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一) 文 / 加西亞·馬爾克斯
費爾米納不能想像,她那封在氣得發昏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信,居然被阿里薩認做一封情書。她在那封信裡發洩了全部的激怒,情緒激烈,語帶譏諷,令人難以忍受,何況還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來,跟她受的傷害和侮辱相比,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兩個星期忍辱負重的最後一個行動,以便使自己安寧下來,適應新的環境。她想再次成為原來的費爾米納,收回半個世紀奴僕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讓出的一切。這種奴僕般的生活無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連一點印跡都沒給她留下。她像是在別人家裡遊蕩的幽靈,那房子瞬間變得寬大而淒涼,她在裡邊百無聊賴地到處徘徊,不斷痛苦地自問,誰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還是她這個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個人孤單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裡,她無法抑制內心裡對他的怨恨。他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像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脫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準備上床時——的回憶,以及他的皮膚的氣味——這味道在他死後很長時間還頑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麼事,她都會邊做邊停,拍拍額頭,因為突然想起了有什麼事沒有告訴他。時刻都有許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問題鑽進她的腦子裡。有一次他告訴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膠的人,能感覺到他們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痙攣。如今她也有這類感覺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邊。
編劇的第一個早晨,她在床上還沒睜眼就翻了個身,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再睡,正是這時,她才覺得他死了。只有此時她才意識到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在餐桌上,她倒不是因為少了一個人感到孤單,而是由於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個已不存在的人一塊用餐。她等女兒奧費利亞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從新奧爾良回家後再重新坐在桌子前吃飯,但不是通常的那張桌子,而是一張她讓人臨時擺在廊裡的較小的桌子。她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地做頓飯。飢餓時,隨便走進廚房,把勺子伸進鍋裡,隨便吃一點什麼,也不使用盤子,而是一邊吃,一邊站在小爐子跟前和女僕們說話。她們是她唯一喜歡和更合得來的人。
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總縈繞在她的腦海裡,不管她在哪兒,也不管她做什麼事情,都會使她回憶起他來。雖然在她看來,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她也想盡量不沉溺於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將一切觸發她回憶起已故丈夫的東西,都從家中清除乾淨,在失去丈夫的情況下,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舊在這家裡住下去的方法。
這是一次徹底的大清除。兒子同意將書房的書籍全部拿走,好讓她把書房改為縫紉室——她從結婚以後一直沒有這樣的房間。女兒則同意拿走一些傢俱和許多她認為很適於在新奧爾良古董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使費爾米納感到寬慰。但她後來知道旅行結婚時所買的東西已成為古董商的文物,又覺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顧傭人們沉默的驚訝,也不管左鄰右舍或在那幾天中來陪她的朋友們的困惑不解,讓人在房後的空地上點起一堆火,把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一古腦兒燒掉:其中有從上一個世紀以來本城最昂貴最考究的衣服,最精緻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後一次從上面起身的搖椅,以及無數與他的生活緊緊相連並已成為他本人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猶豫地做了這件事,這不僅僅為了衛生,並且也堅信丈夫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同意她這麼做,因為他曾好幾次向她表示,死後願意火化,而不願被裝進針得嚴密合縫的黑洞洞的雪松木棺材。當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許這麼做。他曾大著膽子試探過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給了他一個斷然否定的答案:這是徹頭徹尾的幻想,教會不允許在公墓中設置焚屍爐,哪怕專供異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烏爾比諾醫生想得出來建造這樣的焚屍爐外,別人誰也想不到。費爾米納沒有忘記丈夫的那種恐懼,即使在最初幾個鐘頭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縫透亮,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慰。
無論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勞無益的行動。費爾米納很快就發現,對亡夫的記憶是如此牢固,沒有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燬後,她不但仍舊十分懷念她所愛的丈夫的許多東西,尤為煩心的是她彷彿時刻都聽到丈夫起身時發出的那種響聲。這些回憶使她擺脫了憂傷。她超脫一切,下決心在回憶已故丈夫中繼續生活下去,就當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仍然不是味兒,但是會逐漸好起來的。
果然,過了三周,她開始看見最初的幾道光線了。可是,隨著光線的增加和越來越明亮,她漸漸意識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邪惡的幽靈,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寧。那個幽靈,已經不是那個當年在「福音」公園偷偷窺視她的令人憐憫的幽靈——使她在步入老年後還經常溫情地回憶著的幽靈,而是那個穿著折磨人的長禮服,把帽子壓在胸前的令人深惡痛絕的幽靈,他的愚蠢的冒失行為弄得她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實在無法不想他。自從她十八歲拒婚以後,她始終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種子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生根發芽。她時刻都感覺到這種仇恨,當那幽靈在附近的時候,她感到仇恨隨之在空中飄蕩。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遺體旁的鮮花還散發著幽香,她認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過是第一步,天曉得這後面隱藏著多少陰險的復仇企圖。
他頑固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禮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想起他時,使勁皺了皺眉頭,做了個堅定的動作,終於把他從腦海裡驅趕了出去。可是,趕走的憤怒旋即恢復,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會記得他。於是,她終於為舊情所戰勝,鼓起勇氣,開始回憶那個未能實現的愛情的夢幻般的時光。她盡力回想當時的小公園、折斷的扁桃樹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愛的長靠背椅是什麼樣子,似乎這一切都失去了本來面貌。一切都變了,樹被砍走,黃葉鋪成的地毯也已不見。在被新首的英雄塑像處,人們重新樹起了另一個人的塑像,他身著華麗制服,無名無姓,沒有日期,也沒有對塑像的說明。塑像下有一個很有氣派的墩座,裡邊安裝著本地段的電力控制裝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經被賣掉,在省政府手裡毀壞得七零八落。
想像出當時阿里薩的樣子,對她並非易事,但要認出雨中那個無依無靠、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陳腐的虛弱多病的老頭兒是一個人就更不容易。這個人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起碼的尊重,而是用一種烈火般的侮辱來煎熬她的靈魂,這就逼得她說不出話,透不過氣來。
她在弗洛雷斯-德馬利亞莊園呆了一段時間,忘卻了林奇小姐給她帶來的倒霉時刻後回家不久,伊爾德布蘭達表姐來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顯得幸福快活,由大兒子陪著。這兒子跟他父親一樣,曾當過陸軍上校,可是由於他屠殺大沼澤地聖-胡安香蕉園工人的不體面舉動,受到父親的斥責。表姐妹兩人相見過多次,每次時光都在回想他們相識的日子中慢慢過去。在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任何時候都更懷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紀,不禁百感交集。
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資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的烏爾比諾看中任性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她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
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里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注定被戀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次面,但沒跟他說過話,她不能想像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裡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體面的方式開闢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感到神秘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來的那位阿里薩。當伊爾德布蘭達歎息「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感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此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著他。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他對她的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里薩這種年紀,除了湊合著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徵性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感到無力控制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開來。更在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式被隱藏著對阿里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佔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著他,越想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寫字檯前,給阿里薩激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通,並且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感到了寬慰。
對阿里薩來說,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沿著當天下午被洪水沖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只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麼辦?由於洪水的兇猛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裡,半裸著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攜出點什麼東西來。阿里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里薩聽出了許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
「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只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只是對阿里薩來說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像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起來的愚弄人的美女的髮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戶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沒有象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凌晨兩點鐘,把那個睡得正香的像他孫女服的女孩從散發著她的鼻息的搖籃裡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兩點、三點,還是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像夜遊神似的走著,考慮了許久,最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她比他小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只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
一想到她,阿里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裡裝了兩瓶歐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裡,是不是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還沒有忘記他們的暗號,聽到他用指甲抓門她就明白是他來了。開始用這個暗號時他們自以為還年輕,但實際並非如此。她問都沒問就給他開門。街上漆黑,他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蝙蝠式雨傘掛在臂上,幾乎讓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線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她藉著金屬眼鏡架閃出的燈籠般的光亮,立刻認出了他。看上去他像個雙手還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吧!」他說。
為了找個話題,這是他說的唯一的話。他很吃驚,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老了這麼多,同時他意識到,她也會同樣這麼看他。但是,他隨即又想,過上一會兒,當兩個人都從久別重逢的最初驚愕中恢復過來以後,又會慢慢發覺對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傷痕,重新覺得都還是象四十年前剛認識時那般年輕。這麼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像參加了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她也像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呆在窗前,觀看著自德魯納大主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鐘聲的葬歌聲,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台上看見了穿著儀仗隊制服並騎著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遊車,戴著帽簷插著羽毛的頭盔、披著金馬披的馬拖著的馬車,用一等歷史性的炮架拖著的蓋著旗幟的黃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著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的陽台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
「真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說。
「死可沒有荒唐的含義。」他說,然後又傷感地補充道,「在我們這種年紀更是如此。」
他們坐在平台上面對廣闊的大海,看著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環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看著遠處航船上五顏六色的燈火閃爍不止。他們一邊享受著暴風雨後吹來的暖和而帶香氣的輕風,一邊喝著歐波爾圖葡萄酒,吃著泡菜和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從一個大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三十五歲守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類似的夜晚。阿里薩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哪怕是按小時把男人租來。但他們兩人建立起了一種看上去比實際更嚴肅、更持久的關係。
雖然她從來沒有暗示過,但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早就會和他舉行第二次婚禮了,哪怕是等於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知道要順從他的吝嗇,適應他未老先衰的萎頹,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慾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話也說回來,沒有比他更樂意讓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需要愛。可是,世界上也沒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對他的愛每次都適可而止,以不干預他自由地去愛費爾米納的決心為界線。儘管如此,他們的關係,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重新與一個來此做三個月生意和旅行的商業代理人結婚後,仍舊保持了許多年。她跟這個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是阿里薩的。
他們只顧交談,不管時間,因為兩人年輕時就習慣了共同分擔他們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紀,失眠對他們就更無所謂。雖然阿里薩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今夜他已喝過三杯還沒有緩過氣來。他大汗淋漓,「雙料寡婦」勸他脫掉外衣、坎肩和長褲,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全部脫去,怕什麼,歸根結底,他們赤身裸體比穿著衣服更能相互瞭解。他說,要是她脫他也脫,可她不願意。許久以前,她照過一次大衣櫃鏡子,突然明白,她已沒有勇氣讓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體了。
阿里薩很興奮,喝了四杯歐波爾圖葡萄酒還沒平靜下來。他繼續談著過去,談著對過去的美好回憶,許多年以來這是他唯一的話題,他渴望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一條途徑,來發洩自己鬱積在心頭的煩悶,使自己輕鬆下來。這是他們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講出來。當他看到天邊最初的幾道亮光時,便試圖以平靜的方式跟「雙料寡婦」親近。他似乎偶然地問她:「你現在成了寡婦,又上了年紀,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結婚,你將怎麼辦?」她笑得臉上起了皺紋,反過來問他道:
「你指的是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阿里薩總是忘記,他最不應該不知道女人們對問題的隱秘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普魯維登西亞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針見血的叫人膽寒的話弄得慌了手腳,趕快否認道:「我說的是你。」她又笑了:「騙你的婊子娘去吧!願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為快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多年久別之後,僅僅為了喝歐波爾圖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麵包而在凌晨三點鐘叫醒她的。她說:「這事只有一個人極端痛苦時才做得出。」阿里薩敗下陣來。
「這次你可錯了。」他說,「今晚我來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唱歌。」
「那我們就唱吧!」她說。
於是,他開始以動聽的聲音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可怎麼活。」這一夜就到此結束了。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麼神機妙算,他沒敢跟她玩那種禁止的遊戲。他走了出去,彷彿到了另一座城市。那裡開著六月裡最後一株變種大麗花,顯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還籠罩在夜幕裡,去趕五點早彌撒的寡婦們一個接一個地趕過去。那時,為了避開相遇,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條人行道上去,以免她們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淚。這些眼淚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自半夜一直忍著的眼淚,而是從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起就強嚥著的眼淚。
他已經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醒來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到對面有個耀眼的大窗戶。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原來他是在母親的床上,母親的臥室原封未動地保存著,他常常在那兒睡覺,在孤獨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時候,這樣可以減少一點寂寞,當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床對面是堂-桑喬客店的那面大鏡子,只要一看見它,也就等於看見了映在裡面的費爾米納。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只有這一天,司機才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不著,費爾米納在滿面怒容地注視著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灑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鬍子。一走出臥室,他就從二層樓的走廊上看到了那個穿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來接球,那迷人的神態有多少個星期六曾使他激動得發抖,可這天早上卻沒使他在感情上有絲毫波動,他讓她跟他一塊走。他帶她到了美洲冷飲店,那兒擠滿了帶著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幾層不同顏色的冰激凌,放在一隻大玻璃杯中。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凌,也是店裡最暢銷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阿里薩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著她。她在用一把很長的小勺吃冰激凌,吃得很乾淨,連底都沒有剩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對她說:
「我要結婚了。」
她捏著勺子,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馬上鎮靜下來,笑了笑。
「騙人,」她說,「老頭子不會結婚的。」
那個下午,他們在公園一塊看了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的籠子裡的猛獸。在城門那兒買了帶到學校去的各種各樣的甜食。在城裡他們乘敞篷汽車轉了幾圈,這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概念:他現在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夫。爾後,在一陣不停的傾盆大雨中,在敲晚禱鍾時他把她準時送到了寄宿學校。星期天,他沒有露面,但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遊。從前一個星期開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人年齡的差距。那天晚上他決心給費爾米納寫封請求諒解的信,哪怕口氣硬一些也可以。實際上這封信他第二天才寫。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後,他被大雨澆得像個落湯雞似的走進家門,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來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躺下,她們點著走廊裡唯一的一盞「長明燈」,以便讓阿里薩照著亮走進寢室。他知道,他的簡單乏味的晚餐已經擺在飯廳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來,他一直沒什麼胃口,常常胡亂吃點東西作罷。由於看到信,僅有的一點餓意也因為心情激動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點看了寢室的燈。他把泡濕了的信放在床上,點著了床頭櫃上的小燈。然後,像慣常那樣,竭力裝得沒事似的,使自己平靜下來,脫下濕透了的外套,掛到符背上,又脫下坎肩疊好放在外套上。接著,他解下黑絲帶和當今已不流行的賽瑞格衣領,把襯衣。扣也解到齊腰處,鬆開了腰帶,使呼吸暢通。最後,。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戶旁去吹乾。他突然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處了。他緊張萬分,找到時反而吃了一驚,因為他已不記得將信放到床上去了。打開信以前,他先用手絹把信封擦乾,注意不讓他的名字被黑水湮開。在拆信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經有第三者知情了,因為烏爾比諾的遺憾在丈夫剛剛死了三個星期就匆忙地寫信給她的社交範圍以外的人,沒有通過郵寄,也沒有讓別人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寫匿名便條一樣從門縫裡塞進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誰,對這樣的事兒都會注意的。信封上的漿糊已被水浸濕,不用拆就開了,但裡面還是乾的,密密麻麻地寫了三頁,沒有抬頭,簽名是她婚後所用名字的頭幾個字母。
他倚在床上,飛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驚奇的與其說是信的內容,毋寧說是信的語氣,還沒看到第二頁,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著的挨罵的信。他將信展開,放在床頭櫃的檯燈下,然後脫下濕跡難的鞋子和襪子,關上大燈,最後帶上巖羚羊皮護須罩,未解農就躺下來,枕在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繼續讀著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不漏過任何一個字,接著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為止。最後他將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仰面躺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以內,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曾照過的鏡子,大氣不出,像死人一樣。午夜十二點整,他到廚房去煮了一壺濃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寢室,將假牙放進硼酸水裡,這硼酸水時刻都放在床頭櫃上。他又像一塊大理石一般躺下來,隔一會兒變換一下姿勢,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女傭送來滿滿一壺咖啡為止。
這時候,阿里薩已心中有數,知道該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實上,他讀了那些譴責他的話並不感到難過,也無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難辨個水落石出。他瞭解費爾米納的性格和問題的關鍵,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並且承認他有權作答覆。說得更明確些,是她要他答覆。這樣,生活現在就處於他想把她帶去的地方,其餘的一切就取決於他了,而他確信,他那半個多世紀的地獄生活還會給他以極其嚴重的考驗,他準備帶著更大的熱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愛情去面對這些考驗,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接到費爾米納的回信後五天,他來到辦公室時心裡感到空蕩蕩的,周圍出現了一種不常見的現象,沒有打字機的響聲,而寂靜比辟辟啪啪雨點般的打字聲更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那是暫時的停頓,當那爆豆般的聲音重新開始響起來時,阿里薩不由自主地推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的門。他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那打字機像個活人似的聽從她指尖的使喚,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門口瞥了一眼,但她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把那段文字打完。
「請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阿里薩問,「要是你收到一封極不禮貌的情書,你將作何感想?」
她平日對什麼都不在乎,可聽了這話,臉上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天哪!」她驚呼道,「你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難以作出回答。其實,在這之前,阿里薩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於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冒險到底。在職員善意的嘲笑中,他將辦公室的一架打字機搬到了家裡。「老鸚鵡學不會說話。」職員說。卡西亞妮對任何新鮮事兒都愛湊熱鬧,自告奮勇教他打字。
但是,從洛塔裡奧-特瑪古特想按樂譜教他拉小提琴時起,他就反對全面系統的學習方法。當時治塔裡奧曾嚇唬他說,至少要學一年。能進職業樂隊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頭地,每天起碼練六小時。然而,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裡奧給他指出的五項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隊表演,也能在窮人公墓那裡給費爾米納演奏小夜曲,讓清風傳授給她。如果在二十歲能學會拉小提琴,那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呢。他不懂為什麼到了七十六歲就不能學會只用一個指頭即可操縱打字機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時間來記熟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時間在撕壞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在信的開頭他放了莊嚴的稱呼:夫人,而自己的簽名則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像在年輕時灑了香水的信一樣。他將信郵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飾,這是給新寡的女人寫信必須遵守的規矩。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姓名。
這封信寫了六頁,它和過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樣,無論是語調、文風還是修辭,都和初戀時的情書邊然不同。他的論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恰如其分的商業函件。如果在數年之後,用打字機打私人信件幾乎被認為是一種侮辱,然而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裡一種沒有自己倫理道德的「動物」,在家庭裡廣泛使用它尚未載入都市的史冊。用打字機書寫更像是一種大膽的改革行動,費爾米納大概就是這麼理解的,因為在她收到阿里薩四十多封信後給他寫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首先請求他原諒他的字體難以辨認,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阿里薩在信中根本沒有提起她寄給他的那封問罪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想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導她,對過去的戀情絲毫不涉及。總之,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一切從頭開始。更確切地說,那是根據自己對男女之間關係的觀點和經驗以及關於人生的廣泛思索得出的結論。他曾經想把這些內容寫出來作為精書大全》一書的補充。只是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遮掩在一種長者的風度之後,有如老人的回憶錄,以便不叫人明顯地看出那份愛情文獻的實質。他先按舊模式起草了許多底稿,為了不費時費力加以修改,他把它們乾脆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規的疏忽,些微的懷念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心中對往事的痛苦回憶。雖然他預料她在鼓起勇氣撕開第一封信之前會把一百封信退給他,可他還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發生。因此,他像籌劃一次決戰那樣,反覆斟酌信中的每一個措辭。一切都需與從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個經歷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興趣。這封信應該是一種喪失理智的幻想,能給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氣,把一個階級的偏見扔進垃圾堆裡。這個階級不是她出身的階級,但最後變得比任何其他階級更像她出身的階級。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且愛情本身就應該有始有終。
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覆,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沒有退回來,以後的信也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急。時間越長,越是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寫信的多少,開始取決於他打字的熟練程度。最初每週一封,後來每週二封,最後是每日一封了。他對郵電事業從開創時代至今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高興,由於這種進步,他可以天天去郵局給同一個人發信,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也不必為找人送信冒風險。派一個職員去買夠一個月用的郵票,然後將信塞進老城的任何一個信箱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習慣納入他的生活常現了:他利用夜間失眠的時間寫信,第二天去辦公室時在街角的信箱前讓司機停車一分鐘,親自下車去投寄。他從不讓司機代他做這件事。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想代他投寄,被他婉言拒絕。有時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數封信出門,以便顯得自然些。司機不知情,其實其它的信都是阿里薩寄給自己的一張張白紙。只有作為監護人,每月末給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談談對女孩的精神狀態、健康狀況以及學習成績的印象。除此之外,他從未與任何人有私人通信關係。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編號,每封信開頭都像報紙上的連載文章那樣,對前一封作個小結,生怕費爾米納不懂信件的連貫性。此外,每日寫一封信時,他還將帶哀悼標記的信封換成了白色長信封,從而賦予這些信件以一般商業信函的格式。從一開始他就耐心地準備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驗,至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使他能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費時間之前,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著,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個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執在等待著。他在內河航運公司沒有別的事可想,也沒有別的事可幹,等待費爾米納的信就是一切。他確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後天或者更晚,費爾米納最終會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婦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時他依然會很好地保持著自己的男子氣概。
與此同時,阿里薩仍舊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預料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著手修繕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來的女主人相稱。他按照自己的許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亞-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儘管年齡不饒人,他還是愛她。這幾次,有的是在夜間百無聊賴的時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門開著的時候去的。他照常從安德雷亞-瓦龍的門前走過,有一夜他發現她浴室的燈關著,他又走了進去。
唯一的妨礙是他與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關係。他再次向司機重申了他的命令,讓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時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頭一次沒有去,她對這一變化感到十分不悅。他將她委託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學去玩,以避開把她帶到辦公室的那座隱蔽的天堂去。從第一次帶她去那兒之後,她就老想再去。他從未發現,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內成熟。從他去帕德雷港灣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時候起,至今已過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麼想使這一變化進展得緩慢一些,對她來說仍是殘忍的,而且她不懂得這個變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飲店他告訴她,他要結婚,道出了真情,她當時惶惶不安,但過後她又覺得此話實在荒唐,不可能,於是一會兒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然而,她很快就發現,他的表現象是真的,而且對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釋,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寢室裡試著打字。她打得不錯,她在學校裡有這門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在某個段落有幾句話顯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狀態。阿里薩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麼。他那男子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農服上的香氣,頓時使她惶惑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剛到的小孩子了。那時,他給她脫衣服,像哄嬰兒似的哄著:喂,小鞋脫下來給小熊穿!真乖,把小襯衣脫下來給小狗穿!聽話,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臉上輕輕吻一下。可現在不是了。不!現在她已是個地地道道喜歡採取主動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費爾米納。六個月過去了,什麼音信也沒有。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他墜落到另一種失眠的荒野。他想,費爾米納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會把信打開,也一定會看到和當年其它信上一樣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實際上,她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裡。以後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樣處理,連拆都不拆。總之,不管他絞盡腦汁寫出多少信,在她手裡都會遭到同樣的命運。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間,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連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想知道。要說有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只能是她。
阿里薩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無底的地下蓄水池,記憶力就從那裡排走了。他的智慧將慢慢地耗盡。在拉-曼加別墅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才明白,年輕時的那一套,難以敲開被喪事封死了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找一個電話號碼,偶然看到了她的電話。他撥了電話,電話鈴響了許多次,最後他聽出了她的聲音,嚴肅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沒說話,把電話掛了,但是那無限遙遠的抓不住的聲音卻刺疼了他的。乙。
那幾天,卡西亞妮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請到了家裡。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湯撒在身上,她將餐巾在水杯中蘸濕,給他擦乾淨衣領,然後給他戴上一個圍嘴,免得他再鬧出什麼事來。他真像個老娃娃。在用餐時,她發現他好幾次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淚水。喝咖啡時,他端著杯子就睡著了,她想輕輕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羞愧地驚醒說:「我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卡西亞妮夜裡躺下時吃驚地想,他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烏爾比諾醫生逝世一週年時,家屬發出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出席紀念彌撒,地點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薩已經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沒有收到她的隻言片語。這促使他決定去參加紀念彌撒,即使自己並不在被邀請之列。這是一次奢華而不那麼感人的社交活動。頭幾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傳的座位,靠背上的銅牌刻著主人的名字。阿里薩是最初到達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費爾米納必經之路上省個位子。他想,最佳位置應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於的後面。可是,那裡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窮親戚們的大廳裡去。從那兒他看見費爾米納由兒子攙扶著走進來,沒戴首飾,身穿一件黑天鵝絨的長衫,一大排紐扣從脖子一直到腳尖,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一塊卡斯蒂亞飾邊窄披肩,不像其他寡婦那樣戴著掛面紗的帽子,就連許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種掛面紗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臉上閃著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燈下顯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阿里薩站立著,指尖扶在長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覺過去,因為他覺得,他與她不是僅僅隔開七步之遠的距離,而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費爾米納幾乎一直站在大祭壇前面的家屬位置上,像看歌劇一樣,風度不凡地出席彌撒儀式。最後,她卻打破了歷來的禮拜儀式規矩,沒有按當時習慣站在那兒接受人們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過去向每個來賓表示謝意,這是與她的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舉動。她向大家逐一問候,最後輪到了窮親戚們。她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薩此時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從中心推了出來,果然,她看見了他。費爾米納以其社交老手的瀟灑風度,絲毫沒有猶豫地離開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過手去,露出溫柔的微笑對他說:
「您來了,謝謝!」
原來,她不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了。她從中發現了許多發人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和女兒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見是用打字機打的,便好奇地打開了信,一看到簽名的第一個字母,她臉上馬上泛起紅暈,感到熱辣辣的。她馬上隨機應變,將信放到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兒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說:「這是另一封。」她想事後燒掉,免得女兒再問,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誘惑。她等待的是對自己那封辱罵信的應有的反駁。其實,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時,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從信中莊重的稱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點什麼變化。結果,她的好奇心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將自己關進寢室,在燒掉之前安安靜靜地讀一下。她一連看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思想曾經多次象夜間的小鳥似的在她頭上撲扇著翅膀掠過,但是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卻四散飛走,只留下一片羽毛。這些創見就擺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簡單明瞭,就像她自己也曾樂意說出來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不能和他一塊探討,就像每天睡覺以前評說當天的某些事情那樣。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阿里薩,他有著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這與其年輕時狂熱的信件和整個一生的可憐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話別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眼中那種受聖靈啟示的男子一樣。這麼一想,她又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不管怎麼說,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那封信並非重複守靈的那天晚上的粗魯話語,而是一種打算勾銷過去的十分高尚的行為。
以後的信終於使她平靜下來。但她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閱讀之後,還是把它付之一炬,儘管在燒掉後她逐漸感到一種無法消除的內疚。就這樣,當她開始收到編號的信時,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將信毀掉的道德上的證據。不管怎麼說,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把信留給自己,而是等待機會將信還給阿里薩。她認為,對人類那麼有用的東西不該丟失。糟糕的是,隨著時日的流逝,她還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願使自己難堪,也不願寫一封信解釋——她的矜持不允許她這樣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把信還給他。
第一年守寡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對丈夫的純潔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活動,不再妨礙她考慮隱私,也不再妨礙她有某些實實在在的想法,而是變成了一種指導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有時,在她確實需要他的地方,她會看到他,不像是一個幽靈,而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她相信他就在那裡,還活著,但沒有了男子的怪病,沒有家長式的指手畫腳的苛求,也沒有總是要求她以他愛她的方式愛他:不分場合的親吻,日日夜夜的敘情。確信這一點,使她受到鼓舞。因為這樣她就比他活著的時候對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愛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願望。實際上,他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一天,她大失所望,曾這樣對他喊道:「你沒有看到我是多麼不幸嗎?」他以他特有的動作摘下眼鏡,既不慍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無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她,只用一句話就讓她知道了他那驚人的智慧的全部份量:「你要永遠記住,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的關係。」從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時開始,她理解了,那句話並不像她當時所想的那樣隱藏著卑劣的威脅,而是給他們兩人提供了充滿幸福的時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環球旅行中,費爾米納看中什麼就買什麼。她買東西常常出於一時衝動,可丈夫也樂得找出恰當的理由來滿足她。這些東西不論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裡,還是在那摩天大樓已開始日益增多,查爾斯頓舞曲震天響的紐約市的玻璃櫥窗裡,都是美麗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帶回五。六個大立櫃,立櫃上掛著耀眼的金屬領,四角包著銅皮,就像神話故事中的棺材一樣。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跡的主人,然而這些東西平時鎖著並不值錢,只有被她社交範圍內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間,才顯示出它們的珍貴。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炫耀而置,哪怕讓別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開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識到自己在公共場所裡的高傲和虛榮心,人們常常聽到她在家中這麼說:「這麼多破爛,真得好好處理一下,否則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烏爾比諾大夫嘲笑她這種想法是徒勞無益的,因為他知道,如果騰出空來,很快又會被新添置的東西佔據。但是她仍堅持,因為的確沒有立錐之地了,何況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實用的,如掛著的襯衣、揉成一難壓在廚房櫃子裡的歐式冬大衣,都是長期沒用過的。於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時,她感到精神很好,就開始翻箱倒櫃,掏空了衣箱,最後拆除了閣樓,對那一堆堆過時的衣服來了一次大掃蕩,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戴的時髦的帽子,歐洲藝術家按女皇加冕時穿的式樣來設計的鞋子,也都—一作了處理。其實這種鞋子,在這兒是受到高貴小姐們鄙視的,因為它跟黑種女人在市場上買來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樣的。整個上午,家裡平台都處於緊急狀態,一陣陣刺鼻的樟腦球味簡直令人難以呼吸。最後她看到那麼多扔在地上的絲綢、織錦和金銀絲帶以及黃狐狸尾巴都要扔進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還有許多人沒飯吃,」她說,「把這些東西燒掉真是罪過啊!」
於是焚燒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了,東西只不過換了個地方,從特許的位置換到用老馬廄改成的剩餘物資倉庫。同時,騰出來的地方,正如烏爾比諾醫生所說,開始又滿滿地放上了新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要放在衣櫃裡一小會兒後便永遠放在裡面了,最後則被投入火堆。她說:「應該想出個辦法處理那些沒有一點用處但又棄之可惜的東西。」正是這樣,各種東西以使她自己都懼怕的貪婪,搶佔著家裡的空間,而人則被擠到角落中去,直到費爾米納將它們放到看不見的地方為止。她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有條有理,而是用一種特殊的絕招,將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一起。烏爾比諾逝世那天,人們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堆在宿舍裡,以便有個地方守靈。
死神從這個家中經過,使問題得到了最後解決。燒掉丈夫的衣服,費爾米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安,而且她以同樣的勇氣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扔進去,不管新的還是舊的,也不考慮富人的妒忌和將要餓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刨出,半點兒不幸的痕跡也不留下,並將活著的鸚鵡贈給新建的市博物館。只有那時,她才感到能舒暢地呼吸。她現在住在一個她一直夢想的家裡,寬敞、舒適,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女兒奧費利亞陪她三個月後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兒子帶著孩子們星期天來家裡吃午餐,其它時間有空才來。費爾米納親近的女友們,在她最憂傷的時刻過去後,開始來她家串門,在光禿禿的院子對面玩牌,烹調和品嚐新菜,讓她適應沒有他也照樣存在的貪婪世界的隱秘生活。來得最經常的女友之一是魯克雷希啞,這是一個守舊的貴族,費爾米納一直跟她很好。自烏爾比諾死後,她對費爾米納更加親近。被關節炎弄得身體僵硬和對自己放蕩生活感到懊喪的魯克雷希姬,不僅是她當時最好的伴侶,而且還時常向她詢問有關本城正在醞釀的城建規劃的有關問題。這使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憑借丈夫的影子自己才受人敬重。然而,人們從來沒有象此時那樣把她與她丈夫緊緊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不再像往常那樣稱呼她婚前的名字費爾米納-達薩,而開始叫她烏爾比諾的遺媒了。
她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隨著丈夫逝世一週年的臨近,她覺得自己漸漸地進人一種舒服、清新、安靜的環境之中——無可非議的風景優美的地方。當時她還不十分清楚,後來幾年中也沒有很好地意識到,阿里薩寫在信中的見解,對她恢復精神的平靜幫了多大的忙。正是這些與她的經歷相符的見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靜地迎接老年面臨的一切。紀念彌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機會,阿里薩從此知道,由於他那些鼓勵性的信,她也準備忘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