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桂宮 文 / 川端康成
一
帶有紅十字標記的救護車尖厲地鳴叫著向圓山公園雜沓的人群疾馳。人們不知何故,不由停下了腳步。
「賞花喝醉酒——打架了——」有人說。說是傷的程度——「打出血——了,可沒什麼大事——」
百子聽到剛才那慢悠悠的語調,不由和麻子會心地笑了。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奇怪,感到那京都口音中潛藏著殘酷。
這也許是百子自己的心情使然。
百子看見夏二和麻子的背影,雖然覺得麻子不像自己,但是由於夏二的身姿和他哥哥啟太極為相像,所以感到麻子像過去的自己似的,不由生起嫉妒之情。
夏二叉在腰間的一隻手上拿著一頂方帽。百子想,那頂學生帽一定是他哥哥的舊帽子。夏二也說過來年畢業,按說學生帽也該舊了,但是百子為什麼想到那是他哥哥留給他的呢?
百子像胸部被勒緊似的。乳房硬了起來。
那「乳碗」怎麼樣了呢?——百子想起了「乳碗」。
這是啟太以百子的乳房為模型製作的銀碗。也許不能叫做碗,但是啟太卻稱之為「乳碗」。
那時兩人也接了吻。
啟太摟著百子的脖子。他的手指尖從百子的肩頭悄悄地移到胸上,觸到乳房。
「不要,不要呀。」
百子縮起胸,兩手捂著乳房。
「啊,媽媽。」啟太說。
啟太的手掌用了力。百子的手本來要防著啟太的手掌,這時反而把啟太的手掌按向自己的乳房。
「媽媽。啊,媽媽。」啟太又呼喚了一遍,一隻胳膊更有力地摟緊百子的後背。
「媽媽?……」
聽到啟太的呼喚聲,百子好像聽到在自己家的某個地方的回聲,好像在遙遠的地方呼喚。
百子的頭有些麻木,有些昏昏然。
「媽媽?……」
百子感到好像自己也在呼喚著母親。
百子筋疲力盡,身體癱軟了。啟太把摟著百子後背的手移到胸上,用手掌上下撫摸著她的乳房。
「不可思議啊。」
啟太把額頭貼近百子的胸。
「我剛才叫你為媽媽,我也真是那麼想的。我的心情好像是見到了媽媽,然後安心地去死。」
啟太是一個也許明天真會去死的航空兵。而且,啟太沒有母親。
百子愛情的堤壩決口了。
百子的乳房讓啟太感受到了母性,這減緩了百子女性的羞恥。
百子沉浸在神聖的慈祥之中。
同時,自幼喪失母親的百子自身的戀母之情也被啟太的呼喚喚醒。
「為什麼能這麼安心呢?」啟太說,「這些日子,我是自暴自棄了,但是對於死還是害怕的。這樣,就很好理解了。」
百子把胸展開,知道露出了兩個乳房。
「啊——」
啟太發出低低的聲音,把額頭貼在乳房之間。
同時,他好像想用乳房內側把自己的額頭包起來似的,用手掌按壓兩個乳房的外側。
「啊!」
百子顫抖著要從長沙發上起來,但是腿卻站不起來。
百子臉色蒼白,發冷般地戰慄著,而卻不由自主地抱著啟太的頭。於是,她的異樣的感覺反而減退了。
啟太抬起濕潤的眼睛,說:「百子小姐,能不能讓我把你的乳房當模型?」
「啊?」百子不解其意。
啟太說,把她的乳房當模型做銀碗。
「我想把這銀碗當做酒杯,把我最後的生命喝乾。」
百子感到有些恐懼。
「過去曾經有以水代酒的訣別酒。現在,特攻隊出擊時,讓我們喝涼酒。這最後使用的酒杯,請讓我自己製作吧。我要用這酒杯去告別人生。」
百子雖然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現在感到難以拒絕了。
啟太和好了石膏。
百子躺在長沙發上。她哭喪著臉,閉上了眼睛。
啟太要解開百子的衣領,她遮擋了兩三次,後來也就聽任其便了。
「真美啊!」
啟太站在旁邊,稍稍有些躊躇。
「我覺得這對百子小姐來說好像是一種犧牲,還是不做了吧。」
「沒關係,請做吧。」
但是,當啟太用竹製的壓刀把石膏滴在乳頭上時——
「哎呀,好涼。」百子不由縮起肩膀,側身把腿也蜷曲起來。
石膏流到胸上。
「真癢啊。不要……」
百子不再保持原來平靜的姿勢。啟太的眼神也亂了。
百子皺著眉頭睜眼一看,正和啟太的這一眼神相遇。她像身子僵硬了似的,躺著一動不動了。
百子疼得難以忍受。她強忍著,以致臉上失去了血色。她緊緊閉著眼睛,感到啟太的手在顫抖。
粘糊糊的石膏蓋滿乳房,似乎漸漸從裡面硬了起來。
那石膏稍稍有點重,緊緊地箍著乳房,似乎有些疼。
百子感到乳房在縮緊,但又好像乳房在抗拒著石膏的壓力,從底部強烈地膨脹起來。那乳房熱了起來,身體也溫暖起來。
百子壯著膽,小聲說了一句:「死人面型就是這樣做的嗎?」
「死人面型?是的。」啟太有些驚慌地繼續說,「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是死亡之杯。我是打算用這個酒杯,喝掉我最後的生命。」
百子沉默了。
啟太用竹壓刀壓平石膏的表面。
等到石膏硬了以後,啟太把石膏從乳房上取下來,端詳著裡面。
「底部有一個小坑。那是乳頭吧。真可愛。」
「真羞死人了。可不要給別人看啊。」
百子繫好領扣,坐了起來。
乳房的模型看起來好像比想像的要小些淺些。
「底部有一個乳頭,不穩,會倒的。安個腿兒吧。」啟太稍稍想了一下,「百子小姐的小手指就很好,請順便讓我做一個小手指的模型吧。過去就有把小手指給戀人的事吧。」
之後,啟太在百子的小手指尖上抹上石膏製成了模型。
「我父親從五六年前開始用土燒製茶碗。雖然沒有燒出什麼太像樣的東西,但是,使我產生這種想法,還是父親的茶碗的功勞呢。」
百子背對啟太,縮著胸擦拭乳頭上的石膏髒痕。
她感到筋疲力盡,感到寂寞得有些難以忍受。
當取下乳房的模型的時候,像生命也被拔掉了似的。
這就結束了嗎?……
百子有些尚未滿足之感。她從內心深處充滿了一股熾熱的情感,直想抱住啟太。
因此,當她被啟太抱起來,抱到套間的寢室,她也沒有拒絕。
「你已經玩兒過了,我不願意。」
百子不過這麼說了一句,便把臉貼在啟太的胸上。
啟太經常是先和妓女玩過之後再來和百子相會。而且,啟太還把這事告訴百子。百子為難以猜出啟太的本意而苦惱。
為什麼需要別的女人呢?為什麼要把這事說出來呢?為什麼不和妓女玩過之後,便不和百子相會呢?
啟太說,妓女也是日本人,是死心塌地為特攻隊員服務的。飛機場附近農家的姑娘為啟太們獻身的也為數不少。就連這樣冒險的話,啟太也對百子說了。
啟太盡可能說得爽快輕鬆,好像沒什麼了不得,但是百子卻由此而推測到啟太的苦惱和痛苦。
啟太是在尊重百子的純潔。他竭力克制不用自己赴死的身軀去傷害百子的純潔吧。——百子是這麼想的。
啟太之所以和百子相會之前,先和妓女戲耍,大概是為了避免自己的衝動,事先解決好自己的慾望吧。
但是,百子此時似乎像受到了啟太的責備似的。對於也許明天就要死去的人,有一種把本應給予他而卻沒有給予的負罪感。
啟太把本該向百子尋求的東西,卻向妓女尋求著。
百子想,他為什麼不向自己尋求呢?自己是什麼也不會吝惜的。
啟太到百子這裡來,僅僅是要洗去妓女的污濁嗎?
但是,啟太表面上有著尊重百子的純潔的傷感,而在其內心深處是不是破罐破摔,沉醉於一時的放蕩呢?百子並非沒有這種懷疑。
啟太以尊重百子的純潔作為為自己放蕩辯解的理由,在對自己進行欺騙吧?這種懷疑中含有百子難於啟齒的嫉妒。
因此,啟太剝奪百子的純潔的力量給予百子無比的喜悅。那喜悅像一道閃電劃破她那漫長的愛的陰翳的天空,驟然而日朗照。
——啟太很快鬆開了百子。
「啊——」他像傾吐似的長舒一口氣,滾向一邊。
「啊——真沒意思。糟透了。」
百子冷冰冰地坐了起來。
啟太仍背對百子,下了床。
「哎,你這人不行啊。你……」
百子像血凝固了似的。不知道是憎恨還是悲哀。
啟太坐在長沙發上,閉著眼睛。
「請你把那石膏打碎吧。」
百子燃起羞恥和憤怒之火,喊叫似的說。
「我不願意。」
啟太再也沒和百子見面。他死了。
「乳碗」好像是做成了,但是百子沒有見到。
啟太是在大約一個星期以後,向南九州的鹿屋的航空基地轉移時,在沖繩戰死的。
這已經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百子被啟太以自己的乳房為模型製作銀碗的事,事後想來,好像是一場奇怪的夢,百子有些難以置信。但是,現在百子又想,只有男女兩個人在一起,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來,這是無法料到的。
做以乳房為模型的銀碗,也許是一種幼稚的感傷。
夏二和麻子的背影,百子有些看不下去了。
百子走近夏二,說:「夏二,那帽子,是你哥哥的舊帽子?」
「是的。我剛戴時有點小,戴著戴著就合適了。」夏二回過頭來說。
三人從知恩院的大釣鍾堂處來到御影堂前。
繞過殿堂,從「一踩便發出鶯聲」的走廊下走過。那裡,垂枝櫻花正在盛開。
暮靄中,一串一串的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嬌艷。
這裡渺無人影,只有圓山沙沙作響。
「這和只園裡乾枯的供夜間觀賞的櫻花是同一品種吧。」百子說。
他們沒出山門,以折回圓山公園,沿剛才走過的路回到左阿彌。
他們被領到庭園的一個獨房的客廳。百子的父親和啟太的父親已經在那裡了。
「唉唷,爸爸已經先來了……」麻子說。
夏二一閃身,讓百子先過去。百子毫不猶豫地進了屋,和啟太的父親打招呼。
啟太的父親離開坐墊,鄭重地說:「你好啊。早就想見到百子小姐。歡迎你。」
「謝謝!」百子垂下眼簾,「不過,實際上我是受父親蒙騙來的。」
「是啊。我剛和水原先生說過這事兒。」
百子抬起頭,看了看啟太的父親。
麻子和夏二也坐了下來。
「我們搬到京都來,也沒通知百子小姐。通知過你父親,也許你問過父親了。」啟太的父親說。
「對百子小姐來說,也許已經過去了。我也希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所以事到如今還是不說為好吧。可是啟太戰死的事沒有通知你,真對不起。沒有特意通知你。」
「是我沒去弔唁……」
「不,但是,我一直等著見百子小姐,以轉達啟太的謝意。與其說謝意,不如說歉意。那樣死,事後想來是必須向百子小姐道歉的。」
「謝謝。百子也是理解青木先生的心情的吧。」百子的父親也說道。
「啊。我是想哪怕向百子小姐說一句致謝和道歉的話呢,我只顧想已經過去的事,就當沒有這回事……」
「可是事情沒有過去……」百子平靜地說。
「事情畢竟是過去了。」
啟太的父親稍稍沉默了一會兒,說:「啟太死後,我也很想念百子小姐,非常想見到你,可是一直強忍下來了。」
「我曾一度想死。我喝了氰酸鉀。」百子漫不經心地說。
「呀!姐姐?」
麻子吃了一驚。百子的父親和啟太的父親都看著百子。
「真的呀。」百子對麻子說,「那時候,女子也被工廠徵用。大伙說如果在空襲中受傷慘重或敵人登了陸,還不如死了好,不是每人都從工廠拿回了氰酸鉀嗎?我也準備了一劑。我把它喝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的事?」
「誰知道喝的卻是砂糖。」
「討厭。砂糖?討厭。」
「我是當氰酸鉀喝的。可是藥包裡的東西人家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給換了。我放進嘴裡感到甜,猛然明白是你媽媽——是你媽媽給我換的。是你媽媽救了我的命。」
麻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姐姐。
「真想感謝你媽媽。不過,人的生命真是奇怪的東西。把氰酸鉀換成了砂糖,就活過來了。從那以後就不再想死了。由於你媽媽暗中對我稍加關心,我的生命便得救了。當時嘗出是砂糖,感到很奇怪,可是一想到我母親也自殺了,又感到很可怕了。」
百子的話,使在座的人心情有些沉重。
麻子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我第一次聽到啊。」
「是的。我打算死,卻吃了砂糖,真不知怎麼說才好。我想,就連換成砂糖的你媽媽,大概也不知道我喝了沒喝。不過,是應該感謝你媽媽的。」
為什麼現在說出這件事呢?麻子不明白姐姐的本意。
麻子對姐姐的這些話也有些半信半疑。
百子的母親自殺的事,啟太的父親和夏二也許已經知道,但是百子為什麼要在這裡說呢?
菜端上來了,話語也就少了。
在這個客廳見到了和在吉水草庵前面所見到的大體相同的京都街市的夜景,也見到了圓山公園的美麗的篝火。
啟太的父親比百子的父親大三四歲,卻反而顯得年輕。
他那漂亮的額頭下面,眼睛炯炯有神,那胖乎乎的圓圓的手和臉有些不大相稱。
那手也很像死去的啟太的手。
啟太父親的兩頰比夏二還顯得潤澤。也許是老年人的血色所致,但是讓人感到是年輕人的顏色。
百子在內心深處思念著死去的啟太,然而啟太父親的容貌似乎使她有些洩氣。
桂離宮的參觀許可證上寫著水原、百子、麻子和夏二四個人的名字,但是水原和百子沒有來。
能得到參觀許可證,建築家水原的名字起到一定作用,而百子沒有來,這是麻子沒有料到的。
夏二到三條的旅館相邀時,百子沒有出來。
「我姐姐到車站去接東京來的客人去了。」麻子說著,不由紅了臉。
麻子說得不錯,少年竹宮從東京追著百子到京都來了。
「你爸爸呢?」
「我父親到奈良去了。兩個人都自由行動了,我可難辦了。」
麻子想起了姐姐的話,說道。
兩人從四條大宮換乘電車,在桂河下了車。
必須到桂河岸再往回返。
「坐公共汽車來,沿桂河岸邊去就好了。那樣的話,能沿著離宮的竹牆走。」夏二說。
但是,麻子在麥田里走,感到很新奇。這裡還有菜花田。她感到雲雀的叫聲也很新奇,不由向天上仰望。
對京都來說,這是一帶平展的土地。這裡,近處的嵐山、小倉山前邊的愛宕山以及更遠的比睿山,連綿的北山盡收眼底。東山煙靄濛濛。
麻子環顧周圍春天的景色,說:「姐姐也來該多好啊……」
「從左阿彌回來的那天晚上,和我父親談了許多關於百子小姐的事。」夏二說。
麻子回過頭來問:「談什麼了?」
「是啊。說把氰酸鉀換成了砂糖,由此看來,人的生和死並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支配的。我覺得這話對。」
「姐姐是不是真的吃了砂糖,誰也不知道啊。」
「即使是編造的話也很有意思,但是我認為她說的是真話。」
「這事,我家誰也不知道。」
「你媽媽真了不起。」
「是嗎?如果孩子拿著氰酸鉀,哪個父母都會沒收的吧。」
「沒收是沒用的,因為還會弄到手的。」夏二繼續說,「但是,我哥哥的氰酸鉀總是放在桌子裡的,直到失火把家燒了……聽到百子小姐說那話的時候,我想會不會是我哥哥把氰酸鉀給百子小姐了呢?」
「啊?——」
麻子不由吃了一驚。
「所以,百子小姐也許是要對我們進行抗議才說那話的。」
「不是。」
「總之,正如百子小姐所說的,人的生命就是那麼回事兒,有時就是那麼回事兒。百子小姐吃了砂糖,不就這樣活下來了嗎?那天晚上我看百子小姐,覺得更加漂亮了。」
兩人進入了像村落般小小的街鎮。
倒塌的白牆下面開著棠棣花。
「據說我哥哥死的時候,把日記和信等等都燒了,沒留下什麼遺物。從部隊只返回來一個像銀碗一樣的東西。百子小姐來的話,也許要給她看的。」
「我姐姐說,你哥哥的事連我父親都不大知道。」
「噢。但是,我父親說不久就請百子小姐到家裡來。這話也對水原先生說了。」
麻子想,父親是不是想把姐姐寄放到啟太的家裡呢?為了醫治啟太的死造成的創傷……
兩人來到桂離宮的前面。
松樹的樹影投在離宮正門前面的草坪上,那裡開放著蒲公英和紫雲英的花。竹籬笆牆的前面,重瓣的山茶花也在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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