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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 游郊野中途逢賊禿 入佛寺半夜會淫魔 文 / 平江不肖生

    話說甘聯珠回身說道:「你們知道那些賊禿將卜巡撫藏在甚麼地方麼?」柳遲道:「我正著急不知藏在甚麼地方。偌大一個紅蓮寺,又有地洞和機關暗室,尋找起來很不容易。」甘聯珠笑道:「知道了便極容易,一不在地洞裡,二不在機關暗室裡,就在那左側廊簷底下的銅鐘裡面。」陸小青聽了,笑道:「原來就在那裡面罩著嗎?我昨夜還在鐘的左右徘徊了許久,因見殿上有鬼魂出現才走開的呢。」甘聯珠說明了這話,自帶著陳繼志走了。

    且說柳遲同陸小青遵著甘聯珠的話,在路旁等不多時,便見趙振武統率一大隊兵馬,風馳電掣一般的來了。一同殺奔紅蓮寺,看時,果然滿寺的僧人,早走得不見一個蹤影了。扛起那口銅鐘救出卜巡撫來,已被悶得奄奄一息了,灌救了一會才醒來,說已三日不沾水米。

    原來八月十三這日,卜巡撫又私地走出衙門,在大街上閒行訪問民間疾苦。這種舉動。在平常為官作宰的人,不必做到督撫,只要是一個上了流品的官兒,便不肯單獨步行,恐怕失了體統,惟有這卜巡撫,在湖南巡撫任上,每月至少也有二三次青衣小帽的閒步出來遊覽。在巡撫部院裡聽差供職的人,習久也都見慣了,不以為異。八月間郊外田禾正熟,一望如黃金世界,卜巡撫久想去城外看看秋收豐歉。走出南門城,不覺信步向田畝中走去,遇著年老的農夫,便立刻閒談片刻。是這般且行且止的,不知不覺的離城五六里了,口中有些發渴,見前面大路旁邊,有一所小小的茶鋪,茅棚中安放了許多坐椅,原是給行路人息肩解渴的,已有幾個小販模樣的人,很疲乏的坐在棚裡休息。卜巡撫遂也緩步進去,就一處當風的所在坐下來。茶鋪主人見卜巡撫的服裝,比尋常小販齊整,氣概也與尋常小販不同,料知茶錢是可望多得幾文的,很慇勤的招待,巡撫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他是在四鄉游得慣了的,每次總得帶些零錢在身邊,準備做渡錢、茶錢。這時取出些零錢來,給了茶鋪主人,正待起身走回衙去。

    只見有兩個少年男子,從省城裡這條路上走來。都是身穿長衫,腳著緞鞋白襪,很像個文人的裝束。只是二人頭上,各戴一頂青布緣邊的草帽,步履很慢的走入茶棚,在前的就近拖一把椅子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揩臉上的汗珠。在後的剛待取椅就坐,好像突然想起了甚麼事的樣子,回身對那已坐下的說道:「時候不早了,快點兒走罷!」茶鋪主人正滿面春風的托了兩杯茶出來,這兩人已舉步朝棚外走了,卜巡撫回頭望著兩少年的背影,見走出棚外有數十步了,那在前的忽回頭朝棚裡探望一眼,隨即掉頭走去,那人不回頭探望倒沒事,這一回頭,卻使卜巡撫生出疑心來了。因為卜巡撫看得清晰,見在後的才和在前面的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話,在前的便回頭來探望。而在後的神氣之間,又似乎在那裡禁止他不許回頭探望,所以一回頭就急忙掉過去了。

    卜巡撫不在得暗自思量道:「這兩個東西的舉動很蹊蹺!這種青布緣邊的白細草帽,雖是有錢人戴的,然十九是因騎馬不便撐傘,才戴這種草帽遮陰。上流人步行,何妨打傘,並且這們炎熱的天氣,草帽戴在頭上不透風,豈不更熱?即算這兩個東西嫌兩手難擎,不願意打傘,只是已進了茶棚,何以還將草帽戴在頭上,不取下來涼涼呢?我看那個在前面的,氣概不像是男子,步履又遲緩不似少年男子的活潑,已經坐下來,更顯得其中有情弊。天色尚早,我何不跟上去探個究竟?若是傷風敗俗的行徑,也是我應該整頓的。」想罷,便不遲疑,立起身就跟蹤前去。

    眼見兩人仍在前面緩緩的行走。但是恐怕跟的太緊,兩人生疑,一分頭逃跑,便不容易查出他們的根底了。因自己有地位與力量的關係,即看出了破綻,也不便就這們動手逮捕人,只能查出一個下落來,回衙著落府縣官去究辦。幸喜跟在背後行走,兩人全不覺得。這時路上的行人稀少,在後的少年,用右手挽住在前的左手,彷彿扶持著行走的模樣。那種腰肢軟弱,體態輕盈的形象,更完全透漏出來了。兩條辮子垂在背後,都是又小又短,並不光澤。那時少年男子的辮發,一般的甚是講究,從來不見有像這樣兩人的。卜巡撫仔細留神,越看越能斷定:在前的必是小尼姑改裝的,在後的必是小和尚改裝。勤政愛民的好官府,見了這種行徑的人,自忍不住心頭氣憤。當下卜巡撫旋走旋猜度這一對狗男女,住處必不遙遠,所以一同步行。只要知道了他們的巢穴所在,就不愁他能逃出法網了。一時為一股剛正之氣所鼓動,絲毫不覺得可怕、也不覺得離城太遠了,不容易回去。

    約莫跟了三四里,那兩人忽轉向一條小路上走。卜巡撫心裡歡喜道:「轉上小路必是離住處不遠了。」看那小路前頭,多是山嶺,卜巡撫恐怕在山嶺樹林中容易走失,不敢相離遠,和兩人相差不到兩丈。山中寂靜,聽得在前的說道:「我兩腳實在走不動了,好哥哥讓我在這樹林裡歇歇罷。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害得我一身都走痛了。」在後的答道:「你也太不行了,這一點兒路都走不動,定要歇歇,就歇歇罷!」兩人說著,同時就一塊草地坐下來。卜巡撫聽在的說話聲音,嬌脆非常,無論甚麼人聽了,都能辨出是個女子。兩人才坐下,那在前的又說道:「你瞧我額上的汗和水一般的淌下。這山林裡沒人來,取下這撈什子涼涼好麼?」一面嬌滴滴的說,一面已伸手將草帽取下,露出一個又光又白的禿頂,不是少尼姑是甚麼呢?卜巡撫看得分明。心想:這一對狗男女,此時雖是都臉朝那邊,不曾見有我在這裡跟著。然萬一他們回過頭來望望,我一時不是無處躲藏嗎?低頭一看,就在身邊有一塊大粗石,有兩尺多高,石後足夠藏身。

    剛要移步向石後蹲下,但是已來不及了,小尼姑說要取下草帽涼涼的時候,這小和尚也脫下草帽現出禿頂來。先朝左右看了一看,隨即回轉頭,一眼便看見了卜巡撫。卜巡撫不禁嚇了一跳,以為兩個狗男女忽見看有人來了,必大驚失色。誰知小和尚倒顯得毫不在意的樣子,對卜巡撫點了點頭,笑道:「既跟上來了,又藏躲做甚麼呢?請過來談談罷。」卜巡撫見已為人識破,當然不能再向石後躲,只得大搖大擺的走過去,笑道:「我光明正大的行路,又不犯法,無端的要躲藏做甚麼?你們兩位是佛門弟子呢?還是在俗的呢?」小和尚也笑道:「那卻隨便。要說我是僧,便是僧。要說我在俗,便在俗。這們大熱的天氣,你也跟著走的太辛苦了,請坐下來歇息歇息,再跟我們走罷!」卜巡撫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說道:「你們也是行路,我也是行路的怎麼是跟你?難道這條路只許你一兩人行走嗎?」小和尚剛要回答,小尼姑伸手拉了小和尚一把,說道:「他行路也好,跟我們也好,管他做甚麼。」小和尚做出十分親暱的神氣,說道:「哎喲,小妹妹,你那裡知道啊!你以為他是尋常行路的人嗎?他貴人多忘事,只怕不認得我,我倒還認識他呢。此刻在湖南一省當中,要算他一個人最大,他跟我們走到這地方來,簡直不懷好意。」

    卜巡撫聽了這幾句話,險些兒驚得呆了。暗想:這賊禿既認識我是此刻湖南一省最大的人,居然還敢拿這般傲慢的神氣待我,可見他已是目無王法了,倒得留神一點對付他才好,不要吃了他的眼前虧。心裡是這們想著,口裡便說道:「你說的是甚麼話?我到貴省來探親訪友,今日才是第三天。你在甚麼地方曾認識我?你真不要疑心生暗鬼,以為我是跟著你們走,不懷好意。其實我是外省人,甚麼事也不與我相干,我就不懷好意,於我又有何好處?我改換一條路走罷,不要害得你們疑疑惑惑的不自在。」說罷,回身提步想走出樹林,早離開這是非之場。

    無奈這小和尚自知行藏已為人瞧破,不是一件當耍的事,仰面打了個哈哈,托地跳起身來,喝道:「待跑到哪裡去?」這去字才脫口,卜巡撫已覺得胳膊被人捉住了,掙了幾下,哪裡掙得脫,彷彿被夾在鐵鉗裡面,越掙扎越鉗夾得緊,只覺得鉗處痛澈心肝。轉臉看時,原來小和尚用兩個指頭捏住胳膊,輕輕的搖動了幾下,笑道:「你好好的在督撫衙門裡安享,何等自在,何等快樂。偏是生成的賤相,這們炎熱的天氣,要獨自跑出來討苦吃。或是在衙門裡悶得慌,要獨自一個人出來走走,瞧瞧風景也就罷了,偏要多管閒事,死死的盯住我們不放,若真個被你盯上了,那還了得。你開口就說你沒有犯法,用不著藏躲。不錯,我是犯了你的法,落在你手裡,是斷不肯輕輕放過的。只是你不盯我。我不犯法,既是盯我到了這裡,便范了我的法了。於今落到了我手裡,我也斷不肯輕輕放你過去,隨我來罷。」和牽小孩子一般的,將卜巡撫牽到樹林深處。

    卜巡撫痛得忍耐不住,口裡「哎唷,哎唷」的喊叫起來,小和尚順手往地下一帶,卜巡撫便立腳不住,撲地就倒了。小和尚用一腳踏住,招手叫小尼姑過來,取了那條揩額汗的潔白手帕,先把卜巡撫的口縛了,使他喊叫不出。小尼姑又從長衫裡面解下一條很長的綢巾來,和尚接著將卜巡撫的兩眼並兩手縛了。卜巡撫既無力反抗,只好緊閉雙目,聽其所為,手眼都失了作用,又是背脊朝天的倒在地下,小和尚的腳雖已不踏在背上了,然因雙手是反縛著,更牽連著後腦,撲在地下一點兒不好著力。處了這種境遇,惟有聽天由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隨聽得小尼姑的聲音呼著哥哥說道:「就是這們縛著摜在此地嗎?我想這山裡來往的人很稀少,就有人走這山裡經過,也不會無端跑進這樹林裡來。他一不能動彈,二不能叫喚,有誰來救他呢?至多不兩三日工夫,便不餓死也得悶死,我門不管他,走罷。」小和尚發出躊躇的聲口,說道:「這是使不得的,此地並不是深山窮谷,哪能保得沒人行走?只要有一個砍柴的走迸這山裡來,就能將他救去。他一旦得回衙門,便是放虎歸山,終久耍出來傷人的,我戴了草帽的時候,他自然認不出我是誰。只是我已把草帽脫下,他不見得還不認識我。他原是對我們不懷好意才跟上來,若使他留得性命回去,那還了得。」

    小尼姑道:「然則就用綢巾將他勒死,摜到山石裡去好麼?」小和尚仍是沉吟不決似的,斗晌方答道:「這也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師傅的規矩很嚴。在周圍百里之內,休說不能私自傷害人的性命,就是對於畜類草木,也不許有一些兒傷損。並不許在一百里之內,與俗人口角頭毆,便被俗人打了罵了,都不許計較的。」小尼姑發出帶笑的聲音說道:「咦,咦,咦!罷了,罷了!不要信口亂說了罷,我都知道。」小和尚辯道:「你這話怎麼講,難道還懷疑我這些話是假的嗎?我無緣無故哄騙你做甚麼?」小尼姑笑道:「誰說你是哄騙我?你是忘記前幾天向我說的話了。你們寺裡尚且不禁止傷害人,出來倒有這們些規矩了。」小和尚接著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般著想,怪道你以為我是隨口亂說的。你是個聰明人,卻怎麼不懂得這道理?你可知道我們寺裡的清規戒律,遠近百里無人不讚歎,是甚麼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寺裡都是自己人,那些清規戒律,有甚麼用處?」小尼姑道:「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到底打算怎麼辦咧?」小和尚道:「不用著急,好在天色已快要黑了,把他扛回寺裡去,聽憑師傅發落,死活我們可以不管了。

    卜巡撫聽了二人談論的話,心想:我自到任以來,時常單獨步行出外,認識我的自是不少。不過他說他寺裡的清規戒律,百里遠近的人無不讚歎。我所聞清規戒律最嚴的,莫過於紅蓮寺,紅蓮寺的知圓長老,我曾迎接到衙裡講過經。我記得他來的時候,帶了法隨侍六人,其中兩個的年紀很輕。只因我當時不曾留意,像貌記不清晰了,或者這賊禿便是其中的一個。卜巡撫雖如此猜度,然始終不相信知圓長老是個惡僧,以為到寺裡見了賊禿的師傅,是不是知圓,落眼便能認識。若是知圓,除了他蓄志謀叛便罷,不然,決沒有這大的膽量,敢公然危害我的性命。並且我待他那們慇勤,見面總應該有點兒情分,所慮就怕不是紅蓮寺,落到強盜窩裡去了,便更難望生還了。

    想到這個生死的關頭,委實有些慌亂。也不知在地下躺了若干時刻,忽覺身體被人提起來,彷彿是在肩上扛著,一高一低的行走得很快。耳聽得背後還有一個人跟著走。逆料扛自己的就是小和尚,跟著走的是小尼姑。不過二人在路上都不開口說話。兩眼雖被綢巾縛了,不看見所經過的地方是何情景,但是就身體起落的情勢推測,所經過的多是山路。並且一路之上,都是靜悄悄的,不僅不聞人聲,連雞鳴犬聽之聲,也不聽得。只覺有一陣一陣的風吹到身上,是很涼爽的,不似白晝的熱風,料知此時至早也已在黃昏過後了。不知經過了多少裡道路,忽隱隱聞得鐘聲。隔半晌才撞響一下。思量已聽得著鐘聲了,離寺大約不遠了。果然沒一刻工夫,陡覺身體往上一拋,凌空與騰雲相似,惟恐這一跌落下來,勢必粉身碎骨。誰知卻是不然,並不是單獨將他的身體拋起。原來是小和尚扛著他往上一縱,大約是縱上了一道高牆,或是屋頂,聽得腳底下有細微的瓦碎聲,行走比地下時還快了數倍,也沒有高低起落。

    約莫是到了高牆盡頭之處,陡覺得身體又往下一沉,不一會就卸了下來,仍和在山裡的時候一樣,背脊朝天的撲著,即聽得一路腳聲走出來了。不到一盞茶時候,那腳聲又響了回來。有人將手的綢巾一扯,兩手就放鬆了。再在後腦上扯了一下,兩眼也能睜開看物了。只見眼前有不甚明瞭的燈光。正待抬頭向四面瞧瞧,已聽得小和尚的聲音,立在身旁說道:「解了你的縛,還不自己掙扎起來,難道想人扶你嗎?」卜巡撫想用兩手在地上掙扎,無奈反縛得太久,臂膊已痺麻不仁,休說不能在地下掙扎,想運動一下都如失了知覺,不由自主只得伏著不動。小和尚似乎不耐煩了,說道:「怎的做官的人這們不濟,起來罷,你的老朋友在方丈等你!」說時,伸一隻手握著肩胳只一提,就提得站起來。小和尚又把縛口的手帕解下,湊近嗅了一嗅,說道:「原是一條香帕,一用著縛你的臭口,就變成臭帕了。若不是我心上人的東西,我真不要了呢?隨我來罷。」旋說旋揣了手帕,牽著卜巡撫的衣袖就往房外走。

    穿門過戶,走到一處,燈燭輝煌,陳設精雅富麗。卜巡撫一眼看見靠牆根安放著的一張花梨木禪榻,頓時想起這房間就是知圓和尚的方丈。卜巡撫曾到紅蓮寺燒香,知圓和尚便是迎接在這方丈裡款待。方丈中陳設的器具,仍與從前所見的不異,不過晝夜的光景不同罷了,此時禪榻上並不見知圓和尚,也沒有旁的僧人。心裡又不由得詫異道:「這小賊說我的老朋友在方丈裡等我。所謂老朋友,不待說必是知圓了,何以方丈中又沒有他呢?」

    正在如此疑惑,小和尚牽著衣袖直到禪榻跟前,一腳跨上去,只見他伸手在牆上不知如何推按了幾下,才一霎眼工夫,禪榻自然向後移動了一二尺,牆根上閃出一個個門來。小和尚指著洞門,說道:「走進這裡面去罷。你來晏了一時半刻,你的老朋友已迸宮取樂去了,懶得出來,教我引你進宮去見,儘管放膽走。若是存心要取你的性命,隨便怎麼下手你都逃不了,這不是為要害你才哄著你進去。」卜巡撫落圈套已到了這一步,是早拼著一死了。然一瞧洞門裡面,漆也似的烏黑,房中的燈燭光,卻被禪榻遮掩了,一點兒看不出洞門以內是何模樣。畢竟讀書人的膽力不壯,不敢跨迸腳去,小和尚現出輕視的神氣,說道:「怕死的人也終免不了一死,我引你進去罷。」

    回身握了卜巡撫的手,彎腰向洞門裡走去。卜巡撫跟著一進洞門,只覺得涼氣襲人。腳下一步低似一步,好像是很平坦的石級,二三十步外才是平地。更行數步,即見自裡射出來的燈光了,在未見燈光的時候,兩耳如在甕中,彷彿有數十百種聲音,同時在遠處發作,但覺滿耳嗡嗡的,辨別不出一種聲音來,及一見燈光,種種龐雜的聲音,立時都入耳分明了。原來有絲竹管弦的聲音,有歌喉宛轉高唱入雲的聲音,有笑語喧嘩的聲音,有喝好鼓掌的聲音,卜巡撫暗自尋思道:「誰也想不到萬人稱讚清淨高尚的紅蓮寺地下,會有這種所在。這寺裡賊禿平日之無法無天,概可想見了。我的命若不該喪在此地,脫險後又不能為民間除了一大害,從此誓不再做官了!」才思量到這裡,小和尚一手握著他,一手撩起一條門簾,將握手一鬆,卜巡撫險些兒栽了個觔斗,立穩腳一看,竟把個官居極品的卜巡撫看得呆了!

    這間房子,分明是一間地下室。然尋常地室,都是湫隘卑濕,僅能容幾人起臥而已,哪裡有這樣堂皇高大的,這房彷彿極寬大的廳堂,橫直穿心都有三四丈,四圍上下,裝飾得耀眼奪目,巨燭高燈,四澈通明,與白晝無異。上首安放了一個形似禪榻而大倍尋常的東西,一個脫得精光的老和尚頹然高臥在上面,兩個妙齡的女子,也是一絲不掛的坐在旁邊,替老和尚捶腿捏胳膊,榻前原有帳幔的,此時向兩邊懸得高高的並沒放下,幔前約有十來個粉白黛綠的女子,也有古裝的,也有時裝的,也有赤條條毫無遮掩的,在一團舞的舞,唱的唱。奏樂的坐在四角,也有十多個,儘是青年和尚,不用說衣服,連帶也不見有一條在身上。一個個涎皮涎臉的,彌縫著兩眼望了歌舞的女子。那些歌舞的女子,也故意賣弄風騷,做出種種淫蕩不堪的神態,撩撥得那些青年和尚簡直如雪師子向火,渾身骨頭節都融了。卻又各自距離得遠遠的,不敢挨近身去。

    老和尚看得高興,就高聲喊起好來,也看不出老和尚是甚麼用意。卜巡撫雖與知圓和尚見過幾次面,然這個老和尚因脫得一身精光了,又是睡在榻上,相隔有二丈遠近,竟看不明白不知是不是知圓和尚,也不敢冒味走上前去瞧個仔細。卜巡撫見了這種邪淫的現象,心裡雖不由得忿恨到了極處,但轉念一想:這些賊禿,居然敢如此無法無天,哪裡還知道甚麼忌憚。我不去觸怒他們,猶恐他們不放我出去。惹惱了他們,就更不要望活命了。於今只要能委屈求全性命,便是千萬之幸了,卜巡撫一這們想,即做出老實可憐的樣子,低頭站著不動。

    歌舞的女子一會兒停止歌舞了,奏樂的青年和尚也都停止吹彈了。老和尚忽從榻上抬起頭來,阿道:「還不曾來嗎?」歌舞的女子見問,同時十幾雙清妙的眼光,齊射到卜巡撫身上,都伸手指了一指,向老和尚回道:「喏,早已在這裡站著,幸虧是男子漢大腳,若是教我們一動不也不動的站這們久,只怕兩條腿早已痛斷了。」老和尚轟雷也似的喝了一聲道:「貴人在這裡你們也敢胡說亂道,這還了得。都給我趕緊滾到幔後頭去。」十來個女子都吃吃的笑著,躲藏到帳幔後面去了。坐在榻上的兩個女子,也待下榻跑去。老和尚搖手止住道:「你們不要走,只顧好好的替我捏著捶著罷。」邊說邊抬起半邊身子來,對卜巡撫招了招手,笑道:「請過這裡來。」卜巡撫假裝老實人害怕的樣子,縮縮瑟瑟的挨近撣榻,仍低頭立著。老和尚在卜巡撫渾身上下端詳了幾眼,笑道:「果然是貴人到了,有失迎候,罪過,罪過!別來不久,貴人更見發福了。老衲真說起來慚愧,一日衰似一日,於今已是頹唐得不堪了。」

    卜巡撫這時已看出老和尚是知圓了,卻仍做出發怔的模樣。兩眼一翻一翻的望著知圓說道:「老師傅莫不是認錯了人麼?我姓和,名伯和。從河南來貴省探親,才到了三日,不知為著甚麼事,少師傅在路上遇著我,就不由分說的,將我捆起扛到這裡來。我曾在甚麼地方看見過老師傅,已想不起來了,望老師傅慈悲,放我出去,免得捨親盼望。」知圓和尚已坐起身來大笑道:「這一派話用不著說了。我和你是老相識,燒成灰我還認識你,由你假裝不認識就行了麼?我這地方,不但外邊俗人不能來,就是同寺的僧人,非經我呼喚,也不敢跨進一隻腳來,你雖是官居極品,然是對於俗人才有高低上下,我們出家人佛法平等,人世的官階,與我們釋家無涉。不過你既到我這秘密地方來了,不得不謂之與我有緣,你我就此暢飲一場罷。」說時,舉眼向房角上的青年和尚說道:「傳語出去,從速開一席酒菜上來。」便見青年和尚走到門口,撩起門簾,照知圓和尚吩咐的話說了一遍。大約門外有人伺候著,青年和尚說了自還原位。

    頃刻之間,酒菜就送進來了。就在大禪榻上安放一張坑幾模樣的矮腳方桌,金盃牙著,海味山珍,羅列一桌。知圓讓卜巡撫在對面坐下,親自執壺斟了一杯酒,笑道:「我這裡的酒,是不容易飲著的,雖趕不上天宮裡的玉液瓊漿,可以延年益壽,也實在能忘憂解悶,奉勸你多飲幾杯罷。」卜巡撫此時哪裡還有閒心飲酒,只急得不知要如何才好,也不願意與知圓和尚虛謙假讓,接過酒杯就擱下,也不敢飲。知圓好像已看出他不敢飲的意思,先舉杯一口飲乾了,將杯照著,說道:「我要害你性命,豈用得著毒酒?你且乾了這杯,我有話說。我為你設想:既到了這一步,就憂愁煩悶到死,也不過是白送了性命,有甚麼用處呢?你要知道人生壽命有限,苦多樂少,我們活在世上,若不自己尋些快樂,簡直從出娘胎以至老死,沒一時一刻不是苦惱。我明白你此時的心事,總以為我難免不傷害你的性命,所以急得要想逃生的方法。老實對你說一句,你若是一個平常與我不相識的人,到了我這地方,窺破了我的行徑,便插翅也休想能逃的出去。因為我不將他殺死,不能滅他的口,使他不能去向外人亂說。你的官階大小,雖與我佛門無涉,但是你曾慇勤迎接我到衙門裡講經,又曾來這寺裡拈過香,畢竟比較尋常人多一些兒情分,我決不取你的性命就是了。」卜巡撫料知不能再瞞混過去了,只得放開了膽量,說道:「老和尚的話,固是不差。我也知道人生苦多樂少,為人須及時行樂。不過像老和尚是出家人,不受王法拘束,沒有國家責任,可以一心尋樂。我是薄福的人,為何能與老和尚同日而語?」知圓緊接著說道:「你想學我的樣,不是極平常極容易的事嗎?有一句俗語道:和尚是人做成的,誰生成是和尚?我立刻給你剃度,你便立刻做成和尚了。你心裡不要擱不下一個湖南巡撫的虛名,須知終歸是要擱下的。我這寺裡雖有一百多法侶,只是還不曾有可傳我衣缽的人。你剃度後,便可傳我衣缽,你居了我的地位,不用說一個巡撫趕不上我的尊榮快樂,就是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及我的自在舒徐。」卜巡撫道:「我此時的俗務糾紛塵心未退,還不是出家的機緣。望老和尚寬假些時,等我回去將一切俗務了脫,一定皈依座下,也不敢望傳老和尚衣缽,就做一個火工道人,也是心甘情願的。」知圓笑道:「你這個想回去的念頭快點兒打消罷。非是我少了徒弟,要勉強你出家,只怪你無端要多管閒事,存心窺破人的陰私,小徒在路上行走,實不曾有干犯你的地方,你偏要緊緊跟隨不放,你那時若不是動了殺念,小徒又何至將你扛到此地來。如果到此地過來的俗人,居然能帶著性命回去,我這所在不早已變成瓦礫之場了嗎?我自從住持這紅蓮寺,對行窺破了我底蘊的人,早限定了只有兩條路給走,從來沒有絲毫通融改變。」

    卜巡撫問道:「請問是那兩條路?」知圓道:「我佛以慈悲渡人為本。所以第一條路就是立刻剃度。若這人不識抬舉,不願剃度,就只有即時給他一布袋石灰,送他到西方極樂世界去。想留著活口去外面胡說亂道,無論是誰也休作這夢想。」卜巡撫道:「剃度後是應遵守怎樣的清規戒律?」知圓道:「清規戒律倒不難遵守。不過我這寺裡此類剃度,與其他佛寺時的剃度不同,終年只能在地室中逍遙快樂,不許任意行動。」卜巡撫心想:這種剃度,何異活埋在這地窖裡。衙中人見我獨自出來不曾回去,勢必四處探尋,若僥倖得救出去,頂上的短髮已經剃了,此後豈但不能為官,並不能為人了。寧死也不能受這大辱。主意已定,即正色對知圓說道:「我受朝廷封疆重寄,豈可偷生忍辱?你若尚有絲毫畏法之心,趁早送我回衙,我倒可通融,不認真追究。如你執迷不肯放我,任憑你處治便了。」知圓點了點頭道:「兩條路我也任憑你走,你既以為剃度是受辱,也罷,就由你走第二條路罷。」隨即向房角上的和尚道:「取彌勒來,送他到西天去。」便有兩個青年和尚應聲而去。

    只一轉眼的時間,忽見一個青年和尚面如土色的奔即來說道:「不知是甚麼緣故,長兄才一伸手去取彌勒,就一交跌倒了。弟子只道他提不起,用力過猛閃了腰肢,彎腰去撫他,誰知他和死了一樣,鼻息都沒有了。」知圓吃驚似的跳下禪榻來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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