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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中她的小狗 文 / 村上春樹

    作者:村上春樹

    窗外下著雨。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單調、無個性而耐心堅強的雨。

    雨幾乎在我到達這裡的同時就開始下起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雨還在下。夜晚要睡覺時雨也還在繼續下著。這樣反反覆覆的繼續了三天。雨一次都沒有停過。不,或許不是這樣也不一定。雨實際上或許曾經停過幾次也不一定。只是假定雨曾經停過,那也是在我睡覺時或眼睛轉開時的事。只要我眼睛看外面的時候,雨總是不休止地繼續下著。我一醒過來時,雨也總是在下著。

    在某種情況下,所謂雨純粹是個人性的體驗。換句話說,意識以雨為中心打轉的同時,雨也以意識為中心打轉-雖然這是很模糊的說法-但卻有這種情形。這樣的時候,我的頭腦就會非常混亂。因為我會變得搞不清楚現在我所眺望的雨是哪一邊的雨。不過這種說法太過於個人了。

    畢竟,雨只不過是雨而已。

    第四天早晨,我刮過鬍子,梳過頭髮,搭電梯上到四樓的餐廳。由於夜裡一個人喝威士忌直到深夜,因此胃裡覺得沙沙的,實在不想吃什麼早餐,雖然如此卻也想不到什麼別的事可做。我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早餐菜單由上到下看了五遍左右之後,放棄地點了咖啡和不加味的單純煎蛋卷(omlet)。然後在早餐送來之前,一面望著雨一面抽一根煙。煙草沒味道。大概是喝太多威士忌的關係。

    六月的星期五早晨,餐廳空蕩蕩的沒有人氣。不,何只是沒有人氣。有二十四張餐桌和演奏型鋼琴,有像私家游泳池那麼大的油畫,而客人只有我一個人。加上點的餐只有咖啡和煎蛋卷。穿著白制服的兩個服務生沒什麼事可做地呆呆望著雨。

    我把沒味道的煎蛋卷吃完之後,一面吸著咖啡一面看早報。報紙總共有二十四頁,但卻沒看到一篇會令人想要仔細去讀的報導。試著從第二十四頁倒回來往前面的頁次翻翻看,但結果還是一樣。我把報紙折好放在餐桌上,喝咖啡。

    從窗戶看得見海。平常可以看見海岸線外數百公尺前方有個綠色小島,今天早晨卻連那輪廓都找不到。雨將灰色天空和陰暗的海之間的界線完全抹消。雨中一切的一切都朦朧得糊成一片。不過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朦朧得糊成一片,或許是因為我失去眼鏡的關係。我閉上眼睛,手從眼瞼上壓壓眼球。右側的眼睛非常倦怠。過一會兒之後睜開眼睛時,雨還在繼續下著。而綠色的島則被雨推到後面隱藏了起來。

    當我從咖啡壺往杯子裡倒第二杯咖啡時,有一個年輕女孩子,走進餐廳裡來。白色襯衫的肩上披了一件藍色的薄毛衣,穿著長及膝蓋的清爽深藍色裙子。她一移步就發出咯吱咯吱舒服的聲音。上等高跟鞋敲在上等木質地板的聲音。由於她的出現,飯店餐廳才終於有了飯店餐廳的樣子。服務生們也好像才顯得稍微鬆了一口氣似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在人口站定,張望了餐廳一圈。然後瞬間困惑一下。那是當然的。雖說是休閒飯店雨天的星期五,早餐席間居然只有一位客人,再怎麼說也未免太寂寞了。較年長的服務生刻不容緩地引她到窗邊的座位去。和我相隔兩張桌子的鄰席。

    她坐下後簡單地看看菜單,點了葡萄柚汁、卷麵包、培根蛋和咖啡。選擇這些大概花不了十五秒鐘。培根請煎透一點,她說。一副很習慣使喚人的說法。確實就有這種使喚法。

    她點完之後,便在桌上托著腮,和我一樣地看雨。我和她因為是面對面坐的,所以我可以穿過咖啡壺的把手有意無意地觀察她。雖然她在看著雨,不過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著雨呢。這我就不太能確定了。她看來像是在看著雨的那一側成這一側。因為我三天之間都一直在看著雨,所以對看雨的方式已經相當清楚了。至少還可以區別出是真的在看雨或不是的人。

    她以早晨來說髮型算是梳理得相當整齊。長而柔軟,從耳際稍微形成少許波浪。並不時用手指撩一下從額頭正中央分開的額發。手指總是用右手的中指。而且每次那樣撩過之後,就會把手掌放在桌上盯著瞧一番。一定是她的習慣動作吧。中指和食指稍微分開地並排,無名指和小指則輕輕彎曲著。

    算起來屬於瘦的。個子不是很高。雖然不是不美,不過嘴唇兩端以獨特的角度彎曲和眼皮有點厚-令人覺得她好像有某些強烈偏見似的-這可能就會形成個人偏好的分歧點吧。以我的偏好來說,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好的感覺。服裝的品味很好,裝扮也很清爽。尤其最好的一點是,她完全令人感覺不到在下雨天星期五的休閒飯店餐廳一個人獨自用早餐時,年輕女孩子容易散發的那種獨特的氛圍。她只是非常平常地喝著咖啡,非常平常地在卷麵包上塗奶油,非常平常地把培根蛋送進嘴裡。雖然不覺得特別有趣,但好像也沒有覺得特別無聊的那種樣子。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後,便把餐巾折起來放在餐桌邊,叫服務生過來在帳單上簽了名。

    「今天好像也會下一整天雨的樣子啊。」服務生說。他是在同情我。看住宿的客人一連三天都被雨所困的話,誰都會同情的。

    「是啊。」我說。

    當我把報紙夾在腋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女人正把咖啡杯拿到嘴邊,眉頭紋絲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風景。簡直就像我這個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存在過似的。

    我每年都會到這家飯店來。我來住的時間大體都在住宿費比較便宜的淡季。夏季和年尾年頭之類旺季時的費用,對我的收入來說有點過於奢侈,而且也像地下鐵車站一樣擁擠。四月和十月則沒話說。費用便宜四成,空氣清澄,海岸也幾乎沒有人影,還有每天繼續吃都吃不膩的新鮮美味的牡蠣料理。兩道前菜、湯、兩道主菜,全是牡蠣。

    當然除了空氣和牡蠣料理之外,還有幾個理由讓我喜歡這家飯店。首先是房間寬大。天花板高,窗戶大,床寬大,還有像撞球檯一般大的寫字書桌。一切的一切都那麼寬裕舒適。也就是說在長期住宿客人佔大半的和平時代,因為應這些顧客的需求所建的老式休閒飯店。戰爭結束,有閒階級的觀念本身已經煙消霧散之後,只有飯店還依然不變地默默繼續生存著。門廳的大理石柱、舞場的彩色鑲嵌玻璃、餐廳的水晶燈、適度磨損的銀餐具、巨大的掛鐘、桃花心木的櫥櫃、要用把手推開關閉的窗子、浴室的馬賽克瓷磚…我喜歡這些東西。再過幾年-或許要不了十年-這些東西想必全都會消失。建築物本身的壽命也將到達盡頭了。電梯已經咯嗟咯嗟地搖晃,冬天的餐廳簡直像在冰箱裡一樣冷。改建時期顯然已經逼近了。誰也無法阻止時間。我只能希望那改建時期能夠盡可能往後延。因為我不認為改建過的新飯店房間的天花板還能維持現在的四米二高度。首先到底還有誰會要求四米二高的天花板呢?

    我有幾次帶女朋友來過這家飯店。幾個女朋友。我們在這裡吃牡蠣料理、到海邊散步、在四米二的天花板下做愛、在寬寬大大的床上睡覺。

    我的人生本身是不是幸運另當別論,不過和這家飯店有關的範圍內,我是幸運的。在這家飯店屋頂下的範圍內,我們的關係-我和她們的關係-還算順利。工作也進行順利。好運道在我這邊。時間和緩而沒有沉澱地流過。

    運道改變是在不久以前。不,運道改變或許是從更久以前開始的,只是我沒發現而已。但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總之,運道改變了。這是可以確定的。

    首先我和女朋友吵了架。其次開始下起雨來。最後連眼鏡的鏡片都破了。光這樣已經夠了。

    兩星期前,我打電話給飯店,定了五天份的雙人房。打算前兩天把工作解決掉,剩下的三天和女朋友兩個人悠閒地度過。然後要出發旅行的三天前,正如前面說過的那樣,我和她吵了一場架。正如大多的吵架一樣,開端只不過是一點芝麻小事而已。

    我們在某個地方的餐廳裡喝酒。是星期六晚上,餐廳裡人很擁擠。我們彼此都有點煩躁。我們進的電影院客滿,而且電影也沒有影評說的那麼有趣。空氣又極端惡劣。我這邊工作的聯絡還沒順利接上。她那邊則是生理期的第三天。很多事情重疊在一起。我們鄰桌坐著二十五歲前後的男女。兩個人都喝得非常醉了。女方突然想站起來時,卻把滿滿一整杯的蘇打潑在我女朋友的白裙子上。因為女的連一聲道歉都沒有,我正要抱怨時,她的男伴就出來爭吵起來。對方男的體格比我魁梧,不過我這邊則沒喝酒。五分對五分。店裡的客人望著我們。酒保走過來,說如果要吵架請先付完帳,再到外頭去吵。我們四個人付過帳出去外面。走出門外之後,大家卻不想再吵下去了。女的道過歉,男的掏出洗衣費和計程車費。我招了計程車,送女朋友回她住的公寓。

    到家後她脫掉裙子,到浴室去洗。在那之間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一面看電視的體育新聞一面喝。本來想喝威士忌,但沒有威士忌。我聽見她淋浴的聲音。桌上放著餅乾罐,於是我吃了幾片。

    走出浴室她說口渴了。我又打開一瓶啤酒,兩個人喝著。怎麼還一直穿著外套呢?她說。我把外套脫下,領帶解開,襪子脫掉。體育新聞結束後,我拿起遙控器喳喳地轉著頻道想找電影節目。因為沒演電影,於是開在澳洲動物記錄片的節目上。

    我不喜歡一直這樣下去,她說。這樣子?每星期約會一次和做愛,過完一星期,又再約會和做愛……這樣子到底要到什麼時候呢?

    她哭了。我安慰她,但那沒有用。

    第二天中午休息時間,我打電話到她上班的地方,她不在。到晚上又打到她住的地方也沒人接。再下來的一天也一樣。於是我放棄了便出來旅行。

    雨依然繼續下著。窗簾、床單、沙發和壁紙,一切的一切都是濕的。空調的調節鈕是狂亂的,打開時太冷,關掉時又一屋子充滿濕氣。沒辦法只好把窗戶打開一半,並開著空調試試看,但也不大有效。

    我在床上躺下來抽煙。工作完全無法動手。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文章一行也沒寫。我躺在床上看看推理小說,看看電視,抽抽煙。外面繼續下著雨。

    我從飯店的房間裡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但沒人接。只有電話的訊號聲一直繼續響。她也許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者決定不接任何電話。我把聽筒放回去之後,週遭總是靜悄悄的。由於天花板高的關係,沉默便像空氣的柱子一般可以感覺得到。

    那天下午,我在圖書館又再和早餐席上看見的那個年輕女孩子碰面了。

    圖書館在一樓門廳往更深處的地方。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上幾級階梯之後,便出到有穿廊的西洋建築式樣的小別墅。從上面看起來左側正好是八角形的一半,右側正好是正方形的一半,這種造型有幾分奇特的建築物。昔日擁有充分閒暇的逗留客可能相當愛惜這裡吧,但現在卻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使用這裡了。不僅藏書數量有限,而且幾乎也全像是被時代所留下來的遺物般的東西。要不是相當好事的人,恐怕不會想去拿起來看吧。右邊正方形的部分排著書架,左邊八角形的部分則放著寫字桌和沙發。桌上插著單獨一支的花是平常沒見過的本地的花。室內一塵不染,乾乾淨淨。

    我花了三十分鐘時間,從有霉味的書架上,找到很久以前讀過的亨利-萊達-哈格德的冒險小說。這是一本老式英文精裝書,裡面寫著贈書者(也許是)英國人的名字。書上好些地方有插畫。我覺得和我以前讀的版本插畫感覺好像相當不同。

    我拿著書到凸窗的窗台邊坐下來,把香煙點著,翻著書頁。幸虧書的情節我已經大多忘記了。這樣的話也許可以消磨一兩天的無聊時光。

    我開始讀了大約二十到三十分鐘左右之後,她送到圖書館來。她大概以為裡面沒有人,當她發現我坐在凸窗看書時,似乎有點吃驚的樣子。我一瞬間稍微猶豫一下,停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後輕輕點頭。她也回禮點頭。她穿著和早餐時一樣的衣服。

    在她找著書之間,我默默地繼續讀書。她和早晨一樣一面發出咯吱咯吱滿舒服的鞋子聲音。一面從書架走到書架。沉默一陣子,然後又繼續發出咯吱咯吱的鞋子聲音。雖然她在書架後面看不見身影,但從腳步聲的情況可以知道她沒有能夠找到喜歡的書。我苦笑了。這間圖書館裡能夠引起年輕女孩興趣的書是一本都沒有的。

    終於她好像放棄了似的空著手離開書架,走到我這邊來。鞋子聲音在我前面停下來之後,飄來一股品味高尚的香水氣味。

    「可以給我一根煙嗎?」她說。

    我從胸前口袋拿出香煙盒來,上下抖了兩、三次後伸向對方。然後在她抽出一根含在唇上時,用打火機點著火。她好像鬆一口氣似地吸進一口煙,慢慢吐出來,然後眼睛望向窗外。

    近看時,她比第一印象顯得老了三、四歲。平常戴眼鏡的人一旦失去眼鏡之後,看大多數的女人都會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我把書頁合上,用指腹揉著眼睛。然後右手的中指想把鏡架往上推,才發現沒有眼鏡。只不過是投了眼鏡,人竟然會變得如此的手足無措。我們的日常生活幾乎是由無意義的微小動作累積而成的。

    她不時一面抽著煙,一面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若是一般人的話,會忍不住那麼長久的沉默重壓,她卻那麼沉默著。剛開始看來好像想說什麼而在尋找適當的話似的,不久之後我發現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沒辦法我只好開口。

    「有沒有找到什麼有趣的書?」

    「完全沒有。」她說。而且閉著嘴唇微笑。嘴唇兩端只微微往上翹起而已。「儘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書,真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書呢?」

    我笑了。「很多是從前的風俗小說。從戰前到昭和二十年。三十年代左右的吧。」

    「有誰會看這些書呢?」

    「大概沒有人看吧。經過三十年、四十年還有一讀價值的書,十冊只有一冊。」

    「為什麼不放新書呢?」

    「因為誰也沒利用這裡呀。現在大家只會讀讀放在門廳的雜誌,玩玩電視遊樂器,看看電視。而且已經不大有人會逗留到能夠讀完一本書那麼久了。」

    「確實說得也是啊。」她說。於是把近處的椅子拉到旁邊來,坐下來翹起腿。「你喜歡那個時代嗎?很多事情更悠閒,事物更單純……那樣的時代。」

    「不。」我說。「並不特別喜歡。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的話,我想也會照樣生氣的。沒什麼意義。」

    「那麼你一定是喜歡已經消失的東西羅。」

    「或許吧。」

    或許是。

    我們又再默默抽著香煙。

    「不過總之,」她說。「沒有一本書可讀也有一點問題。留下過去的淡淡光榮固然是好,但總要為被雨困在這裡,電視也看膩了,時間又太多的客人著想一下吧?」

    「你是一個人嗎?」

    「嗯,一個人。」她說著看看自己的手掌。「我旅行時總是∼個人。不太喜歡跟別人一起旅行。你呢?」

    「確實是這樣。」我說。總不能說是被女朋友放鴿子了。

    「如果推理小說可以的話,我倒有幾本。」

    「謝謝。不過我明天下午就打算離開這裡了,大概看不完吧。」

    「沒關係,送給你好了。反正是文庫本,多了也占行李,本來就想留在這裡不帶走的。」

    她再度微笑一次,然後眼光轉向手掌。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接受了。」她說。

    我常常想,習慣接受東西也是一種偉大的才華之一。

    我去拿書的時候她喝咖啡等我,她說。於是我們走出圖書館移到門廳。我喚住正無聊的服務生,點了兩杯咖啡。天花板掛著巨大的電風扇,緩慢地攪動著室內的空氣。只有使不太有什麼可能改變的潮濕空氣一會兒往上升,一會兒下降而已。

    等咖啡來的時間,我搭電梯到三樓,從房間裡拿了兩本書再回來。電梯旁邊排著三個用得相當陳舊的皮製旅行箱。好像有新客人住進來的樣子。旅行箱看來就像是主人所擁有的三隻年老的狗一樣。

    我回到座位時,服務生在我有點扁平的咖啡杯裡注入咖啡。白細的泡沫覆蓋著表面,終於又消失。我把書越過桌子遞給她。她接過書,看看書名標題,然後小聲說「謝謝。」至少唇形是這樣動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那兩本書,不過不管她喜不喜歡。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覺得對她來說,好像都無所謂的樣子。

    她把書疊放在桌上,只喝了一口咖啡,便將杯子再放下來一次,輕輕加一小茶匙細砂糖後攪拌著,再從杯子邊緣細細注入奶油。奶油的白線漂亮地畫出圓圈。終於那白線互相融合,形成一層薄薄的白膜。她不發出聲音地吸著那膜。

    手指纖細、光滑。她好像輕輕抓住把手似地支撐著林子。只有小指頭筆直地伸向空中。既沒有戴戒指,也沒有戴過的痕跡。我和她一面眺望著窗外一面默默喝著咖啡。從敞開的窗戶聞得到雨的氣味。雨沒有聲音。風也沒有聲音。採取不規則的間隔時間滴落窗外屋簷的雨水也沒有聲音。只有雨的氣味悄悄地飄過屋裡來。排列在窗外的紫陽花簡直像小動物般排隊承受著六月的雨。

    「您在這裡住很久嗎?」她問我。

    「是的。大概五天左右吧。」我說。

    關於這個她什麼也沒說。好像沒什麼特別值得感想的似的。

    「從東京來的麼?」

    「是的。」我說。「你呢?」

    女人笑了。這次看得見只稍微露出的牙齒。「不是東京。」

    因為無從回答於是我也笑了。然後把剩下的咖啡喝完。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趕快把咖啡喝完,杯子放回碟子上,微笑一下打住話題,付完咖啡帳,回房間去,我想這似乎是最正常的做法。但我腦子裡,有東西卡住了阻止我。經常會這樣。我無法適當說明。就像第六感一樣的東西。不,倒沒清楚得足以稱為第六感的程度。事後想想簡直微弱得想不起來那種程度的某種什麼。

    這樣的時候,我決定不由我這邊開始採取任何行動。只怪自己隨狀況發展,順其自然。當然有時候也會不准。不過正如大家常說的那樣,一點點小事起先沒去注意,後來可能漸漸變成有重大意義的事情也不一定。

    我下定決心,喝乾了咖啡,深深往沙發裡靠著翹起腿來。像在比耐性似的一直繼續沉默下去。她看著窗外,我看著她。更正確說的話,我並不是在看她,而是在望著她稍前方一點的空間。由於遺失了眼鏡,無法長久對準一個焦點。

    這次對方似乎有點焦躁的樣子。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煙,用飯店的火柴擦火點煙。

    「讓我猜猜看好嗎?」衡量一下適當時間後我問。

    「你是指猜什麼?」

    「關於你的事情。從什麼地方來的,做什麼的……之類的。」

    「可以呀。」她好像一副無所謂似的說。然後把煙灰彈在煙灰缸,「猜猜看吧。」

    我交叉雙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瞇細了眼睛,裝出集中精神的樣子。

    「看得見什麼嗎?」她以調侃的口氣說。

    我不理會那個,繼續看著她。女人的嘴角神經質地露出微笑,然後消失。她的步調開始有點亂了。看準適當時候我鬆開手指,身體坐直起來。

    「你剛才說不是東京來的,對嗎?」

    「嗯。」她說。「是說過。」

    「這不是說謊。不過在那以前一直住在東京對嗎?嗯……大概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她說,從火柴盒裡拿出一根火柴棒,伸出手放在我前面。「首先你得到一分。」然後吐著煙。「滿有意思的。繼續吧。」

    「沒辦法這麼急。」我說。「這很花時間的。慢慢來吧。」

    「好啊。」

    我有二十秒左右,再裝成集中精神的樣子。

    「稱現在住的地方,從這裡看……在西方對嗎?」

    她把第二根火柴棍像羅馬數字的D的樣子排放著。

    「不差吧?」

    「不得了。」她好像很佩服似的說。「你是專業的嗎?」

    「某種意義上是的。像是專業一樣。」我說。確實是這樣。只要擁有能夠聽出和語言有關的知識和音調微妙不同的耳朵,這一點小事是會知道的。而且以這種對人的觀察,我也不是不能算專業。問題還在後頭。

    我決定從初步開始。

    「你單身對嗎?」

    她摩擦了一會兒左手的指尖然後張開手。「是戒指……不過沒關係。這就三分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以見的形狀排列著。在這裡我又停頓了一會兒。情況還不錯。只是頭有點痛。每次做這個的時候,頭就會癌。因為假裝集中精神的關係。雖然說起來很愚蠢,假裝集中精神和真正集中精神差不多一樣累人。

    「還有呢?」女人催促著。

    「鋼琴是從小就開始學的嗎?」我說。

    「從五歲開始的。」

    「是以專業在彈嗎?」

    「雖然不是在音樂會表演的鋼琴家,不過也算是專業。有一半是靠教學在吃飯的。」

    第四根。

    「你怎麼會知道呢?」

    「專業是不透露玄機的。」

    她吃吃地笑起來。我也笑了。不過底細揭開其實非常簡單。專業的鋼琴家手指在潛意識之下會有一些特殊的動作法,只要看那手勢指觸-比方只是敲著早餐桌子-就可以清楚地分出專業和非專業了。因為我以前曾經和會彈鋼琴的女孩子交往過,所以這種程度的事我倒是知道的。

    「你一個人住吧?」我繼續說。沒有根據。只是憑感覺。大體上的暖身運動做過之後,一點比較像樣的靈感就會開始作用起來。

    她撇著的嘴唇有點鬆開地往前嘟出來。然後拿出新的火柴棒來,在已經有的四根上面斜著架上去。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小了。眼睛要不細看的話,就分不出有沒有在下的那種雨。遠方傳來車輪咬著砂礫的聲音。那是車子從濱海道路開往飯店大門口經過斜坡路上來的聲音。在櫃檯待機的兩個服務生聽到那聲音大步穿過門廳,趕到門外去迎接客人。一個還撐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

    終於一輛漆黑的計程車出現在門廳外的回車道上。客人是一對中年男女。男的在奶油色高爾夫西褲上穿茶色外套,戴著綠色窄邊帽子。沒打領帶。女的穿著草綠色質料細滑的洋裝。男的體格結實,曬得很黑。女的穿著高跟鞋,儘管如此,男的還是高出一個頭。

    一個服務生從計程車的行李廂拿出兩個皮箱和高爾夫球桿袋,另一個撐開傘為客人這雨。男的揮手拒絕雨傘。雨幾乎好像已經停了。計程車從視野中消失之後,小鳥彷彿迫不及待似地一起啼叫起來。

    女人好像說了什麼。

    「對不起?」我說。

    「現在這兩個人,你想是不是夫妻?」她重說一遍。我笑了。

    「這個嘛,我不清楚。因為沒辦法一次考慮很多人。我想再多想一想你的事。」

    「我怎麼說呢……以對像來說算是有趣的嗎?」

    我挺直背脊,歎一口氣。「嗯,所有的人都一樣有趣。這是原則。不過光有原則,還是有些部分無法順利說明。那同時也是自己心中無法順利說明的部分。」我想試著尋找適當的話以繼續說下去,結果沒找到。「就是這麼回事。雖然我覺得這說明很迂迴。」

    「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過,總之繼續下去吧。」

    我重新坐回沙發,手指再一次交叉在嘴唇前面。女人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姿勢看著我。我前面整齊地排列著五根火柴棒。我深呼吸幾次等靈感回來。不需要很了不起的東西。只要一點點小暗示就行了。

    「你一直住在有寬大庭園的家裡吧?」我說。這很簡單。從她的穿著和肢體動作來看,立刻就知道教養很好。而且要培養一個孩子成為鋼琴家相當花錢。聲音也是問題。住在社區裡放不下表演用的鋼琴。說是住在有寬闊庭園的家裡並不奇怪。

    但我一這樣說完的瞬間,就有某種奇怪的反應。她的視線像結冰似地凝視著我。

    「嗯,沒錯……」她說到一半有點混亂。「確實是住在有寬闊庭園的家裡。」

    我感覺到關鍵點好像在庭園這一點上。我試著稍微再進一步逼近一些。

    「關於庭園你有某種回憶吧?」我說。

    她長久沉默地盯著自己的手。非常久的時間,終於拍起頭來時,她已經又恢復自己的步調了。

    「這樣不太公平吧?因為不是嗎?任何人只要長久住在有庭園的家裡的話,總會有一兩件有關庭園的回憶呀。對嗎?」

    「確實沒錯。」我承認。「這件事就當做這樣,我們談談別的吧。」

    就那樣我什麼也沒說地轉頭望向窗外,看著紫陽花。長久繼續下的雨把紫陽花染出清晰的顏色。

    「對不起。」她說。「關於這個我想再多聽一點。」

    我把煙含在嘴上擦亮火柴。「不過那是你的問題喲,關於那件事你自己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呀。」

    香煙燒掉一公分之間,她沉默著。灰無聲地落在桌上。

    「你可以知道什麼事情……也就是說,可以看到什麼程度呢?」女人說。

    「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說。「如果你是指靈感之類的意思的話。我什麼也看不見。正確說只是有感覺而已。就像在黑暗中踢到什麼一樣。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那裡。至於那東西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則不知道。」

    「可是你剛才說你是專業的。」

    「我在寫文章。比方像採訪報導啦、實況報導之類的。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文章,不過畢竟觀察人還是我的工作啊。」

    「原來如此。」她說。

    「就是這樣,所以到此為止吧。雨好像也停了,底牌也揭開了。謝謝你陪我消磨時間,我請你喝啤酒好嗎?」

    「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庭園這東西呢?」她說。「其他應該還有很多可以想到的東西呀。對嗎?為什麼是庭園呢?」

    「偶然哪。在嘗試各種東西之間有時也會碰巧遇上真正的東西。如果引起你不愉快的話,我道歉。」

    她微笑了。「沒關係。來喝啤酒吧。」

    我向服務生示意,點了兩瓶啤酒。桌上的咖啡杯和沙糖壺收走之後,煙灰缸換新了,然後啤酒也來了。杯子冰得很透,周圍結了一層白霜。女人在我的杯子裡為我倒了啤酒。我們把杯子稍微往上一舉象徵性地乾杯。喝下冰啤酒後,頭腦後方的凹陷處像被針刺似地疼。

    「你常常……玩這種遊戲嗎?」女人問。「可以稱為遊戲嗎?」

    我們默默喝著啤酒。差不多該走了。我非常疲倦,頭痛也越來越嚴重了。

    「我想回房間躺一下。」我說。「我覺得我好像總是在說多餘的事似的。所以經常都很後悔。」

    「沒問題。請別在意。談得滿愉快的。」

    我點頭站了起來。準備拿起桌邊的帳單。她迅速伸出手疊在我的手上。觸感光滑的細長手指。既不冷也不暖。

    「讓我來付。」女人說。「好像讓你勞累了。而且還要謝謝你的書。」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再一次確認她手指的感觸。

    「那麼就讓你請了。」我說。她輕輕把手抬起來。我點了一下頭。桌上靠近我這邊,五根火柴棒還整齊地排列著。

    我就那樣朝電梯的方向前進時,一瞬間有什麼把我制止住。我對她最初第一個感覺到的什麼。我還沒有確實解決那個。我就那樣停下腳步。迷惑了一會兒。結果決定解決掉。我走回那張桌子,站在她旁邊。

    「我可以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她好像有點嚇一跳似地抬頭看我。「嗯,可以呀。清說。」

    「為什麼你每次都在看你的右手呢?」

    她反射地轉眼看右手。然後立刻指頭看我的臉。表情好像從她臉上滑落似地消失了。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下來。她右手手背朝上放在桌上。

    沉默像針一般尖銳地刺著我。周圍的空氣完全改變了。我在某個地方搞砸了。但我不知道我所說出口的話,到底什麼地方錯了。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道歉才好。我沒辦法,只好雙手插進褲袋裡,有一會兒就那樣站在那裡。

    她以那樣的姿勢一直盯著我瞧,終於轉開臉,眼睛看著桌上。桌上有變空的啤酒杯和她的手。她看起來真的是希望我消失掉的樣子。

    一覺醒來時,枕頭邊的時鐘指著六點。由於空調不靈,加上做了奇怪而活生生的夢,渾身都汗濕了。從意識清醒之後,到手腳能自在活動為止,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像魚一般還一直躺在溫溫濕濕的床單上,眺望著窗外的天空。雨已經完全停了,覆蓋天空的淺灰色的雲已經有好些地方開始露出破綻缺口。雲被風吹著流動著。缺口微妙地使雲一面改變著形狀,一面慢慢掠過窗框而去。風從西南方吹來。而隨著雲的移動,天空的藍色部分也急速增加。一直望著天空之間,天色也逐漸擴散開來。因此我停止再眺望。總之天氣正繼續好轉中。

    我在枕頭上轉過頭,再一次確認時刻。六點十五分。但我不知道那是傍晚的六點十五分,或清晨的六點十五分。覺得好像是傍晚,也覺得好像是清晨。打開電視的話應該可以知道,卻又提不起勁特地走到電視機前面去。

    大概是傍晚吧,我暫且這樣判斷。因為我上床時是三點多,應該不可能睡十五小時之多吧。不過那也只不過是大概而已。並沒有任何確實的證據,證明我沒睡十五小時。不,甚至也沒有沒睡二十七小時的確實證據。這樣一想心情變得非常悲哀。

    聽得見門外有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有誰在向誰抱怨什麼似的說法。時間流動得可怕的慢。思考事情花了必要以上的時間。其實非常口渴,但卻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過來那是口渴。我勉強擠出力氣爬起床,一連喝了三杯水瓶裡的冷水。大概有半杯是順著胸前流到地上的,把灰色的地毯染黑了。水的冷好像滲進腦髓裡去似的擴展開來。然後我抽了煙。

    眼睛望向窗外時,雲的陰影似乎比剛才變濃了幾分。果然還是黃昏。沒有理由不是黃昏。

    我還含著香煙脫光衣服走進浴室,旋開淋浴的水龍頭。熱水發出聲音打在浴槽上。老舊的浴槽上有好些地方像裂紋般。各種金屬部分也全都變成同樣的黃色了。

    我調整好熱水的溫度之後,在浴槽邊緣坐下,什麼也沒做地望著被排水口吸進去的熱水。香煙終於變短之後,便將那塞進熱水裡熄掉。全身非常倦怠。

    雖然如此,我還是沖了淋浴、洗了頭,順便刮了鬍子之後,總算舒服了幾分。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來,再喝一杯水,一面擦乾頭髮一面看電視,正在播新聞。果然是黃昏。沒錯。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睡十五小時。

    我想吃晚餐,到餐廳去看看時,有四桌已經被客人佔用了。剛才到達的中年男女也在。另外三桌是由打著整齊領帶,穿著西裝的老男人們佔著的。從遠遠看起來,大家好像穿著一樣講究,年紀也彷彿一樣老大。好像是律師或醫師的聚會那種感覺。我第一次看到這家旅館有團體客人。不過不管怎麼說,托他們的福,餐廳終於恢復了原來的生氣。

    我選了和早晨一樣的窗邊座位,在看菜單之前,首先點了一份純蘇格蘭威士忌。在舔著威士忌之間,頭腦稍微清醒過來一點。記憶的片斷又——一返回原來該在的位置。有關雨連下了三天的事、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一盤煎蛋卷的事、在圖書館遇到女人的事、眼鏡打破了的事等……。

    我喝完威士忌之後,快速地瀏覽了菜單,點了湯、沙拉和魚餐。雖然依舊沒有食慾,但總不能一天只吃一盤煎蛋卷。點完萊後,喝些冰水把口中的威士忌氣味消除,然後再張望一次餐廳。還是沒有那個女人的蹤影。我放鬆不少,而同時也相當失望。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再見一次那位年輕女子呢,還是不想。兩者都可以。

    然後我想起留在東京的女朋友的事。並試著數一數開始和她交往有幾年了。兩年三個月了。覺得兩年三個月好像有一點不上不下的數字。認真地試想一想,我或許沒有必要多跟她交往這三個月吧?不過,我喜歡她,沒有任何理由-至少我這邊-跟她分手。

    我想分手,或許她會說。我想她一定會這樣說。那麼我該怎麼說才好呢。我喜歡你而且沒有理由分開,這樣說好嗎?不,這樣說怎麼想都很呆。就算我喜歡什麼,那也沒任何意義。我也喜歡去年聖誕節買的喀什米爾毛衣,喜歡喝很純很貴的威士忌,喜歡天花板高高的寬大的床,喜歡吉米奴恩(JirnmeNoone)的老唱片……換句話說只不過如此而已。我沒有任何足以留住她的根據。

    一想到跟她分手,再找新的女孩子時,我就覺得不耐煩。一切的一切又都必須從頭開始來過。

    我歎一口氣,決定什麼都不再想了。想得再多也沒用,事情只能順其自然。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窗外海像暗色布料股擴展著。雲變成一塊塊的,月光照著沙灘和細碎發白的海浪。海面朦朧地滲透出船上黃色的燈光。各桌穿著講究的男士們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聊著天大聲笑著。我默默地一個人吃著魚。吃完後,只剩下魚頭和魚骨。奶油醬用麵包沾起來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用刀子把魚頭和魚骨切開。並把魚頭和魚骨平行排列在變得潔白的盤子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想這樣做看看而已。

    盤子終於收走,咖啡送來了。

    我打開房門時,地上掉了一張紙片。我用肩膀推開房門彎身撿起來。在印有飯店mark的草綠色便條紙上,用黑色原子筆寫著細字。我把門關上在沙發上坐下來,點起香煙然後讀便條。

    中午對不起。雨也停了,要不要消磨時間去散散步?方便的話我九點鐘在游泳邊等候。

    我喝了一杯水之後重新讀便條。一樣的字句。

    游泳池?

    這家飯店的游泳池我很清楚。游泳池在後面山丘上。我雖然沒游過,但看過幾次。寬大的游泳池,三面被樹林圍住。從一面可以俯瞰海。而且至少就我所知,那裡並不是適合散步的地方。如果想散步的話,沿著海岸倒有很多條好走的路。

    時鐘指著八點二十分。不過不管怎麼樣都不必為這個煩惱。有人想見我。去見就是了。而地點要是游泳池的話,那麼就游泳池吧。明天一到,我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打電話給櫃檯說有事情明天就要回去了,剩下一天的預約請取消。知道了,對方說。沒有任何問題。然後我從衣櫥和五斗櫃裡拿出衣服,整齊地折疊起來裝進校行箱裡。只有書的高度比來的時候減低了。時間是八點四十分。

    我搭電梯下到門廳,從大門走出外面。是個安靜的夜晚。除了海浪的聲音之外什麼也聽不見。

    吹著有潮濕氣味的西南風。抬頭看後方時,建築物有幾扇窗戶裡亮著黃色的燈光。

    我把運動衫的袖口拉高到手肘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沿著鋪了細砂礫的和緩斜坡朝後方的山丘走上去。高度及膝的植栽沿著道路兩旁繼續延伸。巨大的樹木初夏茂盛鮮嫩的綠葉滿滿地遮住了半邊天空。

    從溫室的轉角彎向左邊的地方有石階。相當長而陡的石階。走上三十階左右時便來到有游泳池的山丘上。八點五十,沒看到女人的蹤影。我端一口大氣之後,把直立著靠在牆上的躺椅撐開,確認過不濕之後在那上面坐了下來。

    游泳池的燈光熄滅了。但由於立在半山腰上的水銀燈和月光的關係並不暗。游泳池有跳水台,有監視台,有更衣室,有果汁吧,有為方便日光浴的人而設的草地空間。監視台邊堆放著分道繩和踢腳浮板。雖然離游泳季節還有一段時日,但游泳池裡已經放了滿滿的水。大概正在試水吧。水銀燈和月光各半混合而成的光,把寬大的游泳池水面染成奇異的色調。正中央一帶飄浮著蛾的屍體和樣樹的葉子。

    既不冷也不熱,微風輕輕搖晃著樹林的葉子。吸滿雨水的翠綠樹林,往四周散發著香氣。確實是個很舒服的美好夜晚。我把躺椅的靠背幾乎放成水平,然後仰天躺下,一面望著月亮一面抽起香煙。

    女人來的時候手錶的針指著九點十分左右。她穿著白色涼鞋。和非常貼身的無袖洋裝。洋裝的顏色是帶有灰調子的藍色,上面有細得不靠近看就看不出來的粉紅色細線條的格子紋。她從游泳池入口正相反的對面樹林裡出現。因為我一直注意著人口的方向,因此當她從我視野的角落出現時,有一會兒我還沒注意到。她沿著游泳池較長的邊緣慢慢往我這邊走來。

    「對不起。」她說。「其實我來很久了,在那邊隨便走著之間居然迷路。結果絲襪也勾破了。」

    她在我旁邊同樣把躺椅拉開來坐,右腳小腿肚朝向我。正好腿肚正中央一帶絲襪縱向脫線了十五公分左右。往前彎身時深深的領口便看得見白皙的乳房。

    「剛才對不起。」我道歉。「我沒有什麼惡意。」

    「哦,那件事啊。已經沒關係了。忘掉吧。沒什麼重要的。」

    女人這麼說完把手掌朝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好舒服的夜晚,不是嗎?」

    「是啊。」我說。

    「我喜歡沒人的游泳池。好安靜,一切都靜止的,有點無機質……你呢」』

    我望著游泳池水面波動的漣漪。「是啊。不過我覺得看起來好像死人似的。或許因為月光的關係吧。」

    「你看過屍體嗎?」

    「嗯,有。不過是溺死的屍體。」

    「什麼樣的感覺?」

    「像沒有人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起來眼睛兩端便出現皺紋。

    「是在很久以前看到的。」我說。「我小時候。那被海浪沖上岸來。以溺死的來說算是漂亮的屍體。」

    她用手指撥弄著頭髮的分線。好像洗完澡的樣子,頭髮有潤發精的味道。我把躺椅的靠背扶到和她一樣的斜度。

    「嘿,你養過狗嗎?」她問。

    我稍微吃了一驚轉眼看女人的臉。然後再把視線轉回游泳池。

    「不,沒有。

    「一次都沒有嗎?」

    「嗯,一次都沒有。」

    「討厭嗎?」

    「麻煩哪。必須帶狗去散步、陪它玩、弄吃的餵它之類的。並不是討厭,只是嫌麻煩而已。」

    「體討厭麻煩的事啊?」

    「討厭這一類的麻煩。」

    她沉默著像在考慮什麼似的。我也沉默。游泳池水面的樣樹葉子被風吹著慢慢飄動。

    「以前我養過馬爾他犬。」她說。「我小時候,拜託我父親買給我的。我是獨生女,不愛講話也沒有朋友,所以很想要有遊戲的伴,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哥哥。」

    「有兄弟姊妹很棒吧?」

    「嗯,不知道,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了。」

    她從什麼地方拿出香煙來抽,休息了一下。然後繼續談馬爾他犬的事。

    「總之,照顧狗的事全部落在我身上。那是我八歲的時候。餵它吃、幫它收拾大小便、帶它散步、帶它去打針、幫它撒除虱子粉,什麼都做。一天也沒偷懶。我們睡同一張床、一起洗澡……這樣子一起生活了八年。我們感情非常好。我瞭解狗在想什麼,狗也瞭解我在想什麼。比方早晨出門時我交代說『今天會買冰淇淋給你喲』,那天傍晚,它就會在門前一百公尺的地方等我噢。還有…

    「狗會吃冰淇淋嗎?」我不禁反問她。

    「當然會呀。」她說。「是冰淇淋哪。」

    「說得也是。」我說。

    「還有當我傷心難過無精打采的時候,它總是會來安慰我。表演各種才藝給我看。你懂嗎?我們處得非常好。感情非常非常好。所以八年後它死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往後要怎麼活下去才好。我想狗也一樣。如果立場相反,我先死的話,我想它一定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死因是什麼呢?」

    「腸閉塞。毛球塞住腸子了。結果只有腸子腫起來,全身瘦得皮包骨地死掉。痛苦了三天。」

    「給醫師看過嗎?」

    「有,當然有。不過已經太遲了。所以當我知道太遲了,把它帶回家後,讓它死在我膝蓋上。死的時候還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死了以後……還在看呢。」

    她好像在悄悄抱起眼睛看不見的狗似的;把原來放在膝上的手輕輕向內側彎曲。

    「死掉四小時左右開始變僵硬。身上的溫度漸漸消失,最後像石頭一樣硬。就這樣完了。」

    她一面望著膀上的手,一面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話題會怎麼發展下去,於是就那樣依然望著游泳池的水面。

    「屍體決定埋在庭園。」她繼續說。「庭園角落的海棠花旁。我父親幫我挖的洞。那是五月的夜晚。不是很深的洞。大約七十公分左右。我用最愛惜的毛衣把狗捲起來,放進木箱裡。大概是威士忌或什麼的木箱子。裡面還放了各種東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片、狗食、我的手帕、它常玩的網球、我的頭髮,還有存款簿之類的。」

    「存款簿?」

    「是啊。銀行的存款簿。從小時候開始存的錢,大概有三萬元左右吧。狗死掉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傷心,覺得錢和一切都不需要了。所以把它埋掉。而且一定也有一點想借埋掉存款簿來好好確認自己的悲哀吧。如果到火葬場去的話,我想可能會一起燒掉。其實那樣還比較好呢。」

    她用指尖磨擦眼眶。

    「然後過了一年左右什麼事也沒發生。雖然非常寂寞,好像心中被挖開一個大洞似的,但總算還勉強活著。那當然哪,再怎麼說總沒有人因為狗死了就自殺吧。

    「結果,那對我來說正好也是一個小小的轉換期。也就是說,怎麼說才好呢,那也是一直窩在家裡的不說話的少女轉向外面張開眼睛的時期。因為自己也隱約知道以後不能照這樣繼續活下去。所以狗的死,現在想起來,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象徵性的事件吧。」

    我在躺椅上挺起身體,仰望天空。看得見幾顆星星。明天可能會是好天氣。

    「嘿,這種話題很無聊吧?」她說。「從前從前有一個地方,有一位不愛說話的少女之類的,這種話題。」

    「不會無聊啊。』戲說。「只是想喝啤酒而已。」

    她笑了。並把靠在椅背上的頭轉過來朝向我。我和她之間僅有二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她每一次深深呼吸時,躺椅上形狀美好的乳房便上下起伏。我再看游泳池。她暫時一句話也沒說地看著我。

    「總之就這樣。」她繼續說。「我逐漸一點一點地溶入外面的世界去。當然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很順利,不過朋友慢慢多起來,上學也不像從前那麼痛苦了。不過那是托失去狗的福呢,或者即使狗活著,結果還是會變成這樣呢,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雖然想了幾次,結果我還是想不通。

    「然後我十七歲那年,發生了一件有點傷腦筋的事。要詳細說的話恐怕太長。總之是有關我最要好的朋友的事。簡單說就是她父親出了什麼問題被公司免職,因此她付不起學費,她這樣跟我透露。我們學校是私立女中,學費相當責,而且你知道嗎,在女校裡如果有某個女孩子向誰透露了什麼的話,並不是說,哦!是嗎?就了事的。不過就算不是這樣,我也覺得非常可憐,總想多少能夠為她做一點事。可是我又沒錢。……你猜結果怎麼樣?」

    「把存款簿挖起來?」我說。

    她聳聳肩。「沒辦法啊。我也一直猶豫不決。不過我越想越覺得應該那樣做。不是嗎?一邊真的是正在傷腦筋的朋友,一邊則是已經死掉的狗。死掉的狗是不需要什麼錢的。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我既沒有正傷腦筋的朋友,也沒有已經死掉的狗。我說,我不知道。

    「於是……你就一個人把那挖起來嗎?」

    「是啊,我一個人做的。實在沒辦法跟家人說。我父母親也不知道我把存款簿埋掉了,所以在說明要挖起來之前,首先不得不先說明已經埋掉的事……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說。

    「我趁著父母親外出的時候,從儲藏室裡拿出鏟子,一個人挖起來。因為是下過雨之後,土還算軟,並沒有多費事。對了,大概花了十五分鐘左右吧。大約挖這麼久之後,鏟子尖端碰到木箱了。木箱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舊。感覺好像一星期前才剛剛理進去似的。我覺得好像是非常久以前埋掉的啊……奇怪,木頭的感覺好白,看來好像是剛剛埋進去似的。我原來以為只要經過一年大概就會變得黑漆漆了。所以……我有點嚇一跳。這種事真不可思議。其實好像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的事,卻只因這麼一點點的差別而使我一直耿耿於懷。然後我去拿釘拔來打開蓋子。

    我等她繼續說,但沒有下文。她只把下顎稍微往前伸出,就那麼沉默著。

    「然後怎麼樣呢?」我轉向水面問她。

    「打開蓋子,拿出存款簿,再蓋上蓋子,把洞穴埋掉啊。」她說。然後又沉默下來。茫然的沉默一直繼續著。

    「塔什麼樣的感覺呢?」我試著問她。

    「陰沉沉的六月下午,偶爾滴滴答答地下幾滴雨。」她說。「家裡面和庭園裡都非常靜,才下午三點剛過,已經像是黃昏了一樣。光線很短促,無法正確掌握距離。在一根一根拔著鐵釘的時候,我記得家裡的電話鈴響了。鈴聲一直響了好幾次又好幾次。響了有二十次之多。簡直就像有人在長長的走廊上慢慢走著似的電話鈴聲。從某個角落轉出來,又消失到某個角落去一樣。」

    沉默。

    「我打開蓋子時,居然看見狗的臉。不可能不看哪。埋的時候把狗捲起來的毛衣好像掀開了,前腳和頭露了出來。側著臉,看得見鼻子、牙齒和耳朵。還有照片啦、網球啦、頭髮……之類的。」

    沉默。

    「那時候我最驚訝的是,自己居然一點都不害怕。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卻一點都不害怕。如果那時候我稍微害怕一點的話,也許心裡會輕鬆一點也不一定。可是……一點都沒有。一點感情都沒有。就算不一定要害怕,至少類似難過或悲哀之類的也好。但是……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感情。簡直就像到信箱去把報紙拿回來一樣,那種感覺。甚至,我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都無法確定。因為實在記得大多事情了。想必是。不過只有氣味,還一直留著。」

    「氣味?」

    「存款簿上已經滲入氣味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暖氣味喲。氣味。我手上拿起那個,手也滲進那氣味了。不管我怎麼洗手,那氣味還是洗不掉。不管怎麼洗都不行。氣味已經滲入骨頭裡去了。現在……還是…這是這麼回事。」

    她把右手舉到眼睛的高度,透著月光照看著。

    「結果。」她繼續下去。「一切都徒勞無功。什麼也沒幫上忙。存款簿味道太重,也不能拿去銀行,就燒掉了。事情就這樣結束。」

    我歎了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說感想才好。我們沉默著,各自望著不同的方向。

    「那麼。」我說。「那位朋友後來怎麼樣了?」

    「結果她還是沒有休學。其實並沒有那麼缺錢。女孩子就是這樣。總想把自己的境遇想像得更具悲劇性。真愚蠢。」她點起新的香煙。轉頭看我。「不過不要再談這個了。今天告訴你,是我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我想今後也不會再提起了。因為這也不是能夠到處宣揚的事啊。」

    「說出來之後有沒有輕鬆一點呢?」

    「有啊。」她說著微笑起來。「好像輕鬆多了。」

    我猶豫了相當久,幾次差一點說出口,轉念間又把話縮回去。然後再猶豫。我很久沒有這樣「怎麼樣?」

    「只有香皂的氣味。」我說。

    和她分手之後,我回到房間,試著再撥一次女朋友的電話。她沒有接。只有訊號聲在我手中繼續響了好幾聲好幾聲又好幾聲。和以前一樣。雖然如此我還是不管。我讓幾百公里外的電話鈴聲繼續響好幾聲好幾聲又好幾聲。我現在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在電話前面。她確實在那裡。

    我在電話鈴響了二十五次之後把聽筒放下。夜晚的風搖晃著窗邊的薄窗簾。也聽得見海浪的聲音。然後我拿起聽筒,再一次慢慢撥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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