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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文 / 村上春樹

    我問大澤過去他吵架時打過誰沒有。

    大澤彷彿看什麼刺眼東西似地瞇細眼睛注視著我。

    「怎麼問起這個來了呢?」他說。

    那眼神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平時的他,其中有一種活生生的東西放射著尖刺刺的光。但那也僅限於一瞬之間,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復了平素溫和的表情。

    也沒什麼太深的意思,我說。實際上這問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含意,無非一點點好奇心促使我提出這個不妨說是多餘的問題的。我馬上轉換話題,但大澤沒有多大興致。看樣子他在靜靜地沉思著什麼、忍耐著什麼、困惑著什麼。無奈,我只好呆呆地看著排列在窗外的銀色噴氣式客機。

    說起我這樣問他的起因,是由於他說他從初中時就一直去拳擊訓練館。為等飛機而東拉西扯閒聊的時間裡不覺談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歲,現在仍每天去一次拳擊館,大學時代曾作為校代表隊選手參加過好幾次對抗賽,也入選過國家隊。我聽了有點意外。雖然過去一道辦過幾次事,但從性格上看不出他是練拳擊練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愛出風頭,工作踏踏實實富有耐性,從不做強人所難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厲色橫眉怒目。我一次也沒聽他說過別人的壞話或發過牢騷。總的說來不能不叫人懷有好感。長相也甚是溫文爾雅落落大方,遠非主動出擊那一類型。很難想像如此正人君子會在某處同拳擊連在一起,所以我才這樣問他。

    我們在機場餐廳喝咖啡。大澤要和我一起去新瀉。時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頂蓋一般陰沉沉的。新瀉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樣子飛機起飛要比預定時間推遲許多。候機大廳裡人多得一塌糊塗,廣播在連續播放延誤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臉上浮現出疲憊之色。餐廳的暖氣有點熱過頭了,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沒有。」大澤沉默了半天,突然這樣開口了,「開始練拳擊後不曾打過人。剛開始學拳擊時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輸過多少次:絕對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擊台外打人!一般人打人打錯部位自然有些麻煩,但對於從事拳擊運動的人來說那就不是一般麻煩了,而等於是使用凶器。」

    我點點頭。

    「不過老實說來,人還是打過一次的,就一次。」大澤說,「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剛學拳擊不久。不是我辯解,那時拳擊技術什麼的還一點都沒教,根本沒教。當時我在拳擊館練的僅僅是強化體能項目。跳繩、伸展體操、跑步等等,全是這些。況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當時太氣憤了,沒等多想手就像被彈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沒辦法控制,意識到時已經打了對方,打完之後還氣得渾身一個勁兒發抖。」

    大澤之所以學拳擊是因為他叔父經營著一家拳擊館,而且不是隨便哪裡都有的馬馬虎虎的社區拳擊館,而是出過亞洲冠軍的正正規規的一流拳擊館。父母問他去那家拳擊館鍛煉一下身體如何。兩人是擔心兒子老悶在房間裡看書。大澤對學拳擊固然興致不大,但他喜歡叔父的為人,覺得不妨一試,實在討厭再作罷不遲——便是以這種無所謂的心情開始了拳擊練習。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電車前往叔父拳擊館的幾個月時間裡,這項競技項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擊基本上屬於沉默的運動,又極為個人化,並且是他過去從未見過接觸過的嶄新世界,這個世界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躍不止。年長男子們身上那飛濺的汗珠味兒、館裡的皮草袋相碰時那「咯吱咯吱」緊繃繃的聲響、人們對高效利用肌肉功能的專心致志——這些無不一點一點然而確確實實地俘獲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一次拳擊館成了他為數不多的開心事之一。

    「我中意拳擊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它有底蘊,是那底蘊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與被打實在無足輕重,不過是結果罷了。人既有獲勝之時,又有敗北之時。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蘊,即使敗了也不至於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對一切都戰而勝之的,遲早總要失敗,關鍵是要理解它的底蘊。拳擊這東西——至少對我來說——便是這麼一種行為。戴上皮手套往拳擊台上一站,時常覺得自己置身於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誰也看不見,也不被誰看見,我就在那裡邊同黑暗搏鬥。孤獨,但不傷感。」他說,「孤獨其實也分很多種類,有足以斬斷神經的痛不欲生的孤獨,也有相反的孤獨。為了得到它必須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會有相應的報償,這是我從拳擊中得到的一個體會。」

    接下去大澤沉默了二十秒鐘。

    「這件事我實在不願意提起,」他說,「可能的話,真想忘個一乾二淨。可是忘不掉,當然。想忘的東西是絕對忘不掉的。」說著,大澤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錶。時間仍綽綽有餘。於是他緩緩地講開了。

    大澤那時打的是他的同學,姓青木。大澤原本就討厭那小子,至於為什麼討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反正從第一眼看見對方時起就討厭得不行。如此明確地討厭一個人,生來還是頭一次。

    「那種事情是有的吧?」他說,「無論誰、無論什麼樣的人,一生當中大概都會碰上一次那種事,都會無端地討厭某個人。我自以為我不是無緣無故討厭別人那樣的人,但就是存在那種對象。沒什麼道理好講。而且問題是:一般情況下,對方也對自己懷有同樣的情感。

    「青木學習很好,成績基本都拿第一。我上的是一所全是男生的私立學校,但他非常有人緣,在班上被高看一眼,也受老師寵愛。成績雖好,但決不自高自大,通情達理,玩笑也開得輕鬆,還多少有點俠肝義膽……但我嗅出了他背後時隱時現的圓滑和本能的工於心計,一開始就忍無可忍。叫我具體說是怎麼回事我也說不來,因為舉不出具體例子,只能說反正就是明白。我本能地無法忍受那小子身上揮發的利己和自命不凡的氣味,好比生理上無法容忍某人的體臭。青木由於腦袋好使,那種氣味給他巧妙地消除了,所以多數同學都以為他好上了天。每當聽到那種說法時——當然我從來不多嘴多舌——我心裡就十分不快。

    「在所有意義上青木都跟我截然相反。總的說來我沉默寡言,在班上也不引人注意。一來我不大喜歡出風頭,二來一個人待著也不怎麼痛苦。當然我也有幾個可以說是朋友的同伴,但交往都不太深。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個早熟的人,較之跟同學交往,更喜歡獨自看書、聽父親的西方古典音樂唱片,或者去拳擊館聽年長者講話。你也看到了,就連長相我也不怎麼顯眼。成績雖不算糟糕,可也不特別出色,老師時常想不起我的姓名。就這麼個類型。因此,我也注意盡量不張揚自己,去體操館的事也沒向任何人談起,看的書聽的音樂也不講出口。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幹什麼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鵝一樣醒目,總之是腦袋好使,這點我也承認。腦筋轉得快,對方需要什麼想什麼,轉眼就瞭如指掌,並相當巧妙地變換對策。所以大家都對青木心悅誠服,說他聰明過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來,青木那個人實在過於淺薄。甚至覺得,如果說那就是什麼腦袋好使,自己腦袋不好使也未嘗不可。不錯,腦袋是像剃刀一樣敏銳無比,問題是那小子沒有所謂自己,沒有必須對別人訴說的東西,完全沒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認,他就心滿意足,並為自己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隨著風向滴溜溜打轉罷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這點,看出這點的大概就我一個。

    「我猜想青木那方面恐怕也隱隱約約察覺出我這個心思,畢竟直覺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覺出某種令他戰慄的東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沒什麼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時候我就已經擁有自己的世界了。我還年輕,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難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我想是這種類似無言的自負的東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語考試中得了第一名。考試得第一名在我是頭一遭。不是出自偶然,當時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什麼東西橫豎想不起來了——假如考試考個第一就能求父母買來。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在英語上拿個第一,就徹頭徹尾用起功來。考試範圍哪怕邊邊角角都不放過,一有時間就背動詞變化,一本教科書看得滾瓜爛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以,幾乎以滿分得第一作為我根本沒什麼奇怪,理所當然。

    「但大家都大為意外,老師也一副吃驚的樣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擊,因為青木英語考試一向第一。老師在發答卷時半開玩笑地搶白了青木兩句,青木滿臉通紅,肯定覺得自己成了笑料。老師怎麼說的已經記不得了。不料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青木在散佈對我不利的謠言,說我考試作弊,否則想不出別的原因得第一。我是從幾個同學那裡聽來的,聽得我火冒頭頂。本來一笑置之就好了,但終究是初中生,冷靜不到那個程度。這麼著,一天午休時間我把青木領到僻靜無人的地方,跟他說自己聽到了什麼什麼,問他到底怎麼回事。青木對此佯作不知。『喂,別那麼找碴兒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說,『我可犯不著給你說三道四。就算陰差陽錯弄了個第一,也別得意忘形嘛!』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還輕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個頭比我高身體比我壯力氣比我大。我條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個時候。回過神時,已經往他嘴巴上狠狠來了個直拳。青木趔趔趄趄地倒下了,腦袋不巧撞在牆上,很響地『咚』了一聲。還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襯衫前襟上。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用空漠的眼神往我這邊望,估計是嚇了一跳,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在我拳頭碰他顴骨那一瞬間,我便後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沒什麼用。我仍在氣得渾身哆嗦不止,但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幹了一樁蠢事。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沒有道歉。只要對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會好好當場賠禮道歉的,可是對青木這小子無論如何也沒那份心思。我固然為打青木而後悔,但絕對不認為做了對不起青木的事。這種傢伙就是該揍,簡直害蟲一個,本應被誰一腳踩死才對。但作為我是不該打他的.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問題是已經晚了,我已經打了對方。我把青木晾在那裡揚長而去。

    「下午青木沒上課,想必直接回家去了。不快感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做什麼都沉不下心,聽音樂也好看書也好,全都歡喜不來。胃裡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底部,讓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感覺上就好像吞下一條令人作嘔的蟲子。我躺在床上盯視自己的拳頭,心想自己是個何等孤獨的人啊!我對把自己摘成如此心情的青木那小於愈發恨得咬牙切齒。」

    「青木從第二天開始一直採取無視我的態度,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似的。考試依然連拿第一。而我再也沒心緒花力氣應付考試了,覺得那東西對自己來說怎麼都無所謂。這樣,學習上適可而止,只要不留級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堅持去叔父的拳擊館,練得非常專心。結果,作為初中生我的雙臂已相當可觀。我感覺得出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變化。肩變寬,胸變厚,胳膊結結實實,腮肉緊緊繃繃,心想如此自己將長成大人,這使我分外興奮。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體站在衛生間的大鏡子前,那時光看看自己那副體魄就喜不自勝。「學年結束時,我同青木分在兩個班,得以舒了口長氣。只要不每天在教室裡同他見面就足以讓我高興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樣。我以為不快的記憶會就勢遠去,然而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青木時刻在準備報復。自尊心強的人往往報復心也強,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輕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辱。他靜靜地窺伺著把我絆倒在地的決定性戰機。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學校。那兒年年換班,青木一直在別的班,但最後上高三時終於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裡和他打照面心裡都彆扭得要命。那時他的眼神很讓我看不慣。和他對視之後,以前感覺到的沉甸甸的東西又重新返回胃裡。一種不吉利的預感。」

    說到這裡,大澤合上嘴,盯視著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頭,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看我的臉。窗外傳來噴氣式客機的轟鳴聲。波音737如楔子一般徑直扎向雲中,再無蹤影。大澤繼續下文。

    「第一學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開始他幾乎無任何變化。某種人是既不成長又不後退的,只是以同樣的方式做同樣的事。青木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人緣也好。這小子十幾歲起就已巧妙掌握了為人處事的訣竅,估計現在也以同一模式活著。總之我們盡量不正面相對,教室裡有關係如此彆扭的人心裡確實不是滋味,但沒有辦法,何況我也有一部分責任。

    「不久,暑假來了,作為高中生是最後一個暑假。我也總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績,只要不特別挑剔,一般大學還是進得去的,所以沒為準備考試而特別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學校每天的預習和複習罷了。這樣也足夠了,父母那方面也沒囉嗦什麼。星期六星期日去拳擊館練習,其餘時間就看喜歡的書或聽音樂。可大家全都緊張得臉色發青。我們教室是初高中一貫制的所謂應試學校。哪所大學考上幾個人啦,考上哪所大學的人數排在第幾位啦——老師就眼睛盯上那上面忽喜忽憂的。學生一上三年級也都整個腦袋發熱,教室空氣相當緊張。我不中意學校的這種地方,一入學就不中意,六年來直到最後也中意不來,上到最後也沒能交上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說起高中時代正經打交道的人,全是在拳擊館裡遇上的。雖說他們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們交往非常開心,練完拳擊一塊兒去哪裡喝啤酒,談天說地。他們同我班上那夥人截然不同,說話也同班裡平時說的完全兩樣,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我輕鬆得多,並且學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如果我不練拳擊,不去叔父的拳擊館,我想自己不知會多麼孤獨,現在一想都不寒而慄。

    「暑假正中間出了一件事:班上一個人自殺了,是個姓松本的男生。松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不如說不曾給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訊時,連他長什麼樣都幾乎記不起來。雖說同在一個班,可我和他說話頂多也就兩三回,記起來的只是他長得細細高高,臉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一點死的。葬禮和『終戰紀念日』趕在一起,這點記得很清楚。那天熱得不得了。電話打到家裡,告知他的死訊,叫我參加葬禮,因為全班都參加。是跳進地鐵裡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遺書樣的東西留下來,但上面只寫了一句:再不想到學校去了。至於為什麼不想到學校去,具體情由隻字未提,至少聽人說是這樣。不用說,學校方面神經繃得緊緊的,葬禮結束後全級學生集中到學校,校長在大家面前講話——哀悼松本君的死啦、我們要堅強地承擔他的死之重量啦、全體師生要超越悲痛更加刻苦啦……無非此類套話。

    「再往下就只剩下我們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導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面說道:如果松本自殺有什麼確切原因,我們必須嚴加追究,所以,如果班裡有人對他的死因有所覺察,希望如實說出。大家鴉雀無聲,誰都沒說一句話。

    「對此我沒怎麼放在心上。同學的死讓我覺得不忍,根本沒必要死得那麼慘。討厭學校不來就行了麼!再過半年,討厭不討厭都要離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難理解。想必是神經衰弱造成的。一天到晚除了考試不說別的,縱使有一兩個人頭腦出故障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開學上課,我察覺到班裡有一種奇妙的空氣,大家對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麼事跟周圍人說話,回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為大概自己神經過敏,或者大家整體上變得神經兮兮了,也沒怎麼介意。但開學大約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師叫去,讓我放學留下來去一趟教員室。班主任說聽說我去拳擊館,問是不是真的。我說是的。那並不違反什麼校規之類。又問我什麼時候開始去的,我說初二時開始的。老師問初中時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因為那不能說謊。老師問是開始練拳擊之前還是之後,我說是之後。我解釋說不過那時還什麼都沒教,起始三個月連皮手套都不讓戴。但老師根本聽不進去,又問我打過松本沒有。我大吃一驚。剛才說了,我和松本幾乎連話都沒有說過。我答說哪裡會打他呢,幹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師沉下臉來說:松本在學校裡動不動挨打,時常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回家。他母親這樣說的。在學校、在這所學校裡挨了什麼人的打,零花錢被什麼人搶走了。但松本沒把名字告訴母親,大概擔心那樣一來會被打得更厲害,所以一時想不通自殺了。可憐啊,跟誰都不能商量。打得相當嚴重,我們正在調查是誰打的松本。若是有想得起來的什麼,只管直言相告,那樣事情就可穩妥解決了。否則,警察會介入調查,這個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插了進來。青木十分巧妙地拿松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並未說謊。他從哪裡知道了我去拳擊館的事。我沒對任何人講過,猜不出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並且打聽到了松本死前被誰打了一頓。往下就簡單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師那裡說我去拳擊館,說曾經打過自己即可。當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於受到嚴重威脅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得一塌糊塗……這類話我想他是說了的,不過他不至於扯事後馬上露馬腳那麼笨拙的謊,因為這上面他極為謹慎。他把一個個簡單的事實巧妙地塗上顏色,最後造成一種誰都無法否定的氣氛——我非常明瞭他的這一伎倆。

    「老師似乎認定我是可疑分子。他們認為去拳擊館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良之處,況且我原本就不是老師青睞的那類學生。三天後我被警察叫去。不用說,這對我是個打擊,因為事情無任何根據,毫無根據,不過傳言罷了。誰都不肯相信我了,對此我十分傷心,十分懊惱。警察簡單詢問了幾句,我說跟松本幾乎沒說過話,四年前是打了青木,但那是屬於隨處可見的無謂爭吵,後來沒惹任何問題,如此而已。負責問話的警察說聽說我打了松本,我說那是謊言,有人存心散佈那種沒根沒葉的流言蜚語。再往下警察也全然無能為力,畢竟什麼證據都沒有,只是傳聞而已。

    「不料我被警察叫去的事馬上在學校傳開了。本該是保密的,不知從哪裡洩露了出去。

    總之,大家看我的眼光似乎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都以為既然被警察叫去,那麼應當相當有根據才是。看那情形,無人不相信是我打了松本。

    「至於青木到底向大家煞有介事地講了哪些話、在班裡製造了怎樣的輿論,我不得而知。作為我也不想知道。但想必非同小可,反正班裡再也沒人和我說話了。就像有約在先——實際上也可能在哪裡約定好了——誰都不對我開口。即使有非講不可的事,主動搭話也沒人應聲,以前要好的幾個人也不靠近我。大家全都像躲避傳染病患者似的對我避而遠之,打算徹底無視我這個人的存在。

    「不光同學,老師也盡可能不同我見面。點名時他們也點我的名字,但僅此而已,絕不指名叫我回答問題。最可氣的是體育課時間。任何比賽事實上都把我排除在外,沒有人肯和我搭檔,老師也一次都不想幫助我。我默默上學,默默上課,默默回家,如此日復一日。的確是痛苦的日子。兩三星期過後,我漸漸沒了食慾,體重也在下降,夜晚覺也睡不著。一躺下我就胸口怦怦直跳,種種圖像紛紛浮上腦海,根本無法入睡。醒來腦袋也昏昏沉沉,甚至醒還是沒醒都漸漸沒了分別。

    「與此同時,拳擊練習也時不時停頓下來了。父母擔心地問我發生了什麼。我什麼也沒說,只說沒什麼,只是有點疲勞,因為即使一一講出他們也無可奈何。這樣,父母直到最後也不曉得我在學校遭遇了什麼。而且父母都有工作,沒時間顧及孩子。

    「放學回來我就悶在自己房裡呆望天花板。什麼也做不成,只是眼望天花板這個那個思來想去。我想像了很多很多場面。想像最多的是毆打青木。趁青木一個人之機左一下右一下揍他,罵他是人渣,打他個痛快淋漓。對方大放悲聲也好哭著求饒也好,反正就是打、打、打,打到他臉上皮開肉綻。不料打著打著心情竟慢慢變得不快起來。開始時還好,認為他活該,心花怒放,但接下去就漸漸開心不起來了。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不想像毆打青木的場景。一望天花板,青木的臉就自然而然浮在那裡,意識到時已動手揍他了,而一旦開揍就欲罷不能。如此想像的時間裡,我心情糟得竟實際吐了一次。全然不知道如何好。

    「我設想站在大家面前表明自己沒做任何虧心事,如果誰說我做了什麼罪有應得的事,就請拿出證據來,若無證據就別再這麼懲罰我。但我有預感,覺得就算這麼說了,大家也不會信任自己。而且說老實話,我也沒心思向那些囫圇吞棗地相信青木的話的傢伙一一澄清事實,若那樣做了,結果上勢必等於告訴青木自己已甘拜下風。我可不願意跟青木那樣的貨色同台打擂。

    「而這樣一來,就別無良策了,既不能毆打青木懲罰青木,又不能說服大家。我所能做的僅僅是默默忍耐。還有半年。半年就畢業了。畢業就再也不必同任何人見面了。為時不過半年,設法忍受沉默即可。可是我又缺乏信心,不知能否挺過六個月,甚至往下一個月能不能挺住都沒自信。回到家我就用絨芯筆一天天把日曆塗得漆黑——今天終於過去了、今天總算完了。我險些被壓碎擠癟。假如那天早上不和青木在同一節車廂碰上,我真有可能被壓碎擠癟。現在回想起來事情十分清楚:我的神經就是被擠壓到了那個危險地步。

    「我終於從地獄般的境地裡站立起來,是那一個月過後,在去學校的電氣列車上同青木不期而遇。車廂照樣滿員,擠得動彈不得。稍前一點我看到青木的臉。隔兩三個人,從別人肩頭看見他的。我和他簡直正相對地四目對視。他也注意到我了。我們對視了一會。當時我的臉色肯定非常難看——睡不好覺,差點兒神經崩潰,因此剛開始時青木以冷笑樣的眼神看著我,像是在說怎麼樣呀。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曉得我知道。我們死死地瞪視對方,瞪了好一陣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時間裡,我漸漸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那是我從未感覺到的情感。當然對青木我是氣惱的,氣得有時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時候我在滿員列車中所感到的,與其說是氣憤和憎恨,倒不如說是近乎悲哀和憐憫的感情。難道人會因為這麼一點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勝利不成?難道這小子因為這麼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想到這裡,我不由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我想,這小子恐怕永遠體會不到真正的喜悅和真正的榮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從內心深處湧起的那靜靜的震顫。某種人是無可救藥地缺少底蘊的,倒不是說我自己有底蘊。我想說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蘊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們連這個都不具有,實在是空虛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勝利,裡邊也是空無一物的。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靜靜地凝視他的臉。已不再想揍青木了,關於他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對此自己都有些吃驚。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個月沉默就是,也完全忍受得了。我還有自豪剩留下來。不能讓青木那樣的人就這麼輕易拉下馬去——我清楚地這樣想道。

    「我開始以這樣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當長時間。估計作為青木也認為移開眼睛即是認輸。我們誰也沒有移開眼睛,直到車進下一站。不過最後青木的眼睛顫抖了。儘管微乎其微,但我清楚地看在眼裡。長期練習拳擊,對對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腳已動彈不得的拳擊手的眼神。本人以為在動,其實沒動。自以為在動,但腳已原地止步。腳一止步,肩便運動不靈,雙拳也就沒了力——便是這樣的眼神。對方恐怕已經感到自己有什麼不對頭了,但那是怎麼回事卻不知其故。

    「我以此為起點重振旗鼓。夜晚呼呼大睡,好好吃飯,拳擊練習再也一次不缺。不能落荒而逃。倒不是說要戰勝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潰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視所不屑的東西壓癟擠碎。我就這樣忍耐了五個月,跟誰也不開口。自己沒錯,錯的是大家——我自己講給自己聽。每天挺胸上學,挺胸回家。從高中出來後,我上了九州一所大學,因為我想去九州就不至於同高中時代的熟人見面了。」

    說罷這些,大澤長長地歎息一聲。他問我再來一杯咖啡如何,我謝絕了。已經喝了三杯咖啡。

    「有了這番刻骨銘心的體驗,人這東西無論如何都要改變的。」他說,「既往好的方面變,又往壞的方面變。以好的方面說,那件事使我變成了相當富有忍耐力的人。較之那半年所嘗的滋味,後來經歷的困境簡直算不得困境。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艱難都能應付過去,對於周圍人遭受的傷痛和苦楚也比普通人敏感。這是有利之點。通過獲得這種有利的特質,那以後我得以交了幾個真正要好的朋友。當然也有其不利之處——自那以來我再也無法徹頭徹尾相信一個人了。倒不是說不信任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們建立了家庭,互相守護,沒有信賴是辦不到的。不過我想,就算現在生活得這麼風平浪靜,而一旦發生什麼、一旦有什麼極為歹毒的東西出現,也照樣能使其土崩瓦解。果真那樣,即使有幸福的家庭有親朋好友守在我身邊,往下如何發展也是無從預料的,說不定突然哪一天會再也沒有人相信我所說或者你所說的話。這種事是突然發生的,突如其來。我常常這樣想。上次的事六個月好歹過去了,可下一次發生同樣的事,誰都不曉得會持續多長時間,自己能忍受多久也毫無信心。想到這裡,我就時常怕得不行,半夜做夢甚至一躍而起,或者不如說時不時有那種情形。每當那時我就叫醒老婆,撲在她身上哭泣,有時一哭一個多小時。怕得不行,怕得不得了。」

    他就此打住,凝望窗外的雲。雲始終紋絲不動。指揮塔也好飛機也好運輸車輛也好舷梯也好穿工作服的人也好,所有顏色無不被吸入深沉的雲影之中。

    「我怕的不是青木那樣的人。青木那樣的人哪裡都有,這我早已想通了。一碰見那樣的人,無論如何我都避免與之發生關聯,總之就是逃,就是說逃為上計。這並沒有多難。那種人一眼就能看出。同時我也認為青木還是相當有兩下子的,伏身窺伺時機的能力、準確捕捉機會的能力、恰到好處地把握和煽動人心的能力——這樣的能力並非任何人都具有的。對此我固然討厭得想吐,但我承認此乃一種能力。

    「不過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無批判地接受和全盤相信青木那類人的說法的人們,是那些自己不製造也不理解什麼而一味隨著別人聽起來順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見之鼓點集體起舞的人們。他們半點都不考慮——哪怕一閃之念——自己所作所為是否有錯,根本想不到自己可能無謂地、致命地傷害一個人,無論自己的行為帶來什麼後果他們都不負任何責任。真正可怕的是這些人。我半夜夢見的也是這些人。夢中我只能沉默。夢中出現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我也在那裡邊溶化,怎麼喊叫都無人聽見。」

    說著,大澤搖了下頭。話到此結束。大澤在桌上攥起雙手,默然無語。

    「時間還早,不喝點啤酒什麼的?」稍頃,他說道。我說好吧。的確想喝啤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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