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海水正藍

正文 第五章 文 / 張曼娟

    我終於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大姐,翻來覆去,無非提醒他對子女的責任。回信不是大姐寫的,卻是碧綢的筆跡,他說大姐看了我的信很傷心,不知說什麼才好,碧綢在信中寫著:

    世間有情人多有山盟海誓願,卻少能有天長地久緣。沒有愛情,只有傷害的夫妻,勉強相守,只是一種毀滅,對家庭、對孩子,全然無益!倘若,離婚是一次新生的機會,我們至少應當試試,不是嗎?碧紋!我不知道你對"愛情"的看法如何?但,它是那樣空虛縹緲的東西,在不知覺中來,在不知覺中去。當它發生時,任何阻礙都不成理由;當它消失時,任何挽留都不起作用。"責任"只是種理想中的東西,有時帶著殘忍的本質……。

    意外地,接到台北一家出版社的信,他們有意選出"給小彤"童話故事中的二十篇,輯冊出書。這是個興奮的午後,我和蕭亦珩在海邊談笑著。

    "我這本書,就叫做……叫做什麼呢?"我望著他。

    他的眼睛望向大海,那平靜、美麗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湧上沙灘。

    "小彤喜歡海,就取個和海有關的名字吧!"

    我們又談了很多,一種奇異的、叫人迷惘的氣氛,漫在我們之間,他的眼眸中,有著強烈的、令人不敢正視的溫柔與深情……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我下意識的想逃,卻又十分的不甘。

    "很久了。"他如夢囈般低語:

    "那幾年我混太保,又落魄,又潦倒,不管身上有錢沒錢,都是一副狼狽相!村子裡,誰都瞧不起我。連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也像避瘟一樣逃著我,只有清湯掛面的你,每次見到我,都坦坦然喚一聲蕭大哥!只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被尊重的人……。"

    碧綢曾經說:"在碧紋心裡,沒有誰是壞人。"那時的我,年輕得不願相信世上有壞人、有壞事。沒想到,卻也給與一個浪子心靈上的慰藉。我聽他述說自己的故事,早逝的母親,嗜酒如命、好賭成性的父親。

    "母親去世以後,我就常常逃家,難得回家,被賭輸了的父親逮到,就是一陣狠打!他賭輸了打我,戒賭的時候也打我;喝醉以後打我,沒酒喝打得更厲害!那時候,我簡直過不下去了。所以,我離開家到了城裡,三年多的時間,我做了許多你可以想像和無法想像的壞事,然後,我莫名其妙的有錢了。"他的眼光調向我,眼神卻已穿透我,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繼續說著:

    "所以,我大搖大擺的回家了,在父親準備動手之前,將鈔票撒了滿地,他的面孔,一剎那間完全翻轉成諂媚的、可憐兮兮的笑容……我不必再逃家了,可以呆在家裡吆五喝六的挺神氣,但是,心裡的那份悲哀,是難以形容的——我的父親,愛鈔票,遠超過愛我!"他低下頭,可是,我已經看見了他眸中的淚光。

    "我曾經試著和他溝通,可是,正常的父子關係似乎對我是一種奢侈。以前,我是受氣包,他是大暴君;後來,我成了闊少爺,他是老奴才……。沒多久,錢用完了,我悄悄溜走,為的是怕又成為受氣包。他那時候就病著,而我沒多久就進了牢,也顧不得他。我在裡頭,心裡直怨他來看都不看我,還計劃著出去以後再幹一票,然後,回家再撒一地的鈔票——卻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他死的時候,身邊沒個親人,而留下我在世上,也再沒有親人。我這下才感覺到:我們原來應該這樣親密和相愛,可是,我們完全枉費了這一趟父子緣……。"

    他注視著我,帶著一份酸楚的笑意,輕聲說:"碧紋,你哭了。"

    我才發現,有淚水正沿著面頰滑下,忙拭去淚,我說:"我真的……真的沒想到,有這樣的家庭!有這樣的父親!"

    "有的!"他深吸一口氣:"我在牢裡聽得太多……假如,父母能為子女的幸福,多做一點犧牲,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幸與懊悔。"

    他站起身,拍去沙土,然後,拉我起來,我說:"是啊!我真替小彤擔心。前天和他通電話,他還問我,是不是不喜歡他了?"

    "怎麼,那天的事,給他的刺激這麼深?"

    "是啊!我以為孩子都是健忘的,誰知道……哎!雪雪得了腮腺炎,天天吵著要媽,小彤說,他要替妹妹把媽媽找回來,他說他要到香港去。"

    "這孩子,太敏銳了,他把自己逼得太苦……。"亦珩說。

    我們騎車回家,望著湛藍的海水,心中一動,我嚷著:"海水正藍!海水正藍好不好?"

    "什麼?"他迷惑的。

    "那本書,出版時正巧趕上小彤八歲生日,我想,這本書就叫海水正藍,小彤他最愛海的!"

    亦珩點點頭,他說:"好!希望小彤能過個快樂的生日!"

    海風灌滿了我的衣裳,而我心中,則被一種朦朧的喜悅充塞著。

    蕭亦珩為著趕在開學前,替"海水正藍"畫插圖及封面設計,所以,我們共處時間更多了。那個下午,收音機中播放著颱風警報,母親在廚房裡蒸饅頭,父親趕著出門買蠟燭電池一類的備用物品。屋外,細細的雨絲開始飄落,據說強風將在夜間登陸。蕭亦珩拿著木板木條,扛著工具,替我們敲敲打打做防台工作。我幫著他,遞上遞下,一時興起,便選了一根木條,學著他釘了起來,他從高處跳下,緊張的跑過來:

    "小姐!你這樣釘法會傷到手——。"

    不容分說,他從我身後拿下釘錘敲打起來,而我,就被他圈住了,他或許並不自覺——我告訴自己——不要太小題大做了!我在他胸前無法移動,只得望住他修長的雙手,是藝術家的雙手嗎?我想著。他的手停住,釘完了。可是,他並沒有挪動,依然圈著我。

    "蕭大哥!謝謝……謝謝你!"我說這話時,已是面紅耳赤,心臟狂跳。但,他仍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已經叫過太多的蕭大哥!我們都長大了,可以改口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改呢?"他應當可以聽見我的心跳了,那心跳已經震動了我的耳鼓。

    "只要我們願意,很多事都可以改變的!"他的聲音溫柔的漾著,然後,他的雙手落在我肩上,將我扳過身,面對著他,他的眼中滿是柔情:

    "開了學,我得回台中去,讓我好好看看你!碧紋!看著我……。"

    我不由自主的迎視他,突然——時間、空間、風聲、雨聲都停息了,我所有的思緒,也停息了。他不再說話,我也閉著嘴,他不動,我也靜止著,而這一刻,只這一刻,是如此寧靜、美好……。驀的,廳中電話鈴響起,我倆都一驚,他戀戀的鬆開手,我垂著頭,快步走去,拿起聽筒。那頭傳來呂大哥的聲音,口氣不太好:

    "小彤在嗎?"

    "他不在!"我立即反應。

    "小妹!"他忍耐的、壓抑的:"他離家已經快三個小時了,你不必瞞我,我只是想知道,小彤——到了沒有?"

    我的頭腦常不是清晰的,趕不上他急促的話語。

    "你叫他們來的?沒人陪他們嗎?怎麼……?"

    "他是逃家的!"他大聲打斷我的話,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怒氣:"他又逃跑了!你的乖外甥!他偷了我和高小姐的錢,說要去香港,找碧縈!"

    "啊!"我張開嘴,不能出聲,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

    "他不可能到別的地方去,除了你們那兒……。"

    "他也可能去找他奶奶啊!"我的思想開始轉動了,小彤!再一次的逃家。

    "我媽上個月底就到美國看我大哥、大姐去了!"呂大哥說。

    小彤曾在電話裡說,他再不敢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因為,外公、外婆和小阿姨,都不能保護我……。"我們是愛你的,我們絕對想保護你的!只是……。

    "他真的沒有來!"我無力的:"他也不會來的,小彤再也不相信我們……"

    "我知道,你心裡總怨我對他不夠好。"

    "你是他爸爸!"我極力克制眼中的淚水:"他要的不是新衣服!不是小汽車!小飛機!更不是錢!他只需要愛!多給他一點點愛……。"

    "我是他爸爸!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以前,我們父子感情那麼好,我不懂!碧縈一走,小彤的心也走了!他整天只想著媽媽。我守在他身邊,我盡可能陪著他,一點用也沒有!碧縈不在這兒,卻整個兒佔住小彤的心!我的努力全部白費!為什麼?小妹,為什麼?"他的聲音哽在那兒,我的胸腔則被一種不知何來的痛苦充滿了。

    "我請高小姐來照料他們,為的是不要他們受到家庭破碎的影響,我要他們盡早適應,然後,才能過正常的生活。我錯了嗎?"這才是他!小彤的好父親!他早該讓我們明瞭,也該讓小彤明瞭。

    "我打了他!可是,打他只是要他斷念,斷絕那份不該由他承擔的痛苦和憂鬱!不管怎麼樣,我不應該打他的……"

    "姐夫!"我心裡不忍,不知怎麼就這樣叫出口:

    "姐夫!小彤不會怨你!他可能還在你家附近,不敢回去!也可能……可能一會兒就來了。我會好好跟他說,然後,送他回去!"

    "謝謝你!小妹!我出去找找。小彤要是到了你們那兒,就讓他多待兩天吧!"

    掛上電話,母親和亦珩都來探問。我和他們說了,母親雙手合十,喃喃自語:

    "老天保佑!大風大雨的,這孩子能平安無事!"

    亦珩深鎖眉頭,走向窗邊,他說:"他沒地方好去!應該回來。"

    屋外,風雨加劇了。我走到桌邊,亦珩為小彤畫的圖像中,小彤正仰臉笑著,一臉璀璨的笑著……快來吧!小彤!我們不會再任你哭豪哀求而無能為力!亦珩說得對,只要我們願意,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可以改變的!只要你來!小彤,只要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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