腳上的草展不是盛岡面兒,而是廣島面兒。為什麼我一直把這點忘在腦後,只注意到她情趣高雅的衣服?一點兒也談不上諷刺的味道。)「人們常說,一談到自己的丈夫,沒有比人更幸福的雄性動物了。據說唯獨女人的姿勢、聲音比男性優美。像捕蠅蜘蛛、吐綬雞那樣跳舞;像金鐘兒、金絲雀那樣唱歌;像孔雀那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非洲靈貓那樣散發異香獻媚,這些都是雄性動物干的,唯獨人中的女人,集各種動物求愛方式之大成,向男人獻媚討好。據說上天對男性的懲罰是生物界的規矩。雌性動物如此藐視雄性動物也是為了孩子。自然界保護母親。丈夫嘲笑我說,這樣子的話,所有的女人拒絕生育,以此對不把女人當人看、虐待女人的自然界進行復仇怎麼樣?我告訴他,最清楚地知道為後代而活著的是人,最清楚地知道不為後代而活著的也是人。知道了這兩點,無疑也知道了這是遭受天罰的兩點。什麼宗教呀藝術呀,都是從人不為後代而活著這種思想中產生出來的。像您這樣人工製造孩子的想法也與對創世紀以前沒有活物的世界的那種嚮往如出一轍。科學的道路彎彎曲曲地通往死亡的冰河。正如地球的轉動是一個圓,時間的流動也描繪著一個圓。」夫人記得對丈夫這樣說過。夫人明知這些話都是毫無根據的胡編亂造,卻信口開河。面對夫人的胡說八道,小姐心中似乎有一種鬱積著歎息的自負,其實被夫人目不轉睛地盯得不知所措,然而絕不露出一絲笑容。夫人卻覺得小姐的臉蛋越發娟秀明麗,想起故鄉的教會牧師的漂亮女兒用英語進行傳授。所以,夫人對小姐的默不作聲毫不介意。而且看見狗店老闆站起來,像遭受侮辱的牧師一樣感到吃驚。

    狗店老闆彎腰在公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花花公子鑽到夫人的衣服底下,搖著尾巴,把腦袋和前爪趴下來,磨蹭著身子。

    「大約25分鐘。」狗店老闆看著火爐裝飾台上的座鐘。

    「好。」

    母狗縮腳抱在小姐的膝蓋上。夫人垂下右手,花花公子以硬毛小獵狗特有的動作搖擺著屁股像馬一樣舉起前腳站起來,後腳踩踏著,擺好姿勢,然後跳上夫人的膝蓋。接著開始舔陰莖。小姐一邊打算站起來一邊看著狗店老闆。

    「小姐,再耽誤您一點時間。最好盡量讓它休息一兩個小時。就是路途遠一點,最好也讓它走著回去;坐車的話,汽車搖晃得厲害,坐人力車保險。」

    「您慢慢坐著。哎喲,也沒給換茶。」夫人就像自己被剝得一絲不掛似地羞得抱著花花公子逃離房間。但當她關上身後的房門,把公狗粗暴地扔到走廊上時,如同一下子敞開憋在心頭的笑聲,痛快地放聲大笑。

    「人這東西,啊,變得多麼恬不知恥。」(邁出父親的診療室的房門∼步的女人們。我那時還是一個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究竟在什麼時候才似乎發現了新的希望。狗是66微米。人是60微米。鯢魚是700微米。松藻蟲最長,12毫米。人和大猩猩的卵子都是0.13—0.14毫米。狗是0.35—0.45毫米。鯨魚是0.14毫米。鴨嘴獸2.5毫米,當它從輸卵管滑落下來的時候可以膨脹到18毫米。花花公子,我懂得童話的算術。女人也還殘留著季節的遣跡。他今天又是晚歸。又是年輕的夫人和狗共進晚餐嗎?這標緻的少婦。)夫人喜滋滋地一邊從三面鏡前站起來一邊喊女傭。

    「給客人上紅茶。」(水銀瀉晶瑩,淺映石榴透清影,玉盤如明鏡。)

    「再把鏡子擦一擦。」

    當她心急火燎地匆忙整裝打扮時,鏡子使夫人成為一個最喜歡快活舒服地與別人聊天的女人。夫人回到會客室,一會兒,小姐遞過來一張男人的名片。

    「哥哥說想前來拜訪。」

    夫人一邊送小姐去大門口,一邊把名片塞進和服腰帶裡,手碰到那張鈔票。剛才她收到狗店老闆交來的交配費以後,一直忘記告訴小姐。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又紅著臉說:

    「明天——啊,後天,恭候光臨。」

    接著,用意外輕佻的口吻說:「那就不必特意勞駕狗店老闆再來一趟了。我們自己就行。」這時才想起還沒有付給狗店老闆媒的介紹費,於是急忙把狗店老闆叫到裡面,交給他一張10日元的鈔票。這時,花花公子跑進來。小姐正在扣大衣扣。花花公子使勁地吠叫著,跳到夫人的膝蓋上。夫人手拿著小姐的白狐圍脖。

    「老實點!」(你不是明明知道我沒有毛皮圍脖嗎?!)夫人輕輕地在花花公子的肚子上踢一腳,把圍脖搭在小姐的肩膀上。

    「花花公子畢竟是狐梗呀。想想看,騎著駿馬、帶領幾十條、幾百條獵狗圍獵狐狸,這種貴族式的遊玩何等氣派!」

    母狗走了以後,花花公子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聞著氣味,用前爪撓扒會客室的房門。夫人一把把它抱起來,又坐到鏡子前面。深夜丈夫回來的時候,夫人也正面對鏡子。

    丈夫把皮包往梳妝台邊上一扔,突然抓著夫人的肩膀搖晃著,說:「喂,你喜歡看的小說上是不是寫著:如果自己的老婆一心一意醉心於梳妝打扮,忘乎所以到聽不見丈夫回家的聲音,這樣的男子一定無比幸福吧?」

    「您辛苦了。這麼涼的手,連肩膀都透著冷。」

    「嗯。有沒有化妝修成正果這麼一說的?悟而入道隨處都有。顯微鏡裡也可以,梳妝鏡裡也可以。」

    「您每次很晚回來,總是故意把門弄得很響。」

    「是嘛。就是說,那個……」

    「討厭。我知道得很清楚。」

    「清楚什麼?」

    「不就是想老婆了嗎?想女人了。您就是這樣。」

    「又開始了。」

    「顯微鏡裡的人看久了,就渴望梳妝鏡裡的人。你粗魯地一開門,就覺得:啊,我多麼寂寞。」

    「恰恰相反。研究順利的時候,回家就高興。感到寂寞的是你吧?嗯,不過,就算是我感到寂寞吧。要說非常寂寞,的確也夠寂寞的。老婆嘛,即使認為她的老公很寂寞,也必須視而不見默不作聲。」

    「話是這樣說——不過,您認為顯微鏡裡的人生與梳妝鏡裡的人生哪一個寂寞?」

    「這個問題你最好去問歌德。那傢伙既是生物學家又是詩人。不管怎麼說,你別把我的研究隨心所欲地寫進女人的歌曲裡。」

    「您以為女人的鏡子裡只有歌曲。正是這種想法才使我們的家庭產生不幸。」

    「至少顯微鏡裡沒有虛假。什麼幸福啦不幸啦,都是騙人的鬼話。」

    「我也有同感。」

    「對於女人和詩人來說,所有的靈機一動都是真實,所以絕對不是科學家的敵人——怎麼地上儘是狗毛?」

    「給它理髮了。」

    「哎呀呀,甚至讓狗唱起歌來了。想必要變成神秘的動物羅。老婆寂寞剪狗毛……啊。」丈夫脫下上衣隨手一扔,又解開褲子吊鉤,一邊用一隻腳退褲子,一邊撓著亂蓬蓬的頭髮。

    「情緒這麼好哇。」

    「嗯,睡覺吧。」

    丈夫邊打呵欠邊拖著掉下來的襪子走向寢室。夫人這時才發現自己一直跟鏡子裡的丈夫說話,根本沒回頭看他一眼,於是對著鏡子微微一笑,站起來。丈夫還穿著襯衫,坐在寢室裡吸煙。夫人依然微笑著一邊看丈夫一邊解開和服腰帶。鈔票和名片掉到腳下。她趕緊轉身坐著折疊腰帶,對自己都感到吃驚,心裡嘀咕一句(壞女人)。自認是一個壞女人。她彷彿聽見遠處狂風的呼嘯聲,身邊卻感覺到萬籟俱寂時那生氣勃發的喜悅的前兆。(瞧丈夫發呆的傻樣。所謂柯其尤的臉,大概就是這個德性。基楚帕的《巴黎小夜曲》。卡魯索的《不必當小丑了》。快樂的寡婦。故鄉的教堂的聖歌。海頓。巴赫。門德爾松。吉諾。貝多芬。我喜歡天主教徒的音樂。唱片盒裡收集齊全天主教教徒作曲家的唱片。人之犯罪皆於身外,然淫亂者乃淫自身。潔守處女或嫁人為妻皆非犯罪。然斯人恐身遭苦難,吾不忍坐視汝等受苦受難。婚姻乃超越於情火之燃燒。克萊采奏鳴曲。)《克林斯前言》的語言與蒂博的小提琴和科爾托的鋼琴演奏的《克萊采奏鳴曲》的旋律一起湧上夫人的心頭,蕩漾波動。每當大人聽這首樂曲的唱片,就會發現自己總是用托爾斯泰小說的「克萊采奏鳴曲」的感情解釋樂曲,回想起在故鄉的教堂裡合唱聖歌時隨著歌中旋律的流淌陶醉於戀愛美夢裡的少女時代。然而,浮現在正折疊和服腰帶的夫人腦海裡的美夢是(小姐後天來。會客室。兩條狗。狗喜歡舔耳朵。在小姐面前顯得尷尬的丈夫的臉。那張嘴臉。你瞧不像柯其尤模樣嗎?她在小姐耳邊低語。天芥菜的味道。面紅耳赤的小姐。啊,我出賣了丈夫。猶太。生下猶大的孩子的他瑪。猶大的兒子租的妻子他瑪。珥的弟弟示拉認為他瑪是石女,拒絕同她結婚。她脫下寡婦的衣裳,用面帕蒙臉遮身,坐在去往亭拿路途旁邊的伊拿印城門口。其雖為示拉人,然不使為己妻。他瑪已有身孕,異常欣喜。因其面蓋罩,猶大見之,以為妓女。精神陽痿。女人不會有的。那只有動物的感覺。這就使女人變成母親。這就使女人變成妓女。從良的妓女瑪利亞。當女人在別處感受到從丈夫身上無法獲得的喜悅時,那種幸福多麼美好啊。精神陽屢,女人該叫它什麼呢?婚床。吸液管。處女。性高潮。啊,聖母瑪利亞,根據聖靈的旨意,和約瑟只是定婚情人,尚未成婚。啊,我渴望惡靈,聖靈,美麗的象徵。)

    丈夫從床上過來,拾起鈔票和名片。夫人的脊背等待著丈夫的拳打腳踢。但是,她用孩子般的口吻說:

    「是他給我的。」(模仿小姐瞧我那樣的少年般的眼光瞧我的丈夫吧。)夫人猛然轉過身來,從丈夫手裡一把搶過鈔票和名片,直盯盯地看著丈夫,說:

    「是他的妹妹給我的呀。帶著狗來交配。」(如果這錢是從男人那裡拿到的?)「我收下了,我可以收下吧?」夫人一邊解開丈夫襯衫的紐扣一邊說:

    「像白色紫丁香一樣清爽純潔的姑娘。我想讓她做您的戀人。以前我說過,如果3年內不生孩子,您可以找小老婆。」(何其尤喲!)「我們家的花花公子也當爸爸了。」

    「你是不是再讓醫生好好看看?」

    夫人突然想對丈夫破口大罵,又想紅著臉頰點頭稱是。但是,夫人像化石一樣臉色蒼白。

    「嗨,你的爸爸不就是醫生嗎?」

    (不是夫人的問題。)年輕的醫生的診斷又迴盪在夫人的心頭。她想起當時對那位醫生的強烈憎恨。(馬大。馬大。爸爸。)她顫抖著聲音,說:

    「我想等待您的實驗室製造出人造人來。我愛人造的孩子,這樣才像一個發生學家的老婆。這是美好的象徵。」

    「人造人?是不是前些日子你在百貨商店看見的怪模怪樣的印度女佛那樣的廣告偶人?原來是這樣。那是可悲的象徵呀。據說製造人造人的美國電器公司的工程師把那種機器人稱為『聲控機器人』。其實就一個小箱子,不愧是工程師的嘴。從機器人方面來看,罩著人的面具,一味討顧客的歡心,實在愚蠢荒唐。要說出聲音,留聲機、收音機更發達進步。」

    夫人見丈夫說到這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便自得其樂般溫柔地說:

    「您看這個。聽您這一番話,我就知道您的要害所在。女人化妝和機器罩著人的面具完全一樣,都非常愚蠢荒唐。還有植物的花、鳥的歌聲,記得聽您說過,從雞的體內切除下來的心臟泡在培養液裡能活八年。您認為,把子宮養在培養液裡,甚至可以不要女人。阿米巴那樣的單細胞生物的生殖才質樸無華,一切生物的進化都很虛榮。」

    「阿米巴不會死亡。那是美麗的象徵。沒有父母親也就沒有孩子,沒有男的也沒有女的,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丈夫披著睡衣,把散發著來蘇味的手伸到夫人面前。夫人解下腰帶放在他手裡。

    「這是人造絲的。」

    「是嘛。」

    「為什麼要製造人造絲?人造大理石。人造珍珠。人造革。人造玳瑁。人造酒。人造咖啡。人造人。儘是摹仿自然,可憐的人。雖然有比自然更美好的東西。您認為是因為人的幻想力貧乏的緣故。阿米巴是發生學的理想嗎?」

    「阿米巴的什麼?」丈夫在床上打了個呵欠。

    「您累了。」(通過生殖相信細胞不會死亡。十四十五世紀的火箭。哺乳類動物精子模型圖。當我尚有百體之一時,汝之目光夙見卵中之我,我生命的全部時日被汝記錄書冊。雜種的形成消除了生物的分類。輪迴轉世。吸液管。伏姬。顯微鏡的標本片。即使想起映照在側鏡裡的院子溫室型玻璃屋頂,來蘇味,我也無法殺死性高潮的節奏。女人悄悄的復仇。)夫人又用孩子般的口吻說:

    「當這個世界變成狗生下的孩子是孔雀那樣的童話世界時,人就不會百無聊賴。雖然釋跡牟厄很了不起,但對轉世為其他的生物加以懲罰,這一點比您淺薄。」

    「別開玩笑了。恐怕福斯特博士都沒有夢想。像牛和印度牛,馬和驢呀什麼的,還受孕過。嘿,也就是拿海裡的一點點下等動物做個實驗罷了。」

    「這樣子我就放心了。」夫人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吃驚,她站起來,走到床邊,討好獻媚地直勾勾盯著丈夫的眼皮,說:「今天研究的是什麼呀?是做標本片嗎?身上有一股味道。」

    於是,夫人感覺到從她冰冷的心底湧出一股喜悅。

    (當男人想像妓女的時候,妻子立即會有感覺,變得冰冷。但是,想像小玻璃片的男人,是自殺。面無人色倒在研究室裡的丈夫的屍體。研究的犧牲。散亂一地的小玻璃片。)

    「人?過去果然是死囚嗎?」

    (鄭民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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