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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回 施巧計詐醉愚船主 救客商裝夢捉強徒 文 / 平江不肖生

    話說四個水手將孫癩子抬迸後艙,往艙板上一摜,就如死了的一樣,一點兒知覺沒有。船老闆已提著酒葫蘆跟到後艙來,伸手在孫癩子胸前額角撫摸了幾下,知道已昏迷過去了,才用很低微的聲音,對幾個水手說道:「這東西實在可惡,險些把我急死了。要說他是內行罷?盤問他的話,他一句也回答不來。要說他是假冒的罷?他又似乎門門懂得,件件在行。我裝酒給他時候,他那神氣,不是好像已經識破我的關子嗎?我正在急得不知要如何發付他才好,他卻舉起葫蘆,咕羅咕羅的把酒喝下去了。這也是合該這東西的死期到了彷彿鬼使神差的,教他喝了這半葫蘆藥酒。這葫蘆裡我下了五倍的藥,他只要喝了一口下肚,就包管他一個對時不得醒來。於今他喝下了這們半葫蘆,便是有藥去解救他,也不見得能醒轉來。若就這們不去理會他,至多兩三個時辰就得嚥氣。」

    船老闆說到裡,又聽耳根前有人說道:「你的藥下少了,只怕沒有力量。」船老闆心裡一驚,連忙回頭望了一望,向立在身邊的水手問道:「是你在我耳根前說話麼?」這水手愕然問道:「我們正聽你說話,有誰在你耳根前說話呢?」船老闆又看了看孫癩子,不由得獨自鬼念道:「這就奇了。在裝酒的時候,耳裡就分明聽得有人說話。那時艙裡除了我,並沒有第二個人,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於今又聽得這們說,並且聽那說話的,就是一個人的聲音。這不是青天白日活見鬼嗎?」隨又問立在身邊的水手道:「你剛才沒說話,也沒聽有人說話嗎?」這水手道:「我們四個人都在聽你說話,怎麼沒聽人說話呢?」船老闆氣得呸了這水手一口道:「你真是糊塗蛋。我自己在這裡說話,難道我自己不知道,要來問你聽得了麼?」三個水手都說道:「我們只聽得你說話的聲音,不曾聽得再有人說話。這艙裡不是大家都看見的,並沒有人進來嗎?我們四個人跟你站在一塊兒,若有人在你身邊說話,如何能避得開我們的眼睛呢?」

    船老闆也懶得回答這些無意味的話,只低頭望著孫癩子的臉出神。一會兒,又伸手在孫癩子鼻孔上摸了幾摸,胸膛上按了幾按道:「天色還早,且讓他們多挨一時半刻。」隨將酒葫蘆放在孫癩子的頭旁邊,笑道:「這裡面還有半藥酒,你既這們喜酒,何不一陣喝下去呢?」說著,和四個水手回到船梢上去了。前艙裡的那客人,雖親耳聽了孫癩子在船頭上了那些話,親眼看見孫癩子只喝下半葫蘆酒就昏倒不省人事,然因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商人,不知道世道的艱險,並不覺得這船可疑,入夜仍照常酣睡。

    約莫到了二更時分,船老闆提了一把小板斧,悄悄從船艙走到前艙來。在星月朦朧之中,眼見一個人在船邊上蹲著,好像伸著屁股向河裡大便的樣子。船老闆心裡一驚,暗想:莫不是那客人起來大解嗎?怎麼我們在船梢裡沒聽得一些兒響動呢?我們自己人此刻都在梢裡等著,沒人出來。那個窮叫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除卻前艙的客人,沒有第二個。他既在船邊上大解,我何妨乘他不備,從容上去將他一斧劈翻呢?想罷,即將板斧藏在身後,行若無事的走到船頭。看那人蹲著沒動,不禁嚇了一跳。船邊上那裡有什麼人呢?連彷彿像人影的東西也沒有。只得自認眼睛看錯了。回身去拔前艙的板門。自己的船,當然絕不費事就撥開了。

    剛踏迸腳去,便聽得艙裡的客人在夢中翻身的聲音,以為是客人醒了。恐怕被他聽出聲息,即停腳不敢動,不一會,又聽得打呼的聲音,便鑽身到了艙裡。那客人睡的地方,船老闆是早已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此時只要舉起板斧。照著認定的所在劈下去就是了。只是這個船老闆是個積盜,這種謀財害命的事,經驗極多,舉動很是謹慎。右手一面舉起板斧,一面伸左手去摸索那客的頭顱,恐怕一斧砍得不中要害,客人反抗起來,便大費手腳,誰知不摸倒也罷了,這一摸只嚇得縮手不迭。原來摸著的頭顱,一觸手就覺得不像是前艙客人的。前艙客人是和平常人一般的頭髮,結成了條辮子,垂在腦後。此時所摸著的頭頌,是亂蓬蓬一頭短髮,並且塵垢粘結。一觸手,就心下思量道:這不是後艙裡那個窮叫化的腦袋嗎?怎麼到這裡來了呢?當下嚇得縮回左手。忽然轉念想道:管他是前艙的客也好,是後艙的窮叫化也好,橫豎都是免不了要給他一板斧的。念頭這們一轉,那斧就登時劈下了。真是作怪!船老闆在前艙一斧劈下,前艙被劈的人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倒是後艙裡有人連聲哎呀哎呀的直叫。而聽那叫哎呀哎呀的聲音,一入耳便知道就是前艙的客人。

    這一來,簡直把一個經驗極多的積盜弄糊塗了。不過他畢竟是一個積盜,又仗著地方僻靜,自己人多,並不害怕。伸手摸板斧,似乎沒有粘著血水。心裡一橫,也不顧後艙裡有人叫喚,又是一斧劈下去。想不到竟劈了一個空。剛待提起板斧,猛覺有人從背後一把攔腰抱住。來不及掙扎,己被那人很重的向艙板上一摜,只摜得頭昏腦脹。心裡雖明白遇了辣手,不趕快圖逃沒有活命。只是四肢百骸就如有千百條繩索捆綁了的一樣,一動也動不得。艙裡又漆黑,看不見把自己慣倒的是誰。只得放出極軟弱的聲音哀求道:「我這回瞎了眼睛不認識客人,求客人饒恕我一條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在江湖上做這生意了。」船老闆儘管這們哀求,但是沒人答應,也不聽得艙裡有什麼聲響,連後艙裡叫哎呀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覺得船身微微的有些搖動,彷彿船已開行了的一樣。

    船老闆昏沉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天色已亮,船艙裡透進了天光,船老闆才明白清醒了。睜眼看艙裡,一個人也沒有,那客人已不知睡那裡去了。自己的身體,塞在艙角落裡。兩手反操在背後,並沒有繩索束縛。然因身體是蜷曲著嵌在那角落裡的,兩手又在背後,渾身無處著力,所以動彈不得。那把素來用著劈人腦袋的小板斧,就在身邊橫著。想起昨夜的情形來,仍舊疑心是在做夢。正打算要盡力掙扎起身,即聽得那客人的口音在後艙裡,發出很驚訝的聲調,說道:「咦,咦,咦!昨夜是怎麼睡的?如何會睡到這後艙裡來了?怪道我昨夜做了一夜的惡夢。唉,你這個人的酒,也醉得太厲害了。怎麼睡了整夜,到這時分還不醒來呢?」孫癩子這才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口裡含含糊糊的說道:「好酒,好酒!好大的力量!」這客人笑道:「還在這裡好酒好酒,你醉了一夜不省人事,此刻已經天明了,你知道麼?」孫癩子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這客人道:「我怎麼真個睡到你艙裡來了呢?還是你睡到我艙裡來了?」孫癩子抬眼看了看四周,說道:「這就奇了。你為什麼在我艙裡睡著呢?」客人道:「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睡到這裡來。」

    孫癩子伸長脖子,向窗縫裡張了一張道:「船不是已開了頭嗎?我昨日自從喝了那半葫蘆酒,簡直就醉得一夜不得安寧。在夢中,好像是睡在你的床上。睡到二更分,忽然看見從船頭上來了一個強盜,右手提著一把小板斧,撬開艙門,跨進艙來。伸左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摸,就是一斧頭劈下。喜得那一斧的來勢不重,我有頭髮擋住了,不曾受傷。只見那強盜,舉起那斧頭又劈將下來。我雖是喝醉了酒做夢,然心裡明白,知道這一下是受不住的,連忙滾下床來,那強盜好像是瞎了眼睛的,我滾下了床,他也沒有看見。一板斧朝空處劈了。我恨他不過,轉到他背後,攔腰抱住他往地下一摜。那強盜的身體,就和紙糊篾扎的一般,只那們一摜,就摜的他不能動了。」孫癩子說到這裡,這客人己跳起身,說道:「怪事,怪事!我昨夜做的夢,比你這夢還要嚇人些呢。我也是夢見一個強盜,手提板斧跑來殺我。還沒有跑迸我的房,這邊房裡又跑出一個強盜來,並聽得這個強盜說:一斧劈死了,太便宜了他,讓給我去慢慢的將他處死罷。說著,便將我連人帶被褥一把擄起,抱到這邊房間裡來。一腳踏住我的胸膛,痛得我連聲喊哎呀,好像就嚥了氣,不知人事了。直到剛才醒了睜眼看時,誰知真個睡到這艙裡來了。」孫癩子道:「我兩人做一般的夢,實在太怪了,我倒要到你艙裡去看看。我記得在夢中一個提板斧的強盜,抱住摜倒在你艙裡,看究竟有什麼痕跡沒有?」

    二人在後艙裡說的話,船老闆在艙角落裡所得分明,心中也自詫異道:「原來他們都不過做了一場惡夢,我卻實實在在的被摜倒在這裡,受了一夜比上殺場還苦的罪。但是我不解這個窮叫化,喝下那們半葫蘆酒,何以這時候不解救就醒來了呢,我再不掙扎起來逃跑,他二人走來看見了我這情形,不是要弄假成真嗎?只可恨我船上這些幫手,真是些死人。我獨自出來動手,一夜沒回到梢裡去,怎麼也不出來瞧瞧。難道在這時候,一個個都能安心躲在梢裡睡覺嗎?這也實在太奇怪了。」船老闆心裡是這們忿恨,身體竭力向寬處掙扎,只是好像特地造了這們一個陷籠,將他身體陷住似的,無論怎麼掙扎,氣力都是白用了,耳內聽得後艙裡二人的腳聲。看看從船邊繞到前艙來了。船老闆既掙扎不起,惟有緊閉兩眼聽憑擺佈。

    孫癩子在前,跨迸艙,就摜著角落裡的船老闆,大笑道:「果然摜倒了一個瞎了眼的強盜。你看,不還在這裡嗎?」這客人看了,吃驚問道:「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哎呀,這裡還果然有一把板斧呢。」孫癩子道:「我昨夜在夢中因為艙裡漆黑,不曾看清楚強盜的面目,來,來,我們兩人看個仔細,好像面熟得很!」這客人看了驚訝道:「這不是船老闆嗎?怎麼說他是強盜?」孫癩子笑道:「是船老闆麼?那麼我這夢就更真了。我記得夢中還到了船梢裡,看見船梢裡也有幾個強盜,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把短刀,正要鑽出來殺人。我也將他們一個一個摜倒在梢裡,也正是這般摜法。這強盜既不曾逃跑,想必船梢裡的那幾個,也和他一樣。」這客人道:「然則這條船不是強盜船嗎?我們到船梢裡去瞧瞧。」孫癩子道:「你去瞧瞧便了。我昨夜喝多了酒,今日還有些頭昏,懶得去看。」這客人就獨自去了。

    孫癲子湊近船老闆的耳根、說道:「夥計,夥計!你為什麼還只管躺在這角落裡不動呢,我上船的時候便對你說過了,有生意大家做,我們都是自己人。你偏要在我面前裝糊塗,不理會我,反而拿藥把我醉倒。你將那靈丹子(江湖隱語稱迷藥為靈丹子)放進酒裡去的時候,我分明在你耳根前說,教你多放些,少了沒有力量,你聽了倒不理我。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那酒將我喝得死不死活不活。我如何會做出這們一回夢來?」船老闆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窮叫化是個有大能耐的奇人,果是自己瞎了眼睛,當面不認識,只得告哀求饒。孫癩子道:「我又不曾用繩索捆綁你,你要走儘管走,要逃儘管逃,求我幹什麼?」說到這裡,到船梢裡去看的客人已走回來,說道:「昨夜的事,真教我莫名其妙。怎麼做夢都成了真事呢?這船上的水手,六個人做一堆躺著,手中的短刀,都還緊緊的握著,不肯鬆開。一個個睜開兩眼望著我,也不說什麼,也不動彈。我故意問他們:為什麼拿著刀睡覺?他們一個也不回答。這到底是什麼道理?我生長了四十多歲,連聽也沒人說過這種奇事。」孫癩子搖頭道:「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你問這位船老闆,他是一定明白了。」這客人雖是個老實的行商,然眼見這船老闆是個強盜,心裡也就異常忿恨,厲聲對船老闆喝道:「你半夜手持板斧,偷進我的艙來,想謀我的財害我的命。喜得我命不該死。鬼使神差的將你是這般困住了,你還不照實供出來嗎?怪道你昨夜不趕到碼頭上停泊,原來你這狗強盜不存好心。你老實供出你昨一夜的情形來便罷,若想支吾,我就要對你不起了。」旋說旋回頭在艙裡尋找了一根木棒,提在手中,做出要打下的樣子。

    船老闆苦著臉,說道:「不勞客人動手。我既到了這一步,難道還能隱瞞不說嗎?客人不要以為我困在這裡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的事,昨夜若沒有這位神仙,客人的性命早已沒有了。我自己知道是我的惡貫滿盈,才有今日,也用不著再含糊了。客人只道昨夜真是做夢麼?都是這位神仙的神通廣大。莫說救了你,你不知道。我被他老人家用法術軟困在這裡,也直到剛才方明白呢。我做了半生謀財害命的事,到今日能死在這們一位神仙手裡,也算值得了。我這條船在這河裡行過十多年了,每年至少也得做七八次謀財害命的案,只因我的手腳做得乾淨,沒有破過案。不過老走江湖的人,久已疑心我這條船不大妥當就是了。然因為不曾破過案,儘管疑心也不能奈何我。不過坐我這船的很少很少,越是坐船的客少,我們便越好下手。這回合該我們要破案,因看不起這位神仙爺的儀表,三回五次的點破我,我仍不見機。咋夜在黑暗中摸著了神仙爺的頭,還舉板斧劈下去,這不是我糊塗該死嗎?我如今說懊悔也來不及了,聽憑神仙和客人怎麼懲辦便了,橫豎拼著一死。只求神仙爺慈悲,不將我們送官。我死也不算事,送到當官去受種種的凌辱苦楚再死,就死也死得不爽快。」

    這客人見孫癩子救了他的性命,即雙膝跪下,向孫癩子叩謝救命之恩。孫癩子拉了他起來,笑道:「這是你的命不該死。我因感念你在我要搭船的時候,存心想幫助我,到船頭上問我去那裡,我那時看你的氣色不佳,才留心看這船上。若不然,我也懶得多管閒事。此刻我已將他們這些沒天良的強盜軟困在這裡,這個為首的也己供認不諱了,只看你打算怎生發落他們,」這客人道:「我是一個無知無識做小本生意的人,這回承你老人家的恩典,救了性命,我身邊帶的三百多兩銀子,又沒有被他們劫去,我實是感激不盡。至於應該怎生發落他們,聽憑你老人家說了就是。」孫癩子點頭道:「論他們的行為,委實是死有餘辜。不過我們都不是做官的人,他們犯的國法,應該把他們送到官裡去,只方纔他求我們不要送官。我想將他們送官是容易的事,但是把他們送去了,我兩人不是都得另行搭船到山東去嗎?半路上搭船是很麻煩的,不如暫時依了他的不送官,好便饒了他們。他們從前做了惡事,將來還是逃不了惡報,我們可以不管他。若在路上伺候我們兩人不周到,我要使他們吃苦,倒不費事,你以為我這話怎麼樣?」不知這客人讚成不贊成這個辦法?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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