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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一) 文 / 加西亞·馬爾克斯

    在經過長時間的不愉快的戀愛,費爾米納無可挽回地拒絕了他的求婚之後,阿里薩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他毋須為了備忘而每天在牢房的牆上劃一個道道計算口子,因為每一天都會發生點事兒使他勾起對她的回憶。他們斷絕關係時,他二十二歲,當時,他跟他母親特蘭西托-阿里薩住在文塔納斯街租下的半幢樓房裡。母親從年輕時就在那裡經營一個小百貨店,除此之外,還把舊衣服拆了當棉花賣給戰爭中的傷員。阿里薩是她的獨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薩先生偶然結合所生。這位洛阿伊薩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他們靠了這個航運公司推動了馬格達萊納河的航運事業的發展。

    當他兒子十歲時,洛阿伊薩先生謝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負擔著他的花費,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解決他的前程問題。因此,阿里薩一直只有母性,他真正的父親是誰,公眾向來是清清楚楚的。父親死後,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局去當學徒,在那裡他負責打開郵袋,分撿信件,在門口升起有關國家的國旗,通知人們哪個國家的郵件已經到了。

    他的才智引起了報務員的注意。那位報務員是個德國僑民,名叫洛特裡奧-特烏古特,此人除在郵局幹事外,還在教堂的重要慶典上彈風琴和兼任家庭音樂教師。特烏古特教他學會了莫爾斯電碼和掌握電報系統。僅僅上了頭幾堂小提琴課,阿里薩就可以像個職業演奏者似的一邊聽課,一邊演奏其它曲子了。他在十八歲上認識了費爾米納,當時他稱得上是本社會階層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歡迎的年輕人。他能跟著時髦的音樂翩翩起舞,情意纏綿地背誦詩篇,只要有人求他,他隨時都樂意帶上小提琴為他們意中人去奏小夜曲。從那時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頭髮用香脂粘得銀光瓦亮,架在鼻樑上的近視鏡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視力上的缺陷外,他還患有慢性便秘,終生都離不開通便的灌腸劑。他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換衣服,是從他已故的父親那裡繼承來的,由於特蘭西托善於保存,以致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像是新的。儘管他長得很纖弱,性格內向,穿著樸素,可是班上的姑娘們為了爭奪和他呆在一起的機會,還得在私下抽籤。他也常和她們在一起玩,直到他認識了費爾米納,那些天真無邪的行動才算告終。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那天下午,特烏古特叫他去給一個通訊地址不大明確的名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電報。他在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裡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子裡找到了那個人。那座房子的裡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壇上長滿雜草,中央有一個乾涸的泉眼。當阿里薩在走廊裡跟著赤腳女僕穿過一道道拱門時,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走廊裡擺滿了尚未打開的搬遷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沒有用完的水泥和石灰,當時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室內有個大胖子正坐在寫字檯前睡午覺,他的捲曲的鬢髮和鬍子攪在一起。此人正是洛倫索-達薩,他在城裡尚不十分出名,因為他來到此地還不到兩年,而且交遊不廣。

    電報的到來彷彿是他的惡夢的繼續。阿里薩懷著一種公務人員的同情心,觀察著他的鉛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開封條的哆哆咦膜的手指,以及他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他從許多人身上都看到過,因為收件人在打開電報前,難免把它同死亡聯繫在一起。讀過電報後,他馬上鎮定下來,歎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慣例送了阿里薩五個雷阿爾,他以寬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給他帶來的是壞消息,那五個雷阿爾他是不會破費的。接著,他又緊緊地握手同他告別,其實這對送電報的人來說是不必要的。女僕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不僅是為了給他引路,也是為了監視他。但是,他跟著女僕又沿著同一條走廊走過去了。阿里薩發現裡面還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反覆誦讀課文。當他在縫紉室的對面穿過時,從窗戶裡看到一個成年的婦女和一個姑娘,她們坐在兩張並排的椅子上,同時讀一本攤在那個成年女人膝上的書。這種景象使他覺得奇怪:女孩在教母親讀書。這個估計,只有一點不太準確,因為那個婦女是女孩的姑媽,而不是她的母親,儘管她曾象母親似的把她撫養成人。讀書聲沒有中斷,但女孩把頭抬了起來,想知道是誰在窗口經過。誰也沒有料到這偶然的一督,引起一場愛情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尚未結束。

    關於洛倫索-達薩,阿里薩唯一能夠打聽到的只是:他是帶著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在霍亂發生後不久從沼澤地的聖-胡安遷到這兒來的。那些目擊他下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將會在這裡定居,因為他把裝備一個家庭所需要的東西全部帶來了。女孩還小,但妻子已經去世了c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她上街時,總是按照聖芳濟會的習慣著裝;留在家裡時,也在腰間圍條帶子。女孩十三歲了,取了個跟死去的母親一樣的名字:費爾米納。

    看來,洛倫索-達薩是個有資產的人,他雖然沒有正當的職業,卻生活得很好。他花二百金比索,買下了埃萬赫利奧斯的舊房,而整修這所房子所花的錢至少是買價的兩倍。女兒就讀於「聖母獻瞻節」學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學校就為閨秀們開設如何做賢妻良母的家政課。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年,這所學校只收貴族門第的小姐。但是,由於獨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從於新時代的現實,這個學校的大門終於向所有能夠支付學費的女學生敞開,不管她們有沒有貴族頭銜,只要是按天主教儀式結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兒就可以就讀。這是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僅就費爾米納在那裡就讀一事,即使不能說明她家庭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這些消息使阿里薩極為興奮,那位杏眼通圓的美貌姑娘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親對女兒管教甚嚴,這對阿里薩接近費爾米納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學生一般都是結伴而行,或由年長的女僕陪著上學,費爾米納則總是由單身的姑媽陪著,使她的一舉一動不能有任何越軌之處。

    阿里薩以下列天真的方式開始偷偷跟蹤費爾米納的生活——早晨七點鐘,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不太為人注意的靠背長椅上,佯裝在扁桃樹下讀詩,直到那位姑娘無動於衷地在他身前走過。她穿的是藍條制服,有鬆緊箍的襪子高齊膝蓋,一雙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條粗大的辮子齊腰拖在背後,末端打著一個結。她走路時有一種天然的高傲,腦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視,步履輕快,尖鼻子,兩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書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勢頗似母鹿,輕鬆自在。在她旁邊,姑媽穿著棕褐色的教服,繫著聖芳濟會的腰帶,緊緊跟著姑娘的腳步走著,誰也甭想湊近那姑娘一步。阿里薩一天四次看著她們來回走過,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彌撒出來時也能見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個女孩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像出來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兩個星期後,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決定給她寫封信,用職業抄寫員的清秀的字體寫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面。這封信在他口袋裡擱了幾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給她的同時,他每天睡覺之前都再補寫幾頁。結果,最初的那張紙逐漸擴大成了一本情話詞典,那些話都是他在公園裡等待姑娘走過時從讀過的許多書中背下來的。

    為了尋求遞信的方法,他想結識幾個「聖母獻瞻節」學校的女學生。然而,她們的天地同他相距太遠了。再說,經過反覆考慮之後,他認為讓人知道他的企圖是不明智的。他聽說費爾米納剛到此地數天之後,曾經有人邀她參加週末舞會,但被她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現在還不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阿里薩再也難以忍受為自己的愛情保守秘密,他的信已長達七十張紙,而且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母親面前,母親是他唯一願意講講知心話的人。特蘭西托為兒子的純真的愛情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引導他。她首先說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詩般的長信交給姑娘,那只能使她在幻夢中大吃一驚,她認為這位姑娘在愛情上跟她兒子同樣缺乏經驗。她對他說,第一步應該是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有興趣,以便他向她吐露愛情時不致使她感到意外,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該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裡經過的一剎那,阿里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里薩到她家幹什麼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當她第一次看見阿里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並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之前,就發現阿里薩在那裡了,只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後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小伙子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並不是偶然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著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儘管她身穿教服,舉止在重,但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複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里薩只使她產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瞭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裡守著她們的年輕人,害的準是相思病。

    費爾米納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死後,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著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係,更像是孩子的母親,而不像是姑媽。因此,阿里薩的出現,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秘的消遣。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她們發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著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第一個發現他,誰就忍住笑這麼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肅的女子目不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是愛你,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姑媽預見到戀愛將會經歷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無真的花招,使費爾米納產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到更遠。她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的這種消道會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著她。那時,她從內心希望姑媽能夠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裡到底說了些什麼。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生在阿里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果,費爾米納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隨著十二月份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休假的三個月時間裡,為了他們能夠見面,她該怎麼辦?這個問題直到聖誕節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晚上,一種預感震撼著她,她覺得他在坐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感到不安,心臟像要從嘴裡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到在混亂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隻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面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於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綵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聲中,阿里薩像個夢遊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裡含著淚花,觀賞著節日的盛況,一直遊蕩到天明。他彷彿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鋼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姑娘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米納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紗長裙。像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招褲從她肩膀上垂下來。她頭上那頂桅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薩在公園裡坐了下來,他斷定在那裡準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並沒有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面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於家裡一直在沒完沒了地修理,後來他才明白,費爾米納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呆在那裡,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姑娘並沒有對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裡。阿里薩不假思索地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米納跟前。他離她是那麼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只是在半個世紀以後才再現過一次,而且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我有個要求,請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料的那種聲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無精打采的神志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姑娘的眼睛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許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里薩激動得渾身戰慄,低沉的音色使他終生難忘。他仁立著,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央求:「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費爾米納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她暗暗地把決心的大門半開半掩,那裡容得下整個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這裡來,」她對他說,「等待著我換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米納站起身來,坐上了另一把椅子。於是,阿里薩在大禮服的扣眼裡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米納低著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風捲落葉在地上飄舞。

    「把信給我吧。」她說。

    阿里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後決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貳,永遠愛她。他從大禮服內側的口袋裡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隻由於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因為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手指也在發抖。這時出了一件節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枝葉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米納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後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里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幸福的預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榮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把信搶了過去,折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裡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您現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複雜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些症狀不像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倒像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里薩的教父,一個懂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這些症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出沙啞的聲音,臉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蒼白,盜汗但並不發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玉米花水來鎮定神經,並建議他到外地去換換空氣,調劑精神。但是阿里薩寧願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願離開這裡。

    特蘭西托是個獨身的混血女人,她認為,是貧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兒子的痛苦彷彿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樣也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喜悅和滿足。看到兒子神魂不定,她就給他喝點玉米花水。兒子感到發冷,就給他蓋上幾條毛毯。與此同時,她也勸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時行樂。

    「趁著年輕,要嘗嘗各種滋味,」她對他說,「這種事情也是終身難逢的。」

    當然,郵局的同事並不是這樣想的。阿里薩已變得非常懶散,對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郵件到達時經常掛錯國旗。一個星期三,英國的利物浦萊蘭航空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德國旗。又有一天,法國聖納澤爾遠洋航運總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美國旗。愛情的迷惘使他把郵件分發得亂七八糟,引起了公眾紛紛抗議。阿里薩之所以沒有丟掉飯碗,只是因為特烏古特堅持要留下他,並想帶他到教堂唱詩班去拉小提琴。他們在年齡上的差異幾乎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卻能志同道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他們都相處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棧是三教九流的人過夜的地方,上至穿禮服的公子少爺,下至靠施捨為生的酒鬼,無不聞風而來。公子少爺們是從「社會俱樂部」豪華的舞會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嘗嘗油炸花鰍和可可米飯。特烏古特常常在發完最後一班電報之後就趕到那兒,跟安第列斯群島小船上的狂熱的水手們一起喝牙買加甜酒,拉手風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壯,一部金黃色的鬍子,晚上出來時戴一項弗利吉亞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話,簡直就跟聖-尼古拉斯一模一樣了。他每個星期至少跟一個野妓過夜。有個小客棧,那樣的女人很多,專向過路的海員賣淫。他認識阿里薩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慫恿他傚法自己,過過那種秘密的天堂生活。他為他挑選最好的野妓,跟她們討價還價,商量行樂的方式,並且替他預付金錢。但阿里薩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個童男,在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之前,他不願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這家客棧在殖民地時期是一座貴族宅邸,眼下已搖搖欲墜。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的房間用紙板隔成一間間小臥室,紙板牆上被刺了無數的洞孔。到這裡來開房間的人,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偷看別人。據說,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過來的毛線針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窺時恰巧認出了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有身份的紳士來此行樂,裝扮成菜販和輪船水手長,也遭到了厄運。總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當地的趣聞。阿里薩想到這一點,就嚇得魂不附體。特烏古特始終沒法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是歐洲王子們的一大樂事。

    特烏古特魁梧的身材頗具魅力,然而他臉上卻長了個玫瑰蓓蕾似的肉瘤。這雖說是個生理缺陷,卻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那些經驗豐富的野妓都爭著和他交歡。他由於才能和風度,成了客棧裡最受尊敬的顧客之一。阿里薩的沉默寡言和難以捉摸的性格,也贏得了主人的賞識。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艱難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令人窒息的小屋裡,讀傷感的詩文和連載小說。那時,在他的幻夢中,便出現了陽台上的燕子窩,出現了接吻聲,出現了在沉寂的午睡時刻鳥兒拍擊翅膀的聲音。當黃昏到來熱氣消退的時候,總能聽到男人們的對話聲,他們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到這兒來找野食的。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了那些重要顧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員們向他們的露水情人們述說的許多夫妻間的不忠行為,甚至聽到了某些國家機密。他也聽說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里的海底,躺著一艘十七世紀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載有價值五千多億金比索的大量寶石。這件事使他感到驚訝,但當時並沒有引起他進一步思考,過了幾個月之後,狂熱的愛情激起了他的慾望,他才想去打撈那批淹在海中的財富,為費爾米納打個金浴缸。

    數年之後,當他企圖回憶被他自己以詩的靈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麼模樣時,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認出來。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窺視她的行動的日子裡,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兩點鐘被橙黃色扁桃花卉映照得變了樣的形象。扁桃樹的繁花四季常開,周圍永遠春意盎然。那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帶著小提琴,陪著特烏古特得天獨厚地站在唱詩班的樓台上,從而得以欣賞費爾米納的長裙隨著輕風般的讚美詩聲,像波浪似地飄蕩。但這種歡樂的機會,卻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白葬送了,他覺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樂過於索然無味,異想天開地打算代之以愛情的華爾茲,結果特烏古特只好把他趕出唱詩班。就在這個時候,他貪饞地吃了母親種在院裡花壇上的桅子花,從此才明白了費爾米納身上散發的香味。同樣在這個時候,他偶而在母親的箱子裡發現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漢堡至美洲航線的海員賣的走私貨。他產生了一種不能遏制的願望,為了瞭解他所愛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點一點地品嚐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東方欲曉。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後來昏昏沉沉地跑到海邊的防波堤上,那兒是沒有房子的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地方。最後,他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母親提心吊膽地一直等到清晨六點鐘,然後尋遍了所有最隱蔽的地方。過了中午,才在港灣某處經常有溺水者衝上海灘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他正躺在一片散發著芳香氣味的嘔吐物中間。

    在兒子恢復健康期間,母親責備他不該只是被動的等待費爾米納回信。她告誡他:軟弱者永遠進不了愛情的王國,愛情的王國是無情和吝嗇的,女人們只肯委身於那些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因為這樣的男子漢能使他們得到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們能正視生活。阿里薩接受了母親的教誨,也許還在此基礎上有所發揮。特蘭西托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驕傲,那更多的不是由於母愛,而是由於色情。當見到兒子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賽潞略的衣領上打著優美的領結,跨出小百貨店時,母親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去參加葬禮。他漲紅了臉回答說:「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他的決心是不可戰勝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後忠告,為他祝福,笑著說:「你要是能把費爾米納徵服,我就再給你買一瓶花露水,在一起慶賀慶賀。」

    自從一個月以前他給他意中人遞交了第一封信以來,他多次違背了不再到小公園裡去的諾言,只是做得十分謹慎,沒有讓她發覺。一切同往常一樣。費爾米納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鐘,全城人從午睡中醒來時才結束。然後她們在一起刺繡,直到熱浪下降,空氣漸漸變得涼爽。阿里薩沒有等姑媽進入內室,就挺起胸膛,邁開大步,穿過了大街,他這麼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不過他開口講話時沒有面對費爾米納而是衝著她的姑媽。

    「請允許我單獨和這位小姐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放肆!」姑媽說,「她的事情沒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我不能對您說。」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對發生的事情負責。」

    在姑媽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這樣說話,但她還是不安地站了起來,因為她第一次驚異地意識到,阿里薩是在照上帝的啟示說話。於是,她進入房間去換針,讓兩個年輕人單獨留在枝廊的扁桃樹下。

    事實上,費爾米納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求愛者知之甚少,他像冬天的燕子似的闖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聽過,知道他沒有父親,只跟一位勤勞嚴肅的獨身母親過日子。她的母親儘管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但卻無可挽回地帶著年輕時誤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為他是個送電報的信差,現在才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業務、前程遠大的助理報務員。她想,他所以屈尊親自給他父親送電報,不過是想找個同她謀面的機會。這種猜測,使她深受感動。她也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他從來不敢抬起眼來證實這一點。有個星期日,她發現了這樣一件怪事,整個樂隊在為大家演奏,唯獨小提琴只為她一個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他的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秘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好奇也是潛在的愛情的變種。

    她自己也不用白為什麼收下了那封信。這不能責怪他。但是,她必須實現自己的諾言,必須對他的信做出回答,這使她坐臥不安。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道偶然的目光,他的最普通的動作和表情,都構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涼膽戰,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飯桌上常常一言不發。她甚至在同姑媽說話時都支支吾吾,儘管姑媽跟她一樣熱心,把侄女的事當做她自己的事,她毫無必要地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反覆閱讀那封信,企圖從五十八句話的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中發現什麼暗號,藏著什麼神奇的方法。她希望從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語言更豐富的內容,然而她反覆尋覓,除了跟讀第一遍時相同的內容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她剛拿到這封信時,匆忙地跑進浴室關起門來,緊張得心象跳出來似的撕開了信封,幻想著那是一封感情熾烈的長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張灑了香水的便條,上面寫的誓言使她震驚。

    最初她沒有考慮一定要回答,但是信裡講得如此清楚,她無法回答。同時,她感到十分憂慮,為什麼阿里薩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為什麼對他的興趣與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為什麼他不像往常一樣按時在小公園裡出現,卻忘記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她沒有考慮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現在,她是那樣思念他,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如此鍾情一個人。他本來不在那兒,她卻覺得他在那兒;他本來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兒。有時她突然在夢中醒來,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所以,那天下午她聽到在小公園中鋪滿黃葉的小徑上響起堅定的腳步聲時,她的確認為那是她的幻覺又在欺騙她。但是,當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態,以威嚴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時,她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圖逃避現實,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儘管如此,阿里薩還是驚呆地聽到了她的話:

    「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她對他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這便是那道難題的結局。費爾米納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請求原諒她遲遲未作回答,並鄭重告訴他,在假期結束之前他將得到回信。這個諾言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二月份最後一個星期五,也就是開學的前三天,姑媽到電報局去詢問發到彼埃特拉斯-莫萊爾——這個鎮在他們的服務冊上沒有出現過——的電報需要多少錢。她裝得彷彿和阿里薩素未謀面似的,向他打聽這件事。在離開電報局時,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禱書》放在櫃檯上,那本書裡夾著一個有著燙金圖案的亞麻紙信封。阿里薩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沒做別的事,只是邊吃玫瑰花邊讀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讀到半夜,讀的遍數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親不得不像對一頭小牛犢那樣哄著他,叫他吞服蓖麻油瀉藥。

    那是他們如癡似狂地相愛的一年。他們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夢見,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干。不管是在那個神魂顛倒的春天,還是在第二年,他們都沒有見過面、說過話。甚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前,他們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面,談過一次話。但是在最初三個月裡,他們每天通信,有時一天寫兩封,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就連幫助他們點燃那團熾烈情火的姑媽都感到吃驚。

    自從她胸懷復仇的火焰——那位姑媽在愛情上曾遇到過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電報局之後,她幾乎天天允許他們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裡交換信件。但是,她沒有勇氣讓他們見面交談,這不僅是因為她認為那是一種輕浮的行為,而且也因為相見的時間過於短促。三個月之後她才明白,她侄女熱戀著阿里薩,並非像她最初認為的那樣,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場情焰的威脅。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捨外,沒有任何的生活資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氣是絕不會原諒她對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這最後抉擇的時刻,她沒有勇氣使侄女遭受她從年輕時代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憑她用某種辦法做一場天真無邪的夢。這種辦法很簡單:費爾米納每天去學校時,把信放在途中的一個隱蔽之處,並且在信裡告訴阿里薩,她希望在哪兒拿到他的回信。阿里薩也同樣這麼做。這樣在這一年裡,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就把這個難題轉移到了教堂的洗禮盆上、大樹的空樹千里,以及已經變為廢墟的殖民地時期的碉堡的空隙裡。有時候,他們的信件被雨水淋濕,沾滿泥漿,拿到手時已被撕破。由於各種原因,有幾封信已經丟失,但是他們總會找到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的。

    阿里薩每天晚上不顧一切地拚命寫信。在店舖的後室,他在椰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無視從那縈繞的煙雲中吸進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圖書館裡那些他所喜愛的詩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寫得越冗長、越瘋狂。此時,人民圖書館裡已存有八十部詩集。一度熱心鼓勵他及時行樂的母親,這時也開始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會弄傷腦子的。」當雄雞引吭高歌時,她在臥室裡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勞心費神。」她不記得有哪個男人被女人弄得這般神思恍格。但兒子並不理睬她的話,愛情使他忘記了一切。有時為了使費爾米納去學校途中及時拿到信,當他把信放在預先講好的隱蔽處,然後走進辦公室時,連頭髮都來不及梳理。費爾米納卻相反,在父親和修女們嚴格的令人不快的監視下,她幾乎難得從筆記本上撕下紙來藏在浴室裡寫上半頁信,或者在課堂上佯裝做筆記寫上幾句。這不僅是時間不允許和害怕,而且也由於她的性格,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那種討人喜歡的風格講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實際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過它們保持清火如熾,但自己卻沒有陷進去。而阿里薩卻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熱傳導給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細心地用別針尖刻上詩文送給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縷頭發放在了信封裡,卻永遠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沒有得到費爾米納的一根完整的頭髮。不過,他這樣做至少使她前進了一步,從那時起,她開始給他寄去放在字典裡的做成標本的葉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並在他生日時贈給他一個一千方厘米大小的聖-彼得的教服,那種教服那些天以極其昂貴的價格在當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樣年紀的女學生中只有她一個人買到了。一天晚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費爾米納被一支小夜曲驚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華爾茲舞曲。她吃驚地發現,每個音符都是對她的植物標本花瓣的感謝,對她害怕考試的感謝,她在更多的時間裡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關注《自然科學》教科書,那琴聲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里薩竟是這樣的魯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那琴聲使他感到奇異。首先,他不懂得這小夜曲意味著什麼。其次,儘管他全神貫注地聽小夜曲,到頭來他還是沒有聽清是在什麼地方演奏的。姑媽沉著冷靜地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聲稱她透過臥室的薄紗窗簾看到小提琴獨奏者是在公園的另一邊,並且說無論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決裂。在這一天的信中,阿里薩證實說,那個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華爾茲舞曲是他自己譜寫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費爾米納。為了使她在臥室聽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沒有再到公園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選擇個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窮人的墓地。這墓地在一個貧瘠的小山頭上,沐浴著陽光,吸吮著雨露,兀鷹在那兒安眠。在這裡樂曲可以發出神奇的迴響。後來,阿里薩學會了辨別風向,讓風來傳送他的樂曲,他肯定他演奏的樂曲聲會傳到應該到達的地方。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內戰亂一直未停。這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又有席捲全國的趨勢。政府宣佈在加勒比海岸的幾個省實行國事管製法和從下午六點鐘開始宵禁。騷亂在不斷地出現,軍隊犯下了種種鎮壓暴行,可是阿里薩仍是懵懵懂懂,對世態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一支軍事巡邏隊抓住了他,當時他正在以調情來擾亂亡靈們的貞潔。他奇跡般地逃脫了一次集體槍決。他被指控犯了間諜罪,用樂譜向三天兩頭出現在臨近水域的自由黨艦船通風報信。

    「瞎扯,什麼間諜?」阿里薩說,「我只不過是一個熱戀中的窮光蛋。」

    他戴著腳鐐在地方警備隊的牢房裡睡了三個夜晚。當他被釋放出來時,他又為只關了那麼短時間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當許多其它戰爭也混在他的記憶中時,他還在繼續想著,他是這座城市裡,乃至是全國唯一由於愛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鐵鐐的男人。

    當阿里薩正式向費爾米納提出結婚的建議時,他們狂熱的通信已近兩年了。在頭六個月裡,他給她寄去了幾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時卻把山茶花還給了他,為的是表明她將繼續給他寫信,只是還沒有到定情的時刻。事實上,她一直把傳遞山茶花視為愛情的激越,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那表明她已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但是,當她接到阿里薩正式建議時,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著她的心。她嚇得六神無主,便把這事情告訴了姑媽。姑媽勇敢而聰明地擔當起顧問的角色,可姑媽在她二十歲需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時,卻沒有這樣冷靜的頭腦和勇氣。

    「告訴他你答應他啦」,姑媽對她說,「儘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絕了他,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費爾米納是那樣心亂如麻,她要求對方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考慮一下。起先她要求一個月,以後要求兩個月、三個月。在快滿四個月時她還沒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這次不像往常那樣,只是在信封裡把山茶花寄來,而是在信中說明這是最後通謀:要麼答應,要麼告吹。於是,阿里薩收到了一封信,裡面只裝了從學生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上面用鉛筆寫道:「好吧,如果您答應不讓我吃苦頭,我就跟您結婚。」然而,也正是在這天下午,阿里薩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阿里薩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的回答,但是他的母親預料到了。自從六個月前他第一次告訴特蘭西托他想結婚時開始,她就著手操辦,把整座房子租下來。直到那時,他們一直跟另外兩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紀的民用建築,分兩層,在西班牙統治時期,曾做過煙草專賣商店。它的破產的主人,由於缺乏維修資金,只好將它分成幾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臨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鋪的庭院盡頭,以前是工廠。一個很大的馬廄,目前讓房客們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蘭西托-阿里薩佔據著第一部分,儘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間。在昔日煙草專賣商店的大廳裡,如今開設著小百貨店,寬大的店門沖街開著。旁邊有個舊倉庫,除了無意之外,沒有別的通風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睡在那兒。店舖的後房佔了大廳的一半,用一道水屏風同前面的鋪面隔開。那裡有一張桌子,四把椅子,既用來吃飯,也用來寫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那兒掛了一個吊床,黎明停止寫信時,他就在那上面休息。這部分房子對兩口人來說是足夠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個人就顯得擁擠,更何況來的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一位高貴小姐。她的父親曾經把瓦礫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當時在那所房子裡住著佔有七個爵位的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惶惶不安,時時擔心房頂塌下來壓在他們身上。為了迎接未來的兒媳,特蘭西托終於使房主答應她佔用院裡的走廊,其代價是把那座房子維修五年。

    她有錢做這件事。除了小百貨店和拆洗舊衣服做止血藥棉賣出的實際收入外,她還把錢借給那些剛剛破產、羞於去沿街乞討的無米下鍋的人,這些人為了感激她為他們保守秘密,答應願意付高額利息。這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成倍地增長了她的積蓄。有著女王神態的夫人們,在小百貨店的柱廊前從華麗的四輛馬車中走下來,她們既沒有保姆,也沒有令人生厭的僕人,在那兒,她們假裝購買荷蘭花邊和金銀條帶滾邊,在幾聲抽抽咽咽中把她們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後象徵物——華麗的服裝和貴重首飾——典當掉。特蘭西托出於對她們出身的莫大尊敬,幫助她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她們中間許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於保全了榮譽,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特蘭西托把那些多次喚出、又多次重新含著眼淚典當了的首飾已經看成像自己的一樣了。她把賺得的錢換成純金,放在一隻瓦罐裡埋在床底下。當兒子決定結婚時,這筆錢完全可以做她的後盾了。她算了一下帳,發現她不僅能夠在五年中間把那座房子掌管好,並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點運氣,也許在死之前能夠從別人手中把它買下來,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個孫子安排下住處。與此同時,阿里薩已被任命為電報局臨時首席助理。當他去領導準備於次年成立的電報和磁力學校時,特烏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辦公室主任了。

    結婚的籌備實際上已經就緒。然而,特蘭西托認為還有最後兩件事需要謹慎些。第一,打聽清楚洛倫索-達薩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麼地方人,關於他的身份和生活來源卻沒有誰能夠確切的瞭解,而且戀愛期間雙方的言行必須十分嚴肅和檢點,以保障婚後感情的牢固。她建議待戰爭結束時再結婚。阿里薩贊成絕對保密,這一方面由於他母親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於他的緘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遲婚期,但是他認為到戰爭結束再結婚那是不現實的,因為自從擺脫西班牙統治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家一天也沒有安寧過。

    「到那時再結婚,我們都變成老頭老太太了。」他說。

    他的教父,一個順勢療法醫生,在偶然的情況下參加了討論這件事。他認為戰爭對結婚沒有什麼妨礙,照他看來,戰爭只不過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樣起著的窮人和被政府趕著的打赤腳的士兵之間的武裝衝突罷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說,「自我記事以來,在城裡殺我們的不是子彈,而是法令。」

    不管怎麼說,關於結婚的細節問題在下一個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決了。費爾米納接受了姑媽的勸告,同意兩年後結婚,而且絕對保持貞潔,她還建議,到她在聖誕節假期中學升業時,阿里薩就向她求婚。他們將根據她父親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辦法,通過適當的手續使訂婚合法化。在這期間,他們還是那樣熱烈地、頻繁地繼續通信,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他們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氣相稱,彷彿兩個人已經成為夫妻。至此,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亂他們的幻夢了。

    阿里薩的生活已經有所改變。費爾米納接受了他的愛情,使他對生活充滿憧憬,感到渾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工作幹得那樣出色,以致特烏古特很快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繼承人。那時,建立電報和磁力學校的計劃已經告吹,這個德國人把他全部的空閒時間都用到了他最喜歡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風琴,和海員們一起喝啤酒,而這一切都是在客棧裡做的。過了許久,阿里薩才明白特烏古特之所以在那個名為客棧實為妓院的地方有影響,是因為他終於變成了這家客棧的老闆和港口上那些墮落女人的業主。他用多年和積蓄漸漸買下了客棧,替他出頭露面的是一個瘦小的獨眼龍。這個獨眼龍見人笑臉相迎,一副慈善心腸,誰都想不到他會撈上客棧經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實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薩認為他不錯,因為他對他的旨意心領神會,比如說,沒等阿里薩開口,他就在客棧裡給他準備了一個包間。這間房子不僅可供他在需要時解決那種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靜靜地讀書和寫情書。就這樣,在正式辦理結婚手續的那段漫長時間裡,他在客棧裡消磨的時間比在辦公室和家裡加在一起還多。有些時候,特蘭西托只是在他回來換衣服時才看到他。

    讀書成了他的一種嗜好,不讀書簡直活不下去。母親自從教會他識字起,就給他買一些北歐作家寫的帶插圖的讀物,這些書是作為兒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實上,卻是些什麼年齡的人都可以讀的最殘酷和邪惡的書籍。阿里薩五歲時,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學校的晚會上都能背誦這些書裡的篇章,不過熟讀這些書籍並未減少他的恐懼,而是相反,愈發加劇了他的這種心理。因此,從閱讀這類書籍轉而讀詩,對他的神經彷彿是一種緩衝劑。到了青春時期,他已按出版順序讀完了人民圖書館裡的全部詩集。那些詩集是特蘭西托-阿里薩從「代筆先生門洞」的書商們手裡買來的,價錢便宜,從荷馬到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詩人,無所不包。他讀書沒有選擇,拿到什麼就讀什麼,好像一切遵從天意辦事。多年以來,他讀了那麼多書,到頭來哪是好書,哪是壞書,他壓根兒分不清楚。他頭腦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詩歌之間,他喜歡詩歌;在詩歌裡面,他喜歡愛情詩。愛情詩只需讀上兩遍,他即可背得滾瓜爛熟,押韻押得越好,越有規律,越傷感,他就背得越容易。

    這也是寫給費爾米納的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裡,他整段整段地抄錄西班牙浪漫詩人的作品,連一個字都不改變。後來,直到現實生活迫使他關心更多的塵世之事,而不僅僅是關注心靈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義詩篇的圈圈。那時,他已經問傷感連載小說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進了一步。他能跟母親在一起,一邊朗讀地方詩人的詩,一邊傷心落淚。那些詩是在市場和街道往廊下出售的,兩個生太伏一本。同時他也能背誦黃金時代最優秀的西班牙詩歌。一般說來,凡是到手的書他無一不讀,先拿到什麼就讀什麼,甚至在他第一次艱難曲折的戀愛之後,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的時候,他還是從頭到尾一頁不漏地讀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庫》、全部翻譯成西班牙文的德國經典著作,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說家伊馬涅斯的文集。

    阿里薩的青年時代,不僅是關在那家客棧裡讀書和寫熾烈的情書,而且也偷偷地過起了沒有愛情的愛情生活。客棧裡生活從午後開始,那時,他的女友們,也就是那些妓女起床了。她們一絲不掛,就像媽媽生她們時一模一樣。阿里薩從電報局下班來到這裡,走進的是一座擠滿裸體仙女的宮殿,她們高聲評論著城市裡的秘密,其實,那些秘密都是由導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來的。很多女人在她們的裸體上展示著過去留下的痕跡:肚子上的刀疤、槍疤和殘忍的剖腹產的縫合處。有些女人白天讓人把她們年幼的孩子——那是她們年輕時絕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產物一帶來。這些孩子一進到客棧,媽媽們便把他們的衣服剝光以便使他們在這個裸體天堂裡不感到和別人有什麼兩樣。每個女人都自己做飯,可沒有一個人比阿里薩吃得好,因為所有的女人都邀請他吃飯,而他又選擇每個人做的最好的菜來品嚐。每天從午後到黃昏,客棧裡就像節日一般熱鬧非凡。黃昏到了,那些裸體女人便唱著歌兒魚貫走向浴室,她們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頭髮,互相換衣服穿,互相把臉上徐得花裡胡哨,像小丑一般難看。爾後,她們便上街去,捕捉她們晚上的第一批豬物。從那時起,客棧裡的生活就變得殘忍而不講人格了。沒有金錢,在那兒寸步難行。有了金錢,一切唾手可得。

    自從阿里薩認識費爾米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家客棧更使他逍遙自在,那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獨的地方,甚至到了後來,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許由於同樣的原因,那裡也住著一個上了年紀的有著一頭銀白色秀髮的漂亮女人。她不像那伙裸體女人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她在年輕的時候,一個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帶到了那裡,他把她佔有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隨意把她拋棄了。不過,儘管她有過這一段經歷,她後來的婚姻還是相當美滿的。丈夫去世時,她年紀已經大了,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都爭著要她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她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比住在那個妓女們居住的客棧裡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個房間,不到任何地方去。這使她很快就和阿里薩心心相印了。她對阿里薩很欣賞,說他有一天會成為世界上的著名學者,因為他居然能在那淫蕩的天堂裡,用讀書豐富自己的心靈。而阿里薩竟也是如此喜歡她,不僅熱情地幫助她在市場上買東西,而且常常幾個下午都和她一個人談話。他認為她在愛情上是個有智謀的女人,她在這方面給了他許多指導和啟發,儘管他沒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

    如果說,在得到費爾米納的愛情之前,他沒有產生用手去撫摸女人的慾望,那麼,當她成了她的正式未婚妻以後,他就更加沒有這種想法了。阿里薩和姑娘們共同生活在客棧裡,和她們同甘共苦,不管是他,還是她們,互相間保持著友好,都沒有越軌的行為。一件意外的事情表明了他的意志堅強和嚴肅。一天,下午六點鐘,當姑娘們穿好衣服準備接待晚上的顧客時,一位負責打掃該層樓地板的女僕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未老先衰、神情推濘的年輕女子,在那個裸體女人的天堂裡,她就像個宗教遊行隊伍中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覺得他從未引起過她的注意,好像客棧裡根本不存在他這個人。那女人拿著管帚,提著垃圾桶,帶著專門撿那些不堪入目的勝東西的破布,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停地串來串去。她像往常一樣,走進了阿里薩讀書的房間,也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清掃了一遍。為了不打擾他,她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聲響。突然,她走到他的床邊,他感到有一隻溫暖而柔軟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面,在那兒摸索著尋找什麼,而且終於尋找到了,接著便解他的扣子,與此同時,他感到她的呼吸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不去理睬她,然而終於抵擋不住她的進攻,只好躲開她。

    她很害怕,因為錄用她做清掃工時,給她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顧客胡來。其實無須跟她講明這件事,因為她跟許多女人一樣,賣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跟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兩個兒子,是跟兩個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為她喜歡逢場作戲,而是因為她未能得到一個男人的真正的愛情。她所愛的人跟她睡上兩三個晚上就把她甩掉了,在進客棧做工之前,她並沒有尋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慾望,她生性平和,耐心等待著,並不絕望。然而,那客棧的生活摧毀了她的貞節。』她下午六點鐘開始來客棧工作,整個晚上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匆匆忙忙清掃,搶走髒東西和更換床單。男人在尋歡作樂之後丟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難以想像。他們留下嘔吐物和眼淚,這在她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也留下許多鍾情的隱語:血污、排泄物、玻璃球。金錶、假牙、放著金色卷髮的珍品盒、情書、貿易信函、弔唁信,以及其它各種各樣的信件。有些人回來尋找丟失的東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兒無人問津。特烏古特把這些東西鎖起來保存好,他心想,那座倒霉的樓房,靠了那成千上萬件個人失物,遲早會成為愛情的博物館。

    她工作很繁重,活幹得很賣力氣,報酬卻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呻吟和床上彈簧的吱吱格格的響聲,那些聲音是如此熱烈而痛苦地刺激著她的血液,以致天亮時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顧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隨便哪個乞丐或者無家可歸的醉漢去睡上一覺。只要他們願意就行了。一個象阿里薩那樣年輕、誠實又沒有妻子的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來說無疑是上天的饋贈,從一開頭她就發現,他跟她一樣,需要愛情的撫慰。但是,他像一個木頭人兒,對她的急迫心情毫無理解。他一直對費爾米納保持著童貞,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夠使他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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