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焰火與貝殼 文 / 川端康成
光一不是作為一個攝影家,而是作為一個職員在美術印刷公司的營業部工作。可是,開始工作不久,他就獲得了很高的評價。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借助了作為知名商業美術家的父親的幫助,另一方面,他還獨自完成了清野的公司委託印製的宣傳掛歷。因此,上半年公司表彰業績時,發給了他一筆獎金。
由於掛歷受到了普遍的好評,清野決定請光一吃飯以示謝意。
其實,光一能夠承擔這項工作,全憑清野的照應。這大概是因為上次在東京會館,清野看見他和市子及阿榮在一起的緣故吧。這次清野請他吃飯,他亦感到其中不乏市子的因素。
一到位於築地的飯店,他便被引到一個雅致的包間。
脫去外衣的清野已經端上了一隻白酒杯。一個年近三十的藝妓親暱地坐在他的身旁。
「抱歉,我遲到了……」光一謝罪道。
「快請坐。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呢!本來是請你的,可是我卻先喝起來了。」
「沒關係。」
清野看上去像是比光一的父親和佐山大六七歲的模樣,長年在海上風吹日曬使他的皮膚變得黝黑發亮,他的瞳孔有些發藍,給人一種異國的印象。
清野死了妻子,現在孤身一人。這事市子沒有說,光一自然也不會知道。清野雖然有些難以接近,但光一對他頗有好感。
「你也來點兒?」說著,清野示意藝妓過去。
「不,我……」
「少來點兒吧。我也頂多能喝兩杯。你喝啤酒還是洋酒?」
「我不能喝。」
光一拿開了杯子。
今晚絕不能喝酒,因為他還要去舞廳見阿榮。佐山請他去家裡觀賞多摩河焰火大會時,市子給了他一張舞會票。
「請你替我監視阿榮。她要是再被那個中國人的養子勾搭上就不好辦了……說不定她還會主動勾引人家呢!」市子笑著說道。
不知為何,放焰火的那天晚上,市子沒有叫阿榮來。
不久,又進來一個年輕的藝妓,她跟清野似乎十分穩熟,不過,她顯得很穩重,坐在那裡一聲不響。
鋪滿小石子的庭院裡有一個小水池,圍牆上映著稀疏的竹影。
光一從心底裡感激清野的好意,可是,這樣一來反倒使他感到有些拘謹。
「聽說,您跟佐山先生的夫人是舊相識……」光一忍不住張口問道。
對於光一這出其不意的提問,清野只是簡短地「嗯」了一聲,然後便又沉默了。
光一也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光一猜測,清野借掛歷的事單單請自己一個人,大概是為了向他瞭解市子的情況。所以,他以為清野是在期待自己主動提到市子。
光一從清野的言談舉止中感到,他對自己的好意與市子大有關係。
若是不說市子的事,光一覺得心裡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似的。
「您見過佐山夫人收集的貝殼嗎?」
「嗯。」
清野隨口應道。他的面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那朦朧的目光似在回憶過去。不過,也許由於他曾長年漂流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所以早已習慣用這種目光了吧。
清野沒有同藝妓搭話,看來,他並不想岔開話題。
在東京會館初次見到清野時,阿榮當即滿有把握地說:「剛才的那個人是伯母的情人。」當時,光一半信半疑。他揣摩不出清野究竟是什麼人,就如同一個小孩子看一個大人。
光一轉向那個年輕的藝妓,說要請她給自己當一次攝影模特。就在這時,清野發話了。
「掛歷上的那張照片用的是市子夫人的貝殼嗎?」
「不,那是我去江之島……」
「江之島……」
「……」
「掛歷中的青竹和焰火都不錯,像我這樣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年的人,對八月份的貝殼照片印象最深。」
「是嗎?」
其實,用貝殼的照片正遂了清野的心願。
光一感到,在自己與清野之間,不時地閃出市子的身影。
「今年春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見你跟一個漂亮的小姐在一起。」
毫無思想準備的光一頓時顯得十分狼狽。
「她是……」
「她是佐山夫人的朋友的女兒。」
「哎喲,我還以為她是你的什麼人呢!」
「我還沒……」
「是啊,這事不能操之過急,但也不能錯過大好時機。像我這樣無牽無掛輕鬆自在的倒也不錯,可是內心卻免不了空虛。」
一聽這話,坐在旁邊的兩個藝妓馬上嚷起來1。清野連忙解釋說:
1日本的藝妓均未婚。
「我是說,我們倆都是獨身,雖然標籤一樣,但裡面的貨色卻不同。假如我是罐頭,敲一敲就知道裡面已經腐爛了。」
「讓我敲敲看。」
「好吧,敲哪兒都沒問題。」清野將身體轉向年輕的藝妓。
清野轉而對光一說:「別說是你,就連我……人生的路還長著呢!」
「是啊,還很長。」
「有人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光一憑直覺感到,那人一定是市子。
「人畢竟不同於罐頭,就算是孤單的一個人,也不會輕易爛掉的。不過,罐頭如果壞了也挺可惜。」說到這裡,清野爽朗地大笑起來。接著,他又說,「實際上,為罐頭的事還想請你再幫個忙……你能幫我做一些罐頭的宣傳廣告嗎?當然,其中一定要有照片。這幾天,公司的樣品就會送來。」
光一隻是個剛出道的年輕人,可是,清野在送給他工作機會的時候也毫不倨傲。面對和藹可親的清野,光一也不好意思中途離席去和阿榮約會了。
清野吃得很多,他喝的那點兒酒成了開胃酒了。
「您不再上船了嗎?」
「由於戰爭,我已經厭煩了。我的船作為運輸船被徵用,能夠在戰爭中倖存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出了飯店,清野又邀請道:
「今天吃得太多了,散散步怎麼樣?」
「對不起,我還有約會。」
「那好吧,你就坐我的車去吧。我要一個人走走。」
一見清野要用公司的車送自己去舞廳,光一便不安起來。可是,清野已經吩咐司機了。
坐在車裡的光一又在想,清野莫不是借散步的機會向自己打聽市子的情況?
光一乘電梯上了產業會館的五層,他在坐在走廊裡的人群中間尋找著阿榮,可是沒有找到。於是,他走進了舞廳。
舞廳裡,正在介紹各國學生代表。
隨著熱烈的掌聲,身著白緞旗袍的中國代表出現在燈光下。
過了不久,樂隊奏起了華麗的舞曲,一對對青年男女步入圓形的舞會大廳,在光一的周圍翩翩起舞。
小姐們都身著漂亮的衣裙,有的甚至袒胸露背,長裙曳地。年輕的男人們則西裝筆挺,不過,其中也有幾個穿學生服的。
「這些都是學生?」光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難道他們都是富家子女?抑或是為了迎合外國學生?這些衣著華麗的人都是從哪兒來的?
光一對學生的印象與這裡的光景大相逕庭,他不由得看呆了。
從左側的通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光一發現阿榮正跟他在一起。
她穿著一件寬袖襯衫,下面是一條百褶裙,雖然穿著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可是在這裡卻格外引人注目。
阿榮的臉幾乎貼在了那人的胸前,跳舞時,他們還不時攀談幾句。每當說話時,阿榮只是仰起頭看著那人,身體卻依然緊貼著對方。她興奮得臉都紅了,那盈盈笑臉宛如盛開的花朵。
在光一看來,阿榮無論是任性撒嬌也好,搞惡作劇也好,都是出於她那古怪的性格,他對阿榮並沒有任何成見。
他極想知道阿榮究竟想要什麼。
阿榮似乎向光一這邊瞟了一眼,可是換舞曲時,她依然手搭在那青年的肩膀上繼續跳下去。
「那個人大概就是那個中國人的養子吧。」
光一想起了市子所說的話。
儘管遭到了阿榮的冷遇,但是光一也沒有理由上前責備她。
這時,他看見了一位大學時代的低年級女生,於是便也走進了舞場。
跳了兩三曲之後,他覺得渾身發熱,於是又回到邊上坐下了。
過了一會兒,阿榮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光一身旁的椅子上。
「啊,累死我啦!」
她坐在那裡像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
「跳上癮了吧?」
「是那個人跳得太好了……」
「陶醉了?」
「其實,我早就看見你了。」
「可你還裝作沒看見。」
「我是想讓你好好學學。」
「那可太謝謝了。」
「淨說一些汽車的事了。不過,那也不錯。」
「那個和這個都不錯。」光一調侃道。隨後,他又問,「那個中國人是幹什麼的?」
「他還是個學生。」
「他那個樣子是學生?」
「我告訴你,他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個日本人!他只不過是中國人的養子而已。」
「那也算中國人。」
「我們回去吧。」
「咦?你不跳了嗎?」
「你要是想跟我跳的話,我也可以陪陪你。那個姓張的,我已經跟他說再見了。」
阿榮就像是個玩膩了的孩子,軟軟的靠在椅子上。
「他一看見你就問我,『是不是情人來接你了?』我說,『是。』那人可真難纏。」
阿榮的聲音周圍的人幾乎都能聽見,光一羞得滿面通紅。
「我可不願替你做擋箭牌。」
「那……」
「那個養子正往這邊瞧呢!」
「管他呢!」
阿榮真像體力不支似的,她毫不避諱地扶著光一的肩膀站了起來。
臨近九點半散場的時間了,從遠處來的人們相繼坐電梯下來了。
「你家是在阿佐谷吧?我送你回去。」光一說道。
阿榮搖了搖頭說:「我不回去。」
「不回去?」光一輕輕地笑了,「家裡只有你媽媽一個人吧?」
「昨天請來了一個保姆。我跟媽媽已經說好了,今天如果玩得太晚,就住在伯母家。」
「那我送你去多摩河。」
「不要!」阿榮大叫起來,「我不去!」
方才顯得筋疲力盡的阿榮,突然像觸了電似的,快步向前走去。
「你去哪兒?」光一在後面追著問道。
「去東京站。」
「現在就坐電車回去?」
「我才不回去呢!東京站是我的老地方,那兒的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到東京的第一天,我從八重洲日坐出租車去了站前飯店……」
「……」
穿過黑暗的高樓峽谷,可以望見站前的燈光。
「真想在東京站坐上火車,離開東京。」
對阿榮這虛張聲勢的自言自語,光一佯作不知。
「我想聽流水聲,聞花草香。」
「那我們去多摩河吧。你跳舞跳暈了頭,現在又感傷起來了。」
阿榮回過頭,瞪了光一一眼,「你幹嘛跟著我?」
「夫人托我今晚監視你。」
「傻瓜!」阿榮把手提包交到左手拿著,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光一跟前,伸出右手想要推開他。
可是,她稍一猶豫,反倒被光一抓住了手腕。她用力甩開了光一的手。
「伯母,伯母她為什麼讓你監視我?」
阿榮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她發怒時,走路的姿態依然十分優美,光一跟在後面看著她那左右扭動的腰肢,不由得怦然心動。
光一用「監視」這個詞,本來是想跟阿榮開個小小的玩笑,可是他不明白阿榮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市子請他「監視」阿榮,大概也是半開玩笑說的吧。
阿榮走到出站口前突然停住了,旋即又沿著車站大樓向進站口方向走去。
「你還想住站前飯店嗎?」光一從後面追了上去。他明知阿榮是故意引自己追她,然而卻無計可施。
不過,阿榮並未把光一放在心上。他跟來也好,回去也好,阿榮都不會在意。
今天、昨天乃至幾天前,阿榮一直在為佐山的事而煩惱。
若是可能的話,她想遠遠地離開佐山和市子。
那天遭到佐山的責罵、被他抱起的時候,阿榮激動得無法自持,如今回想起來,她仍感到像被勒住了脖子似的喘不過氣來。
這是阿榮有生以來初次體會到的一種奇妙感情。為一個人而想不開時,會發生什麼呢?
阿榮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人」,排擠妙子、接近光一、與市子接吻等等,用她的話來說,「都是因為喜歡伯父的緣故……」
到東京幾個月以來,不知多少次,只要她一接觸到佐山的目光,心就撲騰撲騰直跳。如今,她明白了,自己一直都在壓抑著這種感情。
為了隱匿這份情感,她焦躁不安、無理取鬧。為了佐山,她變成了一個性格乖僻的女孩子,總是惹是生非。
那時,佐山曾對她說:「你很可愛呀!」這句話令她激動,使她發狂。可是,佐山卻依然與市子過著安穩的生活。她實在無法忍受,恨不得把身邊所有的東西都砸得粉碎,打個稀巴爛。
多年來對市子的渴望之火已經熄滅了,而且,再也不可能重新燃起了。火焰已轉移到了佐山身上。與對同為女人的市子所不同的是,她被這火焰烤得焦躁不安。
她曾那樣崇拜過的市子,如今看來竟是那麼卑鄙可惡。她從未想過究竟是市子卑鄙還是自己卑鄙。
在今晚的舞會上,她是懷著一種半自虐似的心態陪張先生的養子跳舞的。她幸災樂禍地想:「要是伯母來的話,正好給她瞧瞧。」
其實,倘若在這裡真的遇見了市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因此,光一能代替市子來這兒,反倒使她鬆了一口氣。
張先生的養子和夫以為阿榮是一個人來的,所以一見面就涎著臉巴結她。
他一會兒說要買新車,請阿榮週末跟他出去兜風,一會兒又說要帶阿榮去輕井澤的別墅玩兒,還誇阿榮比自己所有的女朋友都會打扮。
阿榮一面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面跟和夫跳著舞,她想借此暫時忘掉佐山。可是,和夫那對招風耳和那雙大手令阿榮感到十分噁心。
剛巧,就在她跳膩了的時候,光一出現了。她立刻甩掉了和夫。看著和夫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覺得開心極了。
但是,她對光一說的想去有流水聲和花草香的地方,正是她內心孤獨戀情的獨白。
對於這一切都懵懂無知的光一,一會兒說要送她去多摩河,一會兒又說是受市子之托來「監視」她的。這樣一來,她更賭氣鬧起了彆扭。她現在不僅僅是心煩意亂,更感到了孤立無援的悲哀。
從後面追上來的光一見阿榮買了兩張二等車廂的車票。
「去哪兒?」
阿榮沒有回答。到了檢票口,她遞給光一一張車票。
「小田原?」光一大吃了一驚。
阿榮一聲不響地疾步朝前走去。
這個時間,乘坐湘南電車的人非常多。
距離發車好像還有一段時間,阿榮在窗邊坐下,對光一毫不理睬。光一彎下腰對她說:
「我說阿榮,咱們還是回去吧。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去哪兒?再晚我們就回不去了。」
「不是讓你自己回去嗎?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可是,你不是給我也買了一張票嗎?」
「我不知道。」
阿榮那修長的睫毛上閃爍著濕漉漉的淚珠。光一無奈,只好坐下了。
「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去伯母那兒。」
「你到底怎麼了?」
「不知道,我……」
阿榮用指尖不停地撥弄著睫毛,以偷偷拭去湧出的眼淚。
光一甚至誤認為這是阿榮喜歡自己的表現。他覺得抑制不住情感的阿榮愈發顯得嬌媚可愛。從小時候起,阿榮就具有這種迷人的魅力。
「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不管……」
「我不怕。」
「我陪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隨你的便。」說著,阿榮的臉上露出了笑靨。
電車開動了。
「現在出發,到小田原大概將近十二點了。」
「幾點都一樣。」
「什麼都一樣?」
「什麼都一樣。電車照樣走,在品川的下一站橫濱照樣停車,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伯母和伯父在多摩河邊的家裡正樂得清閒呢!哼,真沒勁!」
「不過,他們要是知道我們兩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一定不會認為我跟你是一樣的。」
「咦?你很為難嗎?」
「……」
「對不起,我向你道歉。」這次,阿榮直爽地說,「瞧你那表情,就知道你不關心人家的死活。」
電車到了橫濱站,光一不聲不響地下車買來了盒飯、燒賣和茶水。
他不知阿榮想去哪兒,只好走一步瞧二步了。
阿榮漸漸地恢復了平靜。她把光一遞過來的燒賣放在膝上,側著臉向窗外望去。
光一本想問阿榮為什麼買兩張車票,可是,話一出口卻變了。
「你不吃嗎?」
「別管我,你先吃吧。」
「光我自己一個人吃不好意思。」
「哎喲,你還挺講禮貌。」阿榮溫和地笑了。她那開朗的聲音彷彿又回到了遙遠的孩提時代。
阿榮知道,這些日子母親和市子一直都盼著自己能與光一結婚,而且,光一本人也知道這件事。
阿榮早就發覺光一在極力迴避自己,同時又在暗中關心著自己。她知道,自己無論什麼時候投入到光一的懷抱都不會被拒絕的。事實上,上次去酒吧回來時,她在車裡就那樣做過了。
小時候,阿榮對光一非常親密。也許是因為姐姐愛子喜歡光一的緣故,所以她也喜歡跟光一在一起了。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姐姐拚命地追求光一,可是光一很討厭她。正是出於這個原因,阿榮也漸漸地喜歡上了光一。
當初兩人在東京會館重逢時,阿榮本可以與光一再續前緣的。現在她心裡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沒主動地邁出那一步,原因就在於伯父。
那時,佐山就已經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裡了。
可是此時,她忽然又覺得嫁給光一也沒什麼不好。這樣,一來遂大家的心願,二來市子也可以安心地守在佐山的身邊了。
想到這裡,淚水又湧上了她的眼眶。
「你在想什麼?」光一湊上前關切地問道。好像是襲來了一股寒風,阿榮打了一個冷戰,避開了光一的身體。
「你到底在想什麼?」
阿榮的身子蜷作一團,前額幾乎頂到了窗玻璃上。
光一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說:
「你的身子好涼啊!怎麼啦?要關上車窗嗎?」
阿榮就像一個極度虛弱的病人,她無力拒絕一個男人對自己的熱誠關懷,同時,她也討厭起自己來,後悔自己今晚的魯莽行為。
光一不明白阿榮為什麼悶悶不樂,他猜想,一個姑娘與一個男人初次去外面投宿大抵都會產生不安的心理吧。想到這裡,他的心也不由得怦怦直跳。
可是,阿榮的神情既不像是害羞,也不像是害怕。
光一悄悄地握住了阿榮的手,那只冰涼柔軟的小手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此刻的阿榮與那個在櫻田門等待光一、與他同去喝酒並大醉而歸的女孩子是何等的不同啊!
難道具有男孩子氣質的阿榮,不知道生為女人的危險嗎?光一為此而感到迷惑不解。他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的種種趣事,心裡湧起一股溫馨的情感。
他放開了阿榮的手。
阿榮忽然回頭盯住了光一的臉,然後又主動地拉住了他的手。
「我好寂寞。」
「……」
「已經到大磯了吧。你不吃盒飯嗎?」
每過一站,車內便空了許多。
「我不吃了。去舞會之前,有人請我在築地吃過了。」
「誰?」
「清野先生。就是那個……」
「清野先生?」
阿榮頓時來了精神。
「就是伯母的那個情人?」
「嗯。他說還記得你呢!」
「光一,你覺得像伯父和伯母這樣的夫婦怎麼樣?」阿榮鄭重其事地問道。
「這個怎麼說呢?我父親曾羨慕地說,他們是一對理想的夫婦。」
「你也很崇拜伯母吧。」
「那不是你嗎?」
「我恨伯母!」
「哎喲喲!」
阿榮冷冰冰的回答把光一嚇了一跳。
「好可怕呀!」
「伯母才可怕呢!你仔細想想,不論是你我還是伯父,包括妙子,都在受她的擺佈。」
「受她的擺佈?」
「是呀!我現在已經覺醒了。」
「……」
「伯母和她婚前的情人清野的事,我都從媽媽那兒聽說了!」
「那又能怎麼樣?那天在法國餐館,你不是說伯母的丈夫和情人都很帥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無論伯母是多麼稱職的太太,伯父都是不幸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
「因為伯父也一直被蒙在鼓裡嘛!」
「即使被蒙在鼓裡,但只要幸福的話,你也不必……」
「這樣,男人可以接受嗎?」
「……」
「一個不貞潔、心裡想著別的男人的太太,你能接受嗎?你也許可以接受,可是對伯父卻不公平!」
「咦?」
光一詫異地望著阿榮。
「阿榮,」光一以責備的口吻說道,「你曾那樣敬仰你的伯母,而且,還受到了她的百般照顧。可現在卻突然說起了她的壞話,這樣只會傷害到你自己。」
「是的,我已經受傷了。」
「你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嗎?」
「你別給我講大道理……」
「貞潔與否是那麼容易判斷的嗎?你知道什麼叫貞潔?」
「那還不簡單。」
「你說說看。」
「你真笨!這種事能說嗎?你倒說說看?」阿榮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光一。
「所謂貞潔,就是指女人忠於自己現在的男人,而不問她從前如何。」
「你真會說話!」
阿榮負氣地別過臉去。
「你們男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女人的貞潔!」
「……」
「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
「那還不簡單,就像你說的那樣……」
「只有貞潔的女人才會瞭解貞潔的含義!」
「胡說……失貞之前的女人不就是貞潔的女人嗎?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而且,男人注重女人的貞潔恐怕更甚於女人自己呢!」
「沒有的事,這是女人自己的問題!」
「你那麼想是你自己的事。」說到這裡,光一猛然想到,莫非阿榮為了今晚將要發生的事而與心中的「貞潔」撞車了?
「可是佐山先生的夫人在婚前與別人談戀愛有什麼過錯?」
「一般來說也許沒什麼,可是對伯父卻不公平!」
面對蠻不講理的阿榮,光一一時說不出話來。
「光一,伯父哪點對不起你?你為什麼還要接受伯母舊情人的邀請去吃飯?」
「……」
「是為了伯母的緣故吧。伯母真壞,每個人都在受她的擺佈!」
「你不要歪曲人家的好意。」
「我現在已經覺醒了。」阿榮又重複了一遍。
將近小田原時,阿榮說想去箱根看看。
已經看見湯本的燈光了,可是,阿榮彷彿害怕下車似的,電車都過了塔澤了,她還說:「再往前走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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