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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節 文 / 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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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去一個城堡參加晚會以及過夜的渴望把我們抓住了。在法國,很多城堡改建為旅館:一方綠色草地迷失在一大片沒有綠色的醜陋之中;一段小徑、樹木、和鳥兒置於密如織網的道路之間。我開著車,從後視鏡中盯著跟在我後面的那輛車。左轉燈閃著,整輛車湧出不耐煩的波浪。開車的人正等待機會超越我的車,如同一隻猛禽窺伺一隻麻雀。

    妻子薇拉對我說:「在法國,每五十分鐘就有一個人在公路上慘死。看看這些在我們周圍開車的瘋子。正是同樣的這些人,看到一個老婦人當街被搶時,表現出極端謹慎的態度。而當他們手握方向盤時,怎麼又不害怕了呢?」

    該怎麼回答?或許這麼解釋吧:傾身跨在摩托車上的騎士只專注於正在飛躍的那秒鐘;他緊緊抓住這個與過去、與未來都切斷的一瞬;他自時間的持續中抽離;他處於時間之外;換句話說,他處在一種迷醉的狀態;在這個狀態中,他忘記他的年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煩惱,因此,在風馳電掣中他毫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存在於未來之中,從未來解脫的人什麼都無所謂。

    速度是技術革命獻給人類的一種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車騎士相反,跑步者始終待在自己的身體中,必須不斷地想到自己的腳繭和喘息;他跑步時感覺到自己的體重、年紀,比任何時候都還深切地意識到自我和生命的時間。當人被機器賦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後,一切便改變了:自此之後,他的身體處在遊戲之外,他投身於一種無關肉體的、非物質的速度之中,純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興奮的速度感之中。

    奇異的組合:技術的森然無人性與興奮的狂熱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臉色嚴峻但又熱心的美國女人,大概是個性學權威之類的,為我上了有關性解放的一課(只有冷冰冰的理論),在她的演說中重複最多次的就是「性高潮」這個詞,我算過了:四十三次。對「性高潮」的崇拜其實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義投射到性生活上所產生的;效率勝於閒情,性交被簡化為直達爆炸性的興奮狀態而必須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個障礙,這就是愛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為什麼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閒逛的人們到那裡去了?那些民謠小曲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遊蕩於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那裡去了?他們隨著鄉間小路、隨著草原和林中隙地、隨著大自然消失了嗎?捷克的一句諺語,將他們溫柔的閒暇以一個定義來比喻:悠閒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在我們的世界裡,悠閒卻被扭曲為無所事事,其實兩者完全不同:無所事事的人心情鬱悶、覺得無聊,並且不斷尋找他所缺少的動力。

    我望著後視鏡:依舊是那輛因對面車流而無法超前的車子。司機旁邊坐著一個女人;為什麼他不跟她說說笑呢?為什麼他不把手掌擱放在她的膝蓋上呢?而他只咒罵著前面的那輛車開得不夠快;那個女人也沒有想到觸摸他的手,她在腦子裡也和他一起開著車,一起咒罵著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發前往鄉間城堡的旅程,發生於兩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輕騎士伴隨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這是第一次兩人如此靠近,圍繞著他們的那種無法形容的情慾氣氛,正因一種緩慢的節奏而產生:隨著馬車搖動而晃動的兩個身軀相互碰觸,起先是不經意的,之後是經意的。故事因而展開。

    2

    以下便是米蒙-德農(VivantDenon)所寫的中篇小說的內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貴族某天晚上在劇院裡(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頭銜,但我猜想是一位騎士)。在隔壁包廂中,他看見一位女士(小說只給她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T夫人);她是騎士情婦(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戲後送她回去。騎士一方面訝異她如此露骨的行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為他認識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進入了一個秘密的世界;在那兒,每個人都沒有姓名)。墮入五里霧中的騎上,最後發現自己與那位美麗的夫人肩並肩地坐在馬車上。度過一段溫柔愉快的旅程後,馬車停在鄉間一個城堡的台階前,T夫人的丈夫陰沉著臉迎接他們。三人在沉默而詭異的氣氛中共進晚餐,之後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兩人獨處。

    這時夜晚開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組成的夜晚,仿若三階段行程:最初,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之後,在涼亭中做愛;最後,他們回到城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纏綿。

    天剛亮,他們便分手了。騎士在迷宮般的迴廊裡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便又返回花園,在那兒,他驚訝地遇見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剛抵達城堡,愉悅地向他問好,並告訴他這個神秘邀約的原因:T夫人必須找個擋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對她的侯爵情夫的懷疑。計策成功了,他開心地嘲弄著騎士,完成這項假伴情夫的荒謬任務。後者,經過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馬車,返回巴黎。

    這篇名為《沒有來日》的中篇小說,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個謎樣的大寫字母取代(既然我們處於一個充滿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們可以解讀為:「德農先生,國王麾下一個普通的貴族」;這本書以這種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幾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於次年以另一個作者的名字發表。新版流通於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間,仍舊沒有作者的真實姓名;被遺忘了半個世紀之後,一八六六年終於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為米蒙.德農,並在本世紀獲得愈來愈多的重視。今日,這本書被視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紀藝術和精神的文學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語言中,享樂主義(hedonisme)指涉對淫蕩或邪惡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這當然是不正確的:伊比鳩魯,第一個提出「享樂的偉大」的理論家,對快樂人生的定義是十分弔詭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樂。因此,享樂主義最根本的概念其實來自痛苦:如果我們知道避開痛苦,便會快樂;而享樂帶來的不幸往往多於幸福,因此伊比鳩魯只建議謹慎、有節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鳩魯學派的學說其實根源大於一種很悲傷的思想:置身於這個悲慘的世界,人們只好把快樂視為唯一的、可掌握的價值,儘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涼的水、抬頭仰望天空(望著上帝的窗口)、或是一個愛撫。

    微不足道與否,快樂只屬於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學家或許會名正言順地指責享樂主義自私的本質。然而我認為,享樂主義致命的弱點並非是自私,而是它無可救藥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麼希望自己錯了!):事實上,我懷疑理想的享樂主義是否真能實現,我擔心它所提倡的與人性並不相容。

    十八世紀的藝術,將享樂從道德規範的迷霧中解放出來,而產生了一種人們稱之為放蕩的風格,表現在范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畫作中,也出現在薩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fils)或居克羅(Duclos)的扉頁間。因為如此,我一位年輕的朋友凡生非常喜愛那個世紀,如果能夠的話,他巴不得把薩德侯爵的肖像當作徽章別在衣領上。我與他一起歌詠,但我強調(雖然沒有人會在意)那個世紀藝術真正偉大之處,並不在於對享樂主義有什麼了不起的宣揚,而是在於它的剖析。這也是為什麼我將修底羅啦克羅(ChoderlosdeLa-clos)所著的《危險關係》視為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小說中的人物只熱衷於征服異性所得到的快樂。但漸漸地,讀者瞭解他們追求的不是快樂本身,而是征服。引發他們蠢動的,並非為了快樂,而是渴望勝利。初看是一場嬉鬧淫穢的遊戲,不知不覺且無法避免地轉化為一場生死之鬥。但是爭鬥和享樂主義又有什麼關聯呢?伊比鳩魯曾寫道:「睿智的人不從事任何與爭鬥有關的事。」

    《危險關係》所採用的書簡文體,並不只是一種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寫作技巧。這種文體本身便是口若懸河的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角色所經歷的事,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敘述。被傳播、被揭露、被公諸於世、被落筆為文。在這樣一個什麼都無所隱瞞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便是洩露。小說主人翁瓦爾孟(Valmont)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他引誘上手的女人,使她鬱鬱而終;然而,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爾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讓他寫下的。之後,這位梅爾朵夫人為了報復,把一封瓦爾孟寫給她的秘密信函拿給瓦爾孟的情敵看,引發了一場決鬥,瓦爾孟身亡。他死後,與梅爾朵夫人往來的私簡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視、圍剿和放逐中結束一生。

    這本小說中,沒有任何事是兩人獨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貝殼裡,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響著充沛的、多重且不間斷的回音。小的時候,大人告訴我把耳朵貼在貝殼上,便會聽見海洋遠古的低語。同樣的,拉克羅的小說中,每一句說出的話都回音不斷,永遠響在耳際。十八世紀是如此嗎?快樂的天堂是如此嗎?或是人們一直是活在這個充滿回音的大貝殼中而不自知?但是無論如何,一個鳴響如大貝殼的世界,並不符合伊比鳩魯指導弟子的原則:「你應該活在隱密之中!」

    接待處的先生人很客氣,比一般旅館接待人員來得客氣。他還記得我們兩年前曾來過此地,便告訴我們這裡改變了許多。旅館中辟了一間會議廳,供各種研討會使用,也修建了一個漂亮的游泳池。我們很想看看游泳池,便穿過朝著花園開了許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廳。大廳盡頭,沿著寬敞的階梯往下,可通往鋪著磁磚、透明天頂的大游泳池。薇拉提醒:「上一次來,這裡是一個開滿玫瑰的小花園。」

    把行李放進房間,我們便到花園裡。綠色的草地向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納河。真美,我們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個步。走了幾分鐘後,出現了一條公路,車子呼嘯而過低們只好折回。

    晚餐非常豐盛,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對過去的時光致敬,餐廳裡飄蕩著對往昔的懷念。我們旁邊坐著一對父母和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孩高聲唱歌。桌旁一個侍者端著盤子傾著身。那位母親盯著他,希望引出他對小孩的讚美。那孩子很驕傲大家對他的注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親的臉上顯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爾多美酒、鴨肉、甜點——該店的拿手菜,我們聊著天,忘卻憂慮。飯後,回到房間,我打開電視,又看見許多小孩。這一次,他們的膚色是黑的,而且瀕臨死亡。我們去城堡的那一陣子,持續好幾個禮拜媒體每天報道非洲某國家因內戰和饑荒,小孩餓死的情況。那個國家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怎麼記得住那麼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虛弱無力,連揮手趕開爬滿臉孔的蒼蠅的力量都沒有。

    薇拉問我:「那個國家是不是也有老人餓死呢?」

    沒有,沒有,那次饑荒最教人感興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發生過數百萬次的饑荒不同的,就是只有孩童受難。就算每天看電視新聞以證實這前所未見的情況,我們在螢幕上也看不見一個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為了對抗老人的這種殘酷,並非大人,而是孩童們自動自發地發起了一個著名的運動:「歐洲孩童賑米索馬利亞孩童」。對啦,就是索馬利亞!這個響亮的口號使我想起了那個忘了的國家名字!啊!那時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遺忘了,多可惜呀!買了好多的米,成千上萬袋的米。家長們受到他們孩子這種全球性的聲援所感動,慷慨解囊,各個機構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學校,一直運到港口,裝上了駛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這場賑米的光榮史詩。

    在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後,螢幕上立即被一些六歲、八歲的小女孩佔滿,她們穿戴得像大人,舉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舉動像大人一樣,小女孩和小男孩們嘴對嘴地親吻,之後,一個男人抱著嬰兒出現在螢幕上,向我們解釋洗淨寶寶剛弄髒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個女人靠過來,櫻唇微啟,把性感的舌頭伸進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裡。

    「我們睡吧。」薇拉說著把電視關掉了。

    4

    法國孩童為幫助非洲小同學奔走,一起讓我想起知識份子貝克(Berck)的面孔。那時是他光榮的日子,如同光榮常有的情況,他的光榮是因一個失敗而引起的:讓我們回想一下:本世紀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種稱為愛滋的傳染病所襲擊,這種病經由性行為傳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戀者間蔓延。為了反對那些將這種傳染病視為神的公正懲罰,並像躲瘟般躲開患者的極端人士,寬容的人們向愛滋病患者顯示友好,併力圖證明與他們交往沒有任何危險。因此,杜貝(Duberques)議員和學者貝克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餐廳與一些愛滋病患們共進午餐;午餐的氣氛非常好,為了不錯失任何示範的良機,杜貝格議員在飯後甜點的時候請來了攝影機。當攝影機一出現在餐廳門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將他從椅子上拉起,親吻他還滿塞著巧克力慕斯的嘴。貝克措手不及。他立刻瞭解一旦被拍照攝影,杜貝格這偉大的一吻將成為不朽;他站起身,極力思考他是否也該去親吻一位愛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階段,他排除了這個意圖,因為他並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觸不會被傳染;在下個階段,他決定克服他的疑慮,判定他親吻的照片值得冒這個險;但在第三階段,一個念頭阻止了他向陽性反應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親吻一個患者,並不會使他和杜貝格旗鼓相當,相反地,他將會被貶為模仿者、跟隨者、甚至僕人的地位,急於模仿將更增加前者榮耀的光輝。於是他只是站著傻笑。但這幾秒鐘的遲疑對他而言代價沉重。固為攝影機在場,電視新聞上,整個法國都看見他臉上尷尬的三個階段並嘲笑不已。為索馬利亞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時解了他的圍。他把握每個機會向大眾發表那個美麗的句子:「只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隨後他到非洲去了,並在一個滿臉爬滿蒼蠅,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邊讓人拍照。這張照片聞名全世界,遠超過杜貝格親吻愛滋病患那張,因為一個垂死的孩子比一個垂死的成人有價值得多,這明顯的事實當時杜貝格還不明白。然而,他不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幾天後他出現在電視上,虔誠基督教徒的他知道貝克是無神論者,這讓他靈機一動,隨身帶了支蠟燭,這個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頭;在與記者會晤時,他從口袋中掏出蠟燭點燃,用心惡毒地想揭露貝克光操心不相干的國家,他談到我們自己國家中可憐的孩童,我們的村鎮,我們的城郊,並邀請同胞們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團結大遊行;他指名邀請貝克(帶著忍隱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隊伍前端。貝克必須作出選擇:要不就參加遊行,像個杜貝格唱詩班小孩似地手持蠟燭,要不就逃之夭夭並接受各方指責。這是一個陷阱,他必須以一個既大膽又出人意料的行動逃脫:他決定立刻飛往一個亞洲國家,那個國家的人民正在進行反抗,並高聲呼喊,明確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壓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向來是他的弱點,對他而言,世界分為法國和所有他總是分不清的非法國的陰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個平靜得令人發悶的國家,山區裡的飛機場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兒待了八天,才等到一班飛機把又飢餓又傷風的他載回巴黎。

    「貝克是舞者們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評論。

    舞者的概念只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這是他的偉大發明,我們該惋惜他沒有將它在任何書中闡述,也沒有在國際會議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聲。他的朋友們聽他說話時既專心又開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見,都多多少少是個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捲入政治,但這並不會使我們混淆這兩者。舞者與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並非權力而是榮耀;他並不想榜標自己所屬的是某個又某個組織(他對它毫不重視),而是佔據舞台放射自我的光芒。

    為了佔據舞台,必須把其他人擠下台去。這必須有一個特殊的戰鬥技術。舞者所運用的戰鬥,彭德凡稱之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戰:誰比他更能表現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樂於獻身,更真實)?他利用所有機會使對手在道德層面處於低於他的地位。

    若一個舞者有機會加入政治遊戲,他會不加掩飾地拒絕一切秘密協商(這向來是真正政治遊戲的場地),並揭露其為謊言的,不誠實的,虛假的,骯髒的;他將公開地提出他的主張,站在講壇上邊唱邊舞,指名召喚別人跟隨他的行動俄強調:他並非審慎地(以便讓人有時間思考、討論相反的說法)而是公開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願意立即(如同我一樣)將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馬利亞的孩童嗎?」措手不及的人們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不就拒絕,被指責為孩童的敵人,要不就在極端困窘中說「好」,讓攝影機惡毒地呈現出來,像可憐的貝克和愛滋病患午餐結束時的情景一樣。「為什麼您保持沉默,H醫生,當人權在您的國家被踐踏的此時?」有人在H醫生正給一個病人動手術,無法回答時提出這個問題;縫合切開的肚子後,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絕說了人們想聽的,甚至比人們想聽的還多;此時口惹懸河的舞者(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別可怕)鬆了口:「終於,雖然有些遲……」

    有些情況下(比如在專制體制下),公開表態是危險的;對於舞者,這危險卻比一般人少一些,因為他在聚光下活動,到處都看得見,世人的注意力保護著他;而他有無名的崇拜者,追隨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喚,他們簽署請願書,參加被禁止的集會,走上街頭遊行哪些人將被無情地對待.而舞者絕不會因感情而責怪自己造成他們的不幸,他知道一個高尚的事業比那些人的生命來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駁彭德凡:「眾所皆知你憎惡貝克,而我們跟從你。然而,就算他是個混蛋,他曾支持過一些我們也認為是正義的事業,或者,你也可以說支持它們是出於他的虛榮心。那麼我問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衝突,吸引大眾注意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幫助一個受迫害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你怎麼不是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對此,莫測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為我想攻擊舞者那你就錯了。我捍衛他們。憎惡或想貶低舞者的人總是遇到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們的誠實;因為不斷地將自己展現在公眾面前,舞者必須無懈可擊;他並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締下合約,而是和天使締結:他要將生命活成一件藝術品,而天使將助他完成;因為,別忘了,舞蹈是一種藝術!舞者真正的本質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視為成就一件藝術品的材質;他不宣揚道德,而是將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動和暈眩!他愛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會愛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為什麼不把他這麼有意思的想法公諸於世。他其實沒什麼事做,這位擁有文學博士頭銜的歷史學家在國家圖書館他的辦公室中百無聊賴。難道他不在乎別人了不瞭解他的理論嗎?不止於此:他深惡痛絕。把自己的想法公諸於世的人事實上可能要說服別人相信他的真理,並影響他人,成為那類想改變世界的人的角色。改變世界!對彭德凡而言,多麼可怕的意圖!並非這個世界多麼令人讚賞,而是所有的改變都無可避免地導致更壞的情況。再說,以比較自私的觀點來看,所有公諸於世的想法遲早會回頭來反駁自己,擁有這想法的快樂也會被充公了。因為彭德凡是伊比鳩魯學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創造、推演他的想法只為自己的快樂。他並不輕視人性,那是他愉快、調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點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關聯。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館(cafegascon)中,這人性的小樣品對他已經足夠。

    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動的一個。我很喜歡他,只責怪(帶著一點妒嫉,這是真的)他一點,就是他對彭德凡存有年輕人式的,在我看來是過份的,崇拜。但甚至這份友誼也有令人感動之處。當他們談到他熱衷的話題,哲學。政治、書籍,凡生覺得和他單獨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滿了奇怪、挑釁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熱烈的討論中,糾正他的弟子,啟發他,鼓勵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變得不快樂,因為彭德凡馬上變個樣子:他說話聲量提高而且愛逗趣,凡生認為逗趣得過份了。

    例如:他們兩人在咖啡館中,凡生問:「你對索馬利亞發生的事有什麼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場關於非洲的演講。凡生提出反駁,他們討論,也或許開開玩笑,但不是要出風頭,而是讓彼此在極端嚴肅的討論中放鬆心情。

    馬修(Machu)伴著一名美麗的陌生女子來到。凡生想繼續剛才的討論:「彭德凡,你不認為你犯了一個錯誤在談到……」之後他展開一席精采的論戰反駁前者的理論。

    彭德凡沉寂許久。他最擅於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會害怕沉寂,當他們只知道回答問題時,急著蹦出幾句含混不清,讓他們更顯可笑的話。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閉嘴,連整個銀河都攝於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著凡生,後者不知怎地靦腆地低下了頭,之後,他看著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轉向凡生,眼中充滿虛假的關懷:「在女士面前,你對一個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堅持的態度,證實了你性能力的減退。」

    馬修的臉上現出慣有的蠢笑,那個美麗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臉紅了;他覺得自己受傷了:一個朋友,一分鐘前還對他注意聆聽,只為了討好一個女人,轉瞬間便可將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後,其他朋友也來了,他們坐下來聊天;馬修說些軼事,谷佳(GOUjrd)不時加入幾句尖酸刻薄的評論以顯示他的博學多聞;女孩子們強忍著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當他的沉默醞釀成熟,他說:「我的女朋友總是要求我舉動粗暴一點。」

    天啊,他這句話說得巨力萬鈞。連鄰桌的人都靜下傾聽,笑聲顫動在空氣中,不耐地等待著。他女朋友要他舉動粗暴些有什麼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聲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說話的聲音和彭德凡比起來,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說話輕聲細語從不扯開喉嚨,然而聲音充塞整個房間,壓過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繼續說:「舉動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細緻了!」

    笑聲一直在空氣中顫動著,為了享受這顫動,彭德凡沉寂了一會兒。

    之後他說:「一位年輕的打字小姐有時會到我家。一天,當她正在打字時,我下定決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拉起來拖向床。走到一半我鬆開手大笑了起來:喔!弄錯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對不起,小姐!」

    咖啡館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歡他的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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