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退職與家屬 文 / 川端康成
馬蹄聲把直木老人從睡夢中喚醒。聽著那馬蹄聲,覺得像是拉著重重的貨車。這不像是晚秋的聲音,倒像春天幽閒的聲音。
儘管路就在窗子的緊下面,可那聲音決不可能吵醒五樓上的人,自己獨自醒來了,那聲音正好從窗子下通過,於是直木就感覺到是馬蹄聲讓他醒過來似的。直木今早醒來就有聲音出現,所以,拖著重車的馬像是慢慢通過似的。
「啊,睡得真香吶。」
直木在枕上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睡眠不足的時候,常常起居正常,而且,「噌」地一下就跳起來了;可今天早上的直木,連摸一下枕邊的鍾都不願意。
深深的睡眠大都殘留在腦子裡。
「把三四十年睡不足的部分,都去睡回來喲。」直木出家門時說過這句話,他在想昨晚這一覺睡掉了幾年。他覺得幾年來,從沒有過睡得這樣充足的早晨。
他沒有瞅一瞅手錶,只憑窗外透進屋子的光就可以判斷出,大概是10點光景了。昨晚上是11點以前睡下的,已經睡了十一個小時了,連一個夢也沒做過。
「只能在自己家裡才能睡得安穩。」直木自己常常對此確信不疑,所以,昨晚的睡眠真是不可思議,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真的睡得那麼好;可今早醒來,他一點不懷疑昨晚真的睡得很安穩。
即使這樣,他要懷疑,還是有充分理由的。
「去睡睡覺就回來。」他半開玩笑地對家屬們說,其實他藏起了自己不安:在旅館裡也許睡得更不踏實,可話已經出口了。在家裡,那幾天也許是怎麼也睡不踏實的日子吧。直木辭了公司的職,第二天就上了路。
直木最近會辭職吧,其實對家裡人來說,也不是什麼料想不到的事;但是,當大家真的得知這完全成了事實的時候,竟突然都像受到什麼衝擊似的臉色都變了。妻子、長子夫婦、二女兒、三女兒,這些家人們對那衝擊的反應都各不相同。性格的差異,對直木的感情不同,各自立場的兩樣,反應不同固然沒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可是,直木特別感到家人各自動搖的差異,即人的差異,大概是因為只有在這個場合,直木才會從自身弱點出發,用冷靜的目光來分析吧。
家人們談論直木退職的時候,每個人只顧根據自己所受衝擊的大小來發言,若是他們提高嗓門說話,直木會覺得無補於事;反過來,別人都壓低聲音來安慰他的話,直木便更會感到膩煩。最讓人難堪的是,直木自己既不能表現出強硬,也不能表現出軟弱。
不,老人終於從職位上退下來的第一天,難道不是強硬也可以,軟弱也可以嗎?這兩樣東西交互出現,兩方面互相擁抱,掀起波濤也是在所難免的。
直木終於決定了退出公司的日子,家人的熱愛之情忽地湧上心頭。讓人氣悶的親切,發燙的愛情。他無法想像自己能夠離了職,回到家易只依靠家人來度過餘生,像是掀起了更為純粹的感情。
可是,直木忽地又感到家人和自己之間有了一層壁障。他猶豫、彷徨,幾時能對家人挑明自己退職的事呢?家人看起來他不像平時的直木,大概就是因為有了那堵壁障的關係吧。
直木正式向家人宣佈,是在正式辭職這一天的晚餐桌上。家裡人一瞬間像屏住呼吸似的不做聲了。還是小女兒加瑤子先開了口,不是對爸爸,而是對媽媽說:
「媽媽你知道這事嗎?」
「我可不知道,沒聽說過。」
「哥哥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哥哥治彥回答道,「剛才第一次聽說的。」
「是嗎?」加瑤子不信似的說,「媽媽和哥哥都不知道哇。爸爸以前什麼也沒說嗎?」
「沒有哇。」母親說。
「是嗎?」
加瑤子瞅了一眼父親:
「出其不意嘛。是突然的事嗎?」
「突然的事嘛……可不是,可正式辭職是今天。」父親說,「今天最終決定的。」
「我知道了,爸爸。」二女兒秋子叫了聲爸爸,「這三四天看著爸爸的樣子有些不對勁,我就在想,大概有什麼事吧,是不是要辭職啊。今天早上也奇怪,爸爸用鞋拔子穿鞋,那腳跟也和平時不一樣,我還幫著攙了一把父親的身體吧。」
「嗯。」父親點點頭。
「這種事嘛,我也看得出來呀。」母親也說,「老覺得和平時的父親,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似的。秋子說了早上的事,我想起來,今天早上他打好領帶,穿好上裝,對著鏡子照了照呢,平時稍微看一下就走了,今天看了一下,嘿,又看了一下。這種事多著呢。」
「有給我猜中的事喲。」加瑤子說著問父親,「爸爸,你給京都的大姐去信說你要辭職的事了吧?幸子姐姐昨天給我的來信中,還提及爸爸的事來著,給我猜中了。」
「寫了些什麼?」治彥問了一聲。
「寫著什麼『爸爸的新人生還剛剛開始呢』之類的話。」加瑤子快嘴快舌地說,「怎麼倒給遠嫁的女兒通風報信,而近處的母親、兒子、女兒卻不告訴,爸爸你呀……」
「這是人情的細緻嘛。」治彥輕輕地說了一聲。
「細緻?」加瑤子反問道:「這就叫細緻嗎?『細緻』就是可以告知遠方的女兒,卻難以對近在咫尺的家人開口嗎?……我覺得真有些奇怪。這也許是直覺,爸爸,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才辭職的;為什麼大家都不去問問爸爸?媽媽、秋子姐姐,還有我,真想不通。」
「這個呀……」母親正想要說上幾句。
「加瑤子。」治彥也叫了聲,像要教訓一下妹妹似的說:「我們吶,剛聽完父親辭職的消息呀。現在是父親的時間嘛,該靜靜地聽父親的話才是呀。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想一想,退職在一生中有多麼重要,加瑤子你知道嗎?在今天,剛剛才告知了家人嘛。聽了爸爸的話以後,該安慰爸爸,鼓勵爸爸,無論如何得把家屬的心聚集到爸爸這邊來。」
「呀,好聰明的哥哥呀。」加瑤子用嘲弄的口吻說,「大家都不要讓父親難為情吧。」
「說什麼?」治彥瞟了妹妹一眼,「加瑤子,你蓄滿淚水了吧。」
「什麼淚水呀,才不會流呢。我想起來了,爸爸的公司旅行,加瑤子5歲的時候就跟去箱根了。」
二女兒秋子也對著加瑤子說:
「爸爸也不是故意要對家人隱瞞什麼嘛。我覺得他是挑明了他的心。」
「好了,知道了喲。」加瑤子點了點頭,「是爸爸的時間嘛。」
真的讓直木感到他的退職的衝擊給家人帶來形形色色明確的、或微妙差異的,還是在其後家人們繼續下去的談話中。
對於家人,直木忽然感到自己處於被動的地位,這才使他特別明顯地看見了那種差異吧。
當時正是直木想抱住家人,卻又落後一步的時候吧。
宮崎旅館的早晨,簡直不敢相信竟會安穩地睡了那麼久;醒來後的餘韻,他十分惋惜地咀嚼著,於是,腦子裡又浮起前天晚飯時的家人們來了。
直木「唰」地坐起身來。仔細一想,沒什麼值得懊喪的事,於是,他起了床。
窗子上的簾子一拉開。
「啊!」湧入眼裡的光,讓他禁不住叫出了聲,「朝陽直射的國度,夕陽籠罩的家園。」他嘴裡嘟囔著。
《古事記》神話裡的句子,「邇邇藝命」從「高天原」降臨到「日向」時說的話,人們現在要是讚美「日向」,也一定會引用這句子;把直木吸引到宮崎來的也就是這句子。
《日本書紀》和《日向國風土記逸文》裡也記載著本地地名的來歷:景行天皇說過:「此地之地形,恰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故取名為『日向』」
這個「朝陽直射的國度」,「恰好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的地形,在直木的眼前遼闊地展開。
睡覺睡到將近10點半,當然已經不是有什麼「朝陽」「日出」的時間了,但大澱河的水,像塊銀色的亮板,閃閃發光;這可是清潔的早晨之光啊。大概是大氣特別乾淨的關係吧。怎麼也想像不出此時已近冬天;天空的明亮、遠處山色的溫暖、日光的強烈,說是春天還不夠,簡直像初夏的天氣。這南國的日光,像點燃內心似的舒暢,直木離不開那扇窗子了。
正是退潮期,電車鐵橋下面都露出了河底。那泥色也泛著微微的光。水面上沙沙地飛來六七隻大雁。水裡游著的大雁是黑色的,而飛翔的大雁展開的翅膀,看上去像是白色的。
黑乎乎的幾個人影晃動在水中,他們往水裡彎下腰。開始時直木以為他們乘著小船,仔細一看,原來他們在水中慢慢走著。水才漫到他們的膝蓋。
「水真淺吶。」直木回頭對前來收拾屋子的女招待說,「真是條淺淺的河呀。」
「是啊。正值退潮的時候嘛。」
「那些去河裡的人都在幹什麼?」
女招待湊近窗子一望:「都在撈沙蠶呢。」
「沙蠶?做釣魚的魚餌嗎?」
「是啊。」女招待點了點頭,「茶水放在這邊了。」
「謝謝。是啊。還沒有洗臉吶。」直木輕鬆地笑起來,「只穿睡衣不會冷吧。」
他進了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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