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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詩人是忌妒的 文 / 米蘭·昆德拉

    雅羅米爾繼續在跑,而世界繼續在變:他的姨父,那個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發明者的人,被巫告犯了詐騙罪(和成百的商人一道)。他們不但把他的商店收歸國有,而且還判了他幾年刑。他的妻子和兒子作為工人階級的敵人被驅逐出布拉格。他們帶著冷冷的沉默離開了這幢房子,由於雅羅米爾投靠了這個家庭的敵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瑪曼。

    政府把這幢別墅空出來的底層樓分配給另一家人,這家人很快就採取了粗暴、挑釁的態度,新來的房客是從一間陰暗的地下室搬來的,因此認為任何人擁有這樣寬敞、舒適的別墅都是極大的不公平。他們覺得他們不只是到這幢別墅來住的,而是來清算一個過去的歷史錯誤。沒有請求任何人的許可,他們在花園裡為所欲為,並要瑪曼把房子的牆壁修理一下,因為他們的孩子在院子裡玩耍時,剝落的牆灰可能會危及到孩子。

    外婆愈來愈老了,她已經喪失了記憶,於是有一天(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化成了火葬場的青煙。

    在這樣的情況下,難怪瑪曼對兒子的逐漸疏遠感到特別難以忍受。他正在學習的學科她很反感,他不再把他的詩歌給她看。當她想打開他的抽屜時,她發現它己上了鎖。就像臉上挨了一耳光。想到雅羅米爾在懷疑她窺探他的私事!她求助於一把雅羅米爾不知道的多餘的鑰匙,但當她檢查他的日記時,她沒有發現任何新的記載或新的詩歌。然後她注意到牆上已故丈夫的照片,她回想起她曾經怎樣懇求阿波羅的塑像從正在她子宮裡生長的嬰兒身上抹去像他丈夫的一切痕跡。哎,莫非她丈夫在墳墓裡都要與她爭奪對雅羅米爾的所有權嗎?

    在前一章結尾時,我們把雅羅米爾留在了紅頭髮姑娘的床上。大約一周後,瑪曼再次打開他書桌的抽屜。在他的日記裡,她讀到幾句她不理解的簡潔的話,但是她也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新的詩歌。她覺得阿波羅的七絃琴再一次戰勝了她丈夫的軍服,她暗暗地高興起來。

    讀完這些詩後,這個好的印象得到了增強,因為她真心喜歡它們(實際上,這是她第一次真誠地欣賞雅羅米爾的詩!)。它們是押韻的(在內心深處,瑪曼始終覺得不押韻的詩決不是真正的詩),完全明白易懂,充滿美麗的詩句,沒有衰弱的老人,沒有土裡腐爛的屍體,沒有松垂的腹部,沒有眵垢的眼睛。相反,這些詩提到鮮花,天空,雲彩,有幾處,(以前從來沒有這種現象)甚至還出現了「母親」這個詞。

    雅羅米爾回家了;當她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所有這些年的辛酸苦辣忽然都湧上眼睛,她禁不住熱淚縱橫。

    「什麼事,母親?怎麼啦?「他輕輕地問,他的聲音裡很久都沒有這種溫柔了,瑪曼盡情地把它吸收了進去。

    「沒什麼,雅羅米爾,沒什麼。」她回答,看見兒子對她關心,好哭得更加厲害。再一次,她流下了多種眼淚:為她的孤獨的悲傷的眼淚,為兒子拋棄她的指責的眼淚;為他有可能回到她身邊的希望的眼淚(受到他那新的旋律詩行的刺激);為他站在她面前那笨拙樣子的氣憤的眼淚(難道他就不能至少撫摸一下她的頭髮嗎?);還有企圖軟化和俘虜他的虛假的眼淚。

    終於,尷尬的猶豫之後,他拉住了她的手。太好了,瑪曼停止了哭泣,她的話就像剛才的眼淚一樣滔滔地湧出來。她談到她一生中的所有委屈:她的守寡,她的孤獨,企圖把她趕出她自己房間的住戶,不再理悉她的姐姐(「都是因為你,雅羅米爾!」),最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密朋友正在摒棄她。

    「可那不是事實。我沒有在摒棄你!」

    她不會為這樣輕易的回答平靜下來。她苦笑了;他怎麼能這樣說?他總是很晚才回家,有時連續幾天他倆都不交換一句話,甚至當他倆偶爾談點話時,她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沒有在聽,他的心在別的地方。是的,他正在變成一個陌生人。

    「可是,母親,那不是事實。」

    她又苦笑了。噢,不是?難道她必得向他證明這點嗎?難道他想知道真正最傷害她的是什麼嗎?他有興趣嗎?那麼好吧。她一直尊重他的秘密,甚至當他還是一個小孩時。為了讓他有自己的房間,她曾與家庭中其他成員進行了多麼艱難的鬥爭!而現在——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侮辱!一天打掃他房間時,完全出於偶然,她發現他因為她而鎖上了書桌抽屜,他怎麼想她當時的感覺!為什麼要鎖它?誰可能會願意干涉他的私事?難道他認為,她除了打探他的事就沒有別的更要緊的事可幹了嗎?』

    「哎,母親,這是一個誤會!我幾乎沒有使用那個抽屜!如果它被鎖上,那只是出於偶然!」

    瑪曼知道兒子在撒謊,但這無關緊要。比他的話更重要的是他話音裡的順從,它像是一個和好的禮物。

    「我願意相信你,雅羅米爾。」她說,緊緊握住他的手。

    當他瞅著她時,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淌滿眼淚的臉。她衝到浴室裡去照鏡子,她感到恐怖;她那淚濕的臉看上去很醜,身上穿的那件過時的灰衣服只是使情況更糟。她輕快地用冷水洗了臉,換上一件粉紅色的睡衣,從櫥櫃裡取出一瓶紅酒。她開始再次對雅羅米爾講,他們倆應該更加相互理解,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們除了對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這個話題她談了很久,她覺得雅羅米爾的眼裡好像流露出激動和贊同。因此她鼓起勇氣說,她毫不懷疑他——一位正在成人的大學生——有他個人的秘密,她尊重他的秘密,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雅羅米爾生活中的這個女人不會損害他倆之間的良好關係。

    雅羅米爾耐心、理解地聽著。過去一年他之所以迴避他的母親,是因為他的不幸需要孤獨和黑暗。但自從他在陽光燦爛的海岸——紅頭髮姑娘身上幸福地登陸以後,他就一直渴望和平與燈光;他對母親的疏遠破壞了生活的和諧。除了感情方面的考慮,還有一個與瑪曼保持良好關係的更實際的需要:紅頭髮姑娘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而他——一個成年男人——卻仍然同母親住在一起,只有通過女主人的獨立才能實現一個獨立的生存。這種不同使他痛苦不堪,因此他很高興瑪曼此刻同他坐在一起,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啜著酒,像一位悅人的年輕女人,他可以跟她友好地討論他的權力和特權。

    他聲稱他沒有什麼可隱藏的(瑪曼由於焦急的期待,喉頭都繃緊了),他開始對她講起紅頭髮姑娘。當然,他沒有提瑪曼在她買東西的那個商店裡已經見過這位姑娘,不過他說明了這個年輕姑娘是十八歲,她不是大學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姑娘(他幾乎好鬥地說出這句話),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瑪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覺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轉變。雅羅米爾描述的這位姑娘的形象消除了她的憂慮。姑娘很年輕(以為是一個久經情場、墮落的女人的恐懼想法愉快地消失了),她幾乎沒受什麼教育(因此瑪曼不必擔心她的影響力量),雅羅米爾這樣熱烈地強調她的樸實和善良,她不僅猜想這姑娘不是太漂亮(因此可以設想,兒子的迷戀不會持續很長)。

    雅羅米爾感覺到,母親並沒有不贊成他對紅頭髮姑娘的描繪,他很高興,懶懶地幻想著他很快就可以同他的母親和他的紅頭髮姑娘坐在同一張桌旁;同他童年的守護神和他成年的守護神。這一切似乎象和平一樣的美好;在他自己的家與外面世界之間的和平,在他兩個守護神翅膀下的和平。

    於是,在長時間的疏遠之後,母親和兒子,正在品嚐他們的親密。他們愉快地聊天,但雅羅米爾仍然一直在想著他那不過分的,實際的目的:給自己的房間爭得權利,在那裡他願意什麼時候帶姑娘來就可以帶她來,在那裡他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因為他正確地領悟到,一個人只有當他是一塊明確規定的場地的主人,一個完全的個人小天地的主人時,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用一種拐彎抹角、小心翼翼的方式對母親表達了這一看法。他說,如果他能認為自己在這裡是自己的主人,他會更加樂意待在家裡。

    瑪曼從微醺的飄飄然中醒過來。警覺得像一隻雌老虎。她頓時意識到兒子想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雅羅米爾,難道你在家裡感到不自在嗎?」

    他回答說他非常喜歡他的家,但是他希望有權邀請他願意邀請的人,像他的女友一樣不受約束地生活。

    瑪曼開始意識到,雅羅米爾無意間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畢竟,她也有幾位愛慕者,由於害怕雅羅米爾的遣責,她不能邀請他們到她的家來。用雅羅米爾的自由來換取她自己的一點自由,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嗎?

    但是,當她想像一個陌生女人在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房間裡,一陣難以克制的厭惡就湧上心頭。「你得承認,在一個母親和一個女房東之間是有一些區別的。」她激烈地說,她知道,她將毀掉她自己作為一個女人過充實生活的機會。她對兒子肉慾的厭惡強於她自己身軀對肉體滿足的渴求,這一發現使她感到恐懼。

    還在固執追求目標的雅羅米爾,不瞭解母親內心的騷亂,他繼續強調他那失去的理由,進一步提出無用的論據。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母親在啜泣。一想到他傷害了童年時代的守護神他就非常驚恐,於是他陷入了沉默。從母親的眼淚裡,他突然看到他對獨立的要求是無禮的,傲慢的,甚至是下流無恥的。

    瑪曼絕望了:她看見他倆之間的鴻溝再一次張開。她一無所獲。卻失去了一切!她隨即試圖想辦法保持住兒子與她之間那根珍貴的理解之線。她拉住他的手,透過淚水說:

    「請別生氣,雅羅米爾!我只是因為你的變化而感到不安。最近你變得非常厲害!」

    「變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母親。」

    「是的,你變了,你和過去不同了,最使我傷心的是你不再寫詩。你過去常寫一些多美的詩!現在你把它完全放棄了。這使我傷心。」

    雅羅米爾想要說點什麼,但她不讓他說。「相信你的母親,」她繼續說,「我對這些事有一種感覺;你有非凡的才能!這是你的天賦。低估它就太可惜了。你是一個詩人,雅羅米爾,一個天生的詩人。我很難過,你並不重視它。」

    雅羅米爾沉醉在母親的話裡,高興極了。千真萬確。他孩提時代的守護神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由於他不再寫詩,他曾經是多麼沮喪!

    「但是,我現在又在寫詩了,母親!真的!我拿給你看!」

    「沒有用,雅羅米爾,」瑪曼悲哀地搖搖頭。「不要哄騙我。我知道你已經不再寫詩了。」

    「你錯了!請等一下!」他叫道。他跑到他的房間,打開拍屜鎖,帶著一札詩走回來。

    瑪曼瞧著幾小時前在雅羅米爾房間看過的那些詩。

    「噢,雅羅米爾,這些詩真是太美了!你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很大的進步!你是一個詩人,我為你感到非常高興……」

    彷彿一切都在表明,雅羅米爾對新事物的強烈渴求(對新事物的信仰)不過是掩飾一個童貞青年對不能想像的性經驗的渴求。當他第一次到達紅頭髮姑娘身軀的極樂海岸時,他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念頭:現在他終於知道絕對現代的含義是什麼了;它就是躺在紅頭髮姑娘身軀的岸上。

    在這樣的時刻,他活躍之極,充滿熱情,真想給她朗誦詩歌。他在腦子裡迅速回憶了一下所有熟記的詩(他自己的和其他詩人的),但他斷定(大為驚異地)紅頭髮姑娘也許對這些詩根本不會關心。這使他頭腦一陣混亂。接著他明白了,唯一的絕對現代的詩是紅頭髮姑娘,一個普通姑娘,能夠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詩。

    這是一個突然的啟迪;他為什麼那樣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為了革命而放棄詩歌有什麼道理?畢竟,他終於到達了真正的生活領域(雅羅米爾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個遊行人群,肉體之愛,革命口號的旋轉的邊界),現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這個新生活中,成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滿了詩情,極想寫出一首紅頭髮姑娘會喜歡的詩。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在此之前,他只寫過自由詩,沒有那種更有結構的詩歌形式的技巧。他確信,姑娘會認為無韻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詩。甚至獲勝的革命也持同樣的觀點。讓我們回憶一下,在那些日子,無韻詩甚至被認為不值得發表。所有現代派詩都被宣佈為腐朽資產階級的作品,自由詩是文學頹廢最確信無疑的特徵。

    革命對韻律的喜好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偏愛嗎?大概不是。在韻律和節奏中,存在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一旦擠進有規律的音步,混亂的世界隨即變得井然有序,清楚明瞭,美麗迷人。如果一個女人厭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與宇宙的秩序和諧地融為一體了。即使這首詩是為了對人的必死進行強烈的抗議,死亡作為美好抗議的誘因也是正當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這一切在一首詩裡都變成了一出芭蕾,讀者和詩人都在其中表演著他們的舞蹈。跳舞者當然不可能不贊成舞蹈。通過詩歌,人類達到了它與存在的一致,而韻律和節奏便是獲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難道革命可以無需對新秩序反覆證實嗎?難道革命可以無需韻律嗎?

    同我一道狂吼!內茲瓦爾激勵他的讀者,波德萊爾寫道,人生須常醉……酒中,詩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詩歌即酣醉,人們飲酒是為了更加容易與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審視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眾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風格。

    當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風格與雅羅米爾早期創作的那種詩截然不同。一段時期,他曾急欲追求內在自我的平靜冒險和迷人暗示。然而,現在他清除了他的靈魂,把它變成了一個表演真正世界喧鬧馬戲的寬闊場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獨特的美去交換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舊式的奇跡,藝術(懷著背叛者的驕傲)已經嗤之以鼻的奇跡大眾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對故土的懷舊之情,母愛。多麼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羅米爾驚喜交加地回到它那裡,像一個浪子多年漫遊後又回到家中。

    啊,要簡單,絕對簡單,簡單得像一首民歌,一個孩子的遊戲,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紅頭髮的姑娘!

    啊,要回到永恆之美的源泉,熱愛簡單的詞語,例如星星,歌曲和雲雀——甚至「啊」這個詞,這個被蔑視被嘲笑的單詞!

    雅羅米爾也受到某些動詞的誘惑,尤其是那些描寫簡單動作的詞;走,跑,特別是漂和飛,在一首慶祝列寧週年紀念的詩中,他寫道,一根蘋果樹枝被投到小溪裡,樹枝一直漂流到列寧的家鄉。沒有一條捷克的河流到俄國,但詩歌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在那裡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詩中他寫道,世界很快就會自由得像松樹的芳香漂浮在山頂上。在另一首詩中他喚起茉莉的芳香,這香味變得如此強烈,以致變成了一艘看不見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像自己在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遠方飄去,一直漂到馬賽,根據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馬賽的碼頭工人正在罷工,雅羅米爾希望作為一個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他的詩歌也充滿了所有運動方式中最有詩意的東西,翅膀,夜晚隨著翅膀,輕輕地拍打而搏動。渴求,悲傷,甚至仇恨都有翅膀。當然,時間在不變地沿著它那帶翅膀的路行進。

    所有這些詩句都暗示了一個對廣大無邊的擁抱的希望,使人聯想到席勒的著名詩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1](德語:大家擁抱吧,千萬生民!把這親吻送給全世界!——譯注)這種對宇宙的擁抱不僅包括空間,而且還包括時間,不僅包括馬賽的碼頭,而且還包括那個神奇、遙遠的島嶼——未來——

    [1]《歡樂頌》中的詩句。

    雅羅米爾一直把未來看成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著一切未知的東西,因此,它既誘人又令人恐懼。它是確定的反義詞,是家的反義詞,(這就是為什麼在焦慮不安期間,他要夢想著老人的愛情,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再有未來)。然而,革命賦予了未來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它不再是一個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來。他從小冊子,書籍,報告,宣傳演說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懼;相反,在一個不確定的現在,它提供了一個確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像一個孩子朝母親伸出手臂一樣。

    雅羅米爾寫了一首描寫一個共產黨工作者的詩。一個深夜,當喧嘩的會議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戰鬥的共產黨人總是被表現為一名喜歡爭論的共產黨人),他在書記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窗下的電車鈴聲在這位黨的工作者的夢裡,變成了世界上所有鐘擺的歡樂洪亮的聲音,宣告將不再有戰爭,全球屬於工人階級。這位黨的工作者意識到,靠神奇的一躍,他不知怎麼已來到了遙遠的未來。他站在一塊田地之間,一位女人駕駛著拖拉機朝他駛來(未來的婦女通常被描寫成拖拉機手),她驚訝地認出這位工作者就是從前的社會主義英雄——往昔的勞動者,為了她現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她從機器上跳下來迎接他。「這是你的家,這是你的世界。」她說,並想要報答他。(看在上帝面上,這位漂亮的年輕女人怎麼能報答一個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這時,窗上的電車發出特別有力的鳴聲,這位睡在黨的辦公室角落的狹窄沙發上的男人醒了過來……

    雅羅米爾寫了好幾首類似的新詩,但他還是不滿意。除了雅羅米爾和他的母親,沒有人讀過這些詩。他把它們全都寄給日報的文學編輯,每天早晨都要細心地翻閱報紙。一天,他終於發現三版上方有一首五節四行詩,他的名字用粗體字印在詩題下面。這一天,他驕傲地把這期報紙遞給紅頭髮姑娘,要她仔細地看一遍。姑娘未能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她通常忽略詩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羅米爾最後不得不用手指著這首詩。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一個詩人!」她欽佩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雅羅米爾告訴她,他寫詩寫了很久了,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札手抄的詩。

    紅頭髮姑娘開始讀這些詩,雅羅米爾告訴她,有一段時期他曾放棄了詩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邊。遇見她就像遇見了詩歌本身。

    「真的嗎?」她問,雅羅米爾點了點頭,她擁抱他,吻他。

    「奇妙的是,」雅羅米爾繼續說,「你不僅是我最近寫的詩歌的女王,甚至也是我認識你之前寫的詩歌的女王。當我第一看見你時,我就覺得我過去的詩變得栩栩如生,成了一個像你這樣女人的化身。」

    受到她臉上顯露的好奇、不理解的神情鼓勵,他繼續對她說,他曾經寫了一首長長的散文詩,一個幻想故事,描寫了一個名叫澤維爾的男孩。實際上,他並沒有真正寫這首詩,只是夢到過它,希望有一天把它寫出來。

    澤維爾的生活與別人完全不同;他的生活是一個夢。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從這個夢中醒來,他發現自己在前一個夢裡。就這樣,他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同時過著幾種不同的生活。他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這不是一種很美妙的生存嗎?沒有拴在一個單一的生活上,雖然是一個人卻又過著多種的生活。

    「是的,我想這會是很好的……。」紅頭髮姑娘說。

    雅羅米爾繼續說:當他第一次在商店裡看見她時,他就大吃了一驚,因為她長得與他想像中澤維爾最親愛的人一模一樣:虛弱,紅髮,淡淡的雀斑……

    「可是我很醜。」紅頭髮姑娘聲明。

    「不!我愛你的雀斑和火紅的頭髮!我愛這一切,因為它是我的家,是我從前的夢!」

    姑娘又吻他,他繼續說下去。「請想像一下,整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澤維爾喜歡穿過煤煙燻黑的市郊街道漫步。他常常打一個底樓窗戶經過。他總是停留在窗前,幻想著那裡也許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天,窗戶裡的燈亮了,他看見了一個溫柔嬌弱的紅頭髮姑娘。他情不自禁了。他推開窗戶,跳進了房間。」

    「可你卻從我的窗戶邊跑掉了!」姑娘笑起來。

    「是的,不錯,」雅羅米爾回答,「我跑掉了,因為我害怕我在從現實跨進幻想。你知道嗎,當你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曾在夢中見過的情境時,會是什麼感覺?你會驚恐得想拔腿就跑!」

    「可不。」紅頭髮姑娘愉快地贊同。

    「就這樣,在故事裡,澤維爾從窗戶跳進去追求姑娘,但這時她丈夫回來了,澤維爾把他鎖在了一個沉重的橡木衣櫃裡。那位丈夫直到今天還在那裡,成了一具骷髏。澤維爾把他的戀人帶走去了遠方,就像我將把你帶走一樣!」

    「你就是我的澤維爾。」紅頭髮姑娘感激地在雅羅米爾耳邊悄聲說。她頑皮地用澤維和澤維克的呢稱稱呼他。然後緊緊地擁抱他,吻了他很久,直到深夜。

    雅羅米爾到紅頭髮姑娘的住處去過許多次,我們想回憶其中的一次,那次姑娘穿著一件前面有一排白色大鈕扣的衣服。雅羅米爾試圖把這些鈕扣解開;姑娘大笑起來,因為它們不過是用來作裝飾的。

    「等一等,我自己來脫,」她說,然後伸手去拉脖子後面的拉鏈。

    雅羅米爾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窘迫,當他終於弄清楚衣服的原理時,他急欲想彌補自己的失態。

    「不,不,我自己來脫。別管我:」她一邊笑著,一邊從他身邊往後退。

    他如果再要堅持就顯得可笑了,但他卻被姑娘的行動搞得心煩意亂。他相信,一個男人應該為他的情婦寬衣解帶——否則這整個動作就與普通的、日常的穿衣脫衣毫無區別了。這個觀點不是基於經驗,而是基於文學,以及文學中引起聯想的句子:他是一個給女人脫衣服的行家;或者,他用熟練的手指解開她罩衫的鈕扣。他不能想像性交之前會沒有一陣迫不及待的、興奮慌張的解鈕扣,解拉鏈和解鉤子。

    「幹嘛要自己脫衣服?你又不是在看病!」姑娘已經匆匆脫掉了衣服,只穿著內衣褲。

    「看病?你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覺得整樁事就是這樣的。像一個醫生在檢查病人。」

    「我明白了!」姑娘笑起來。「也許你是對的。」

    她解下胸罩,站在雅羅米爾面前,挺著她的小乳房。「我有點疼,醫生,就在我的心臟下面。」

    雅羅米爾似乎沒有懂這個玩笑。「請原諒,」她抱歉地說,「你也許習慣讓你的病人躺下檢查。」然後她伸直身子躺在沙發上。「請仔細瞧瞧我的心臟。」

    雅羅米爾別無選擇,只好照辦。他俯在姑娘的胸脯上面,把耳朵放在她的心臟上。他的耳垂貼著她胸部的柔軟墊子,從她軀體的深處,他聽見了有節奏的怦怦聲。他突然想到,當一個醫生在神秘、緊閉的診室門後檢查紅頭髮姑娘的身子時,他感到的也正是這個聲音。他抬起頭,瞥了一眼赤裸的姑娘,感覺到一陣強烈、痛苦的忌妒。他在用一個陌生男人的眼光,一個醫生的眼光看她。他匆匆把雙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這決不是醫生的方式),以便結束這場令人痛苦的遊戲。

    「醫生,你真調皮!你在幹什麼?那可不是檢查的部位!」姑娘抗議道。

    雅羅米爾怒火填膺。他看到女友臉上的神情,就和一個陌生人的手撫摸她時會出現的那樣。看見她輕浮的抗議,他真想打她。但同時他意識到他已變很多麼興奮,於是扯掉姑娘的襯褲,進入了她的身體裡。

    他是那樣興奮,妒火很快地熄滅了,尤其,是當他聽到姑娘的呻吟和歎息(這個絕妙的效忠),以及「澤維!澤維克!」的愛撫之詞,這些詞已經成為他倆親密儀式的一個永久組成部分。

    然後,他平靜地躺在她旁邊,輕輕地吻著她的肩膀,感到非常愉快。但是,從不滿足於一個美好的片刻乃是雅羅米爾的不聰明之處。對他來說,美好片刻只有作為美好永恆的象徵才是有意義的。從一個玷污了的永恆中掉下來的美好片刻是騙人的謊言。因此他想確信他倆的永恆是完全純潔無理的。他用懇求多於尋釁的口氣問,「告訴我,這只是一個愚蠢的玩笑,那樁與醫生的事。」

    「是的,當然,」姑娘回答。對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能說什麼呢?然而這並沒有使雅羅米爾滿意,他繼續說:

    「如果別人撫摸你,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實在不能忍受!」他把手拳成杯狀放在姑娘發育不全的、可憐的乳房上,彷彿他未來的幸福就全在它們的不受侵犯了。

    姑娘笑起來(十分天真地)。「但是,如果我生病了該怎麼辦呢?」

    雅羅米爾意識到他不可能排除一切醫療檢查,他的陣地是守不住的。但他也知道,如果一個陌生人的手打算觸摸姑娘的乳房,他的整個世界就將坍成碎片。他重複說。

    「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嗎?我實在不能忍受!」

    「那麼當我需要醫生時,你要我怎麼辦呢?」

    他用平靜而帶責備的口氣說,「你可以找一個女醫生。」

    「我有什麼選擇?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她忿忿地叫起來。「我們全都被指定給某一個醫生,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你知道社會主義的醫療是怎麼回事。他們命令你,你就得照辦。比如,婦科檢查……」

    雅羅米爾心頭一沉,但他鎮靜地說,「喔,你有什麼毛病?」

    「噢,沒有,只是為了預防。為了防治癌症。這是法律。」

    「閉嘴,我不想聽這個!」雅羅米爾說,把手擱在她的嘴上。這個動作是那樣猛烈粗魯,他擔心姑娘會誤以為是一個耳光,生起氣來;但她的眼睛非常謙卑地望著他,以致他覺得沒有必要為他無意的粗魯動作道歉。事實上,他開始欣賞這個動作,於是繼續把手擱在姑娘的嘴上。

    「我告訴你,」他說,「如果別人用手指摸你一下,我將永遠不再摸你。」

    他仍然把手掌按在姑娘的嘴唇上。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的肉體使用暴力,他覺得這令人陶醉;他用雙手箍住她的脖子,彷彿要把她掐死。他感覺到她的喉嚨在他的手指下已變得虛弱,他突然想到,只要把兩個拇指往下壓,他就可以輕易地扼死她。

    「要是別人觸摸你,我就要把你扼死。」他說,繼續扼她的喉嚨;一想到姑娘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感到高興。他覺得到至少在此刻,姑娘是完全屬於她的,這使他充滿了一種令人愉快的權力感,這種感覺是那樣銷魂,他又一次進入了她的身子。

    在作愛過程中,他幾次狂暴地壓她,把手擱在她的喉頭上(在性交中扼死情人,那該多麼令人興奮!),並咬了她幾次。

    然後,他們緊挨著躺下休息,但這次性交持續得並不太長,也於是因為它沒能平息雅羅米爾的憤怒;姑娘躺在他身旁,沒有被扼死,仍然活著,她的裸體使雅羅米爾想到了醫生的手和婦科檢查。

    「別生氣,」她說,撫摸著他的手。

    「我沒有法子。一個被許多陌生人摸過的身子使我噁心。」

    姑娘終於明白了他是當真的。她哀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只是在開玩笑!」

    「這決不是玩笑。這是事實。」

    「不,不是事實。」

    「別說了!這是事實,我知道我對這也無能為力。婦科檢查是強迫性的,你不得不去。我不責備你。但是,被別人摸過的身子使我噁心。我沒有辦法。我就是這樣的。」

    「我發誓,這全是我編造的!我從小就沒生過病。我從不看病。我的確收到過一張婦科檢查的通知,但我把它扔掉了。我從沒去過那裡。」

    「我不相信你的話。」

    她極力向他保證。

    「那好吧。但假如他們又叫你去呢?」

    「別擔心,他們太缺乏組織,不會注意到我沒去。」

    他相信了她的話,但他的痛苦不會被理智所平息。畢竟,他的痛苦並不是真正由醫療檢查引起的。她在迷惑他,她並不完全屬於他,這個感覺使他非常痛苦。

    「我愛你,」她反覆說。但這個短暫的片刻不能使他滿足。他想要佔有永恆,至少佔有這姑娘生活中的永恆。而他沒有佔有它。甚至她從處女跨入婦人的那一小段生活都是屬於別人的。

    「我無法忍受別人將會撫摸你。而且有人已經撫摸過你。」

    「沒有人將會撫摸我。」

    「但有人已經進入過你的身子。真叫人噁心。」

    她摟抱他。

    他把她推開。

    「多少個?」

    「一個」

    「你在說謊!」

    「我發誓!」

    「你愛他嗎?」

    她搖了搖頭。

    「你怎麼能同一個你不愛的人睡覺?」

    「別再折磨我!」她說。

    「回答我!你怎麼能幹這種事?」

    「別再折磨我!我不愛他,那真可怕。」

    「可怕什麼?」

    「別問。」

    「有什麼可隱瞞的?」

    她突然流出眼淚,向他坦白,那人是她村裡一個年紀較大的人,他令人厭惡,他曾擺佈她(「不要問我,你不會想瞭解這件事!」),現在她已竭力忘掉了他的一切(「如果你愛我,永遠不要使我再想起那個男人」)。

    她哭得那樣可憐,雅羅米爾的憤怒終於平息了。眼淚是最好的溶劑。

    他撫摸她的面頰。「別哭了!」

    「你是我親愛的澤維,」她吸泣著說。「你從窗戶進來,把那個壞男人鎖在一個櫃子裡,他將變成一具骷髏,你將把我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他們擁抱,接吻。姑娘發誓,她決不能忍受別人的手放在她身上,他發誓,他愛她。他們再一次作愛,這次他們互相愛得很溫存,他們的肉體充滿了溫柔的靈魂。

    「你是我的澤維。」作愛後她不停地說,撫摸著他的頭髮。

    「是的,我要帶你去很遠的地方,在那裡你會感到安全的。」他說,他確切地知道這個地方,他有一個樓閣在等待著她,在安寧的天空下,頭頂的鳥兒飛向光明的未來,芬芳四溢的小船滑過天空朝馬賽駛去;他有一個安息所在等待著她,他童年的保護神守護在那裡。

    「你知道嗎?我要把你介紹給我母親。」他說,他的眼裡溢滿了淚水。

    居住在別墅底樓那家人的母親顯露出日益膨脹的肚子,她快要生第三個孩子了。一天,那家人的父親攔住瑪曼對她說,如果兩個人占的空間與五個人占的空間一樣,這是完全不公平的;他建議她讓出二樓三間房子中的一間。瑪曼回答說這是不可能的。這位房客說,他打算把這件事轉交有關當局,他們會決定別墅的住房是不是分配得很公平。瑪曼反對說,她的兒子快要結婚了,二樓很快就會有三個人,也許甚至四個人。

    因此,當雅羅米爾幾天後告訴她,他想把他的女友介紹給她時,瑪曼沒有表示不高興。至少那位房客會相信,當她說兒子快結婚時,她是誠實的。

    然而,當雅羅米爾向瑪曼承認,她已經認識這位姑娘,她就是瑪曼常去買東西的那個商店裡的紅頭髮女售貨員時,瑪曼掩飾不住一臉的驚訝和不快。

    「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她只是一個售貨員,」雅羅米爾好鬥地說。「我以前告訴過你,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

    好一會兒,瑪曼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商店裡那個笨拙。粗暴,毫無吸引力的姑娘竟然是他兒子生活中最親愛的人,但她終於極力克制了自己。「如果我顯得很吃驚,請原諒我。」她說。她決心忍受兒子為她準備的一切。

    一個令人痛苦的三小時訪問按時到來和結束了。每個人都很緊張,但都竭力經受住了這場痛苦的考驗。

    「你覺得她怎麼樣?」紅頭髮姑娘一離開,雅羅米爾就急迫地問他母親。

    「噢,是的,她看來很不錯。我幹嘛不應該喜歡她呢?」她回答,非常清楚她的語氣同她的話語不一致。

    「你是說你不喜歡她?」

    「我剛對你說過我喜歡她。」

    「不,從你講話的樣子我能辨別出,你沒有對我說實話。」

    在紅頭髮姑娘的來訪過程中,她做了幾件蠢事(她首先把手伸向瑪曼,她首先坐下來,首先呷了一口咖啡),她還有許多失禮行為(當瑪曼說話時,她不斷地插嘴),說了許多不得體的話(她問瑪曼有多大年紀),瑪曼正在列舉這些缺點時,她突然意識到,雅羅米爾也許會覺得她心胸狹窄(他認為過分注意舉止優雅是資產階級瑣碎不器的標誌),於是她很快補充說:

    「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認為那些事很可怕。繼續邀請她到家裡來吧。接觸一下我們這樣的環境對她會有好處的。」

    但是,一想到她也許不得不經常面對那個紅頭髮的、不漂亮的、懷著敵意的軀體,瑪曼心裡就再次產生出一陣厭惡感。她用安慰的口氣說,「畢竟,你不能對她求全責備。你得想像一下她成長的那種環境,考慮她現在工作的那個地方。在那樣一個地方,你不得不忍受一切,不得不取悅於每個人。如果老闆想開開心,要拒絕他是很難的。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小小的調戲是不會太當真的。」

    她望著雅羅米爾的臉,看見它發紅了。他一陣妒火中燒,瑪曼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妒火。(為什麼不呢?當雅羅米爾第一次把這位姑娘介紹給她時,她也同樣感到妒火中燒,因此他倆就像兩個連在一起的管子,裡面流著同樣的苛性汁液。)雅羅米爾的臉又變得率真、順從。瑪曼面對的不再是一個陌生、獨立的男人,而是她親愛的孩子,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過去常跑到她身邊尋求安慰的孩子。瑪曼捨不得離開這個美好的情景。

    雅羅米爾離開了房間,一陣孤寂後,瑪曼察覺自己在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她不斷地悄聲自語,「克制它,克制它,克制這種愚蠢的忌妒,克制它!」

    儘管如此,損害還是已經造成了。他們華麗的樓閣,他們由童年保護神守護的和諧住處,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在母親和兒子眼前展現了一個忌妒的時期。

    母親關於調戲不會當真的話一直索繞在他腦際。他想像紅頭髮姑娘商店裡的夥計們開著下流的玩笑;他想像當妙語將要說出時,敘述者和聽者之間的接觸達到了淫猥的頂點;他痛苦萬分。他想像老闆從她身邊擦過,偷偷地摸一下她的乳房,或拍一下她的屁股,他狂怒不已。這樣的動作居然不必當真,對他來說,這些動作就意味著一切。一次,他去看望她,注意到她忘記了隨手關浴室門。他對此大發脾氣,因為他頓時就想像出這樣的場面:姑娘在她的工作地點同樣粗心大意,當她正坐在馬桶上時,一個陌生男人無意中闖進來,使她吃了一驚。

    當他把這些忌妒的想像講給姑娘聽時,她能夠用溫柔和保證使他平靜下來。但一當他發現自己獨自待在房間裡時,那些折磨人的想法就又產生了。他不能擔保姑娘對他講的都是實話。畢竟,不正是他自己引誘她說謊話的嗎?不正是他對一次普通醫療檢查的念頭如此狂怒,以致嚇得她永遠不敢再對他講心裡話了嗎?

    早期的幸福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那時作愛是快樂無比的。為了她如此輕易和無誤地把他帶出童貞的迷宮,他對她充滿感激之情。但是,正是過去感激的原因如今受到了他焦慮的分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那手的淫蕩的觸摸,第一次同她在一起時,那手曾是那樣極度地使他興奮。現在他用懷疑的眼光細細地檢查它;他對自己說,她以前從沒有像那樣去撫摸別人,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在認識他半小時之內,她就敢對他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採取這種下流的動作,那麼這種動作對她來說肯定是一種機械的,習以為常的事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的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想法,即他不是她生活中的第一個男人,但他之所以接受這個想法,僅僅是因為姑娘的話使人聯想到某種痛苦難堪的事,在其中她只是一個被虐待的受害者。這喚起了他心中的憐憫,憐憫多少消融了他的忌妒。但是,如果姑娘在同那個男人的關係中學會了如此淫猥的動作,那這種關係決不可能完全是單方面的。畢竟,那個動作太叫人快樂了。它包含了整整一小段歡樂的性愛史!

    這是一個太令人痛苦的題目,使人不願談及。一聽到她情人的名字,他就會產生極大的苦惱。然而,他還是試圖用一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追查出使他痛苦的那個動作的由來(他繼續在用他的身軀體驗那個動作,因為姑娘似乎對那種獨特的撫摸非常喜愛),最後,他用這種想法來寬慰自己,一個偉大的愛情突然暴發就像一道閃電,一下子使這個女人擺脫了所有的羞恥和禁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正是因為她天真無邪,她像一個妓女一樣,欣然把自己獻給她的情人;不僅於此;愛情突然開啟了她那如此珍貴的靈感,以致她本能的嬉戲就像一個無恥蕩婦的熟練花樣。在眼花繚亂的一瞬間,愛情的守護神展示了一切知識和技巧。雅羅米爾覺得這個想法美好而深奧。由此看來,他的女友彷彿就是一個愛情的守護神。

    有一天,一位同學用嘲諷的口氣說,「告訴我,昨夜我看見與你在一起的那位絕代佳人是誰?」

    他像彼得[2]否認耶穌基督一樣馬上否認了她。他說,她只是偶然遇見的一位熟人。他搖著手表示否認。但是,像彼得一樣,他內心深處仍然保持著忠實。他的確減少了他倆一起在熱鬧街頭的散步,當沒有他認識的人看到他倆在一起時,他感到如釋重負,但他並不贊同他的同學,並對他產生了反感。他被紅頭髮姑娘僅有的幾件寒酸衣服感動了。他把她衣服的樸素看成是她魅力的一部分(質樸、貧窮的魅力);也是他自己愛情魅力的一部分,他告訴自己,要愛上一個老練,漂亮、穿著華麗的人並不太難:這種愛是受到偶然的美的機械刺激後一種毫無意思的反應。但是,一個偉大的愛情卻尋求從一個不完美的造物中創造出一個可愛的人,這個造物由於她的不完美而更具有人性——

    [2]彼得。耶穌十二門徒之一。耶穌被捕時,有人指認他是耶穌同夥,他矢口否認。事見《約翰-馬可福音》十四章

    一天,他正在表白他對她的愛時(無疑,是在激烈地吵過嘴之後),她說:「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了我哪一點?周圍有那麼多更漂亮的姑娘。」

    他相當興奮地解釋說,美貌與愛情毫無關係。他聲稱他愛的正是她身上那些別人也許認為醜的東西。他被熱情沖昏了頭,甚至開始詳細列舉。他說,她的乳房很小,發育不全,她有大而多皺的乳頭,這只會引起憐憫而不是熱情。他告訴她,她的臉上生有雀斑,她的頭髮是紅的,她的身材很瘦,這些都正是他愛她的理由。

    紅頭髮姑娘的眼淚奪眶而出,因為她明白這些肉體上的事實(小乳房,紅頭髮);卻沒有明白那個抽像的結論。

    然而,雅羅米爾完全被他的觀點吸引住了。姑娘因自己不漂亮而流下的淚溫暖和鼓舞了他。他決心為了擦去這些眼淚,為了把她裹在他的愛情中而獻出自己的一生。在感情的迸發中,他甚至設想她過去的情人也是那些使她越發可愛的瑕疵之一。這是一個意志和才智的真正了不起的成就。雅羅米爾也是這樣認識的,並著手寫了一首詩:

    說起那個少女總是在我心裡,(這行詩作為迭句不斷地重複)。他表達了渴望佔有她和她所有的瑕疵,她所有的人的完整和永恆,甚至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

    雅羅米爾對他的創作充滿了熱情,因為在他看來,代替了那個光輝和諧的大樓閣,代替了那個人工的場所(在那裡一切矛盾都被消除,在那裡母親和兒子和睦地坐在同一張桌子旁),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座大廈——一座絕對的大廈,一種更嚴格更真實的絕對。因為假如不存在絕對的純潔與安寧,那麼還有絕對的感情,在其中一切無關與不純的東西都被消融了。

    他對這首詩非常滿意,儘管他知道沒有一家報紙願意登載它,因為它與歡樂的社會主義建設毫不相干。但是,他寫這首詩不是為了報紙,他寫它是為了自己,為了他的姑娘。當他把它讀給她聽時,她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所有那些提到她的醜陋,提到撕扯她身子的手,提到老年的地方卻又使她再次感到恐懼。

    雅羅米爾對她的不安毫不介意。相反,他喜歡和欣賞她的不安。他喜歡她談論她的疑懼,用冗長的解釋和反覆保證來平息它們。然而,使他懊惱的是,姑娘並沒有分享他對這個題目的喜愛,她很快就把話題引到別處。

    雅羅米爾可以原諒姑娘瘦小的乳房(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因為它們的緣故而對她不快),甚至可以寬容那些擠壓她身子的陌生人的手,但有件事他覺得不能不考慮:她那沒完沒了的絮叨。他剛給她讀了幾行體現他一切思想和信仰精華的詩,他幾乎還沒有讀完,她就已經在愉快地嘮叨起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了。

    是的,他願意用他愛情的鏹水溶解她所有的缺點,但是得有一個條件:她必須順從地把自己放低,進入這個溶解的浴缸,她必須完全把自己浸在這個愛的浴缸裡,不准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須滿足於呆在被他的言語和思想淹沒的水面之下,她必須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來,談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這個話題雅羅米爾覺得特別可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他的異議(這是一個完全愚味無知的家庭,事實上這是一個無產階級家庭)。正是由於他們,她不斷地跳出他為她準備的浴缸。在這個浴缸裡他裝滿了寬容一切的愛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聽她談她的父親(一個來自農村的精疲力盡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這個家庭的人口象兔棚裡那樣多,雅羅米爾心想:兩個妹妹,四個兄弟,她好像特別喜歡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簡,似乎是一個什麼古怪的傢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為一位反共的內閣部長開車子);不,這不光是一個家庭,這是一個令人厭惡、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跡仍然深深留在紅頭髮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遠,阻止她完全屬於他。那個叫簡的兄弟,他不僅是一個兄弟,而首先是一個男人,一個注視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個瞭解她許多個人秘密的男人,一個曾與她共用一個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記了關門!),一個在她轉變為婦人時期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個肯定多次看見過她裸體的男人……

    你必須屬於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濟慈[3]給他的范妮寫道,雅羅米爾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時代的房間,動筆寫一首詩,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到了死亡,那個使一切靜止的偉大擁抱。他想到了那些堅強的人,那些偉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寫一首出色的輓歌,在共產主義英雄們的葬禮上,這首輓歌將被人們吟唱——

    [3]濟慈(1795-1821),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死亡。在那強迫性歡樂的時期,死亡也屬於被禁的題目。但是,雅羅米爾確信能發現一個特殊的觀點,可以使死亡從它通常的陰鬱氛圍中擺脫出來(畢竟,他以前寫過一些有關死亡的優美詩句;他自己覺得,他是寫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覺得他有能力寫社會主義的死亡詩。

    他在冥想一位偉大革命者的死:象太陽告別了/高山之巔,……

    於是他開始寫一首題目叫《墓誌銘》的詩: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於烈火吧……

    在抒情詩的領域中,任何表達都會立刻成為真理。昨天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淚谷;今天他說,生活是一塊樂土;兩次他都是正確的。這並不自相矛盾。抒情詩人不必證明什麼。唯一證明的是他自己情緒的強度。

    抒情詩的特徵就是缺乏經驗的特徵。詩人不諳世情,但他把從生命裡流出來的詞語安排成像水晶一樣勻稱的結構。詩人自己不成熟,可他的詩具有一個預言的定局,在它面前,他肅然敬立。

    呀,我水中的愛人。當瑪曼讀到雅羅米爾的第一首詩時,她突然想到(懷著一種類似羞恥的感情,雅羅米爾對愛情比她瞭解得更多。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瑪格達洗澡時曾企圖窺視她。在瑪曼看來,「水中的愛人」這句話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含義,表明了某種神秘的愛情範疇,某種象女巫的宣告一樣難以捉摸的東西。

    我們可以嘲笑詩人的缺乏成熟,但他身上也有某種令人驚異的東西:他的詞語閃爍著發自那內心的露珠,賦予他的詩以美的光澤。這些神奇的露珠不需要真實生活事件的激發。相反,我們猜想,詩人有時象家庭主婦把檸檬擠在色拉上那樣超然地擠搾他的心。實際上,雅羅米爾對馬賽的碼頭工人並不是非常關心;但在描寫他對他們所懷有的愛時,他的確被他們的境況所感動,慷慨地把他的心傾注在詞語上,使它們呈現出活生生的現實。

    抒情詩人憑借他的詩創作出他的自畫像。但沒有任何肖像是完全精確的,詩人給他的真實面貌潤色。

    潤色?是的,他使肖像更富有表情,因為他對自己的外貌呆板感到苦惱。他渴望著他自己的一種形象,希望他的詩會賦予他的外貌一個堅定的輪廓。

    他試圖使他的肖像引人注目,因為他的真實生活平淡無奇。他詩歌中描繪的那張臉龐常常帶有一種熱烈。凶狠的表情,彌補了詩人生活中所缺少的有聲有色的活動。

    但是,如果詩人的自畫像要問世,他的詩必須先得到發表。報紙上已登載過雅羅米爾的幾首作品,但他還是不滿意。在附有稿子的信裡,他用熱烈、親密的語氣跟那位不知名的編輯交談,想誘使他給他回信,邀請他會面。然而(這簡直很丟臉),甚至雅羅米爾的詩歌得到發表後,也沒有任何人像是有興趣見他本人,或者把他看作一個搞文學的同行跟他打交道:那個編輯從來沒有回復。

    同學們中對他詩歌的反應也很使他失望。也許,假如他屬於當代的傑出詩人——他們的聲音由擴音器傳播,他們的照片在有插圖的週報上閃耀——也許這樣他才可以在大學的同學們中間引起一些興趣。但是,在報紙末版上發表的幾首詩幾乎沒有引起一點轟動。在那些渴望著輝煌的外交或政治生涯的同學們看來,雅羅米爾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不感興趣的古怪的人,而不是一個古怪得令人感興趣的人。

    在這期間,雅羅米爾是那樣熱烈地渴求榮譽!他像所有詩人那樣渴望著它。啊榮譽,你巨大的神威,願你偉大的名字鼓舞我,願我的詩歌征服你,維克多-雨果祈禱。我是一名詩人,我是一名偉大的詩人,總有一天我將受到全世界的愛戴;重要的是,反覆提醒自己這一點,祈禱我未完成的不朽之作,伊希-奧登自我安慰。

    對讚美的過分渴望不會給詩人的才能抹黑(數學家或建築師也許會如此);相反,它正是抒情氣質的精髓部分,它實際上給抒情詩人下了定義:凡是把自己的自畫像展示給世界,希望由於他的詩而突出在畫面上的那些臉會受到愛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詩人。

    我的心靈是一朵奇葩,散發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許是天才。伊希-沃爾克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雅羅米爾對不負責任的報紙編輯很反感,他挑選了幾首詩,把它們寄給一家很有聲望的文學雜誌。多麼幸福啊!兩周後他收到一封短箋,信中說他的詩被認為很有前途,並邀請他拜訪編輯室他為這次訪問做了細緻的準備,就像當初他為了與一個女孩約會反覆練習一樣。他決心要以最深刻的語言感向編輯們「引見」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說明他的身份。作為一名詩人和男人他是誰,他的夢想,他的出身,他的愛,他的恨是什麼?他拿起紙筆,把他的一些看法,觀點,發展階段寫下來。於是,一天,他敲開了那個門,走了進去。

    一位戴眼鏡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後面,問他有何貴幹。雅羅米爾作了自我介紹。這位編輯再次問他有什麼事。雅羅米爾更加大聲,清楚地重複了他的名字。編輯說認識雅羅米爾很高興,但他還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事。雅羅米爾解釋說,他給雜誌寄了一些詩歌,他被邀請來作一次訪問。編輯說,詩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處理,他這會兒出去了。雅羅米爾回答,這太遺憾了,因為他很想知道,他的詩排定在什麼時候發表。

    這位編輯不耐煩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領到一個大櫥櫃前,他打開櫥櫃,讓雅羅米爾看堆滿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親愛的同志」。他說,「我們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個新作者的詩。加起來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當編輯敦促雅羅米爾猜一猜時,他窘迫地咕噥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個新詩人。你想出圍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雅羅米爾說。

    「那就堅持寫下去。」編輯說,「我肯定我們遲早會開始輸出詩人。其它國家輸出技工,工程師或者小麥,煤炭,但我們最有價值的出口是詩人。捷克詩人可以給予發展中國家寶貴的支援。作為我們詩人的回報,我們將得到電器設備或者香蕉。」

    幾天後,雅羅米爾的母親告訴他,看門人的兒子曾在家裡一直等他。「他說,你應該去警察總局看他。他要我告訴你,他祝賀你的詩歌。」

    雅羅米爾興奮得漲紅了臉。「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他離開時一再強調說,『告訴他,我祝賀他的詩歌。別忘了。」』

    「我很高興。是的。我真的很高興,」雅羅米爾特別強調說,「你知道,我的確是為了像他這樣的人寫詩的。我不是為了某一個勢利的文人寫詩。畢竟,一個木匠做椅子不是為了其他木匠,而是為了人民。」

    於是,下周的一天,他踏進了國家安全局的大樓,向接待室的武裝警衛通報了自己,等了一會兒,最後他與從樓梯上衝下來,熱情迎接他的老同學握著手。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門人的兒子重複說,「聽著,我一點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個有名的同學!我自言自語: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後我對自己說,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沒有像這樣的一個名字!」

    然後他把雅羅米爾領到大廳,指給他看一個大佈告欄,上面有幾張照片(警察訓練狗,訓練武器,訓練跳傘)和幾份印刷通告。在所有這些中間是雅羅米爾一首詩的剪輯,用紅墨水勾出花邊,它在整個佈告欄中佔了重要位置。

    「怎麼樣?」看門人的兒子問。雅羅米爾沒說什麼,但心裡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一首詩獨立存在。

    看門人的兒子拉著他的手,領他回到辦公室。「我敢說你不會想到,我們這種人也讀詩。」他笑道。

    「為什麼不會?」雅羅米爾說,想到他的詩不是受到老處女們的讚揚,而是受到屁股上挎著左輪槍的男人們的欣賞,這給了他非常深的印象。「為什麼不會?今天的警官與資產階級時期穿著警察服的兇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你也許在認為,警察的工作與詩歌不相容,可是你錯了。」看門人的兒子沉思地說。

    雅羅米爾詳盡地闡述了這個思想。「說到底,今天的詩人也不同於過去的類型。他們不是被寵壞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門人的兒子接著說,「我們這一行是很無情的——讓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它會有多麼無情——但偶爾我們也欣賞一下精美的東西。否則,有時人們對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幾乎忍受不了。」

    然後(他的值班剛結束)他邀請雅羅米爾到街對面去喝幾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決不是輕鬆的事,」他們在酒館坐下來後,看門人的兒子繼續說。他從啤酒杯裡飲了一大口。「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那個猶太人嗎?哎,他原來是一個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訴你吧。好在我們已經把他嚴密地關押起來了。」

    當然,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那位領導馬克思主義青年小組的黑頭髮男人已經被捕。他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確實不知道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捕,甚至還包括許多共產黨員;許多人備受折磨,他們的罪行多半是虛構的。所以,對於朋友的通報,他的反應僅僅是吃驚,既沒有表示讚許也沒有表示遣責。然而,他還是流露出一絲同情,看門人的兒子覺得有必要堅定地說,「在我們的工作中,決沒有多愁善感的餘地。」

    雅羅米爾擔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幾步。「我為他感到難過,請不要對此驚訝。我沒有辦法。但你是對的,多愁善感會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

    「非常大。」看門人的兒子補充說。

    「我們誰都不想要殘酷。」雅羅米爾堅持說。

    「說得對。」

    「但如果我們沒有勇氣對那些殘酷的人殘酷,我們就會犯最大的殘酷。」雅羅米爾說。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贊同。

    「對自由的敵人沒有自由可言。我知道,這是殘酷的,但不得不這樣。」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重申,「我可以告訴你許多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條的。這是我的職責。聽著,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訴我的妻子。連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羅米爾說,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學那適合於男人的職業,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對她保守秘密,她還不能反對的這個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帶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斷地超越雅羅米爾的生存(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逮捕黑頭髮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這樣做)。面對著一個同齡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當雅羅米爾陷入在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時,看門人的兒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同時咧嘴傻笑),開始背誦貼在佈告欄上的那首詩。他把整首詩記得很熟,沒有遺漏一個字。雅羅米爾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朋友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他的臉紅了(意識到朋友背誦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遠遠勝過了他的窘迫——看門人的兒子喜歡他的詩,並把它背下來了!因此他的詩就像他的使者和前衛,已經獨立不羈地進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門人的兒子用單調低沉的語調背完了這首詩。然後他說,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區別墅的一所專門學校學習,學校偶爾也邀請一些有趣的人來給警察學生講話。「我們正打算在某個星期天邀請一些詩人來參加一次專門的詩歌晚會。」

    他們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羅米爾說,「這個主意真妙,讓警察來安排一次詩歌晚會。」

    「警察為什麼不可以?這有什麼不好?」

    「完全沒有,」雅羅米爾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詩歌,詩歌和警察。也許這兩者比人們想像得還要更加緊密。」

    「肯定,為什麼不?」看門人的兒子說,並表示他很樂意看到雅羅米爾也在被邀請的詩人中間。

    雅羅米爾開始有點躊躇,但最後還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學不願向他伸出虛弱、蒼白的手,現在生活本身的結實、粗糙的手卻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們把雅羅米爾的畫像再留在我們面前一會兒。他正坐在看門人兒子的桌子對面,手中拿著一杯啤酒。在他身後,遙遠的地方,是他童年時代封閉的世界;在他面前,以過去一位同學為化身,是行動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這個世界,又拚命想進入這個世界。

    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態度是對付這種境遇的一種方法:從童年時代的安全圍牆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進世界,但是因為他害怕它,他就構築了一個人工的、替代的詩歌世界。讓他的詩繞著他運行,像行星繞著太陽一樣。他成為一個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裡沒有不相容的東西,在那裡他感到像在母腹裡的嬰兒一樣自由自在,因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靈裡的熟悉材料建構出來的。這裡,他可以獲得在「外面」很難獲得的一切。伊希-沃爾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學生,可以帶領革命群眾走向街壘;這裡,用殘酷的詩,純潔的阿瑟-蘭波代別人鞭打他的「小情婦」。但是,那些革命群眾和那些情婦並不是由一個敵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構出來的,而是詩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他自己夢幻的材料,不會擾亂他為自己構造的宇宙的統一。

    伊希-奧登寫過一首美麗的詩,描述一個孩子在母親的身軀裡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個可伯的死亡,一個充滿光線和可怖面孔的死亡。這個嬰兒拚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裡,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總是渴望著他在母腹裡獨佔的那個世界的安全與統一。他也總是對相對的成人世界懷著焦慮(或憤怒),在這個不相容的世界裡他猶如滄海之一粟。這就是為什麼年輕人都是這樣熱烈的一元論者,絕對的使者;這就是為什麼詩人要建造他個人的詩歌世界;這就是為什麼年輕的革命者(他們的憤怒勝過焦慮)要堅持從一個單一的觀念裡鍛造出一個絕對的新世界;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不能容忍妥協折中,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學生面對歷史激烈地叫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二十歲的維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爾-富歇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把裙邊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來,莊重比裙子更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補充說,請重視我的話,否則誰第一個膽敢看你,我就要打這個無禮蠢貨的耳光!

    成人世界聽到這個莊嚴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們的笑聲深深地傷害了詩人。詩人和世界之間戲劇般的鬥爭開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絕對」是一個錯誤的觀念,沒有任何人是偉大的,或者是永恆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個房間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羅米爾卻感到痛苦!他的紅頭髮姑娘宣佈說,她的兄弟要來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個星期;她要求雅羅米爾這期間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無可忍,非常生氣;不可能僅僅因為「某個人」要到城裡來,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棄整整一個星期。

    「你不公平!」紅頭髮姑娘反駁說,「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處,我們總是在那裡見面。為什麼我們不能到你家裡去?」

    雅羅米爾知道姑娘是對的,因此他的憤怒不斷上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他那缺乏獨立的恥辱處境,憤怒使他不顧一切,當天他就對母親宣佈(用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他打算邀請年輕女友到家裡,因為這裡是他們可以單獨相處的唯一地方。

    他們彼此多麼相似,母親和兒子!對統一與和諧的一元論時期的懷舊使他們同樣著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處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遠充當那個芳香的黑夜。當她的兒子逐漸長大,瑪曼竭力想像空氣一樣把他包圍起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觀點:她成了一個現代藝術的信徒,她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相信她兒子的榮譽,指責那些隨波逐流的教授的虛偽。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樣把兒子包圍起來,仍然希望做兒子所做的事。

    那麼,她怎麼能忍受一個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軀體侵入到這個和諧的統一里?

    雅羅米爾從她臉上看到了反對,這使他更加頑強。是的,他想尋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尋找舊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親身上尋找。相反,在尋求他失去的母親的過程中,他的母親成了最大的障礙。

    她看出兒子的決心,於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紅頭髮姑娘第一次發現她已經在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如果他倆不是那樣緊張,這本來會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瑪曼看電影去了。可她的靈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們的頭上,在注視,在傾聽。他們的談話聲比平常低得多。當雅羅米爾摟抱姑娘時,他感到她的身軀冰冷,意識到最好是到此為止。因此,他們沒有象預料的那樣快樂,整個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談話,不斷地望著那個通報瑪曼就要回來的鐘擺,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出來後必須通過瑪曼的房間,紅頭髮姑娘強烈地表示不願見到她。因此在瑪曼回來之前半小時她就趕緊走掉了,聽任雅羅米爾處在很壞的情緒中。

    然而,這次經歷非但沒有使他洩氣,相反卻只是使他更加堅定。他得出結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這不是他的家,這是他母親的家,他僅僅是一個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採取倔強的態度。他再次邀請紅頭髮姑娘,用勉強的詼諧來迎接她,試圖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壓在他們身上的緊張不安。他甚至還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於他倆誰都不習慣喝酒,他們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視瑪曼無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個星期,按照雅羅米爾的希望,瑪曼總是很晚才回家。事實上,她超出了他的願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並沒有要求她這樣。這既非好意,也非讓步,只是一個抗議示威。她的流放是為了向雅羅米爾表明他的殘忍,她的晚歸是為了對他說:你表現得彷彿你是這裡的主人,你對待我像對待一位女僕,當我幹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來歇口氣。

    遺憾的是,當她在外面的時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這些漫長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經對她感興趣的同事已經厭倦了沒有結果的求愛。她試圖(很少成功)與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聯繫。她到電影院去。帶著病態的滿足,她品嚐著一個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兒子趕出自己家門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望著遠處銀幕上兩個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淚從她臉上慢慢地滾落下來。

    一天,她比往常回來的早一點,打算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兒子的問候。她剛一走時她房間,幾乎還沒有關上門,這時熱血一下子湧上了腦際。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幾步開處,她聽見了同女人呻吟聲混雜在一起的兒子的呼呼氣喘的聲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裡,接著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這個地方,聽著愛的呻喚——這就等於站在他們旁邊盯視(此刻在她想像中,她的確看見了他們,清清楚楚),這是無法忍受的。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完全無能時,她氣得麻木,越發狂怒,因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腳,既不能砸壞家俱,也不能闖進去打他們;除了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她什麼也不能做。

    後來,她頭腦裡殘留的一點神志清醒的感覺與毫無知覺的狂怒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個突然的、瘋狂的靈感。當紅頭髮姑娘在隔壁房間再次呻吟起來時,瑪曼用一種充滿焦慮關心的聲音叫道,「雅羅米爾,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麼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瑪曼衝到藥櫃前,拿出一個小瓶子,跑回到雅羅米爾房間的門口。她往下推門柄;門是鎖上的。「我的天啊,不要這樣嚇我。怎麼了?那個姑娘好點了嗎?」

    雅羅米爾正抱著紅頭髮姑娘的身軀,她在他懷裡急得發抖。他咕嚕著說,「不,沒什麼……」

    「姑娘的肚子疼嗎?」

    「是的……」

    「開開門,我給她吃點東西就會好一點。」瑪曼說,再次推上了鎖的門柄。

    「等一下。」兒子說,迅速地從姑娘身邊站起來。

    「這樣痛!」瑪曼說,「一定很厲害?」

    「等一下。」雅羅米爾說,匆匆穿上褲子和襯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瑪曼隔著門問。

    「是的。」雅羅米爾回答,微微打開門,伸出手去拿腹痛藥。

    「你不願讓我進來嗎?」瑪曼說。一種瘋狂驅使她走得更遠;她沒有讓自己被推開,而是衝進了房間。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掛在椅子上的胸罩,四處散亂的內衣。然後她看見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縮,臉色蒼白。彷彿真的剛經歷了一次腹部絞痛。

    現在,瑪曼不得不厚著臉皮幹下去;她在姑娘身邊坐下來。「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剛回家就聽見這樣可怕的聲音……可憐的人!」她搖出二十粒藥放在一塊方糖上。「對這些腹部絞痛我再清楚不過了!吮一下這個,你馬上就會好的……」她把這塊糖舉到姑娘嘴邊。姑娘的嘴唇順從地伸出來接糖,就像它剛才順從地伸出來接雅羅米爾的吻一樣。

    瑪曼在極度興奮的憤怒下衝進兒子的房間。現在憤怒已經平息,但興奮還在:她盯著那張微微開啟的小嘴,感到一陣強烈的慾望,想拉開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體。破壞由姑娘和雅羅米爾組成的那個小小的充滿敵意的世界的統一;撫摸他所撫摸的東西;認領它,佔有它;把兩個軀體都裹在她那空氣般的擁抱中;把自己浸在他們那藏著邪惡的裸體裡(她注意到雅羅米爾的短褲撂在地板上);粗野而無知地來到他們中間,彷彿這全都是一個腹部絞痛的問題;同他們在一起就像從前同雅羅米爾在一起時一樣,用她裸著的乳房去餵他;跨過這一暖昧無知的橋樑,進入他們的嬉戲和他們的愛情;象天空一樣籠蓋著他們的裸體,與他們合為一體……

    她的激動使她感到恐懼。她建議姑娘做深呼吸,然後很快地離開了房間。

    警察總局大樓前停著一輛關閉的小公共汽車,一群詩人聚集在周圍等待司機。其中有兩位警察,他們是這次詩歌晚會的組織者之一,雅羅米爾也在這群人中間。他認識幾位詩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髮蒼蒼的詩人,他曾參加過雅羅米爾學校的一次會議,朗誦過一首關於青春的詩歌)。雖然最近一本文學雜誌發表了他的五首詩,使他的羞怯多少有點減輕,但他還是不敢對他們中任何人說話。為了以防萬一,他把這本雜誌插在外衣的胸部口袋裡,這使得他的半邊胸脯象男人一樣平坦,另外半邊卻像女人一樣具有挑逗性。

    駕駛員終於來了,詩人們(共有十一個,包括雅羅米爾)爬進公共汽車。開了一小時後,車子停在令人心曠神恰的鄉間,詩人們走出來,兩位警官指給他們看一條河,一個花園,一座別墅,領著他們穿過整幢大樓,教室,禮堂(歡樂的晚會很快在這裡開始);他們被迫窺視每間屋有三張床位的一排宿舍,那些修警察課程的人就住在這裡(這些人吃了一驚,跳起來立正,就像在官方視察中採用的那種誇張的軍人姿態),最後詩人們被帶到指揮員的辦公室。等待著他們的是一盤三明治,兩瓶酒,穿軍服的指揮員,而更妙的是,一個特別美麗的姑娘。他們依次與指揮員握手,咕嚕著報出他們的名字。指揮員指著那個姑娘。「這位年輕女士負責我們的電影小組。」他開始向十一位詩人解釋(與此同時,這些詩人正在依次同那位姑娘握手),人民的公安部隊有自己的俱樂部,在那裡正在開展豐富的文化生活。他們有一個戲劇小組,一個合唱隊,最近在這位年輕女士的指導下又成立了一個電影小組;目前她還是電影學校的學生,她一直很樂意地在為年輕的警察們提供幫助。他們努力給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部高檔的攝影機,最新的照明設備,最重要的是,熱情的小伙子;指揮員開玩笑地說,他不太清楚,這些熱情是因為對電影感興趣,還是對這位年輕漂亮的電影攝制者感興趣才激發出來的。

    同每個人握完手後,這位年輕女士對站在巨大反射器後的幾位年輕人點了點頭,霎時,詩人們和指揮員便發現他們自己正在聚光燈的強光下嚼著三明治。指揮員試圖進行自然、輕鬆的談話,但卻不斷被姑娘對攝制人員的命令打斷。燈光變換了幾次,終於攝影機開始輕聲地嗡嗡起來。拍電影的幾分鐘歡樂過去之後,指揮員對詩人們的合作表示感謝。他看了看表說,大家已經在急切地等待著他們了。

    「詩人同志們,請這邊走,」一位組織者說,開始在一張字上念著他們的名字。詩人們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聽他的信號就齊步走向主席台。台上有一張長桌,每一把椅子都標著詩人們的姓名座位卡。當他們坐下來時,擁擠的禮堂響起了一陣掌聲。

    這是雅羅米爾第一次出現在人群面前。他心花怒放,這種陶醉感整個晚上都沒有離開過他。總而言之,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詩人們在他們指定的座位上坐定後,一位組織者走到安放在長桌一端的小講台前,向十一位詩人表示歡迎,然後介紹他們。被提到名字的詩人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鞠躬,大廳裡爆發出一陣陣的掌聲。雅羅米爾也鞠躬,掌聲使他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注意到看門人的兒子正在前排向他揮手。他點頭作答,這個小小的動作全場都看見了,這給了他一種愉快的自在的感覺,因此在晚會過程中他朝他的朋友點了好幾次頭,就像一個在舞台上感到完全自在、愜意的人。

    詩人們是按字母順序坐著的,雅羅米爾發現自己正好在那位銀髮蒼蒼的詩人左邊。「我親愛的孩子!多麼叫人驚奇!前幾天我在雜誌上看見了你的詩。」雅羅米爾很有禮貌地微笑,那位詩人繼續說,「我決心記住你的名字。它們的確是出色的詩,我真的很喜歡它們。」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下去,那位組織者再次走到麥克風前,要求詩人們選一些他們最近的作品來朗誦。

    於是,詩人們按照字母順序一個接一個走到小講台前,朗誦幾首詩,答謝聽眾的掌聲,然後回到坐位上。雅羅米爾不安地等著輪到他;他擔心會結巴,他擔心他的聲音會顫抖,他什麼都擔心;他站了起來,像一個夢遊者朝小講台走去;他沒有時間思考。他開始朗誦,念了幾行詩後他的信心便增強了。詩剛一念完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持續時間比他前面任何一個詩人都長。

    這個獎勵增強了雅羅米爾的自信心,他更加信心十足地朗誦第二首詩。他一點也沒留意到兩台巨大的反射器突然亮了,攝影機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嗡嗡響起來。他假裝沒有意識到這一活動,順暢地繼續他的朗誦。他甚至還從紙上抬起眼睛,望了望昏暗的大禮堂,而且還望了望攝影機旁邊那個特殊的地點,那位年輕漂亮的製片人就站在那裡。又是一陣掌聲,雅羅米爾又讀了兩首詩,聽見攝影機的嗡嗡聲,看到那拉攝制者的面孔,鞠躬,回到他的坐位上。這時,那位白髮銀絲的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他莊嚴的頭向後傾,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雅羅米爾的背。「我的朋友,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然後由於掌聲還在繼續,他轉向聽眾,低下他滿是銀髮的頭。

    第十一位詩人表演完後,組織者再次走上講台,向每個詩人致謝,然後宣佈休息片刻,休息之後,任何聽眾只要有興趣可以回來與詩人們交談。「這部分節目不是強迫的,是自願的,只涉及那些感興趣的人。」

    雅羅米爾陶醉了;人們緊握他的手,聚集在他周圍;一位詩人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並對雅羅米爾還沒有出版一本書表示驚異;他請求雅羅米爾送他一本詩選;另一位詩人邀請他參加一個學生組織安排的一次會議。當然,看門人的兒子也緊挨在雅羅米爾身邊,向大家說明他倆從童年時代起就是好朋友。指揮員握著雅羅米爾的手說,「看來,今天晚上的佳冠屬於最年輕的詩人!」

    然後他轉向其他詩人,宣佈說他很遺憾,他將不能參加討論會,因為他得去主持隔壁馬上就要開始的舞會。他微笑著打趣說,附近村莊的女孩們全都成群結隊地湧向舞廳,因為他的警察們是一群很英俊的小伙子。「不要緊,同志們,我敢肯定,這不會是你們最後一次來這裡訪問。謝謝你們那些美好而鼓舞人心的詩!歡迎你們不久再來看我們!」他同大家握手,然後離開到隔壁大廳去了,從那裡已經傳來了舞曲聲。

    幾分鐘前還迴響著震耳欲聾掌聲的禮堂,現在卻一片寂靜,幾乎空了。詩人們聚成一個小圈,在講台前面等待,對他們表演的反響還在激動著他們。一個警官走到麥克風前宣佈:「同志們,休息結束,我把發言權還給我們的貴賓。願意參加討論的人請坐下來好嗎?」

    詩人們回到他們的坐位上,在空蕩蕩的禮堂前排,大約有十個人面對著他們坐了下來。在他們中間有看門人的兒子;那兩個在汽車上陪伴詩人們的組織者,一位拄著枴杖,有一條木腿的老人,還有幾個模樣不引人注意的男人,甚至還有兩個女人。一個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也許是辦公室的秘書),另一個就是那位電影攝制者,她完成了她的拍攝,此刻正用一雙平靜的大眼睛看著詩人們。隔壁歡樂的舞曲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誘惑人,但對詩人們來說,這位漂亮女人的在場卻更有意義,更令人鼓舞。坐在台上的詩人與坐在禮堂第一排的群眾人數大約相等,這兩群人謹慎地互相注視,就像雙方足球隊排列在場上,等待著開球。令人痛苦的沉默持續著,雅羅米爾對他這一隊的能力越來越感到不安。

    然而,雅羅米爾低估了他的同伴們。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已經歷過成百次類似的場合,因此這種討論已經成了他們的專長。讓我們也回憶一下前後的歷史:這是一個討論和開會時代。形形色色的協會,黨團組織,工人俱樂部和聯誼會都在忙於組織文娛晚會,邀請各種各樣的畫家,詩人,天文學家,農學家和經濟學家參加會議。這類活動的組織者們由於他們的努力而受到尊敬和獎賞,因為這個時代需要革命活動;但由於缺少革命的障礙,這種熱情就不得不引導到開會和討論中來。而畫家,詩人,農學家和經濟學家們喜歡開會,因為這樣可以證明他們不僅是深奧的專家,而且是與群眾生動聯繫在一起的真正的革命者。

    因此詩人們非常熟悉聽眾們提出的問題;他們知道這些問題會按照統計法的絕對規律反覆地重現。他們知道有人一定會問:同志,你最初是怎樣開始寫作的?他們知道還有人會問:你寫第一首詩時多大?他們知道有人肯定會詢問:你最喜愛的作家是誰?聽眾中間也肯定會有人為了顯示自己熟悉馬克思主義而提出這樣的問題:同志,你怎樣理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知道除了提問,聽眾還會勸誡他們寫更多這方面的詩,關於(1)出席討論會的人的職業。(2)青春,(3)資本主義制度下生活的罪惡。(4)愛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於缺乏經驗造成的;相反,正是由於詩人們過分按照常規及職業態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種程度上,也許也應該怪罪於配合不好,因為這群詩人以前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他們沒有預先商定的開球方式、最後,那位白髮如銀的詩人打破了沉默,他講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鐘的即興演說之後,他邀請這排聽眾隨便提他們想到的任何問題。既然詩人們對這場比賽已熱心起來,於是他們顯示出口才,自動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們讓每個詩人都適當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讚揚,時而嚴肅地回答,時而詼諧地講一些軼事。所有基本的標準問題都恰當地提了出來,也都恰當地給予了標準回答。(誰不會被那位白髮詩人對於何時及怎麼寫第一首詩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釋說要不是為了他的貓米基,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名詩人,因為正是她激勵他在五歲時創作了第一首詩。他開始背誦這首詩,由於對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它當真,他開始格格地笑起來,結果所有的人——詩人們和提問者——全都盡情地大笑起來。)

    預料中的勸誡也出現了。正是雅羅米爾的老同學首先站起來,發表了一番嚴肅的言論。是的,詩歌晚會精彩極了,所有的詩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儘管事實上呈獻了三十三首詩(假定每個詩人平均三首詩),但卻沒有一首詩提到國家安全力量,哪怕是間接的?有誰能真正地堅持認為,在我們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沒有起到一個至少值得我們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著,那位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說她完全贊同雅羅米爾的老同學剛才表達的意見,但她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為什麼近來很少有人寫愛情?從提問者的隊伍裡傳來一陣壓低的笑聲。這位婦女繼續說:畢竟,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們也要相愛,他們會喜歡一些描寫愛情的詩。

    白髮如銀的詩人站起來,鞠了鞠躬,然後說,這位女士完全正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什麼應以愛情為恥?愛情有什麼過錯?我是一個老人,他說,但我不怕承認,當看見女人穿著單薄的夏裝,顯示出她們年輕迷人的身軀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轉過頭去。提問者的隊伍懷著共謀犯罪的同情竊笑起來。老詩人繼續說:我應該為這些年輕美麗的女人獻上些什麼呢?我應該給她們一把繫著紅緞帶的鐵錘嗎?或者當我來表示我的敬意時,我應該帶一把鐮刀來插在她們的花瓶裡嗎?不,我獻給她們玫瑰花;愛情詩就像我們獻給可愛女人的玫瑰花。

    是的,說得對,那位婦女急切地表示贊同。老詩人受到這一反響的鼓勵,從他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束手稿,朗誦了一首很長的愛情詩。

    是的,是的,這太美了,那位婦女激動地說。但這時,一位一直在充當這次晚會組織者的警官站起來說,這些詩行的確很優美,但即使是一首愛情詩也應該讓人們能分清,它是不是一個社會主義詩人寫的。

    但是,社會主義愛情詩同其它愛情詩怎麼能有區別呢?那位婦女問,她仍然著迷於老詩人憂鬱地低下的白髮蒼蒼的頭,著迷於他的詩歌。

    當其他人發言時,雅羅米爾保持著沉默,但他知道他一定要講話,他覺得他的時刻終於到了。畢竟,很早以前,遠在他拜訪那位畫家,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新藝術和新世界的那些日子,他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啊,又是畫家,從雅羅米爾嘴裡發出的又是畫家的聲音和話語!

    他說了些什麼?在舊的資產階級社會,愛情被金錢、社會地位以及種種偏見所嚴重變形,它永遠不可能成其為自身,它始終只是真正愛情的一個影子。只有在新時代,掃除了金錢的力量和偏見的影響,才能使人成為完整的人,恢復了愛情的光輝。社會主義的愛情詩就是這一偉大的、解放的情感的聲音。

    雅羅米爾對自己的雄辯感到滿意,並注意到一對平靜的黑眼睛在疑視他。他覺得,「真正愛情」和「解放的情感」這些詞從他嘴裡流出來,就像勇敢的船隻駛進那對黑色大眼睛的港灣。

    但當他講完後,一個詩人譏諷地微笑說,「你真的認為你詩中的情感比亨利希-海涅詩中的情感還要多嗎?維克多-雨果的愛情對你來說似乎太卑賤了嗎?你是否想告訴我們,一個象聶魯達[4]這樣人的愛情由於金錢和偏見而變成了畸形嗎?」——

    [4]聶魯達:(1834-1891),捷克十九世紀偉大詩人。

    出乎意料的一擊。雅羅米爾不知所對;他臉紅了,那對黑眼睛目睹了他的恥辱。

    那位中年婦女對雅羅米爾同伴的嘲弄攻擊感到很高興,她說:「同志們,你們為什麼要干預愛情?愛情永遠都是一樣的,謝天謝地。」

    那位組織者回答:「噢,不,同志,你錯了!」

    「不,我說的不完全是這個意思,」那位詩人迅速插話,「但是,舊日愛情詩和現代愛情詩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情感的力量和真實。」

    「那麼,區別在哪裡?」中年婦女問。

    「在這裡:從前,愛情——甚至最祟高的愛情——總是對令人厭倦的社會生活的一種逃避。但今天,人們的愛情卻與我們的社會責任,我們的工作,我們整體的鬥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就是現代愛情詩新的優越所在。」

    對面那排人表示贊同這個系統的闡述,然而,雅羅米爾突然輕蔑地大笑起來:「這種優越,我親愛的朋友,一點也不新。過去的偉大作家難道沒有把愛情與社會鬥爭聯繫起來嗎?雪萊著名詩中的戀人都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共同獻出了生命的革命者。這就是你所說的愛情脫離了社會生活的意思嗎?」

    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剛才,雅羅米爾還不知道怎樣回答那位同行的反對意見,現在輪到他的同行一下子語塞了,於是就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一個無法接受的印象):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沒有真正的區別,新世界實際上是一個幻覺。事實上,那位中年婦女就又站了起來,帶著急切的微笑大聲說,「我們在等待,同志們。告訴我們——今天的愛情同過去的愛情有什麼區別?」

    在這關鍵時刻,當每個人都倉皇失措時,那位有條木腿的男人插了進來。他一直在仔細地聽著辯論,但明顯表露出不耐煩。現在他費力地站起來,讓自己靠在椅子上直立著。「同志們,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他說,同排的人開始對他嚷道,這沒有必要,因為他們都非常熟悉他。「我不是向你們自我介紹,而是向詩人同志們,我們的客人。」他反駁說。由於他明白單單介紹他的名字對詩人們來說意義不大,於是他開始簡略地敘述他的生世。他在這個地方工作了近三十年;還在科克瓦拉[5]先生的時期他就被僱用在這裡了,那位工廠主把這座別墅作為消夏之居。整個大戰期間他一直都在這裡,蓋世太保逮捕了科克瓦拉先生以後,把這幢房子接管過來作為娛樂中心。戰後這座別墅曾交給天主教徒,現在它屬警察所有。「但是就我看到的一切來說,沒有任何政府象共產黨那樣關心我們勞動人民。」儘管如此,今天的一切也還不是盡如人意。「在科克瓦拉的時期,在蓋世太保時期,在天主教徒時期,公共汽車站總是在別墅對面。」那是多麼方便。他只需跨出門就到了公共汽車站。突然之間,沒有任何理由,他們就把車站移到離此兩條街段的地方。他對他能想到的所有政府部門和機關提出了抗議。沒有用。他用枴杖搗著地板:「這座別墅現在應該屬於勞動人民!因此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一個勞動者卻不得不走兩條街去趕公共汽車?」——

    [5]科克瓦拉:斯洛伐克民主黨人,1948年曾任副總理。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說(半是不耐煩,半是逗趣),他們已經給他解釋過一百次,公共汽車現在要停在那個新建的工廠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議在兩個地點都設車站。

    同一排的人說,公共汽車在兩條街段之內停兩站,這真是廢話。

    「廢話」這個詞觸怒了木腿男人。他說,沒有人有權對他這樣說話。他用枴杖敲著地板,臉氣得通紅。不管怎樣,在兩條街段的距離之間不能修兩個車站,這不是事實。他在其它交通路線上看見過有這樣的車站。

    一位組織者站起來,逐字複述(顯然他過去已經這樣做過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車運輸部門的決議:特別禁止、公共汽車站之間近於指定的最短距離。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過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為什麼不把停車站設在別墅和新廠之間呢?

    這只會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們回答。

    這場爭論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詩人們徒勞地想加入進去。對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們非常熟悉的話題中;沒有給詩人們一個講話的機會。只有當木腿男人厭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對,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後,這場爭論才告結束。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從隔壁傳來的舞曲聲響徹了大廳。

    沒有人想說點什麼。一個警官站起來,感謝詩人們的訪問和有趣的討論。白髮如銀的詩人代表來賓講話,他說,這場討論對詩人們來說比對聽眾更有收益(這是常有之事),要感謝有這個機會的應該是詩人們。

    在隔壁房間,一個歌手唱起了流行曲調;對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邊平息他的惱怒,詩人們發現他們自己被冷在一邊。過了一會兒,看門人的兒子和那兩位組織者才走近他們,把他們帶上公共汽車。

    那位漂亮的電影攝制專業的學生同詩人們一道回去。當汽車穿過黑夜,飛快地駛向布拉格時,詩人們圍在她身邊,每個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於機運不好,雅羅米爾發現自己坐得離姑娘太遠,不能加入這場娛樂。他想起了他的紅頭髮姑娘,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多麼不可救藥的難看。

    汽車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來,一些詩人決定順道去造訪一家酒店。雅羅米爾和那位漂亮的電影攝制者也跟了去。他們圍著一張大桌子坐著,聊天,飲酒,然後姑娘提議他們到她的住處去。到這時只剩下幾個人:雅羅米爾,白髮銀絲的詩人,以及出版社的編輯。他們舒適地坐在一間漂亮的房間裡,這間屋子在一幢現代別墅的二樓,姑娘正要把它轉租出去。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老詩人以一種無人能比的熱情專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讚揚她的美,給她背誦詩,即興創作讚美她的迷人的詩歌,不時單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雙手。那位編輯對雅羅米爾差不多也是同樣大獻慇勤。他沒有讚揚他的美,但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讓我們注意,如果一位詩人稱呼另一個人為詩人,這與一位工程師稱呼另一個人為工程師,或一個農民稱呼另一個人為農民完全是兩碼事。一個農民僅僅是一個務農的人。一個詩人卻不僅僅是一個寫詩的人,而是一個被上帝選出來寫詩的人。只有一個詩人才能夠在一個同行詩人身上發現這種恩典的特徵。讓我們回憶一下蘭波的信:所有詩人都是兄弟。只有一個兄弟才能發現家族的秘密徽號。)

    那位電影攝制者一直在盯著雅羅米爾,她的面前正跪著白髮蒼蒼的詩人,她的手成了他熱烈讚美的受害者。雅羅米爾很快便意識到姑娘的關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著她。多麼美妙的一個矩形!老詩人凝視著姑娘,編輯凝視著雅羅米爾,雅羅米爾和姑娘互相凝視。

    這種視線幾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亂了,只有短暫的片刻。編輯挽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引到鄰接房間的陽台上,然後請求他和他一道從欄杆上往下面院子排尿。雅羅米爾愉快地服從了,因為他極想要編輯記住自己的諾言,出版一本他的詩集。

    當他倆從陽台上回來時,老詩人從地上站起來說,該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說,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編輯(他遠不如老詩人觀察敏銳,考慮周到)讓這對年輕人單獨留下。因為這正是這對年輕人所希望和應得的。正如老詩人所解釋的——他們是這個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當編輯終於也明白了這個形勢,準備離開時,老詩人已經挽著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門口拉。雅羅米爾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與姑娘單獨相處,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裡,交叉著腿,彎曲的黑髮披在肩上,眼睛直盯著他……

    兩個人即將成為情人的故事是永恆的,它幾乎使我們忘記了歷史。敘述這樣的愛情故事是多麼叫人愉快!忘記浸蝕我們短暫生命的那個怪物(就像水泥逐漸浸蝕會使紀念碑倒塌一樣)是多麼叫人快活。忘記歷史是多麼叫人快樂!

    但是歷史在敲門,要進入我們的故事。它的到來不是身著秘密警察的裝束,也不是身著一場突然革命的裝束。歷史的進場不會總是富有戲劇性的,它常常象污濁的洗碗水一樣滲人日常生活。在我們的故事裡,歷史的入場是身著內褲的裝束。

    在我們所描述的那個時代,高雅在雅羅米爾的國家被視為一種政治罪行。那時穿的衣服糟透了(戰爭剛結束,一切東西都還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內褲,在那個陰鬱的年代幾乎被看成是應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一種奢侈品!男人們被當時出售的那種難看的內褲搞得煩惱不安(短褲特別寬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個可笑的楔形開口),他們求助於主要為運動和健身穿的亞麻運動褲,稱為「訓練短褲」或「教練員」。於是,那個時代目睹了波希米亞所有男人裝束得像足球隊員一樣,爬上他們妻子和情人床上的這一奇觀。那時候的臥室就像一個運動場,但是從服裝的美觀來看,這並不算太糟:「教練員」具有一種運動員似的輕巧靈便,而且穿起來顏色鮮艷——藍色,綠色,紅色,黃色。

    雅羅米爾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著,因為有他母親為他操心。她挑選他的衣服和內衣褲,她確保他的內衣褲足夠暖和不致使他感冒;她對雅羅米爾有多少套內衣褲瞭若指掌;只要朝衣櫥望一眼就能說出雅羅米爾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發現衣櫥裡平常穿的內衣褲一件也沒少,她就會生氣。她不喜歡雅羅米爾穿「教練員」,因為她認為這種短褲不是合適的內褲,只有在運動時才該穿。要是雅羅米爾反對說,標準的內褲很難看,她就會用幾乎掩飾不住的憤怒回答,沒有人會看見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當雅羅米爾去看望紅頭髮姑娘時,他總是從衣櫥裡取出一條內褲,把它藏在他的寫字檯裡,悄悄地穿上色彩鮮艷的「教練員」。

    然而,這一次,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晚上會帶來什麼,他穿了一條可怕的內褲,寬大,破舊,灰暗!

    你也許認為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難題,他可以輕易地關掉燈,這樣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內褲了,但是,一盞罩著粉紅色燈罩的小燈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間,急切地等待著為這兩個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歡的路;雅羅米爾不能想像要姑娘把燈關上。

    或者你也許想到,他可能把那條難看的內褲和褲子一起脫掉。但雅羅米爾決不會想到這個主意,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脫光使他害怕。他總是逐漸地脫衣服;他與紅頭髮姑娘在一起時,總是穿著短褲和她作愛,直到最後一刻,才趁著興奮把它脫掉。

    因此,他恐懼地站在那裡,面對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宣佈說他也該離開了。

    老詩人極為生氣。他告訴雅羅米爾,決不能侮慢一個女人,然後他悄聲地對他描繪了等待著的快樂。但是,老詩人的話似乎只是加強了掩藏在他褲子裡面的醜陋。在那對美麗眼睛的注視下,雅羅米爾的心在作痛,他朝門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後悔不已;他無法把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從腦子裡趕走。白髮蒼蒼的詩人(他們在一個電車站向編輯道了晚安,這會兒正一道穿過黑暗的街道)在不斷地用責備來折磨他,他不僅讓人掃興,而且有失男子風度。

    雅羅米爾反駁說,他根本沒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輕女士,但是他愛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樣熱烈地愛著他。

    你真死心眼,老詩人說。說到底,你是一位詩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同另一個女人作愛不會損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聽見這些話真叫人難受。雅羅米爾回答說,在他看來,我們傾注了一切的一個專一崇高的愛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風流韻事都有價值得多;他的一個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迷人;如此說不盡的可愛,以致對他來說,與這樣一個女孩經歷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險,也要比唐璜與一千零一個姑娘經歷的冒險容易得多。

    老詩人站住了;雅羅米爾的話顯然感動了他。「也許你是對的,」他說,「可我已經老了,屬於一個舊世界的人。我必須承認,儘管我結過婚,我還是很樂意同那個女人待在一起。」

    當雅羅米爾繼續詳細闡述他對一夫一妻制愛情的優越性看法時,老詩人垂著頭。「也許你是對的,我的朋友。實際上我知道你是對的。難道我不是也夢想過一個崇高的的愛情嗎?一個專一而崇高的愛情嗎?一個象宇宙一樣無窮無際的愛情嗎?但是我錯過了機會;親愛的朋友,因為那個舊世界,那個被金錢和娼妓玷污的舊世界,不是為了愛情而建立的。」

    他們兩人都有點陶醉了。老詩人摟住年輕詩人的肩膀。他們站在馬路中間。老詩人舉起手臂。「讓舊世界滅亡吧!愛情萬歲!」

    雅羅米爾覺得這個姿勢優美動人,豪放不羈,富有詩意。他們兩人朝著布拉格黑暗的深處長久地、熱情地大喊:「讓舊世界滅亡!愛情的崇高萬歲!」

    白髮蒼蒼的詩人突然在雅羅米爾面前跪下,親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讚揚你的青春?我的年紀讚揚你的青春,因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這個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用光著的頭去觸雅羅米爾的膝蓋,用一種憂鬱的語調補充說,「我讚揚你的崇高愛情。」

    他們終於分手了,雅羅米爾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他的房間。他眼前浮現出一位美麗的、遭到拒絕的女人形象。在一陣自我懲罰的衝動驅使下,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他脫掉褲子,以便看到他穿著那條難看、破舊的內褲。他懷著強烈的厭惡,繼續對著他那荒唐可笑的醜態看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意識到他的憤怒根本不是針對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親——她為他挑選內褲,她迫使他不得不採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襯衫和襪子。他懷著仇恨想著他的母親,那個用一根無形的長繩套住他的脖子,緊抓住他的母親。

    他開始比以前更加殘酷地對待紅頭髮姑娘。當然,這一殘忍是掩藏在愛情受了傷害的幌子下:為什麼你不努力理解我一點?難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緒嗎?難道我們變得這樣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麼在使我煩惱嗎?如果你真的愛我,像我愛你那樣,你應該感覺到我正在想什麼。你為何總是對我不喜歡的事感興趣?為什麼你老是對我一會兒講這個兄弟,一會兒講那個兄弟,一會兒講這個姐姐,一會講那個妹妹?難道你沒看出現在我正在考慮許多事,我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持,而不是要這些老談自己的嘰哩呱啦嗎?

    姑娘自然要為自己辯護。談論我的家庭有什麼不好?你不是也對我談你的家庭嗎?難道你的母親是人;我的母親就不是麼?然後她提醒他(自從那事發生以後,這還是第一次)他的母親是怎樣侵犯他們的私事,把她自己強加於他們。

    雅羅米爾對他的母親既愛又恨。現在他竭力為她辯護。母親主動幫助我們有什麼不好?這只是表明她喜歡你,她接受了你作為一個家庭成員。

    紅頭髮姑娘大笑起來:毫無疑問,你母親知道肚子疼的呻吟和作愛時的歎息兩者之間的區別!雅羅米爾受了侮辱,一臉慍怒,姑娘不得不請求他原諒。

    一天,他們正在街上行走,紅頭髮姑娘的手臂插在雅羅米爾的手臂下,他們執拗地沉默不語(只要他們沒有互相責備時,他們就沉默不語,只要他們一講話,他們就互相責備)。雅羅米爾看見兩個漂亮的女人朝他們走來。一位很年輕。另一位大一些;年輕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挺好看,而且很有吸引力。雅羅米爾認識她們:一位是年輕的電影攝制者,另一位是他的母親。

    他臉紅了,向她們打招呼。兩個女人也回敬他們的招呼(母親招呼他時帶著一種誇張的快樂神氣)。雅羅米爾手挽著他的醜姑娘,彷彿覺得那位漂亮的電影攝制者看見了他穿著他那可恥的內褲。

    他一回到家就問母親,她是怎麼認識那位電影攝制者的。她用賣俏的戲謔回答說,她認識她有一段時期了。雅羅米爾催促她講詳細一點,但瑪曼繼續迴避他的問話,就像一個姑娘逗弄她的情人一樣;最後,她才告訴他:這位漂亮聰明的女人大約在兩星期前首次來拜訪她。她說她欽佩雅羅米爾是一個詩人,希望拍一部關於他的短片;這將是由國家警察電影俱樂部贊助拍攝的一部業餘影片,但儘管如此,它肯定會有相當可觀的觀眾。

    「她為什麼找你?她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雅羅米爾問。

    母親解釋說,姑娘想先從她那裡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擾雅羅米爾。實際上,這姑娘真不錯,還要求母親寫電影腳本!想像一下吧!初稿已經完成,一位年輕詩人的生活故事。

    「你幹嗎什麼也不告訴我?」雅羅米爾生氣地問。母親與那位拍電影學生之間的關係,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興。

    「我們打算讓這件事使你吃一驚。我們在街上遇見你,運氣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開門——一切都準備就緒:姑娘,攝制組,攝影機,馬上就要開始拍電影。」

    雅羅米爾在這件事上毫無選擇;一天他回到家,發現那位年輕的電影攝制者已經在房子裡。這一次,他穿著紅色的「教練員」(自從那個倒霉的詩歌晚會之後,他就不再穿那種難看的內褲),但是,他還是感到象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笨拙,缺乏自信。

    這位拍電影的姑娘宣佈(沒人想費事徵求雅羅米爾的意見),他們這一天都將拍記實的背景材料,例如兒童時代的照片;瑪曼將作解說。雅羅米爾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設想成一個母親對詩人兒子的回憶。雅羅米爾很想問母親心裡在想些什麼,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臉紅了。除了兩位女人,房間裡還有三個男人,圍在照明設備周圍;雅羅米爾覺得他們在鄙夷地瞧著他;他不敢講話。

    「這些童年時代的照片好極了。我想把它們全部用上。」姑娘說,一邊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們將怎樣表現在銀幕上呢?」瑪曼帶著專業上的興趣問,姑娘使她相信用不著擔心。然後她向雅羅米爾解釋,最初的連續鏡頭將僅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隨著他母親的話外音回憶。然後鏡頭將集中在瑪曼身上,最後詩人才進入畫面:詩人在他出生的房子裡,詩人在寫作,詩人在花園裡散步,最後詩人在開闊的大自然裡,他最喜愛的環境中;在鄉村一個美麗僻靜的地方,他將朗誦一首詩作為影片的結尾(「我的這塊可愛的風景假定在哪裡呢?」他不快地問。她們回答,他最喜愛的地方當然是希拉格附近富於浪漫氣息的地區,到處都是山岡和荒涼的巉崖。「這不真實!我討厭那些無聊乏味的岩石。」雅羅米爾說,但是沒人認真對待他。)

    雅羅米爾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電影腳本,並提議他願意自己為這個腳本做點什麼;他反對道,這個腳本裡有太多的瑣屑、陳舊的東西(放映一個一歲嬰兒的照片真是荒唐!);他聲稱知道在這部影片裡可以探討的更有趣的問題;她們要他說得更明確點。他回答說此時此地他還不能講清楚它,他願意在某個時候再仔細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價推遲拍攝,但他的努力白費了。瑪曼用胳膊摟住他,對她的黑頭髮合作者說,「他總是給我找麻煩!他從來沒有滿足……」她戲謔地把自己的臉貼近他的臉。「這不是事實嗎?」雅羅米爾沒有回答,她又說,「你是我的小搗蛋,承認吧!」

    那位拍片姑娘說,一個作者力求盡善盡美是好事,但這次雅羅米爾不是作者。他的母親和她才是這個電影腳本的作者,她們願意承擔一切責任。雅羅米爾應該允許她們拍攝她們認為合適的影片,正如她們願意讓他寫他喜歡的詩歌。

    瑪曼補充說,雅羅米爾不必擔心影片會對他不公正,因為她們倆——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歡他。她用一種賣弄風情的味道說出這番話,不清楚她是在與他調情,還是在與她新交的朋友調情。

    不管怎樣,她顯得很輕浮。雅羅米爾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種行為。就在這天早晨,她去了理髮店,把頭髮做成引人注目的年輕人式樣;她說話聲音比平常大,不停地大笑和格格傻笑,運用她聽說過的所有妙語,沉著鎮靜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一個勁地給攝制組的那幾個男人供應咖啡和點心。她用一個密友輕鬆隨便的口吻對那位黑頭髮姑娘說話(這樣就使人聯想到一種複雜的姐妹關係),同時降格以從地用手臂摟住雅羅米爾,稱他是她的搗蛋鬼(這樣就把他踢回到他的少年,童年和嬰兒時期)。

    (多麼不尋常的情景,母親和兒子,在激烈地拔河!她要把他拉進他的尿布裡,他要把她拉進她的屍布裡。啊,多麼可愛的情景!)

    雅羅米爾向不可避免的命運低頭了;他看出這兩個女人就像兩個火車頭一樣充滿了蒸汽,他無法抵抗她們的雄辯;他看出攝制組的那三個男人是譏諷的觀眾,多半會嘲笑他可能走錯的任何一步;他說話很小聲,而瑪曼和姑娘卻談笑風生,因為觀眾的在場對她們是有利的,而對他卻是不利的。因此他宣佈他停止抵抗,準備離開。但是她們反對說(又用賣弄風情的舉止),他實在應該留下來;她們哄騙他,如果她們工作時他在一旁觀看,這會給她們帶來愉快;於是他留下來了,懶洋洋地瞧著那幾個男人忙亂地搬弄他們的燈,給那本家庭照片簿拍攝快鏡頭;間或他走到自己的房間,假裝閱讀或工作;頭腦裡一片混亂的思想;在這種鬱鬱寡歡的狀況中,他試圖發現一些愉快的事,他想到也許只是為了有機會再見他,姑娘才安排了整個這樁事;他告訴自己,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他母親只是一個需要耐心躲避的不幸的障礙;他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試圖想出一個辦法來利用這個討厭的拍片事件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彌補自那夜他像一個懦夫從拍片姑娘別墅逃出來後一直折磨著他的那段插曲;他試圖戰勝他的尷尬,不時走出去觀看拍片進行得如何,希望他和姑娘能重新建立起他倆初次見面時迷住他的那種神奇的眼神連接;但是,姑娘似乎全神貫注在她的工作中,以一種嚴肅的、講究實際的樣子忙於她的工作,因而他們的目光只是偶爾、短暫地相遇。於是雅羅米爾放棄了在拍片進行中從姑娘那裡得到一個反應的任何嘗試;他決定等這天的拍片結束後主動提出送她回家。

    終於,攝制組的那三個人拆卸了設備,把攝影機和燈運到停放在外面的密封卡車上。雅羅米爾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間,這時他聽見母親對姑娘說,「咱們走吧,我和你一道。我們也許還有時間在什麼地方坐一坐,交談一下。」

    雅羅米爾彷彿覺得他到手的東西從他眼皮底下一下子被拿走了。他冷冷地對姑娘說了聲再見,當兩個女人剛一離開房子,他也走了出去,怒沖沖地快步朝紅頭髮姑娘的公寓大樓走去。她不在家。他在街上來回走了約半小時,情緒更加陰沉。終於他看見她來了。她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而他臉上卻是憤怒的指責。她怎麼一直沒來家?難道她就沒想到他也許會突然來看她嗎?她為什麼在外面呆得這麼晚?

    她幾乎還沒來得及關上門,他就開始脫掉她的衣服。他設想他是在同那位漂亮的拍片姑娘作愛;很快他就聽見了紅頭髮姑娘的呻吟;在他的想像中,他把這些聲音與那位黑頭髮姑娘聯繫起來,這使他興奮萬分,以致他連續幾次進入紅頭髮姑娘的身子,但每次都只在她裡面待幾秒鐘。紅頭髮姑娘覺得這十分奇特,禁不住大笑起來。但雅羅米爾這天對嘲笑特別敏感,他沒有察覺姑娘的笑是出於鼓勵的娛悅。他覺得受了莫大侮辱,便打了姑娘一耳光;她頓時淚流滿面,這使雅羅米爾高興起來;她啜泣著,他又打了她幾下。一個女人為我們灑下的眼淚——這是贖救,耶穌基督為了我們死在十字架上,雅羅米爾欣賞了一會兒紅頭髮姑娘的眼淚,然後他親吻和撫摸她,回到家中,痛苦多少有點減輕了。

    幾天後,拍片又重新開始。密封卡車來了,三個小伙子從車上爬出來(另一群表示輕蔑的觀眾),接著是那位漂亮的姑娘,她那由別人代替的呻吟仍然在雅羅米爾耳邊微響。當然,瑪曼也在場,變得愈來愈年輕,像一個樂器,唱著,轟鳴著,大笑著,賣弄風情地離開全部管絃樂器跳到獨奏段。

    按計劃這次攝影機的鏡頭要集中在雅羅米爾身上;他應該顯現在他出生的環境中;在他的寫字檯前;在花園裡(因為根據腳本,他喜愛花園,花壇,草坪,鮮花);他將和他母親一道出現,她已經在影片冗長的開頭部分講述了她的回憶。姑娘讓他倆在花園裡的一個長凳上擺好姿勢,督促雅羅米爾開始與他母親自然、隨便地聊天。這種對自發性場面的排練持續了大約一小時,但瑪曼並沒有洩氣。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談個不停(在實際影片中,他們的談話是不會聽見的;母親的兒子將表現出是在交談,由聲帶播出瑪曼預先錄好的旁白);當她注意到雅羅米爾的表情顯得不夠積極時,她開始告訴他,做他這樣一個孩子的母親是不容易的,一個羞怯、孤僻的男孩總是在不斷生氣,不是對這件事就是對那件事。

    然後她們把他塞進密封卡車,運到布拉格近郊富有浪漫氣息的鄉村,根據瑪曼的信念,雅羅米爾就是在這裡懷下的。瑪曼一直閉口未向任何人吐露,她為什麼覺得這塊風景特別珍貴。她不願意講——然而她卻講了。她興奮地談著,用一種拐彎抹角,含糊其辭的方式,聲稱這塊鄉間對她本人來說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她把它看成是一塊愛情的土地。「瞧瞧這片風景,它多麼像一個女人。那些豐富柔和的曲線具有一種母性的味道。瞧那些岩石,那些孤獨的大鵝卵石!那些凸出在空中堅硬粗糙的鵝卵石不是有一種男人味嗎?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土地嗎?這不就是一塊性愛的土地嗎?」

    雅羅米爾一直在打算反抗;他想告訴她們,她們的影片是一個陳腐的劣品;他高雅的情趣遭到了蹂躪;也許他可以小鬧一場,至少可以跑掉,就像他曾經同母親及母親的朋友一起坐船遊覽時逃掉一樣,但這一次他不能逃走。他被拍片姑娘的黑眼睛俘虜了,害怕第二次失去她。

    她們讓他在一塊大鵝卵石前擺好姿勢,要他背誦他最喜愛的詩歌。瑪曼激動萬分。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塊地方,她曾與一個年輕的工程師作愛;就在這裡;她的兒子此刻正在隱隱出現,彷彿像一個蘑菇從地裡冒出來。(啊,是的,彷彿在父母把他們的種子撒下的地方,孩子們就像蘑菇一樣冒出來!)這個奇異、美麗、不可思議的蘑菇形象使瑪曼心醉神迷,她用顫抖的聲音講起她曾渴望死於火中。

    雅羅米爾感覺到他的朗誦糟透了,他無可奈何。他提醒自己他決不是那麼容易怯場的,他曾對警察聽眾朗誦過同一首詩,而且朗誦得很流利,很成功。但是這次話語卡在他的喉嚨裡了;站在一處可笑的地方的一塊可笑的岩石前,隨時擔心被一些牽著狗散步的過路人注視(他母親在二十年前也感到過同樣的不安),他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詩歌上,朗誦得笨拙而不自然。

    她們強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朗誦他的詩歌,但最後她們放棄了。「甚至當他上大學時,他就害怕每次考試。他經常都是那樣恐慌,我簡直是不得不把他趕到學校去。」

    拍片姑娘說,他們也許可以用一個演員的聲音來配音。她要求雅羅米爾再次站在岩石前面,蠕動他的嘴唇,彷彿他在朗誦。

    他照辦了。

    「我的天哪!」她不耐煩地叫道。「你得像正在講話那樣蠕動你的嘴,不要像剛才那樣!演員的聲音必須同你嘴唇的蠕動吻合。」

    於是雅羅米爾站在岩石前面,不斷地張開和閉上他的嘴,攝影機終於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

    兩天前他還只穿著一件薄外套面對著攝影機;現在他卻得戴上圍巾,帽子,穿上冬天的大衣了;落了雪。他應該六點鐘在紅頭髮姑娘的房子前與她見面,但已經過了一刻鐘,還沒有她的影子。

    幾分鐘的等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悲劇,雅羅米爾在前幾天經受了那樣多的恥辱,他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不得不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踱來踱去,街上的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他正在等某個並不急著要見他的人,這樣他的恥辱便盡人皆知了。

    他怕看手錶,這種富有意味的動作將在眾目睽睽下證明他是一個徒勞等待的戀人;他把大衣袖子輕輕地拉上去,把袖子邊緣捲到表帶下,這樣他就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時時覷視手錶;當他看到分針已經過了二十分,他變得怒不可遏;為什麼他總是要設法早到幾分鐘,而那位愚笨、難看的人從來不能準時?

    終於她出現了,遇到的是雅羅米爾板著的臉。他們走到她的房間,坐下來,姑娘竭力為自己辯白:她一直跟一位女朋友在一起。這是她可能說出的最糟的解釋。實際上,當然也許沒有什麼解釋能使雅羅米爾平靜下來的,尤其是他一直在等待是由於某個不打緊的女朋友——這一微不足道的實質。他對紅頭髮姑娘說,他很抱歉她因為他的緣故不得不中斷與一位女朋友的重要討論,他建議她馬上轉身回去。

    姑娘發現雅羅米爾的心緒十分煩亂。她說,與她女朋友的會面的確很急迫:那位女朋友要跟她的未婚夫斷絕關係,她非常抑鬱,因此紅頭髮姑娘不忍離開她,直到她的情緒好了一點。

    雅羅米爾說,擦乾她女朋友的眼淚太高尚了,他希望她的女朋友會報答她,既然雅羅米爾打算結束他們之間的整個關係。正是這樣。他準備斷絕關係,因為如果有誰把一個愚蠢女朋友的愚蠢眼淚看得比他重要,他就拒絕與這個人有任何關係。

    紅頭髮姑娘發覺事情正在變得愈來愈糟;她說,她非常抱歉,她請求他原諒。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減輕他那受辱的自尊心貪得無厭的要求;他宣佈她的道歉一點也沒有改變他的信念,紅頭髮姑娘所說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也許他認為他把一樁明顯的小事過分誇大了;但正是這些芝麻小事暴露了她對他的真實態度;無法忍受的漠不關心,滿不在乎的淡然態度,嗨,她對待他就像對待她的一位女朋友,商店的一位顧客,街上的一個行人!請她決不要再說她愛他!她的愛只是對愛情的可憐的模仿!

    姑娘意識到事情已經變得糟透了。她試圖用親吻來突破雅羅米爾的仇恨和悲哀;他用幾乎粗暴的動作把她推開;她跪下來,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腹部上;雅羅米爾動搖了,但隨即就把她扶起來,冷冷地要她別再觸碰他。

    仇恨象酒一樣湧上他的腦際;這是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使得這種感覺更加令人陶醉的是它從姑娘身上反彈回來傷害和懲罰他的那種方式;這是一種自我折磨的仇恨,雅羅米爾完全清楚,把紅頭髮姑娘趕走,他將失去他擁有的唯一女人;他感覺到他的憤怒是不正當的,他是不公平的;但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變得越發殘忍,因為吸引他的是深淵:孤獨的深淵,自我譴責的深淵。他知道如果沒有姑娘他就會感到不幸(他將孤零零一個人),會對自己不滿意(因為明知他冤枉了她),但所有這些認識都無力抵禦那憤怒的美妙陶醉。他告訴她,他剛才說的話永遠適用;她的手決不准再觸摸他。

    姑娘以前遇到過雅羅米爾的憤怒和忌妒,但這次她從他的聲音裡覺察出一種狂怒的決心。她明白為了滿足他那莫名其妙的憤怒,雅羅米爾什麼事都可能幹出來。幾乎在最後一刻,在深淵的邊緣,她說,「別生我的氣,我求求你!不要生氣。我對你撒了謊。我根本沒有同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這使他吃了一驚。「那麼你在哪裡?」

    「你會對我發狂的,你不喜歡他,但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得去看他。」

    「你說的是誰?」

    「我去看望我的兄弟。簡,就是在我這兒住過的那位。」

    他勃然大怒。「為什麼你總是這樣關心你的兄弟?」

    「別生氣,他對我一點也不重要。同你相比,他一點也不重要。但是你必須得理解——他仍然是我的兄弟,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十五年多。他要走了。要很長時間。我得去跟他告別。」

    雅羅米爾對這種多愁善感的告別很反感。「你的兄弟能到哪裡去,竟值得你拋棄一切?他要出差旅行幾周嗎?或者他要到鄉下去度週末?」

    不,既不是出差旅行,也不是在鄉下度週末,而是嚴重得多的事,但她不能告訴雅羅米爾,因為他會非常生氣。

    「這就是你所說的愛情?對我隱瞞事情?對我保密?」

    是的,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彼此毫無隱瞞。但他必須極力理解。她嚇壞了,她簡直嚇得要死……

    「嚇什麼?你兄弟能到哪裡去,竟使得你害怕對我講?」

    「你不能猜猜嗎?」

    不,雅羅米爾猜不出來。(此時,他的憤怒正在慢慢落到好奇心後面。)

    終於姑娘向他吐露了秘密。她的兄弟已決定離開這個國家,秘密地,非法地;他預期後天通過邊境。

    什麼?她的兄弟想背叛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共和國?背叛革命?她的兄弟想當一個移民?難道他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移民都自動成了外國間諜機關的僱員,企圖暗中破壞我們的國家?

    姑娘點頭表示贊同。直覺使她確信,雅羅米爾可能寧肯原諒她兄弟的叛國,也不會原諒她十五分鐘的遲到。這就是她不停地點頭的原因。她贊同雅羅米爾所說的一切,她說。

    「你贊同我有什麼用?你應該勸他放棄這個!你應該阻止他!」

    是的,她曾極力勸他放棄這個決定。為了使他改變主意她已盡了一切努力。這就是她來遲的原因。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理解她為什麼來遲了。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原諒她了。

    雅羅米爾的確原諒了她的遲到。但他告訴她,他不能原諒她兄弟的背叛。「你兄弟站在街壘的另一邊。所以他是我個人的敵人。假如一場戰爭爆發,你兄弟會向我射擊,我也會向他射擊。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紅頭髮姑娘回答,她向雅羅米爾保證,她堅決站在他這一邊,決不忠於別人。

    「你怎麼能這樣說?如果你真的站在我一邊,你就決不會讓他離開這個國家!」

    「我能做什麼呢?我又沒有強壯到能把他拉回來!」

    「你應該立即通知我。我會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你卻對我撒謊!編造一個你女朋友的故事!他想要愚弄我。現在你竟有臉皮說你站在我一邊!」

    她發誓她站在他一邊,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會對他忠實。

    「如果你真是這樣,你就會去叫警察!」

    「你是什麼意思,警察?你肯定不會認為我會把我的親兄弟交給警察吧!這是不可能的!」

    雅羅米爾不能容忍任何反對。「不可能?如果你不馬上去叫警察,我去!」

    姑娘重又說,兄弟就是兄弟,她簡直不能想像向警察告發他。

    「那麼,一個兄弟對你來說比我更重要羅?」

    當然不。但是這與向警察告發他完全是兩碼事。

    「愛情意味著要麼得到一切,要麼全無。愛情是完整的,否則它就不存在。我在這裡,他在另一邊。你必須站在我這邊,而不是站在中間。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就得想我所想,做我所做。革命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是完全一致的。誰反對革命就是反對我。如果我的敵人不是你的敵人,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敵人;她願意在所有事情上與他同心同德。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說得對。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與愛情相比,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它一切都會漸漸消失。」

    是的,她完全贊同,這也正是她的感受。

    「這是對真正愛情的最好考驗——真正的愛情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看法。但你總是聽別人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顧慮,並用這些顧慮來打我的頭。」

    她根本不想打他的頭,一點也不。但是她害怕傷害她兄弟,極大的傷害,她擔心他可能遭到很重的懲罰。

    「如果他遭到懲罰怎麼辦呢?假設他遭到很重的懲罰——這也是公平合理的代價。或者你也許怕他呢?你怕離開他?他怕離開你的家庭?你想一輩子都留在他們身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麼恨你的冷淡,你的半心半意,你的毫無能力的愛!」

    不,這不是事實,她愛他,也知道怎樣愛。

    「是的,說得對,」他嘲諷地大笑。「你也知道怎樣愛!問題在於你就是不知道怎樣愛!你根本不懂得怎樣愛!」

    她說,這不是事實。

    「沒有我你能活下去嗎?」

    她發誓說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不。

    「如果我離開你,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她搖頭。

    他還能問什麼呢?他的憤怒消退了,但興奮仍然還在。死亡突然出現在面前,甜蜜的,賞心的死亡,如果離別發生,他們已相互發誓去死。他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沒有你我也不能活下去。」她重申,沒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他們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應,直到他們漂浮在一朵模糊慾望的雲上;他們互相寬衣解帶,作起愛來。他撫摸她面頰,感到濕漉漉的。太美了,以前他從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個女人因為愛他而哭。對他來說,眼淚就像一劑神奇的靈丹妙藥,給人的狀況帶來解救和超越。眼淚消解了一切肉體的局限,造成了與無窮的結合;雅羅米爾被姑娘淚濕的臉所感動,意識到他自己也在啜泣;他們交歡,他們的臉和身軀都濕透了,他們溶化在一起,他們的氣息和液體像兩條河流匯在一起,他們哭泣、作愛,超脫於這個世界之外,像一片湖離開了大地,朝著天空漂流。

    後來,他們平靜地靠在一起休息,繼續撫摸對方的臉;姑娘的紅褐色頭髮糾結成一縷縷可笑的髮束,她的臉虛胖,發紅;她很難看,雅羅米爾想起了他的詩,那首詩描寫他怎樣渴望吸收他的戀人,甚至怎樣渴望她的醜陋,她的糾結紛亂的紅頭髮,她生有斑點的皮膚,以及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他撫摸她;鍾愛地欣賞她可憐的醜陋。他發誓他愛她,她也同樣信誓旦旦。

    由於他不想放過這一絕對完美的時刻,這以一死相誓的令人陶醉的時刻,他再次說,「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活下去。絕對不能。」

    「是的,如果我失去你,我也會感到特別孤單。這太可怕了。」

    他變得僵硬了。「你是說,你可能想像沒有我你照樣會活下去的情景嗎?」

    姑娘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暗藏的陷阱。「我會非常傷心的。」

    「但是你能夠照樣活下去。」

    「如果你離開我,我還能幹什麼呢?但是我會非常孤獨的。」

    雅羅米爾明白了,他一直成了誤會的受害者;紅頭髮姑娘並沒有真的以死為誓。當她說沒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時,她僅僅是把它作為一種慣常的愛情行話,一句漂亮的措辭,一個比喻;可憐的傻瓜,她對這句話的全部含義一無所知——向他發一點悲傷的誓言——而他只知道絕對!要麼一切,要麼全無,生存或是死亡!帶著苦味的諷刺,他問,「那麼你會傷心多久呢?一天?或者甚至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她笑了。「我親愛的澤維,我不可能在一星期內恢復過來……」她緊緊靠著他,用她身軀的接觸來表示,她的悲哀幾乎不可能以星期來衡量。

    但是,雅羅米爾在沉思著這件事。她的愛究竟值多少呢?幾星期的悲哀。很好!那麼,什麼樣的悲哀?一點挫折。一星期的悲哀又是什麼呢?畢竟,沒有人能夠一直悲痛。她在早晨憂傷幾分鐘,晚上憂傷幾分鐘。加起來會有多少分鐘?她的愛值多少分鐘的悲哀?他值多少分鐘的悲哀?

    他試圖想像他死後她的生活,平靜,沉著,泰然地跨過他死亡的深淵。

    他不願重新開始的狂暴、忌妒的談話;他聽見她的聲音在問,為什麼他看上去那樣苦惱;他沒有回答;溫柔的聲音就像一貼無效的止痛膏。

    然後他站起身,開始穿衣。他已不再憤怒;她不斷地問他為什麼那樣悲傷,他若有所思地撫摸她的面頰代替回答;接著他盯著她的眼睛說,「你打算自己去警察那裡嗎?」

    她原以為他們美好的作愛已經永遠消除了他對她兄弟的惡意,因此他的問題使她吃了一驚,不知作何回答。

    他再次問她(悲傷地、平靜地),「你打算自己告訴警察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了點什麼。她想對他表示異議,同時又害怕對抗。然而,她結結巴巴說出的話的意思是清楚的,雅羅米爾說,「我懂。你不想去那裡。我自己來處理它吧。」他又撫摸了一下她的臉(憐憫地,悲傷地,失望地)。

    她困惑了,講不出話來。他們接吻,然後他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瑪曼已經出去了。當他還在睡覺那會,她已把他所有的衣服擺在一把椅子上:襯衫,領帶,褲子,外套,當然還有內褲。要除去這個二十年的習慣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個早晨,當他看見那條折疊的淡灰色內褲,它那可笑的不成形狀的式樣,開口上實際用來控制小便的鈕扣,他不由得狂怒之極了。

    是的,那天早晨他起來,就像一個人起而迎接重大的、決定性的一天。他拾起內褲,把它伸得遠遠地審視它;他懷著一種近於鍾愛的仇恨仔細察看它。然後他咬住褲子的一頭,用手緊緊抓住另一頭,使勁地一拉。他聽見布撕開的聲音。他把撕壞的內褲扔在地板上。他希望母親會看見它撂在那裡。

    然後他穿上一條黃色的「教練員」,穿上瑪曼為他準備的襯衫,領帶,外套和褲子,離開了家。

    他在接待室裡交出身份證(這是進入國家安全局大樓的慣例),然後爬上通往三樓的樓梯。瞧瞧他上樓的樣子。他意識到了每一步!他看上去好像他肩上正扛著他的命運;他爬樓梯彷彿他不僅是在爬向一幢樓房的更高一層,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層,從那裡他將可以眺望一個嶄新的全景。

    所有的跡象都是吉利的;當他踏進老同學的辦公室,看見他的面孔時,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朋友的面孔;它對他微笑;它現出令人愉快的驚訝;它是使人快慰的。

    看門人的兒子說,他很高興雅羅米爾來看望他。雅羅米爾心裡漾起了極大的歡樂,他在給他拿來的椅子上坐下。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面對著他的老同學,就像一個意志堅強的成年人面對著另一個成年人;平等對平等;男人對男人。

    他們隨便聊了一會兒老朋友之間的應酬話,但對雅羅米爾來說,這只是一個愉快的序曲,在此期間,他急切地等待著幕啟。「我來看你的主要原因是,」最後他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我想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得知有個人打算就在這幾小時之內逃離祖國。我們必須設法阻止他。」

    看門人的兒子變得格外留心起來,向雅羅米爾問了幾個問題。雅羅米爾迅速而準確地回答了。

    「這是一樁很嚴肅的事情,」看門人的兒子說,「我本人不能處理它。」

    他領著雅羅米爾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另一間辦公室,在那裡他把他介紹給一位穿著便服年紀較大的人。在看門人的兒子介紹雅羅米爾是他的一位老同學後,那個人給了雅羅米爾一個同志式的微笑;他們叫來一個書記員作筆錄;雅羅米爾不得不提供精確的情報:姑娘的名字;她的職業和工作地點;她的年齡;她的家庭背景;她父親,兄弟,姐妹們的職業;她告訴他關於她兄弟打算叛逃的確切時間與日期;她兄弟是什麼樣的人;雅羅米爾對他有何瞭解。

    雅羅米爾說他知道得很多,因為姑娘經常談到他。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認為這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趕來告訴他們,把他們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恨我們的社會制度。這是多麼不幸!他來自一個下層的貧苦家庭,但因為他曾經給一個資產階級政客當過司機,現在心甘情願成了那些謀叛國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肯定地這樣說,因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觀點十分清楚地轉告過他。據她說,他很樂意槍斃共產黨員。人們完全可以想像這種人——他唯一陰謀目標就是破壞社會主義——一旦通過邊境會幹些什麼。

    三個人用簡潔有力的平淡語氣向書記員口授了這一陳述,那位年紀較大的官員告訴雅羅米爾的朋友,趕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門人的兒子衝出去後,這位官員對雅羅米爾的幫助表示感謝。他告訴他,如果全國人民都像他一樣警惕,社會主義祖國就會不可戰勝。他說,他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你一定知道我們的祖國有多少敵人,」這人說,「你長期和大學裡的學生在一起,毫無疑問你認識許多文人。當然,他們大多數都是誠實的人,但他們中也有不少搗亂分子。」

    雅羅米爾欽敬地望著警察的臉。在他看來,這張臉很美,縱橫交織的深深皺紋證明了一個毫不妥協,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羅米爾也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很高興能盡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場是什麼。

    他們握著手,朝對方微笑。

    帶著印在他腦子裡的微笑(一個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皺的微笑),雅羅米爾離開了警察總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台階上面停了一會兒。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籠罩在城市屋頂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活力,差一點要唱起來。

    他首先想徑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寫詩。但走了幾步他便停下來;他不想獨自一人。他覺得在過去那一小時內,他的容顏已變得堅強起來,步伐更加堅定,聲音更加果斷。他希望讓人看見他新的化身。他經過大學,對每一個認識的人講話。沒有人談論他看上去與平常有什麼不同,但是太陽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寫的詩仍然在房頂上翱翔。他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滿了幾張紙,但對寫出的東西並不滿意。

    於是他放下筆,沉緬於白日夢中;他夢見一道神秘的門檻,青年人要想成為成年男人必須跨過這道門檻;他知道這道門檻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愛情,而是責任。要寫有關責任的詩是很難的。這個詞能喚起什麼意象呢?但是雅羅米爾覺得,正是這個嚴厲、刻板的詞可以喚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畢竟,他寫的責任與這個詞的舊的含義不同,不是由外部的權力強加的,而是人們為自己創造,自由選擇的責任,這種責任是自願的,體現了人類的勇敢和尊嚴。

    這些想法使雅羅米爾熱情洋溢,它們幫助他勾勒出一幅嶄新的自畫像。他再一次渴望讓人看見這個新的變形,於是匆匆奔向紅頭髮姑娘的住處。又是快六點了,她應該早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東告訴他,她上班還沒有回來。房東說,大約半小時前有兩個男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這樣告訴他們的。

    雅羅米爾要消磨時間,他在紅頭髮姑娘住的那條街上來回漫步。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有兩個男人似乎也在踱來踱去。他心想他們也許正是房東提到的那兩個人;然後他看見姑娘從街對面走來。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於是他迅速閃進一個黑暗的門洞,瞧著她輕快地走向那幢樓房,消失在裡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動。接著他看見那兩個男人緊跟在她後面。幾分鐘後,他們三個人都出來了;這時他才注意到一輛汽車停放在離大門幾步遠處;那兩個男人和姑娘爬進汽車,然後開走了。

    雅羅米爾明白了,這兩個溫文爾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種冰冷的恐懼感,他還感到驚奇,他這天早上的行為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行動,它使一連串真正的事件調動起來。

    第二天,他匆匆趕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剛一下班回來就截住她。但是房東告訴他,自那兩個男人把她帶走以後,這位年輕姑娘還沒有回來。

    他心慌意亂。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總局。看門人的兒子仍然顯得很親熱,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笑語吟吟。當雅羅米爾詢問他的女友為何還沒有回家時,他告訴他不要著急。「你使我們跟蹤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他帶著一種暖昧的微笑說。

    雅羅米爾再一次走出警察總局大樓,步入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渾身充滿了命運感。然而,有一樣與前一天不同。現在他想到,由於他那個決定性的行為,他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

    是的,當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長長的台階時,他正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我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他朋友那句笑裡藏刀的話,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激起了他的想像。他意識到他的女友現在正落在一幫陌生男人的手中,任憑他們擺佈,她正處在危險之中,持續幾天的審訊肯定不是鬧著玩的事。他也回憶起他的朋友跟他講過的有關那位黑頭髮猶太人的事,有關他工作中更冷酷無情方面的事。所有這些念頭和想像以一種甜蜜、芬芳和莊嚴的物質充滿了他,以致他覺得自己變得愈來愈大,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悲哀的紀念碑,大步穿過了街道。

    他心想,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他兩天前費力寫的那首詩為什麼沒有價值。兩天前他還沒有理解自己的行為。兩天前他還想寫有關責任的詩。可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責任的莊嚴產生於愛情血淋淋的、劈開的頭!

    雅羅米爾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運弄得很茫然。後來他回到家,發現一封信。特此邀請你下周某某日來見一些我想你會覺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儘管這個邀請並沒有任何明確的允諾,雅羅米爾仍然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它證明了這個漂亮的拍片姑娘並不是一個失去的機會,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奇特的念頭掠過他的頭腦,這封信在這一天來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劇的境遇的這一天,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顯然,這一切都有著某種更深沉的意義。他內心充滿一種模糊的、令人鼓舞的感覺,他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已經終於使他有資格泰然自若地凝視黑頭髮拍片姑娘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麗,懷著男子漢的自信心參加她的聚會。

    他的感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他的頭腦裡充滿了詩歌,他在桌前坐下。不,愛情和責任不是兩個對立的概念,他對自己說。那是用一種曲解的、舊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問題。要麼愛情要麼責任,要麼愛情要麼革命,——不,不,沒有這樣的兩難處境。他並不是因為愛情對他無足輕重才使他的女友面臨危險——恰恰相反,他想實現一個人們會比以前更加相愛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羅米爾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險,正是因為他愛她勝過其他男人愛他們的女人;正是因為他知道,愛情和洋溢著純潔感情的光明的新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當然,為了未來的世界犧牲一個具體的、充滿生氣的女人(紅頭髮,矯小,健談,有雀斑的臉)是可怕的。這種犧牲,是我們時代唯一真正的悲劇,是值得寫出一首偉大詩歌的!

    他坐在桌前寫作,在房間裡踱步,他覺得他正在創作的這首詩是他所有詩歌中最偉大的一首。

    這是一個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夠想像的所有愛情的夜晚還要迷人;這是一個神奇的夜晚,儘管他獨自一人在他童年時代的舊房間裡。瑪曼在隔壁。雅羅米爾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氣。事實上,當她敲門問他在幹什麼時,他對她很溫柔地講話。他解釋說他需要安靜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寫我一生中最偉大的詩。」他說。瑪曼笑了(母親的微笑,善於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讓他處在安靜中。

    最後他上床睡覺。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圍住——警察,審訊員,看守。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觀看她換上囚衣,透過單人牢房的窗子窺視她坐在桶上小便。

    實際上,他並不真的相信這些極端可能性的真實(他們多半只是錄下她的口供,然後就會放她走)。但是幻想卻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像她坐在單人牢房裡,由一個陌生男人看守著,審訊員脫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這些幻想竟然沒有激起絲毫的忌妒!

    你必須屬於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濟慈的叫聲穿過了多少歲月在迴響。為什麼雅羅米爾應該忌妒呢?紅頭髮姑娘現在比以前更加屬於他:她的命運是他的創造;當她朝桶裡小便時,正是他的眼睛在瞧著她;當看守粗暴地對待她時,正是他的手在撫摸她;她是他的犧牲品,他的創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個屬於他的!

    雅羅米爾不再忌妒,這個晚上,他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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