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人誕生 文 / 米蘭·昆德拉
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懷上詩人的?
當他的母親思考著這一向題時,似乎只有三種可能性值得認真考慮:不是某個晚上在公園的長凳上,就是某個下午在詩人父親一個同事的房間裡,或是某個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鄉間。
詩人的父親對自己提出同樣的問題時,他得出結論,懷上詩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間裡,那一天特別倒霉。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那裡,為此他們吵了兩架,後來又重歸於好,當他們終於開始作愛時,隔壁房間有人大聲地開門,詩人的母親受了驚,他們停止了擁抱,慌忙倉促地結束了性交。他把懷上詩人歸罪於這一瞬時的慌亂失措。
但是詩人的母親卻否認受孕可能是在借來的房間裡(那是一個典型的單身漢的邋遢地方,她厭惡那張亂糟糟的床和皺巴巴的睡衣褲),瑪曼也否決了第二種選擇:受孕發生在公園的長凳上,她當時很不情願在那裡做愛,一想到這樣的長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噁心。因此她肯定懷孕只能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綠色溪谷的背景上生動地襯出輪廓的一塊巨石後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歡到這兒的溪谷郊遊。
從多種理由看,這樣的環境最適宜懷上詩人:在正午陽光的普照下,這兒是光明的白晝,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圍是廣闊的自然,使人聯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飛翔;儘管離城郊的住宅不遠,這兒的景致卻有著浪漫的情調,到處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當時這地點似乎生動地象徵著她的經歷。說到底,她對詩人父親強烈的愛不正是對父母那種平淡無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嗎?這塊遠離塵囂、自由自在的風景區與她——一個富商的女兒——選擇了身無分文的年輕工程師的巨大勇氣之間,難道沒有一種內在的相似之處嗎?
詩人的母親一直陶醉在強烈的愛中,沒有什麼能改變這點,既使在那個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圓石間的事僅僅幾周後產生的失望也沒有改變這點。她告訴情人每月煩擾她生活的那種不適沒有按期出現。她興奮萬分地把這一消息透露給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氣憤的冷淡(現在我們回想起來,這種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裝出來的)。他把這件事當作是一個不重要的、純粹暫時的和無關緊要的週期性生理失調而不予考慮。瑪曼覺察到情人不願分享她的歡樂後非常生氣,直到醫生正式宣佈她已經懷孕了才跟他說話。當詩人父親說他的一個好友是婦科醫生,可以萬無一失地消除她的煩惱時,瑪曼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就是反抗的可悲結局!最初為了年輕的工程師而同父母對抗,後來又求助於父母來反對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們與工程師進行了一次坦率的談話,他意識到別無出路,同意舉行一次體面的婚禮。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筆嫁妝,這使他以後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築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財產塞進兩隻手提箱裡,搬進他的新婚妻子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的別墅。
儘管工程師迅速地妥協了,但詩人母親仍然傷心地意識到她如此衝動地投進的這場冒險——它曾經像是美好得令人心醉——並沒有變成她堅信有權期待的那種偉大的、彼此滿意的愛情。她的父親是布拉格兩個生意興隆的藥房的老闆,因此她的道德觀是建立在嚴格的平等交換的原則上。在她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資到愛情中(她甚至願意犧牲她的雙親以及他們那平靜的生活);反過來,她也希望對方在共同的帳戶中投資等量的感情。為了恢復平衡,她逐漸取回感情的儲蓄,在婚禮後對丈夫擺出一副高傲嚴峻的面孔。
詩人母親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結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個公寓),於是老兩口繼續住在樓下,他們的女兒和工程師則住在頂樓。樓上有三間屋子,其中兩間很大,佈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藥劑師修建別墅時一樣。工程師就這樣繼承了一套傢俱齊全的房間。總之,對他來說這是令人滿意的安排,因為除了剛才提到的那兩隻拼湊的手提箱,他完全沒有任何財產。不過,他還是極力主張把這套房間作點小小的變動,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讓他——這個樂意把她獻到墮胎術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對待這個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習慣和安寧的世界。
在這種場合下,年輕的工程師也毫無反抗地妥協了,只是對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議:臥房裡有一張小桌,桌上蓋著一個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圓盤,上面立著一個裸體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著一把七絃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種動人的姿勢揮出去,就像手指剛觸撥了琴弦。右腿伸直,頭部微微後傾,目光向著上方。這張臉非常美麗,頭髮捲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賦予他一種溫柔的、女氣的、也可以說是處女般的非凡神態;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濫用「非凡」這個詞:根據刻在底座的銘文,這個手握七絃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臘神阿波羅。
一看見這個雕像,詩人的母親就不由得來氣。這個神像經常被扭轉過去,背部衝著房間,要不就成了工程師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頭就成了工程師擱鞋的地方。偶爾還有一隻臭襪子套在小雕像上——這是對繆斯和她們的首領不可饒恕的褻瀆。
詩人母親異常憤怒地作出反應。這並不是僅僅由於缺乏幽默感,而是由於她相當準確地察覺到,丈夫把阿波羅套在襪子裡是為了發出一個他出於禮貌不能直接表達的信息:以這種玩笑的方式,他要讓她知道,他拒絕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暫時的。
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於是成了一個真正的古代神祇:一個不時介入人類事務,使人的一生困惑,設下陰謀,顯示神跡的冥冥之神。年輕的女主人公把他視為同盟,她那充滿渴望女性想像力把他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彷彿閃爍著生氣,嘴唇顫動著聲息。她愛上了這個為她而橫遭凌辱的裸體青年。當她凝視著那張俊秀的臉時,她產生了一個願望,希望腹部裡正在生長的孩子與丈夫這個風度翩翩的情敵相像。這個願望如此強烈,以至她一面瞧著自己的腹部,一面想像著這個希臘青年才是孩子真正的父親,她祈求神運用他的力量改變過去,改變她懷上兒子的經歷,就像偉大的提香[1]曾經在一個拙劣畫家毀壞的畫布上畫出了傑作一樣——
[1]提香(1477-1576),意大利畫家。
在聖母瑪麗亞身上,她無意中發現了不需要生殖器而當母親的典範,於是她嚮往著一種沒有父親參與的母愛。她如癡如醉地渴望孩子叫阿波羅,在她看來這名字就如同意味著「他沒有人父。」當然,她知道兒子會因取了這樣一個高貴的名字而遇上麻煩,人們會嘲笑她和兒子。因此她尋找一個能配得上年輕的奧林匹斯神的捷克名字,最後她選定為雅羅米爾,意思是「他愛春天」和「他被春天所愛。」這個選擇得到了大家的贊同。
當他們驅車把她送到醫院時,事實上春意正濃,盛開著紫丁香;幾個小時的陣痛後,幼小的詩人滑落到這世界的骯髒被單上。
他們把詩人放在母親床邊的一個有圍欄的小床上,她聽著那悅耳的號哭聲,疼痛的身軀充滿了自豪。我們不要妒忌瑪曼身子的滿足,迄今為止,它還沒有體味到多少歡樂,儘管它還算迷人:不錯,背部沒有輪廓,腿有點短,但是胸脯卻非常豐滿,在一頭梳理得十分漂亮的頭髮(漂亮得難以相稱)下有一張並不眩目但卻動人的臉。
瑪曼一直覺得自己相貌平平,沒有魅力。這大半是因為同她一起長大的姐姐是一個舞會上的皇后,在布拉格第一流的女式服裝商店工作,她活潑美麗,喜歡打網球,輕易地就進入了高雅男人們的世界。姐姐在社交活動中的成功助長了瑪曼帶有挑戰性的莊重;完全出於反抗,她開始喜歡感傷嚴肅的音樂和書籍。
其實在認識工程師之前,她就經常同一個年輕的醫科學生約會,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兒子,但這種關係並沒能喚起她在身體上的自信。一天晚上,在一個夏日別墅裡,她同他在一起第一次體驗了性愛,第二天早晨她就同他絕交了,因為她悲哀地確信無論她的感情還是感官都注定不能分享偉大的愛情。當時她正準備完成畢業考試,這次經歷使她能及時宣佈,她已在腦力勞動中看到了生活的目的,她決定報考哲學系(儘管她有一個講究實際的父親)。
在大學課堂的硬板凳上坐了五個月後,她那失望的身軀一天在街上與一位剛畢業的年輕工程師相遇,他粗野地向它獻慇勤,幾次約會後就佔有了它。由於當時肉體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滿足,心靈很快就忘掉了學者生涯的抱負,與肉體息息相通了(一顆真實的心靈總是這樣)。它欣然同意工程師的觀點,讚揚他的快樂無憂,欽佩他那迷人的不負責任。瑪曼雖然意識到這些特點與她長大的環境格格不入,但她卻打算與工程師的特性認同,在這些特性面前,她那憂鬱、純潔的身軀獲得了自信。對自己開始驚訝莫名地欣賞起來。
那麼瑪曼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完全幸福;她在信心和懷疑之間徘徊。當她在鏡子前脫下衣服時,她試圖通過丈夫的眼光來審視自己:有時她好像很有魅力,有時又似乎索然無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他人的眼光去評判,這正是產生不安和懷疑的根源。
然而不管她怎樣在希望和懷疑之間徘徊,她還是完全消除了妄自菲薄。她不再為姐姐的網球拍而沮喪,她的軀體終於變得活躍了,瑪曼學會了享受肉體存在的樂趣,她希望能確信新的生活會是一個永久的現實而不是一個完全靠不住的允諾;她渴望工程師能帶著她遠離大學講堂,遠離她的兒童教養院,把一個愛情故事變成一個真實的生活故事。這就是她為什麼這樣熱誠歡迎她的懷孕的緣故。她冥想著自己,冥想著工程師和孩子,這個三重奏好像是上達星空,充滿了宇宙。
在前一章我們已經提到:瑪曼很快就明白了,那個如此渴望愛情冒險的男人卻害怕生活冒險,不願同她一道去遨遊星空。我們也已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自尊經受住了情人的冷淡反應。發生了一個很重要的變化:瑪曼長期受情人目光支配的身軀,現在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它不再是別人眼光中的一個十足的物體,而是變成了一個獻身於某個還沒有眼光的人的話生生的肉體。它的外表已失去了意義;沿著一個內在的、看不見的表面,它觸及到另一個軀體。因此外部世界的眼光只能捕捉住它那無關緊要的外殼。工程師的評價不再有任何意義,它對這個身軀的命運一點沒有影響。身軀終於變得完全獨立和自足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醜的腹部充滿了自豪。
分娩之後,瑪曼的軀體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當她第一次感到兒子的嘴摸索著觸到她的胸脯時,一股甜蜜的顫動傳到內部深處,輻射到身體各個部位。這種感覺與愛情相似,但卻遠遠超過了情人的撫摸,它帶來了極大的寧靜的幸福和極大的幸福的寧靜。她過去從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當情人親吻她的胸脯時,那只是短暫地彌合了長時間的懷疑和不信任;但是現在她知道,有一張嘴在無限忠誠地依戀著她的胸脯,對這種忠誠她可以完全信賴。
如今還有了一些別的變化。過去,情人一觸到她的裸體,她就會感到羞恥。相互的吸引總是能克服陌生的感覺,軀體接觸的那一片刻是令人陶醉的,正因為它僅僅是片刻。羞恥從未沉睡,它使情愛更加令人激動,但它也監視著軀體,防止軀體完全屈服。可是,現在羞恥消逝了,不存在了。兩個軀體忘情地互相暢開,無所隱藏。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獻身於另一個軀體,也從來沒有任何軀體像這樣獻身於她。情人使用她的肚皮,卻從沒有在那裡生活,他撫摸她的乳房;卻從沒有從那裡吮吸。啊,哺乳的歡樂!她鍾愛地瞧著那張無牙的嘴魚一般地游動,想像著她那些最隱秘的思想、觀念和夢想通過奶水流進了嬰兒的體內。
這是伊甸園的境界:肉體就是肉體,無需用遮羞布來掩蓋;母親和兒子沉浸在無限的安寧之中;他們象亞當和夏娃品嚐知識果之前那樣生活在一起;他們居住在超越善惡的軀體裡。而且,在伊甸園裡絕沒有美醜之別,身體的各個部分既不醜也不美,而只是賞心悅目。無牙的齒齦是可愛的,胸脯是可愛的,肚臍和小臀部也是可愛的。內臟叫人愉快,它運行得有條不紊。那個滑稽腦袋上長出的短髮也叫人愉快。她熱心地觀察兒子打噎,小便和咳嗽,這不僅僅是對嬰兒健康的無微不至的關心——不,她是懷著激情投入了嬰兒身體活動的每一過程。
這是一個嶄新的態度,因為從幼年起,瑪曼對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體的需要,就抱有一種強烈的反感;每當坐在抽水馬桶上她就憎厭自己,試圖確信沒人看見她走進浴室,她曾經一度不好意思當著眾人吃飯,因為咀嚼和吞嚥的程序使她感到厭惡。如今兒子身體的需要是那麼祟高,超越了一切醜陋,對她產生了特殊的淨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軀體變得正當。那些偶爾滲出在起皺的乳頭上的奶滴就像一滴露水那樣富有詩意。她常常伸手去輕輕地揉擠乳房,以便產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頭蘸著那些白色液體,然後品嚐它:她對自己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對滋養兒子的液體瞭解得更多一點,但實際上她是對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與身體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歸於好。她開始覺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軀體變得就像大自然的任何物體——一棵樹,一叢灌木,一片湖——一樣愜意,一樣正當。
不幸的是,由於瑪曼的軀體給了她無窮的歡樂,她沒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已經為時過晚:腹部的皮膚已變得粗糙多皺,下面的韌帶呈現出微白的條紋;皮膚看上去好像不是軀體的真實部分,而像一床寬鬆的被單。瑪曼對這個發現儘管感到詫異,但並沒有因此過分不安。不管有沒有皺紋,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為它是為一雙眼睛而存在,這雙眼睛看到的只是這個世界的模糊輪廓,這雙眼睛(這雙伊甸園的眼睛)還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墮落、殘酷的世界裡,身體是分為美與醜的。
這些變化,嬰兒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卻注意到了。雅羅米爾出生後,丈夫企圖與瑪曼重歸於好。經歷了一段長時間,他們又重新開始作愛。但已經和過去不同了;他們先得有一定的時間親熱,然後才在黑暗中猶豫不決地作愛。瑪曼對這一點毫不在意,她意識到她那變得難看的身軀,她害怕充滿激情,無所顧忌的作愛會使她失去兒子所賦予的內心平靜。
不,不,她決不會忘記丈夫帶給她的激動只是充滿了風險和不安,兒子卻給了她充滿幸福的寧靜;這就是她繼續依戀兒子以求得安慰的緣故(兒子已經開始蹣跚行走,呀呀學語了)。一次孩子病重,瑪曼幾乎有兩星期沒有合眼,日夜守護在這個發著高燒,受病痛折磨的小軀體旁邊。這段時間也叫人心醉神迷;兒子病癒後,她覺得自己好像抱著他的身子穿過了地獄,有過這樣的經歷,再沒有什麼能把她和兒子分開的了。
丈夫的軀體裹在外套或睡衣裡,把自己單獨封閉起來,離她愈來愈遠,一天比一天變得陌生,兒子的軀體卻繼續依靠她;她已不再給兒子餵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馬桶,她為他穿衣脫衣,給他梳頭,替他選擇衣服,通過熱心為他準備的食物,每天都與他的內臟保持接觸。兒子四歲時開始顯露出缺乏食慾的跡象,她對他嚴格起來,強迫他吃飯,她第一次感到她不僅是兒子軀體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統治者。這個軀體反抗著,不願意吞嚥,可最後不得不屈從;她帶著愉快觀察這徒勞的反抗,屈服,還有那瘦弱的脖子,通過它,她可以監視那不受歡迎的食物通過。
啊!兒子的身軀,她的樂園,她的家,她的王國……
那麼兒子的靈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國的一部分嗎?噢,是的,當然是的!當雅羅米爾發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時,她簡直欣喜若狂。她對自己說,兒子的大腦——現在還只有一個概念——全靠她來填充,甚至以後他的大腦開始發育,抽枝,開花,她將仍然是他的根。這想法使她歡欣鼓舞,她開始仔細留心兒子的學語,由於她覺得生命是漫長的,記憶是短暫的,她便去買了一本深紅色封面的筆記本,開始把兒子嘴裡發出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如果我們查閱瑪曼的筆記本,就會看到在「媽媽」後面,緊接著又有許多詞,「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嚕嚕」,第七個才是「爹爹」。看了這些簡單的詞語(瑪曼的筆記本裡常寫有簡短的註釋和日期),我們感到對句子的初次嘗試。我們得知在第二個生日之前他曾宣稱「媽媽好」。幾個月後,他又說,「媽媽是卡卡」[2]因為瑪曼拒絕在午餐前給他山莓汁吃,為了這句話,他背上挨了一巴掌。他哭著叫嚷,我要另一個媽媽!但不一會兒他就說,我的媽媽很漂亮。這使瑪曼非常快活。還有一次他說,媽媽,我舔你一個吻。意思是說他要伸出舌頭,舔瑪曼的整個臉——
[2]一種新西蘭產的鸚鵡。
假如跳過幾頁,我們便會看到一個有著驚人韻律感的句子。女傭人安娜有一次答應雅羅米爾,要給他一串山楂,但她後來忘了,自己把山楂吃掉了。雅羅米爾感到受了騙,非常生氣,激烈地反覆說,丑安娜,偷山楂。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句話與前面所舉的媽媽是卡卡很相似,但這次雅羅米爾的背上卻沒有挨巴掌,所有的人包括安娜都大笑起來,這句話以後還常被引用來給大伙逗樂(當然,雅羅米爾是明白這一點的)。當時,雅羅米爾還不可能知道他成功的內在原因,但我們卻非常清楚,正是這句話的韻律使他免挨了一巴掌。這是雅羅米爾初次與詩歌的神奇力量相遇。
以後的篇頁記滿了大量押韻的詞句、根據瑪曼的註釋,這些詞句顯然給全家帶來了歡快和樂趣。例如,雅羅米爾對女傭人外表的速寫是這樣的:我家傭人的衣裳,就像一隻山羊。緊接著又是這樣的句子:我們在樹林裡歡鬧,心兒是多麼的美好。瑪曼感到,雅羅米爾除了具有創造性的天賦,他那詩情的活躍還源於押韻的兒童讀物的影響。她經常熱心、固執地給他讀這些書,以至孩子竟完全相信他的整個母語都是由抑揚格組成的。這裡,我們得做點糾正:雅羅米爾詩情的勃發並不是因為他的天資,也不是因為他對文學典範的模仿,真正的源頭是他的外祖父。這是一個冷靜而實際的人,與詩歌毫無緣分,他想出這些最拙劣的聯句,暗地裡教給他的外孫。
不久雅羅米爾就意識到他的詞語產生的影響,於最開始表現起來。最初,他使用語言僅僅是為了讓別人懂得他,現在他說話卻是為了博得讚賞、欽佩和笑聲。他期望他的言語會產生效果,由於常常不能得到所期待的反響,他便信口胡說一氣,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一次,他對媽媽和爸爸說,你們都是刺。(他曾聽到隔壁院子的一個男孩用過這詞,還記得當時所有的男孩都高聲笑起來)但爸爸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給了他一耳光。
從那以後,他開始仔細注意大人的用詞——哪些詞是他們珍視的,哪些詞是他們認為合適或不合適的,哪些詞使他們感到震驚。這種觀察使他有一天同瑪曼站在花園裡時,能學著外婆的口吻,說出一句憂鬱的話:媽媽,生命真像這些野草。
很難說准他腦袋裡在想什麼。他顯然沒有想到野草那生機勃勃而沒有價值的特性。也許他只是想表達生命悲哀和空幻這樣一個很模糊的概念。但即便是他所說的話與他所想表達的話不同,這句話產生的印象卻令人難忘:瑪曼一下子驚呆了,然後她撫摸他的頭髮,眼淚汪汪地凝視他的臉龐。那充滿狂喜、讚揚的凝視使雅羅米爾心醉神迷,他渴望著再次得到它。當他與瑪曼散步時,他對著一個石頭踢了一腳,然後說,媽媽,我剛才踢了石頭,現在我為它感到難過——於是他彎下腰,輕輕地撫摸石頭。
瑪曼確信她的兒子不僅有才華(他剛五歲就學會了閱讀),而且特別敏感,與別的孩子截然不同。她經常向外公和外婆表露這看法,雅羅米爾一邊假裝玩他的士兵或木馬,一邊側耳傾聽。他盯著客人們的眼睛,幻想著客人們把他看作是一個非凡的天才兒童,或者看作是一個特殊人物,而不是一個兒童。
在他的六歲生日臨近時,他準備上學了,家裡人堅持認為他應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單獨睡覺。瑪曼感歎著時光的無情流逝,不過她還是同意了。她和丈夫決定把頂樓一個小房間送給兒子,作為他的生日禮物,並用一張長沙發和一些適宜的傢俱佈置這間屋子:一個書櫥、一面提醒他保持乾淨和整潔的鏡子,一張小小的寫字檯。
爸爸提出用雅羅米爾自己的畫裝飾房間,並著手把那些畫有蘋果和房子的幼稚的塗鴉貼在牆上。瑪曼走到他身邊,說:「我想要你給我一樣東西。」他瞧著她,她有點害臊但又堅定地繼續說:「我想要你給我幾張紙和一些顏料」。她在自己房間的梳妝台前坐下,把紙鋪開,練習寫了很長時間的大寫字母;最後她用筆蘸上紅顏料,開始寫第一個字母,一個很大的L然後是字母I[3],很快就寫完了整個句子:生命猶如野草。她滿意地檢查著她的作品;這些字母筆劃整齊,間隔均勻。她又拿起一張紙,重新寫下這句話,這次用的是深藍色,因為深藍色更能恰當地表達兒子思想的深刻憂鬱——
[3]LI是英語life(生命)的頭兩個字母。
接著她想起雅羅米爾還說過丑安娜,偷山楂。她嘴上帶著幸福的微笑,開始用鮮紅色寫下;我們親愛的安娜,喜歡上一串山楂。然後她笑著想起了你們都是刺,但她沒有把這句話寫下來。她用綠色顏料寫道:我們在樹林裡歡鬧,心兒是多麼美好。她又用紫色寫道:我家安妮的衣裳,柔軟得像一隻山羊。(雅羅米爾實際上說的是「我家傭人的衣裳」,但瑪曼認為「傭人」這個詞太粗俗)。然後她回想起雅羅米爾愛撫石頭的情景,略微沉吟後,她用淺藍色寫道:我甚至不願傷害一個石頭。她有點窘迫地用橙色加了一句:媽媽,我舔你一個吻。最後她用金黃色寫道:我的媽媽很漂亮。
生日前夕,父母把激動萬分的雅羅米爾送到樓下和外婆睡在一起,然後開始搬運傢俱,裝飾他的房間四壁。早晨,當他們把孩子叫到煥然一新的房間時,瑪曼早已疲倦不堪。雅羅米爾的反應使她感到困惑。他顯然吃了一驚,侷促不安地站在房子中央,一言不發。他只對寫字檯表現出興趣,而這興趣也是游移和遲疑的。這是一件古怪的傢俱,有點像學校裡的課桌:裝有活葉的傾斜的桌面,可以用來寫字,還可作一個小貯藏室的蓋子,同座位連成一體。
瑪曼再也忍不住了;「咳,你覺得怎樣?喜歡你的房間嗎?」
「是的,我喜歡。」孩子回答說。
「你最喜歡什麼?來,告訴我們!」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從半開著的門後面瞧著他。
「這個。」孩子說。他坐在寫字檯前,把裝有活葉的桌面上下掀動。
「這些畫你覺得怎樣?」爸爸指著那些帶框的畫問。
孩子抬起頭來微笑:「我熟悉它們」。
「但是把這些畫掛在牆上你覺得怎樣?」
孩子仍然坐在寫字檯前,點了點頭,表示他喜歡牆上的畫。
瑪曼的心有點作痛,她很想躲起來,但她不得不堅持到底。由於她的沉默也許會被認為是責難,她不能不睬那些鮮艷的題字了,於是她說:「瞧瞧這些!」
孩子把頭埋得更低,目不轉睛地看著桌子抽屜。
「你知道,我想要……」瑪曼不知所措地繼續說,「我只是想要你回憶起一些事,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樣長大的,從搖籃一直到課桌,因為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你使我們大家那樣幸福……」她抱歉地講著,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話反覆講了幾遍,直到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麼,變得緘默下來。
如果她認為雅羅米爾不欣賞這個禮物,那她就錯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他是滿意的。他一直都為他的話而自豪,他並不希望它們消失在空中。看到它們被細心地記在紙上,變成圖畫,他有一種成功的感覺——的確,這個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以至於他不知道怎樣作答,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個出語驚人的孩子,他覺得這樣的孩子在此刻應該說點有意義的話,但是他什麼話也想不出來,所以他才緘默地垂著頭。但當他從眼角瞥見自己的話牢固地展現在房間,比他自己更大、更長久,他不禁欣喜若狂。他覺得好像被他的自我包圍起來,處處有他——他充滿了房間,充滿了整個別墅。
雅羅米爾在入學前就學會了識字。因此,瑪曼決定讓他直接上二年級;她設法得到了教育部的特殊許可,經過了一個委員會的考試,雅羅米爾獲准坐在比他大一歲的學生中間。學校裡人人都羨慕他,因此對他來說,教室不過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鏡子。母親節那天,在學校的慶祝活動中,學生們為家長表演了節目,雅羅米爾最後一個出場,朗誦了一首關於母親的動人詩歌,他為此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
然而,有一天他卻發現,在為他鼓掌的公眾背後,還埋伏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危險的、敵意的公眾。他按約去看牙科醫生,碰巧遇上一個同學。他們站在擁擠的候診室窗戶旁邊閒聊,這時雅羅米爾注意到一個成年男人帶著友好的微笑在聽他們談話。雅羅米爾於是提高嗓子,大聲問他的同學,假如他是教育部長,他將做些什麼。那個男孩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於是雅羅米爾開始詳細闡述他從外祖父那裡經常聽到的有關這個題目的見解。就是說:如果雅羅米爾是教育部長,學校將只上兩個月課,假期持續到十個月,教師要聽孩子們的話,從麵包店裡給他們帶來蛋糕。雅羅米爾繼續興致勃勃、大著嗓門描述各種各樣即將發生的巨大變化。
這時治療室的門開了,護士送出來一個病人。一位婦女把書放在膝上,轉過身帶著憤怒的顫聲對護士說:「小姐,請你管管那邊那個小孩,他在那裡吵吵鬧鬧,炫耀賣弄,真討厭。」
聖誕節剛過,老師叫每個孩子到教室前面來談談節日。當輪到雅羅米爾時,他大談特談他所收到的不尋常的聖誕禮物——積木,滑雪屐,溜冰鞋,圖書;但是不久他就注意到同學們並沒有分享他的熱情,一些同學以冷淡的甚至敵意的目光瞧著他。他突然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列舉其餘的禮物。
不,不,不用擔心——我們不打算重複一個富孩子和他的窮同學的陳腐故事。畢竟,雅羅米爾班上有好幾個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這些孩子與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很融洽,沒有人忌妒他們的優裕背景。那麼,是什麼使雅羅米爾得罪了他的同學呢?
幾乎難以啟齒:不是財富,而是母愛。這種愛到處留下痕跡;它粘在他的襯衣上,他的頭髮上,他裝課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讀來消遣的書上。一切都專門為他選擇好,鍾愛地為他準備好了。襯衣是節儉的外祖母為他縫的,不知怎麼像女孩的罩衫,而不像男孩的襯衣。他的長髮用瑪曼的髮夾別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瑪曼總是拿著一把大雨傘在校門前等他,而他的同學卻把鞋掛在肩上,赤足趟過水窪。
母愛在孩子前額上留下了一個排斥小夥伴友誼的印記。隨著時間的流逝,雅羅米爾學會了巧妙地掩飾這個印記,但他在學校裡初出風頭後,緊接著渡過了一兩年艱難歲月,在這段時期,同學們都極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幾次他們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雅羅米爾也有幾個可靠的朋友,對他們的忠誠,他一生都感激不盡。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他們:
第一個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時和雅羅米爾帶著足球到院子裡去(爸爸年輕時是一個優秀的足球運動員),雅羅米爾總是站在兩棵樹之間,爸爸把球踢給他,雅羅米爾則充當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隊的守門員。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個朋友:他常常帶雅羅米爾去參觀他的兩個店;其中一個是個大藥店,已經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經營;另一個經營的是香水店,由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負責;她總是對孩子慇勤地微笑,讓他聞各種各樣的香水,以至雅羅米爾學會了靠氣味來辨別不同的牌子。他總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湊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鑒別香味的能力。「你是一個嗅覺靈敏的天才。」外祖父讚揚他,於是雅羅米爾就幻想著成為一個新型香水的發明家。
第三個朋友是阿里克,一條神經質的小狗,曾經在別墅裡住過一段時期;儘管它沒有經過訓練,毫不聽話,雅羅米爾仍然把它幻想成一個忠實的夥伴,在教室外面等他,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誠引起了所有同學的嫉妒。
對狗的幻想成了雅羅米爾孤獨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變成了動物中善的象徵,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像出狗與貓之間的多次戰爭(有將軍、軍官、所有設施,是他過去同他的錫兵遊戲時採用過的兵法),他總是站在狗的一邊,正如,個人應該永遠站在正義一邊。
很多時候,他都在爸爸的房間裡拿著紙和筆畫畫,狗成了他繪畫的主要對像:在種種不著邊際的壯觀場面中,狗被描繪成將軍,大兵,球星和騎士。由於它們四肢的姿勢與人物角色的適當舉止相抵牾,雅羅米爾便把這些動物畫成人的身軀。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每當雅羅米爾試圖畫人時,他總會遇到一個嚴重的困難:他不知道怎樣畫人臉。另一方面,他卻掌握了畫一個細長狗頭的真正技巧,畫完後在口鼻上點一滴黑墨水。這樣,出於幻想和稚拙,一個狗頭人身的奇異世界便誕生了。這個世界的人物能迅速地描繪出來,毫不困難地同描繪戰爭,足球比賽和海外冒險聯繫在一起。
第四個朋友是一個被大家鄙棄的同學;他的父親是學校的看門人,一個疑心很重的小個男人,經常在校長面前告一些學生的狀。這些孩子就向他的兒子報復,使他在學校裡活得像狗一樣。雅羅米爾逐漸被所有同學拋棄後,看門人的兒子仍然是他唯一的忠實崇拜者,有一次他還被邀請到別墅裡度過了一天。大家請他在那裡用了中飯和晚餐,兩個男孩一起玩積木,然後雅羅米爾幫助他的朋友做功課。下個禮拜天,雅羅米爾的爸爸帶他們去看足球賽。這是一場激動人心的比賽,爸爸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所有球員的名字,他談起這場球賽就像是一個真正的行家,看門人的兒子聽入了迷,雅羅米爾感到非常自豪。
在表面上,兩個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一對:雅羅米爾總是穿著整潔,看門人的兒子卻穿著一件磨損破爛的外套;雅羅米爾的家庭作業總是做得仔細認真,他的夥伴卻是一個反應遲鈍的學生。儘管如此,同這個忠誠的朋友在一起,雅羅米爾感到很自在。因為看門人的兒子身體非常結實。一個冬日下午,他倆遭到一大群男孩的襲擊,他們成功地擊敗了這群男孩;雅羅米爾很高興他們幹得這樣棒;而且成功抵禦所帶來的光榮與進攻所帶來的光榮是不同的。
一次,他們正漫步穿過城郊的空地,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洗得乾乾淨淨,穿著整整潔潔,好像是剛參加了一個兒童舞會。「媽媽的小寶貝。」看門人的兒子說,上前擋住這個男孩的路。他們戲弄他,向他提一些可笑的問題,對他畏縮的回答感到很開心。最後這個男孩鼓起勇氣,想把他們推開。「你竟敢這樣!你要為此付出代價!」雅羅米爾嚷道,好像這男孩的動作是一個莫大的侮辱;看門人的兒子把這話當成信號,給了那男孩臉上一拳。
智力和體力可以結成天造地設的一對。拜倫不就是對傑克遜拳師充滿溫情嗎?後者以各種運動幸勤地訓練這位虛弱的勳爵。「別打他,抓住他就行!」雅羅米爾對朋友叫道。他拔了一把長在垃圾堆裡的帶刺蕁麻,強迫那個男孩脫下衣服,然後渾身上下抽打他。「看見你這樣一個可愛的紅小孩,你媽媽會高興的!」雅羅米爾嘲弄道。一股對朋友的溫暖友情,對所有娘娘腔的媽媽寶貝的同仇敵愾掠過了他的全身。
為什麼雅羅米爾仍然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他的母親對一個大家庭不感興趣嗎?
恰恰相反,她渴望重溫第一次當母親時的那種幸福體驗,但她丈夫總是找理由拖延。不久,她就不再懇求他,她怕遭到進一步的拒絕,怕拒絕所帶來的恥辱。
但是,她越壓抑自己不提想當母親的欲想,這個慾望就越佔據她的心;她把這種渴望看作是某種不可接受的,秘密的,甚至不正當的想法;丈夫能在她內部產生一個孩子的念頭具有一種誘人的、淫蕩的色彩。來呀,讓我懷一個小女孩。她在內心懇求丈夫,這話聽起來很有挑逗性。
一天深夜,這對夫婦心情愉快地從一個晚會上回到家裡。雅羅米爾的父親在妻子身邊躺下,熄滅了燈(自從婚禮後他總是在黑暗中佔有她,讓觸覺而不是視覺來引導他的慾望),拉過被子,跟她作愛。也許這在他們的房事中是少見的,或者是酒的影響,那天晚上,她神魂顛倒地把自己給了他,很長時間她都沒有體驗到這種狂喜了。
她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他們正在造一個嬰兒的想法;當她感覺到丈夫已接近高潮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醉地衝他大叫,要他別畏畏縮縮,同她呆在一起,讓她懷一個孩子,懷一個小女孩。她痙攣著緊緊抓住他,以至他不得不使盡全力才掙脫開,並確信她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
後來,當他們筋疲力盡地躺在一起時,瑪曼緊緊偎依著他,重新在他的耳邊悄聲說,她渴望和他再生一個孩子;她並不想讓他煩惱,不,她只是想解釋她剛才的舉動為什麼這樣激烈和衝動(也許還這樣下作,她樂意承認這一點)。她喃喃說這次他們肯定會有一個女孩,這個小女兒會成為他的掌上明珠,就像雅羅米爾是她的掌上明珠一樣。
工程師提醒她(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他從來就不想要孩子;當時他是被迫妥協的,現在該輪到她妥協了;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形象,那麼他可以告訴她,在那個絕不會誕生的孩子身上,他會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們沉默地躺了一會兒,然後瑪曼開始哭了起來,整個晚上她都在哽咽;她的丈夫沒有撫摸她,只是喃喃說了幾句安慰話。這些話甚至沒能穿透她那悲哀的外殼。她似乎終於明白了一切:同她朝夕相處的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她陷入有生以來最深的悲傷之中。幸運的是,丈夫雖然沒有給她任何安慰,另一個人卻給了她安慰,這就是:歷史。那天晚上的三周後,丈夫接到軍事動員的命令。他打好行裝,奔赴前線。空氣中充滿戰爭氣氛,人們買下防毒面具,修建地下掩蔽所。瑪曼把國家的不幸緊緊抱在懷中,好像這是她的救星;她沉浸在祖國的痛苦中,花了大量時間去教導兒子有關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
大國在幕尼黑會晤,達成了一個協議。德國軍隊佔領了邊境要塞,雅羅米爾的父親回到了家。從那以後,全家入夜夜坐在樓下外祖父的房間,討論歷史的各種進程。在他們看來,歷史迄今一直在沉睡(至少是假裝沉睡),現在它突然伸伸懶腰,站了起來,它那巨大的身影使一切黯然失色。啊,瑪曼是多麼歡迎這個巨大的陰影!一群群的捷克人逃離了邊境,波希米亞就像一個剝了皮的桔子,毫不設防地袒露在歐州中部;六個月後,德國人的坦克突然出現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而瑪曼卻獻身於一個被騙取了為國作戰機會的士兵;她完全忘記了這正是那個從來沒有愛過她的男人。
但即使在歷史風暴狂嘯的時代,日常平凡的東西也遲早會從陰影中顯現出來,夫妻床第生活在極端的瑣屑和驚人的固執方面顯得尤為突出。一天夜裡,當雅羅米爾的父親把手放在瑪曼的胸脯上時,她意識到正在撫摸她的男人就是曾經侮辱過她的那個人。她把他的手推開,輕輕地提醒他從前對她講過的那些無情話。
她並不想報復。她只是想暗示國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想給丈夫一個機會改正他那些無情無義的話,治癒她的創傷。她相信國家的災難已使他更有情感,她樂意接受任何溫柔的動作;作為他們開始新的愛情生活的標誌。然而,丈夫伸過來的手遭到拒絕後,他只是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在布拉格的學生大示威以後,德國人關閉了捷克的大學,瑪曼徒勞地等待丈夫在被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發現香水店裡那個迷人的女人多年來一直在暗地裡打劫他,大為震驚,死於中風。捷克學生被裝在悶罐車裡運到集中營,瑪曼去看醫生,醫生憂慮地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建議她長期休息。他告訴她溫泉療養地旁邊有一個公寓,靠近幾個湖泊和一條河。每年夏天,都有許多熱愛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裡釣魚,游泳,划船。現在正是早春,瑪曼被沿著湖畔靜靜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歡快的舞曲她又感到不安,這些音樂好像總是飄浮在野外夏日餐館的空氣中,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夏日時光,她自己的悲傷也使她憂慮,於是她決定不單獨去度假。
當然,她很快就意識到該帶誰去!近來,一半由於婚姻的煩惱;一半由於渴望生第二個孩子,她幾乎把他忘記了。她真蠢,竟然忘記了她的寶貝,簡直是在自我毀滅!他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羅米爾,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她緊緊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講瘋話:「你是我的第一個,我的第二個,我的第三個,我的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十個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臉。
他們在車站受到一個高個灰髮、舉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個魁梧的馬車伕提起兩個皮箱,把它們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兒已經等著一輛黑色輕便馬車;馬車伕爬上駕駛座,雅羅米爾,他的母親和那個高個女人面對面坐在裝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馬蹄聲伴著他們馳過小城街道,通過廣場,廣場的一邊是文藝復興時期式樣的拱廊,另一邊是圍著綠色欄杆,有著爬滿長春籐的古老府第的花園。然後他們朝著河邊駛去;雅羅米爾看到一排黃色的船艙,一個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後他瞥見一行沿河的白楊,接下來馬車已載著他們駛向散佈在河邊的孤立的別墅。
在一座別墅前,馬停了下來,馬車伕跳下車,拿起行李。雅羅米爾和母親跟在他後面穿過花園,門廳,上了一段樓梯,進到一間屋子,裡面按照為夫婦安排的習慣並排放了兩張床。有兩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陽台,面對花園和河流。瑪曼扶住陽台欄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啊:多麼美好的寧靜!」她說,又深深地呼吸,眼望著碼頭,那兒有一隻紅色的划艇正在輕輕地簸動。
那天晚上吃晚餐時,瑪曼和住在這所公寓的一對老夫婦交上了朋友;此後,每天晚上,小飯廳裡便響起低低的傾談聲;大家都喜歡雅羅米爾,瑪曼喜歡聽他的故事,看法,謹慎的誇耀;是的,謹慎的:雅羅米爾決不會會記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裡受到那位女人羞辱時的經歷,他總是在尋找一個盾牌來防備她那嘲弄的目光。當然,他仍舊渴望讚美,但他已學會了用天真、謙遜的態度和簡潔的語言來得到它。
雅羅米爾進入了一個心曠神恰的世界:別墅座落在寧靜的花園中間,深沉的河流和停泊的船隻令人幻想起遠航;停在車道上的那輛黑色馬車不時把那個儀表象神話故事中伯爵夫人的高個女主人帶走;人們可以乘輕便馬車去偏僻的浴場,就像往返於世紀、往返於夢幻之間。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廣場上,勇敢的騎土曾在它那狹窄拱廊的陰影裡決鬥。
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世界還包括一個帶著狗的男人。他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正佇立在河岸上,凝觀著滾滾的河水;他穿著一件皮外套,身旁蹲著一條黑色的德國狼狗,人和狗僵化的姿勢使他倆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再次碰到他時是在同一地點;他仍然穿著那件皮外套,他把樹枝扔出去,然後狗把它們叼回來。當他們第三次同他相遇時(仍然是同樣的景色:河流和白楊),這人對瑪曼微微鞠了鞠躬,他們走過去後,好奇的雅羅米爾發現他回過頭來看了好幾次。次日,當他們散步歸來,看見那條黑色的德國狼狗蹲在別墅的大門前面。他們走進門廳,聽見了談話聲,他們毫不懷疑說話的男人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們好奇不已,便留在門廳裡,懶懶地轉悠和說話,直到女主人走出來。
瑪曼指著那條狗問:「它的主人是幹什麼的?我們散步時好像總要碰到他。」
「他是我們這裡中學的美術老師。」瑪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術老師談談,因為雅羅米爾喜歡繪畫,她渴望聽到一個專家的意見。女主人把那個男人介紹給瑪曼,雅羅米爾於是被打發跑上樓,到他的房間去取素描薄。
然後這四個人在小客廳裡坐下來——女主人,雅羅米爾,狗的主人和瑪曼。那個男人翻看著畫簿,瑪曼在旁邊不斷地作解說;她解釋道,雅羅米爾總是喜歡動的場面,而不喜歡靜的風景;她說,她真的覺得他的畫具有不尋常的生命和動態,儘管她困惑不解為什麼所有人物都是狗頭人身;要是雅羅米爾畫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許會有點價值,她不太有把握孩子這種嘗試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審視著這些畫;然後他評論說,他感到如此著迷的恰恰是動物的頭和人身的結合。這兩個世界的奇異結合顯然決非偶然,大量有關這個題目的畫清楚表明,這個觀念深深地吸引住孩子,在他神秘的幼小心靈深處生了根。僅憑孩子再現外部世界的能力來判斷他的才能是錯誤的;任何人都能學會這樣做。作為一個藝術家(這就暗示教書僅僅是為了謀生的一個必要的不幸),使他著迷的是小傢伙在紙上表現出來的富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
瑪曼聽見誇讚雅羅米爾,感到很高興,女主人撫摸著孩子的頭髮,宣告他有一個遠大的前程,雅羅米爾盯著地板,把每一個字都銘刻在他的記憶中。畫家說,明年他將轉到布拉格的一所學校,他希望瑪曼繼續把雅羅米爾此後的作品帶給他看。
內心世界!多重要的詞,雅羅米爾非常滿意地聽到它們,他從來沒有忘記,他五歲時就已被稱為是一個不尋常的孩子,與別的小孩不同。同學們的態度,他們對他的皮包和襯衫的大肆嘲笑,都在不斷使他想到他的卓然超群(儘管是痛苦的)。然而,迄今為止,他的與眾不同一直是某種空洞的模糊的東西,一個不可理解的希望,或者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否決;如今,它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名稱: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同時這個名稱還被賦予了具體明確的內容:一個狗頭世界的意象。當然,雅羅米爾非常清楚,他對受到稱讚的狗頭人的發現完全是出於偶然,這僅僅是由於他不會畫人臉;這使他產生了一個印象,他那內心世界的獨特不是出於任何積極的努力,而是他頭腦裡亂七八糟掠過的一切。這是賜予他的一個天賦。
從此,他開始細心注意他的所有思想、念頭,並讚賞它們。比如,他突然想到,假如他死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就將不再存在。最初;這個思想只是在頭腦裡一閃而過,但現在既然意識到了他的內在創造力,他就沒有讓這個思想像過去許多想法一樣溜掉。他抓住它,觀察它,從各個方面檢查它。他沿著河邊散步,不時閉上眼睛,然後問自己,當他的眼睛閉上時,這條河是不是還存在。當然,每次他睜開眼,河水都在他的面前繼續流淌,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事實並不能證明當雅羅米爾不看它時,河水還在那裡。他覺得這非常有趣,在這個實驗上花了大半天時間,然後把這事全告訴了瑪曼。
假期愈臨近結束,他們就覺得談話愈快活。夜色降臨後,他們走出去,坐在正在碎裂的木凳上,手拉著手,凝視著波濤,一輪圓月在河面上來回晃動。「真美啊!」瑪曼歎道。她的兒子望著月光映照的漩渦,幻想著在河上遠航。然後瑪曼想到很快就要重新開始的乏味日子,說:「親愛的,我心裡感到非常憂傷。但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望著兒子的眼睛,它們看上去充滿了愛,充滿了渴望的理解。這使她感到害怕:把一個女人的心事吐露給一個孩子!但那雙富於理解的眼睛仍像一個隱密的邪惡吸引著她。他們緊挨著躺在兩張並排的床上,瑪曼回憶起在雅羅米爾滿六歲之前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睡在一起,那些日子他們是多麼幸福啊;她突然想到兒子才是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的男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好笑。可她又看了看他那溫柔的眼睛後,她對自己說,這孩子不僅能分散她的心事(這樣就給了她遺忘的安慰),而且還能專注地聽她訴說(這樣就給了她理解的安慰)。「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愛情。」她對他說。還有一次她甚至告訴他:「作為一個媽媽我是幸福的,但媽媽也是一個女人。」
是的,這些半吞半吐的親暱具有一種罪惡的誘惑力,她知道這一點。一次,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她:「媽咪,我並不是您所想的那麼小,我理解您。」她吃了一驚。當然,孩子頭腦裡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念頭,他只是想對母親表示他渴望分擔她的全部憂傷。不過,他的話有幾種可能的意思。它們突然使人看到了危險的深淵,遭禁的親暱的深淵,以及不正當的理解。
雅羅米爾獨特的內心世界進展得如何呢?
不太順利:在小學期間,學業對他來說就像輕鬆的兒童遊戲,進入中學後卻變很困難多了,他那內心世界的榮耀開始消失在暗淡的日常功課和家庭作業之中。老師以嘲笑的口吻談到那些只描寫人世痛苦和不幸的悲觀主義書籍,雅羅米爾關於生命猶如野草的看法現在對他來說就像是帶有侮辱性的陳詞濫調。他不再有把握他過去的任何思想和感覺是否真正屬於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僅僅是人類思想庫藏中的一個公共部分,它們永遠是現成的,人們只是借用一下,就像圖書館裡的書籍。那麼他是誰?他的內在自我到底像什麼?他試圖就近探索一下內在生命,但他所窺見的不過是他自己在覷伺的眼光。
於是,他開始想念兩年前第一個談到他內心世界的那個男人。他的美術成績一直都很一般(當使用水彩時,顏料總是溢出鉛筆草圖外)。瑪曼因此決定完全有理由應允兒子的懇求,去找到那個美術家,安排家庭教學,幫助雅羅米爾在班上趕上去,提高他的美術成績。
就這樣,雅羅米爾有一天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畫家的工作室。工作室在一個公寓樓房的頂樓,有兩個房間;第一間擺滿了書架;第二間沒有窗,只有一個安在傾斜的屋頂上,由幾塊穿乳白色大玻璃鑲成的天窗。在這間畫室裡有幾個畫架,裝著未完成的畫,一張散亂著紙張和有色墨水小瓶的長桌;牆上貼滿了奇形怪狀的黑臉,畫家把它們畫得像非洲人的面具;雅羅米爾很熟悉的那條狗蹲在角落裡的長沙發上,默默地打量著來訪者。
畫家讓雅羅米爾在長桌旁坐下,然後翻看他的素描薄。「這些畫千篇一律,」他最後說,「這不會使你有所造就。」
雅羅米爾很想提醒畫家,這些畫正是他從前非常喜歡的狗頭人,他是專門為了他才畫的,可他是那樣的失望和自憐,以至於說不出一句話來。畫家在雅羅米爾面前擺了一摞白紙,打開一瓶墨水,然後把畫筆放在他手中。「想到什麼就畫什麼,別想得太多?盡量隨心所欲……」但雅羅米爾是如此畏怯,什麼也想不出來,當畫家再次鼓勵他時,他不安地又畫出長在瘦瘦的身軀上的百試不爽的狗頭。畫家感到不滿意,困惑不解。雅羅米爾說,他想學會正確使用水彩;因為在學校裡,他從來無法讓顏料乾淨地留在鉛筆草圖內。
「這你母親對我講過。」畫家回答,「但現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後他把一本厚書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頁,上面畫著一條頑皮、稚氣的線條,扭動著穿過著色的背景。這線條使雅羅米爾想到蜈蚣,海星,爬蟲,星星和月亮。畫家要孩子發揮他的想像力,畫出相似的東西。「可我應該畫什麼呢?」雅羅米爾問,於是畫家告訴他,「畫一條線。畫讓你快活的那種線條。記住,畫家的工作決不是摹仿,而是在紙上創造出一個他自己的線條世界。」於是雅羅米爾畫著那些他一點都不喜歡的線條,畫滿一張又一張,最後,按照母親的囑咐,他交給畫家一張鈔票,便回家去了。
這次訪問的結果與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沒有導致重新發現他失去的內心世界。恰恰相反,雅羅米爾可以真正稱作自己唯一作品——長著狗頭的足球隊員和士兵被奪走了。儘管如此,當母親問他對這堂課的看法時,他還是向她作了一個熱情洋溢的匯報;並不是因為他虛偽:他的訪問雖然沒有把內心世界歸還給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外部世界,這個世界從不向任何人開放,卻特許他瞥了幾眼,以此獎賞他:比如,他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畫,這些畫儘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卻傳達出與家裡所掛的風景畫和靜物畫截然不同的鮮明特徵(他立刻就認識到這特徵是多麼鮮明);他還聽到幾句很有價值的話,這些話他頓時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爾喬亞」這個詞是一種侮辱;布爾喬亞就是那種要求繪畫看上去像現實生活的人;但我們可以嘲笑這樣的人(雅羅米爾喜歡這句話),因為他們已經死亡,但卻不知道這一點。
因此,雅羅米爾渴望繼續去看畫家,希望能重新獲得那些狗頭人身畫曾經得到的成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認為是米羅[4]畫的變種的潦草塗鴉,全是呆板的摹仿,一點也沒有兒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畫仍然是笨拙的複製,不能像畫家希望的那樣激發起孩子自己的想像力。雅羅米爾已經數次訪問了他的家庭教師,竟沒有得到一句讚揚的話,他感到無法忍受,決定採取一個大膽的行動:他帶去他的秘密素描本,裡面有他畫的裸體女人畫——
[4]米羅(1893-)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這些畫主要是雅羅本爾從外公書房的一本雜誌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來的。因此素描簿頭幾頁上的畫都是些成熟、端莊的女人,姿態高貴,典型的十九世紀的諷喻人物。不過,接下來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有一頁畫了一個無頭女人,在畫著女人脖子的地方紙被剪掉了,看上去好像頭是被砍掉的,留下一個想像中的斧子痕跡。紙上的切口是雅羅米爾的鉛筆刀搞的;雅羅米爾發現班上一個女孩特別迷人。他經常凝視她那穿著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來。碰巧他有一張這個女孩的照片,於是他把照片上的頭剪下來,把它貼在素描簿上的一個切口,從而實現了他的願望。後面幾頁的裸體畫都是無頭的,都有一個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狀態稀奇古怪:蹲著的彷彿是在小便,在燃燒的木柴上的像是聖女貞德[5],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場面。比如,一個無頭女人被釘在柱子上,另一個的腿被砍掉,第三個失去了一隻臂膀。還有一些場面我們最好不要提了——
[5]貞德(1412-1413),法國民族女英雄,喚起法國民族精神抵抗英國,後被燒死。
誠然,雅羅米爾不知道畫家對這些畫會作何反應;它們肯定遠遠比不上畫家畫室裡的畫和他那些厚書裡的畫。儘管如此,雅羅米爾還是覺得他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畫與畫家的作品有共同之處:它們都是不合慣例的;它們都與家裡的畫不同;象畫家這樣的畫,肯定會遭到雅羅米爾家庭中任何成員或他們家常客的譴責和誤解。
畫家輕輕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發,遞給孩子一本大畫冊,然後坐下來,忙乎著整理桌上的紙張。雅羅米爾開始仔細翻看畫冊。他看到一個裸體男人臀部翹得老遠,不得不用一根枴杖支住;一個雞蛋開出一朵花;一張臉爬滿了螞蟻;一個人的手在變成一塊岩石。
畫家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注意,」他說,「達裡[6]是個多麼出色的製圖員!」然後他把一個裸體石膏像放在雅羅米爾面前。「我們一直都忽視了繪畫技巧,這是一個錯誤。在我們能對世界作根本改變之前,我們得學會以本來的面目看它。」於是雅羅米爾的素描簿上開始畫滿了女人的軀體。凡是畫家仔細檢查過的地方,輪廓和比例都作了修改——
[6]達裡(1904-),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如果一個女人不能從她的肉體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會把她的肉體看作一個敵人。瑪曼對雅羅米爾從外面帶回家的那些奇怪塗鴉一直不太滿意,當他開始把裸體女人畫給她看時,她的不安變成了強烈的反感。幾天以後,她從窗口看見女僕馬格達正在摘櫻桃,雅羅米爾為她扶著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來瞟去。瑪曼覺得他近來一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圍起來了,她決定反擊。那天下午,雅羅米爾又該去上他的美術課;她很快穿好衣服,趕在兒子之前到了畫家的工作室。
「我絕不是清教徒,」她說,一屁股坐進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羅米爾現在正進入一個危險的年齡。」
她曾仔細想過該對畫家講些什麼,可現在她卻笨嘴笨舌。當然,在家裡熟悉的環境中,襯著花園裡總是默默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綠葉的背景,她已排練過要講的話。但是這裡卻沒有綠色大自然的痕跡。這裡周圍都是畫架上奇特的畫和一條蜷伏著的狗,這條狗就像一個多疑的斯芬克斯從長沙發上盯著她。
畫家幾句話就駁回了瑪曼的批評,接著說,他對雅羅米爾在學校的成績絲毫不感興趣,因為學校的美術教育只能扼殺一個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兒子的畫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獨特的、幾乎是病態般敏感的想像力。
「注意這奇怪的形式。幾年前你給我看的那些畫——都是狗頭人身像。最近,他一直在畫裸體女人——但她們全都是無頭的。你不覺得他拒絕承認人臉,拒絕賦予人以人性是有意義的嗎?」
瑪曼說,她認為很難相信她的兒子已經變得這樣悲觀,竟然要剝奪人的人性。
「自然,他並不總經過了悲觀的思索才畫出這些畫來的。」畫家反駁道,「藝術並不是源於理性。雅羅米爾畫狗頭人身或者畫無頭女人的衝動都是出於本能。我敢肯定他不清楚怎麼會想到這些東西的。他的潛意識低聲告訴他這些形體——奇特的、但決不是沒有意義的形體。你不認為在雅羅米爾的想像和這場戰爭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鏈環嗎?戰爭震撼著我們,使我們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戰慄。難道不是這場戰爭奪去了男人的臉和頭嗎?我們不正是生活在一個充滿了渴求得到無頭女人軀幹的無頭男人的世界裡嗎?所謂對世界的現實主義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覺嗎?我問你,你兒子的畫難道不是更有真實性和現實性嗎?」
她來是為了責備畫家,可現在她卻像一個害怕受到責罰的膽小女孩那樣慌亂失措,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畫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畫室的角落,那裡有幾幅未裝框的油畫靠在牆上。他拉出一幅,把它轉過來,使有畫的那面朝著外邊,往後退了幾步,蹲了下來。「過來,」他對瑪曼說。她順從地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點,於是他們並排蹲著,瑪曼瞧著一組奇特的紅棕色的形狀,這些形狀可以看作是一片燒盡的、光禿禿的景物裡的暗火,但也可能是血的紋路。在這片景物中幾筆抹了一個拿著調色刀的人形,一個奇特的人形,好像是由白色繩子構成的(這效果是由空白的畫面造成的)。它好像是在漂浮而不是在行走,是在遠處閃爍而不是實際存在。
瑪曼再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畫家繼續他的演說;他談到戰爭的變幻不定,它遠遠超過了現代畫家們的想像;談到令人恐怖的意象;樹枝上纏著人肉的樹,樹上有人的手指,一隻眼睛從樹幹往外凝視。然後他說,處在這樣一個毀滅的時代,他對任何事情都不再感興趣,除了戰爭和愛情。一種在血淋淋的戰爭現實後面閃爍的愛情,就像瑪曼在那幅面上所看見的人形一樣。(在這次談話中間,瑪曼第一次感覺到她理解了畫家的話,因為她也看出這幅畫是一種戰爭場面,她也認出那個白色形體是一個人形。)畫家談到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河岸。他說,她就像那團幽晦的白色的愛從霧般的朦朧裡現出來。
然後他把蹲著的瑪曼轉過來對著自己,並且吻她。他在瑪曼還一點沒意識到所發生的事就吻了她。這同他們之間已往發生的一切實際上是一致的;事情往往來得太突然,好像總是出乎她的意料;她還沒來得及想一想,就被吻了,隨之而來的反應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只能證實這個事實:發生了某種不對頭的事;瑪曼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不對頭,於是她把這個問題推遲到以後去解決,集中精神對付眼前的時刻。
她感覺他的舌頭伸在她的嘴裡,立刻意識到她自己的舌頭軟耷耷的毫無生氣,畫家準會覺得它像一塊濕漉漉的面巾。她感到慚愧,忿忿地想,度過了這些沒有愛的歲月,難怪她的舌頭已經變成了一塊面巾!她迅速地用舌尖去回報畫家的舌頭,他把她抱起來,帶到長沙發那裡(那條一直盯著他們的狗跳起來,躺到門邊去了),輕輕地把她放下,愛撫著她的胸脯。她感到一種滿足和驕傲;畫家的面孔顯得年輕、動情。她擔心她已不再知道怎樣作出反應,因此,她命令自己要力圖表現得年輕、動情,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時(事情的發生又一次快得使她來不及思索),他已經成了深深進入她的體內和她的生活的第三個男人。
突然,她意識到她的確不如道自己是否需要他。她想到自己的舉動仍然像一個愚蠢的、缺乏經驗的小女孩,如果她對正在幹的事稍加考慮,決不可能發展到目前的狀況。這個想法使她平靜下來,因為這就是說,她對婚姻的不忠不是由於情慾而是由於無知。這個想法反過來激起她對那個使她處於一種不成熟的天真狀態的男人愈加忿恨,這種忿恨象帷幕遮住了她的頭腦,使她完全停止了思索,只感覺得自己快速的心跳。
他倆的呼吸使她平靜,頭腦甦醒過來,為了躲避自己的思想,她把頭埋在畫家的懷裡,讓他撫摸她的頭髮,呼吸著令人鎮靜的油畫氣味,等待著看誰先說話。
但是第一個發出聲音的不是他,也不是她——是門鈴。畫家站起來,迅速穿上褲子,說:「雅羅米爾。」
她嚇壞了。
「沒關係,別著急。」他撫摸她的頭髮,然後走出畫室。
他迎著孩子,讓他坐在外間屋子的桌旁。「畫室裡有我的一個客人,我們就待在這裡,把你帶來的畫給我看看。」雅羅米爾把素描簿遞給畫家。畫家細看了一道他的作業,在他面前放好顏料,遞給他紙和畫筆,出了一個題目,要他開始畫。
他返回畫室,發現瑪曼已經穿好衣服,打算離開。「你幹嘛讓他留下來?你幹嘛不把他打發走?」
「你這樣急著要離開我,是嗎?」
「真是瘋了,」她說。畫家再次摟住她。這次,她對他的撫摸既不抵抗也不回報。她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靠在他的懷裡。畫家對這個遲鈍的軀體悄聲耳語,「是的,是瘋了。愛情要麼是瘋狂的,要麼什麼都不是。」他讓她坐在長沙發上,吻她,撫摸她的乳房。
然後他又走出去看雅羅米爾畫得怎樣了。這次,他佈置的題目不是想要提高孩子手上的靈巧。相反,他要他畫一個最近給他留下印象的夢的場面。畫家瞧了一眼雅羅米爾的作業,開始大談起幻想來。夢最美麗的是幻想中的見面可以發生,是在日常生活中決不可能發生的人和物之間的邂逅。在夢裡,一隻船可以從開著的窗戶駛進房間,一個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可以從床上站起來,走進那隻船,然後船突然變成一具棺材,棺材可以漂浮在撒滿鮮花的河岸。他引用勞特蒙特[7]關於美的名言——在手術台上邂逅一把雨傘和一台縫紉機就是美。然後畫家說:「這樣的邂逅是美的,但在一個畫家的房間邂逅一位女人和一個孩子則更美。」——
[7]勞特蒙特(1846-1870),法國詩人。
雅羅米爾注意到他的老師好像比往常更加活潑。他感覺到當畫家談到夢和詩歌時,聲音裡有一種特殊的溫情。雅羅米爾喜歡這種溫情,他很高興自己激起了這樣熱情洋溢的談話,他明白畫家最後那句關於邂逅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話。當畫家最初告訴他,他們要待在外間屋子時,雅羅米爾馬上就猜到畫室裡可能有一個女人;要是連雅羅米爾都不許瞅她一眼,那她就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個特殊的人。但是,他距離成人世界還太遠,不可能試圖解答這個秘密;他更感興趣的是畫家說話的方式,是把他雅羅米爾的名字同那位神秘的女士連在一起的最後那句話。雅羅米爾覺得,不知怎麼,正是他的在場使那位女士在畫家眼中顯得更加重要。他很高興,畫家喜歡他,也許還把他看作對他生活有影響的人,在他倆之間有一種深刻的、秘密的親和力,這種親和力年輕而無經驗的雅羅米爾不可能完全理解,而他那聰明、成熟的家庭老師卻一清二楚。這些想法使雅羅米爾快樂,當畫家又給他佈置作業時,他急切地用畫筆蘸上顏料,俯在素描簿上畫起來。
回到畫室,.畫家發現瑪曼在哭泣:「行行好,讓我馬上回家吧?」
「走吧,你倆可以一道離開。雅羅米爾就要做完作業了。」
「你是個魔鬼。」她流著淚說,畫家吻吻她。接著他又穿梭般地回到鄰室,誇讚雅羅米爾的作業(呵,那天孩子是多麼幸福呀!)把他打發回家。他回到畫室,把哭泣的瑪曼放倒在顏料斑斑的舊沙發上,吻著她柔軟的嘴和濕濕的面頰,然後跟她作愛。
瑪曼同畫家的戀情從未失去打一開始就已注定的那種特性: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愛,也不是深思熟慮的愛;這是一種未曾料到的愛,出其不意地就抓住了她。
這個愛不斷使她想到,對事情的發生她心裡總是毫無準備。她缺乏經驗,不知道怎麼行動,怎麼談話;當著畫家那富有特色、急切的臉孔,她對自己的每句話、每個姿勢都感到慚愧。她的肉體同樣沒有準備好;她第一次開始後悔生下雅羅米爾後她對身軀的忽視,鏡子裡映照出來的腹部上暗淡、褶皺的皮膚,使她感到恐懼。
呵,她多麼嚮往一種肉體和靈魂會在其中和諧到老的愛。(是的,那種她預先期待的愛,坦然自如的愛。)但是,在她如此唐突地進入的這個苛刻的關係中,她的靈魂顯得令人痛苦的年輕,而她的肉體卻顯得令人痛苦的蒼老,競使她在通過這場冒險時,好像雙腳戰戰兢兢走在繃緊的繩索上,靈魂的不成熟和肉體的衰老都同樣能給她帶來毀滅。
畫家對她關懷備至,並想把他拉進他那繪畫和思想的世界。瑪曼喜歡他這樣。這證明了他們的結合不只是兩個軀體在合謀開拓一個有利的境遇。但是,如果愛情不僅要佔有肉體,而且還要佔有靈魂,那就需要更多的時間;為了替她經常不在家辯護(特別是對外婆和雅羅米爾),瑪曼不得不常常編造一些新朋友。
她總是在畫家工作時坐在他身邊,但這並不使他滿足;他向她解釋,藝術,按他所理解的,僅僅是發掘生活中神奇禮物的一種方法;這樣的禮物甚至一個正在玩耍的孩子或一個沉浸在夢中的普通人也能發現。他給了瑪曼紙和有色墨水,要她在紙上點上墨水,然後把它們吹散;斑斕的色彩參差不齊地在紙上滲開,形成一個錯綜複雜的網狀。畫家把瑪曼的作品裱在書櫥的玻璃板上,驕傲地向客人炫耀。
就在她最初的一次訪問中,當地準備離開時,他把幾本書放在她懷裡,要她帶回家去讀。她不得不偷偷地讀這些書,因為她害怕雅羅米爾產生好奇,問她這些書從哪兒來的,或者家裡其他人問同樣的問題。要作出一個合適的回答是困難的,因為這些書的封面甚至看上去都很特別,與她的親戚和朋友們書架上的任何書都不一樣。因此,她把這些書藏在胸罩和睡衣下面的衣服籃子裡,在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拿出來讀。也許是感到自己在干犯禁的事,害怕被發現,這使她不能專心致志地讀書。可以想見她收穫其小,實際上有許多頁她都沒看懂,儘管她讀了兩三遍。
她把這些書還給畫家時,就像一個沒有完成家庭作業的女學生那樣緊張。他會馬上問她對某本書的看法,她知道他對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感興趣,他想同她分享共同發現的真理。瑪曼知道這一點,但這並不能幫助她理解這些書的全部內容,也不能幫助她理解畫家認為十分重要的地方。因此,像一個狡黠的女學生,她找到一個借口:她抱怨說她不得不偷偷地讀這些書,以免被人發現,所以她不能全神貫注在它們上面。
畫家相信了她的辯解,並找到一個聰明的解決辦法。在雅羅米爾下次來上課時,畫家給他作了關於現代藝術潮流的講演,然後借給他幾本有關這個題目的書,孩子樂巴巴地接受了。當瑪曼最初看見這些書擺在雅羅米爾的書桌上時,意識到這些違禁品是偷偷為她準備的,她感到非常害怕。迄今為止,她冒險的全部重擔一直都是由她獨自承擔,而現在她的兒子(純潔的象徵)卻成了他們私通的不知情的信使。但是,毫無辦法。這些書就放在他的書桌上,除了以關心兒子為借口,把它們翻閱一遍外,瑪曼沒有別的選擇。
一次,瑪曼鼓足勇氣告訴畫家,他借給她看的那些詩歌好像毫無必要地含混不清。她剛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為對畫家的觀點只要有一點異議,他都會認為是不忠。瑪曼趕緊彌補這一損害。當畫家把不悅的臉轉向畫布時,她迅速地脫下外套和乳罩。她的乳房很美麗,她知道這一點。此刻,她驕傲地(但有點猶豫地)挺著它們走到畫室的另一頭,在由畫架半掩著的畫家面前停下來。畫家陰沉沉地在畫布上方調著畫筆,不時氣惱地瞥一眼從油畫後面偷覷的瑪曼。她從他手中撥下畫筆,咬在牙齒之間,咕噥著說出一個她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字眼,一個粗俗的、猥褻的字眼。她把這個字重複幾次,直到看見畫家的慍怒變成含情脈脈的慾望。
不,她以前從來沒這樣做過,現在這樣做也是非常費力,僵著肌肉。從他們暖昧關係一開始,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盼望她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她的感情。他要地完全放蕩不羈,不受習俗、羞恥和禁錮的束縛。他喜歡說:「我不想要你任何東西,只要你的自由。我要你把自己的完全自由作為禮物送給我!」他要求不斷地證明這個禮物。漸漸地,瑪曼多少有些相信,這種放蕩不羈的行為準是一個很美好的東西。但同時她又擔心她永遠學不會它。她愈是努力想學會放浪,她的放浪就愈成了一個負擔。它變成了一項任務,一項必須在家裡準備好的任務(考慮好哪句話,哪個願望,哪種行為最能使畫家驚異不已,並相信她是出於自然的),結果她開始在放浪的責任下呻吟,就像在沉重的負擔下呻吟一樣。
「最糟的事不是人世不自由,而是人們忘卻了他們的自由。」他常常對她講,她覺得這句話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她正是屬於那個畫家認為應該完全捨棄的舊世界。「假如我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那我們至少應該改變我們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著。」他總是說,「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那就讓我們獨特地生活吧。讓我們拋棄一切陳舊的東西。絕對的現代是必要的。」他引用蘭波[8]的話,她虔誠地聽著,對他的話充滿信任,對自己充滿懷疑——
[8]蘭波(1854-1891),法國象徵派詩人。他的詩強烈表現現代人對文明社會的反抗。
她想到藝術家的愛也許完全是出於誤會,她老問他為什麼愛她。他總是回答,他愛她就像拳擊手愛蝴蝶,歌唱家愛沉默,惡徒愛村姑。他總是說,他愛她一如屠夫愛小牛膽怯的眼睛,閃電愛寧靜純樸的屋頂。他告訴她,他喜歡她是因為她是從一個沉悶的世界中解放出來的一個令人興奮的女人。
她喜歡不盡地聽他說話,一有機會就去看他。她感到自己像一位凝目旖旎風光的旅遊者,因為太匆忙而透不過氣來,竟不能飽賞眼前的美景。她的確不會享受她的戀情,但她明白這是一個重大而美好的東西,她決不能輕易放過它。
雅羅米爾呢?他感到很自豪,畫家把自己書房裡的書借給他(畫家有好幾次告訴孩子,他一般決不讓他的書出房間,但他把雅羅米爾作為一個特殊的例外),由於有大量時間可以支配,他夢幻般地沉浸在這些書頁裡。那個時候,現代藝術還沒有成為布爾喬亞大眾的陳舊貨色,還保留了一個流派的有吸引力的氣息,一種對童年——一個總是嚮往著秘密會社,團體,幫派的浪漫色彩的年齡——有著神奇吸引力的孤芳自賞。雅羅米爾陶醉在這些書的神秘氛圍中,他的閱讀與母親截然不同,母親讀這些書就像讀會受到考查的課本一樣,孜孜不倦,一字不漏。而不用害怕考試的雅羅米爾實際上卻沒有讀完一本書。他信手翻著它們,不時在一頁上停下來,沉思冥想著幾行詩句,對詩的其餘部分全無興趣,好像它們根本沒有意義。一行詩、一段散文都足以使他快活,不僅因為它們很美,而且因為它們是通向上帝選民王國的神秘之門,這些人的靈魂對眾生昧昧的事物是很敏感的。
瑪曼知道,兒子不會滿足於僅僅當一個信差,那些只應該傳給她看的書,他卻帶著真正的興趣去閱讀。因為她開始同他談論共同的讀物,問他一些她不敢向情人提的問題。當她發現兒子甚至以比畫家更大的熱情捍衛這些借來的書時,她不禁大吃一驚。她注意到,在一本艾呂雅[9]的詩選裡,他用鉛筆在一些詩句下劃了線:睡著了,一隻眼睛裡有月亮,一隻眼睛裡有太陽。「你在這句詩裡看見了什麼?為什麼我應該在一隻眼裡含著月亮睡覺?石頭的腿,穿上了沙的長襪。長襪怎麼能用沙子縫製?」雅羅米爾懷疑母親不僅在取笑詩,而且也在取笑他,認為他太小,讀不懂這些詩。於是他生氣了,粗暴地回答了她——
[9]艾呂雅(1895-1952),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
天哪,她甚至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面前都失敗了!那天她去看望畫家,覺得自己像一個穿著敵服的間諜。她的行為失去了任何本能的意味,一言一行都像一個怯場的業餘演員,膽怯地念著台詞,生怕被哄下台。
那會兒,畫家剛發現了照相機的妙處,他把他初次照的照片給瑪曼看,一個奇怪地堆積著的物體的安寧世界,一個被拋棄、被遺忘的東西組成的古怪風景。然後,他讓她在天窗下擺好姿勢,開始給她照相。起初,瑪曼感到如釋重負,因為她不必說話,她只需站立、坐著,微笑,聽從畫家的指揮,聽著他不時給予她身材或臉龐的讚美。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炯炯發亮;他拿起畫筆,蘸上黑顏料,輕輕地將瑪曼的頭往後擺,在她臉上畫了兩條粗線條。「我把你劃去了!我取消了上帝的創造!」他大笑起來,給鼻子上交叉著兩條粗線的瑪曼拍照。然後把她引到浴室,給她洗臉,用毛巾探干。
「剛才我把你劃掉了,為的是我能重新創造你。」他說。他再次拿起畫筆,又開始在她臉上畫起來。他畫了些像古代象形文字的圓圈和線條。「面孔——預言,面孔——字母。」他說,又把瑪曼安置在傾斜天窗的光線下,不斷地撳著快門。
過了一會兒,他讓她躺在地板上,在她頭旁放了一個石膏模型的古頭像,在上面也畫了同瑪曼臉上一樣的線條。他給兩個頭照相——一個真的,一個塑像——然後洗掉瑪曼臉上的符號,重新畫上線條,又照了幾張相。然後把她放在沙發上,開始給她脫衣。瑪曼擔心他會在她的胸脯和腿上畫上符號,她甚至想微笑著表示反對(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她總是害怕她的幽默企圖會失敗,會被認為是趣味不高),但是畫家不再對面她感興趣。他同她作愛,撫弄她的頭,彷彿他覺得同一個他自己創造的女人、他自己想像的作品、他自己的心象作愛特別令人激動。彷彿他是上帝,躺在他為他自己創造的女人身邊。
實際上,此時此刻,瑪曼不過是他的心象,他的發明。她知道這一點,她極力控制自己,不讓他知道這一點,不讓他意識到她不是他的另一半,不是一個值得愛的神秘的匹配,而僅僅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反照,一面順從的鏡子,一個他在上面投射了他們渴望的心象的被動表面。她成功了。藝術家達到了興奮的高潮,快活地從她身上滑下來。當她回家時,她好像經歷了一場嚴酷的考驗,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哭了。
在下一次對畫室的訪問中,又是繪畫和照相。這一次,畫家讓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對美麗的弓形表面上畫起來。但是,當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脫光時,瑪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難察覺她那聰明的技巧,在與畫家各種各樣的調戲中,她都成動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脫去衣服時,她也總是紮著寬腰帶,暗示這可以使她的裸體更加令人興奮;她總是懇求在半明半暗中作愛;她總是輕輕地把情人撫摸的手從腹部拿開,移到胸脯上。當她無計可施時,她便求助於她的羞怯,這是他所讚揚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訴她,她是潔白的象徵,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產生靈感,在畫布上抹了一個拿調色刀的白色形體)。
但是現在畫家要她像一個活雕像那樣赤裸著站在畫室中間,把自己奉獻給他的眼光和畫筆。她反抗了。當她告訴他——就像她第一次訪問時那樣——他的要求是瘋狂的,他像那時一樣回答,是的,愛情是瘋狂的,然後把她的衣服脫掉。
就這樣,她站在房子中間,除了她的腹部什麼也不能想。她不敢往下看,但她仍然看見它呈現在眼前,因為無數次從鏡子裡絕望地瞥見它,她太熟悉它了。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巨大的肚子,一個醜陋起皺的皮袋。她感到像是一個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腦袋裡空空如也,聽天由命地相信到最後一切都會順利,手術和疼痛全會過去,而現在除了忍受沒有任何辦法。
畫家拿起畫筆,蘸上顏料,觸到她的肩膀、肚臍,大腿,往後退了幾步,拿起相機;然後他把她引到浴室,讓她躺在空空的浴缸裡,在她身上放了一根彎曲的金屬淋浴軟管,一端有個孔,告訴她,這條金屬蛇不會吐水,只會吐出致命的毒氣,它壓在她身上就像戰爭之手掐住愛情的咽喉,然後他把她帶回房間,又照了幾張相,她順從地忍受,不再企圖遮掩她的腹部,但在想像中她仍然看見它在眼前,她看見他的眼睛和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和他的眼睛……
最後,他把渾身塗著顏料的她放倒在地毯上,在那個冷漠的、美麗的古代頭像旁邊同她作愛。瑪曼再也忍受不住了,在他的懷裡啜泣起來。他也許沒有理解她為什麼哭泣,因為他相信,他那充滿激情的專注轉化為美妙、持續和律動的動作,只會使對方銷魂蕩魄。
瑪曼意識到畫家沒有理解所發生的事,於是她恢復過來,停止哭泣。但當她走上家裡的樓梯時,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倒在樓梯上,擦破了膝蓋。外婆嚇壞了,把她扶回房間,摸摸她的前額,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溫度計。
瑪曼在發高燒。瑪曼的精神崩潰了。
幾天以後,從倫敦派遣的捷克傘兵殺死了波希米亞的德國領主。宣佈了戒嚴令,在大街轉角處貼出了佈告,上面是一長串被處決人的名單,瑪曼躺在床上,醫生每天都來給她打針。大夫常常來坐在她的床頭,握住她的手,凝視看她的眼睛。瑪曼知道,他把她的精神崩潰歸於當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識到她在欺騙他,而他卻是那樣親切、溫存,像一個真正朋友一樣想幫助她度過艱難時期。
一天,在別墅裡住了多年的女傭瑪格達哭著回到家裡(關於這位女傭人,外婆喜歡說——帶著優良、古老的民主傳統風氣——她不把她看作是傭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個成員),因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蓋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幾天以後他的名字就以黑體字出現在深紅色的佈告上那些被處決的人質名字中間,瑪格達離開了幾天去看望那個年輕人的父母。
瑪格達回來後說,她未婚夫的家屬甚至沒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兒子的遺骸在何處了。她突然哭起來,以後幾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哭泣,好讓她的嗚咽被牆壁擋住,但有時在吃飯的當兒她也會突然進出眼淚;自從她發生了不幸後,家裡人就讓她同他們一道吃飯(以前她在廚房裡單獨用飯),這種不尋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喪,她是人們憐憫的對象,於是她的眼睛就會發紅,淚珠滾下面頰,落在場盤裡。瑪格達企圖掩飾她的眼淚和充血的眼睛,她低著頭,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這只能使他們更加擔憂;要是有人決意說幾句開心話,她就會失聲痛哭起來。
雅羅米爾觀察著這一切,就像在看一場精采的戲劇表演;他盼望窺見姑娘眼中的淚珠,然後看到她企圖掩蓋悲傷時的羞怯,然後瞧著當悲傷佔了上風時,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他貪婪地盯著她的臉(偷偷地,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干某件遭禁的事),內心充滿激動,渴望輕輕地遮住這張臉,撫摸它,安慰它。夜裡,當他獨自躺在床上時,他想像自己撫摸著這張臉,一邊說,別哭,別哭,別哭,因為他想不出別的話來。
瑪曼的精神崩潰漸漸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療法,即長時期的臥床休息),她又開始在屋裡到處走動,去市場購買東西,照料家務,儘管她還是抱怨頭痛、心悸。一天,她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寫信。她還沒寫下第一句話就意識到,畫家準會認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論斷。但接著她鎮靜下來,對自己說,對這些話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這是她跟他講的最後的話,這想法給了她繼續寫下去的勇氣。懷著一種輕鬆的感覺(一種奇特的挑戰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認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實的、熟悉的自我。她寫道,她愛他,她決不會忘記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心蕩神弛的時刻,然而,是告訴他實話的時候了:她與他所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實際上,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舊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視她那天真無邪的兒子的眼睛,
那麼,她終於對他講了真話?哦,一點也沒有。她甚至沒有向他暗示,她曾經所稱的愛情幸福實際上只是一場心勞日拙;她一點也沒寫到她那醜陋的腹部和她的精神崩潰,她碰破的膝蓋和一周的臥床休息。她沒有寫這些事,因為這樣的真誠本與她無關。雖然她終於想要恢復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誠中她才能恢復自我。畢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傾訴出來,這就正如坦露著起皺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會再把自己展露給他,無論是內心還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莊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虛偽,除了孩子和做母親的神聖職責,什麼也沒寫。在她寫這信時,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精神危機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對畫家思想心力交瘁的附和,而是她厭惡一種偉大而邪惡愛情的母性的感覺。
此刻,她不僅把自己看作無限悲傷,而且把自己看作祟高,不幸和堅強;幾天前還僅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卻訴諸尊嚴的語言,給了她一種欣慰。這是美麗的悲傷,她看見自己被憂鬱的光輝所照亮,既悲傷又美麗。
多麼奇特的巧合!被瑪格達的淚眼搞得神魂顛倒的雅羅米爾,也懂得了悲傷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樂趣之中。他仍在繼續翻著畫家的書,不斷地背誦艾呂雅的詩歌,讓自己陶醉在那些迷人的詩行中:在她身軀的靜謐中,一粒雪球,一隻限睛的色彩;你跟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或者我所愛的眼睛裡印著悲哀。艾呂雅成了描寫瑪格達嫻靜身軀和盈盈淚眼的詩人。他發現自己完全被一句詩鎮住了:鬱鬱動人的臉。是的,這就是瑪格達:鬱鬱動人的臉。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戲了,只有他和她單獨留在家中。他早巳熟記她的個人習慣,他知道這是星期六晚上,瑪格達總要去洗澡。由於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計劃去戲院,因此他有時間把一切都準備好。幾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門上的鎖孔蓋去掉了,然後用一塊捏好的麵包把它封起來。為了擴大視野,他拔掉門上的鑰匙,把它藏了起來。沒有人注意到鑰匙不見了,家裡人都沒有把自己鎖在浴室裡的習慣。只有瑪格達才鎖浴室的門。
整幢房子很靜謐,似空無一人。雅羅米爾的心在胸膛裡怦怦跳動。他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翻開一本書,以防有人問他在幹什麼;不過他並沒有在看書,只是在傾聽。終於,他聽到了管子裡流動的水聲和水流沖在浴缸裡的嘩嘩聲。他關掉過道裡的燈,踮著腳走下樓梯;他很走運;鎖孔仍然沒有遮蔽,他把眼睛湊上去,看見瑪格達俯在浴缸上,光著身子,露出乳房,只穿著一條短褲。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他知道很快就會看見更多的東西,誰也不能阻攔這事。瑪格達直起身,走到鏡子跟前(他看見了她的側面),照了一會鏡子,然後轉過身來(現在他看見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來,脫掉內褲,把它們扔到一邊(他仍然看得見她的正面),然後爬進浴缸。
即使在浴室裡,雅羅米爾仍看得見她,但由於水面一直齊到她的肩部,她又變成了一張臉,還是那張熟悉的,眼睛被淚海浸濕的悲哀的臉——可同時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不得不在腦子裡給她加上(此刻,下次,永遠)一對裸體的乳房,肚皮,大腿,屁股。這是一張被裸體照亮的臉。這張臉仍然能激起他的溫情,但即使這種溫情也不同於過去,因為它現在伴隨著急速的心跳。
接著,他突然發現瑪格達正直盯著他的眼睛。他擔心他已經被發現了。她正帶著微笑凝視著鎖孔(有點羞澀,有點溫柔)。他趕緊離開門。她是不是看見了他?他對這個鎖孔試驗過多次,從裡面肯定不會看到一隻窺視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釋瑪格達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著他這個方向,還是僅僅因為雅羅米爾有可能望裡面窺視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樣,與瑪格達的目光相遇使他大為惶惑,以至於他不敢再靠近門邊。
過了一會兒,他鎮定下來,一個驚人的念頭閃過腦海:浴室沒有鎖上,瑪格達並沒告訴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裝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進浴室呢?他的心又開始跳起來。他想像著這個場面:在開著的門口,他停下來,大吃一驚,然後很不在意地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無其事地從赤裸的、目瞪口呆的瑪格達身邊走過;她那張美麗的臉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像在飯桌上突然迸淚時那樣。他走過浴缸,到了臉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邊,朝瑪格達彎下身,朝那浸在淺綠色水下閃爍的裸體彎下去;他凝望著她的險,她那羞怯的臉,撫摩和愛撫它……啊,一想到這點,他頭腦裡就激動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為了使他的闖入顯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樓梯上,然後故意把腳步放得很重地下來;他察覺到他在發抖,很擔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靜、漠然的口氣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繼續往前走,快到浴室時,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聽到了:「雅羅米爾,我正在洗澡!別進來!」他回答說:噢,不,我是到廚房去。於是他真地穿過門廳去另一邊,到了廚房,把門打開,關上,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只是在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幾句意想不到的話並不能作為他膽小屈服的理由,他本來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沒關係,瑪格達,我只是來拿我的牙刷,然後就直接走進去,瑪格達肯定不會告發他;她喜歡他,因為他一直對她很好。他再次想像他會怎樣大模大樣地走進浴室,躺在浴缸裡的瑪格達正好暴露在他面前,大聲叫道:你幹什麼,走開!但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她無法保護自己,就像她對未婚夫的死無能為力一樣,她躺在浴缸裡不能動彈,而他則俯向她的臉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羅米爾聽見水從浴缸裡徐徐流進遠處管道的沉悶聲音,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惱怒,因為他知道也許要很長時間他才能有機會跟瑪格達單獨再在一起,即使有了這樣的機會,浴室門的鑰匙也早就換了,瑪格達會把自己安全地鎖在裡面。他萬分沮喪地靠在沙發上。然而使他更為痛苦的,還不是他錯失良機,而是他缺乏勇氣——他的軟弱,他那顆愚蠢跳動的心,這使他驚慌失措,把一切都給搞糟了。他突然對自己充滿了強烈的嫌惡。
對這樣的嫌惡該怎麼辦?這種感覺完全不同於悲傷;事實上,它恰恰是悲傷的反面。每當人們沖雅羅米爾發令,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說是歡樂的眼淚,愛的眼淚,雅羅米爾可借此感到自憐,也可借此得到安慰。相反,這種突如其來的嫌惡向雅羅米爾顯示了他的弱點,使他打心裡感到很不愉快。這種嫌惡象侮辱一樣清晰明瞭,像挨了耳光一樣明白無誤。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們驀然面對自己的渺小,我們能逃往何處?要擺脫卑賤,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處走!於是他坐下來,翻開一本書(正是畫家聲稱除了雅羅米爾他從未借給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貴的書),他極力想全神貫注在他所喜愛的詩歌上面。他又讀到你眼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眼前又出現了瑪路達。她身軀靜謐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兒,波浪的激濺象河水流過窗子的聲音,在詩歌裡迴響。雅羅米爾悲傷萬分,他把書合上,拿起一隻鉛筆,開始寫起來。他想像著自己就是艾呂雅,內茲瓦爾[10]以及其他詩人,寫出短短的一行行詩,既無格律又無韻腳。它們是一連串他剛讀過的詩的改頭換面,但這種改頭換面也有他個人的生活體驗。詩中有悲哀,它融化並變成了水,詩中有綠水,水面升得愈來愈高一直齊到我的眼睛,詩中有軀體,悲傷的軀體,水中的軀體,在這後面我跨著大步。跨過無邊無際的水域——
[10]內茲瓦(1900-1958),捷克當代詩人。
他反覆朗誦他的詩,帶著唱歌般的憂鬱的語調,感到洋洋自得。這首詩的中心是正在洗浴的瑪格達,以及他那緊貼在門上的臉。因此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超出他的經驗的範圍,他正在它的上面升騰;他對自己的嫌惡被留在了下面。在下面,他的手心由於緊張而在出汗,而在上面,在詩的領域,他已遠遠高出了他的笨拙。鎖孔與他的怯懦的這段插曲變成了一個他如今在其上騰躍的彈簧墊。他不再受他的經歷的控制;他的經歷受到了他寫的東西的控制。
第二天,他請求外婆讓他使用打字機;他把詩打在專門的紙上,這首詩顯得比他朗讀它時還要美麗,因為它不再是一組純粹的詞語,而是成為了一個物體;它的獨立是無可懷疑的;普通的詞語一說出口就無影無蹤了,因為它們只是用作片刻的思想交流;它們從屬於物體,僅僅是物體的符號。藉著詩歌,詞語本身變成了物體,不再從屬於任何東西。它們不是短暫的符號,不會轉瞬即逝,而會亙古長存。
雅羅米爾前一天經歷的事如今寫進了詩裡,可與此同時,它又像果實裡垂死的籽在漸漸枯萎。我沒入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蕩起圓圈。這句詩描寫了一個站在浴室門前發抖的男孩,而同時這男孩又被這句詩所吞沒;它超過了他,比他活得更長久。呀,我水中的愛人,另一句詩寫道,雅羅米爾知道這水中的愛人就是瑪格達;他還知道沒有人能在這句詩裡發現她,她失蹤了,銷聲匿跡了,隱匿在這句詩裡了;他寫的這首詩就像現實本身一樣獨立存在,深奧難懂。現實不議論,它只是存在。這首詩的獨立為雅羅米爾提供了一個隱蔽的奇異世界,提供了一個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他非常喜歡它,第二天他又試著寫了一些詩,他漸漸沉湎於這種創作活動中。
儘管她已離開了病床,像一個恢復中的病人在住宅裡四處走動,但她還是一點也不快樂。她已棄絕了畫家的愛,卻未相應得到丈夫的愛。雅羅米爾的爸爸簡直是很少在家!他們已經習慣了他深夜回來,甚至對他三、四天不見也習以為常,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但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晚上沒有回家,瑪曼一點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雅羅米爾簡直很少看見父親,他甚至沒察覺到他不在家。他待在自己的房間,想著詩歌:假如一首詩要成為真正的詩,除了作者還得讓別人來讀它;只有那時才能證明它不僅僅是一篇改頭換面的日記,它可以獨立存在,不依賴於那個寫它的人。最初,他想把他的詩拿給畫家看,但它們對他是那樣重要,以至於他不敢讓它們遭到一個如此嚴厲的批評。他渴望找到一個對這些詩的感覺和他一樣的人,他隨即便省悟到這位命定的讀者是誰了;他看見他那位潛在的讀者眼睛裡含著悲傷,聲音裡流露出痛苦,在住宅裡四處走動,雅羅米爾覺得她好像徑直朝他的詩歌走來。他懷著激動的心情把幾首用打字機仔細打出的詩交給瑪曼,然後跑回他的房間,等待著她讀完這些詩就來叫他。
她讀著,她哭了。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要哭,但我們卻不難想見。她的眼裡流下了四種淚水。
首先,雅羅米爾的詩與畫家借給他讀的那些詩之間的相似打動了她,她的眼裡充滿了痛悼失去的愛情的淚水。
然後,她感覺到從兒子的詩行裡透出一種普遍的悲傷,她想起丈夫已經離家兩天,竟然也不打一聲招呼,於是她流下了受到侮辱和傷害的眼淚。
幾乎與此同時,她流下了安慰的眼淚,因為她的兒子——他懷著如此羞怯的摯愛把自己的詩交給她——是治癒所有這些創傷的源泉。
把這些詩反覆讀了幾遍後,她最初流下了深深崇拜的眼淚,這些詩對她來說似乎玄之又玄,因而她覺得其中包含著她不能理解的深意,那麼,她是一個極有天才的孩子的母親了。
她叫他進來,但當他一站在她面前,她的感覺就像畫家問到關於借給她的書時那樣;她不知道對這些詩說什麼好;她看著他那急切期待的臉龐,除了摟抱親吻他,什麼也想不出來。雅羅米爾很緊張,能把臉埋在瑪曼的肩頭使他感到輕鬆。反過來,感覺到懷中的小軀體,她也擺脫了畫家的沉重陰影,鼓起勇氣,開始說話。但是,她不能掩飾嗓音的沙啞和眼睛的潮濕,而這些在雅羅米爾看來比她的話更有意義。母親嗓音和眼睛裡流露的感情是他的詩有力量——真正的、有形的力量——的神聖保證。
天漸漸黑了,雅羅米爾的爸爸還沒有回家,瑪曼突然覺得雅羅米爾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溫柔的美,這是畫家和丈夫都無法相比的;這個不適當的念頭是那樣牢固,以致她無法擺脫它;她開始對他講起在她懷孕期間,她是怎樣經常用懇求的眼光望著阿波羅雕像,「你瞧,你果真和阿波羅一樣漂亮,你長得就像他。人們說,母親懷孕時的想法有時會在孩子身上得到應驗,我開始覺得這說法不單是一個迷信。你就繼承了他的七絃琴。」
然後她告訴他,文學一直都是她最大的愛好。她進大學主要就是為了攻讀文學,只是因為結婚(她沒說懷孕)才使她未能獻身於這一深深的愛好。要是他現在知道雅羅米爾是一個詩人(是的,她是第一個把這偉大的稱號歸於他的人),那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但那也是她早就盼望的事。
他們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安慰,這兩個不成功的戀人,母親和兒子,一直長談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