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馬裡奧·普佐
小伙子墨林走出賭場的玻璃大門,他一向鍾愛旭日東昇的景色,尤其喜歡在噴薄而出的初陽還像個冷冷的黃盤子的清晨,順帶沐浴從環繞著這個沙漠城市的群山那裡吹來的習習晨風。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會踏出開放著冷氣的賭場的一小段時問。他們四人常常提到要去那些山上野餐,有一次戴安妮還帶了一個野餐的籃子來,但又由於科裡和佐頓拒絕離開賭場而只好作罷。平時他極少抽煙,此時則點燃了一支,慢慢地吸進去,久久才吐出來,細細地品味著香煙的芬芳。太陽開始燃燒,變得火紅了,就好像一個圓滾滾的烤爐懸掛在霓虹燈海洋的上方。墨林扔掉煙蒂,轉身走回賭場,當他進入玻璃大門的時候,看見穿著那件維加斯贏家外套的科裡正急匆匆地走過骰子賭檔,分明是在尋找他,於是他迎了上去,在紙牌圍欄旁邊和他匯到一起。科裡那黑瘦的臉被憤怒和驚恐扭曲了,看見墨林後,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一張雲梯的椅子上。
「佐頓這個狗雜種,騙了我們每人兩萬美金!」科裡咬牙切齒地咒道,接著他又神經質地放聲大笑起來,說:「他吞槍自殺了!他贏了賭場40多萬美元後竟然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
墨林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驚慌失措,只是疲憊地靠在了紙牌賭檔的圍欄上,慢慢地說:「哦,見鬼!他從來都沒有福相。」
「我們還是在這兒等著戴安妮從機場回來,好攔住她,這樣還可以把退機票的錢拿來分掉。」
墨林望著她,並不是吃驚,而是好奇——科裡可不是個冷血動物,怎麼會講出這麼冷酷的話?他盯著科裡探究了片刻,終於看出了他臉上那變態的微笑,原來是在拚命掙扎著企圖表現剛毅,卻反而暴露出近乎恐懼的無奈。
墨林倦倦地坐在已停止營業的紙牌賭檔旁邊,由於缺乏睡眠而覺得頭暈腦脹。像科裡一樣,他也感到怒火中燒,不過卻是出自不同的原因。三個星期以來,他總覺得佐頓有些不對勁,曾仔細地研究過他,不但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還曾經千方百計地引他講自己的生活經歷。墨林有他不願意離開維加斯的預感。佐頓從來沒有向他們提到過那支手槍,當他發覺墨林在揣摩他的時候,總是裝扮出純潔無瑕的樣子,現在墨林才意識到佐頓把自己給蒙了。最使墨林頭暈目眩的是自從他們認識以來,他一直都把佐頓想像得很完美,雖然曾經努力把自己對他觀察到的各個側面綜合起來,可惜由於缺乏想像力而無法看出他的真實面目,如今佐頓已死,他才猛然意識到佐頓的結局只能是這樣,因為從一開始,佐頓就是為了尋死才到維加斯來的。
只有郭魯尼伏特一個人對佐頓的死毫不吃驚。他在頂層套間坐陣多年,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漫長難眠的黑夜和一場又一場冷酷無情的鬥爭。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閒心去思考關於「引誘人心墮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之類的問題,只知道為了勝利就必須不擇手段。他特意到賭場底層的金庫裡秘存了100萬美元現鈔,引得全世界的賭徒都垂涎三尺,不遠萬里地跑來他的賭場花錢買夢、他夜夜躺在床上挖空心思的都是在設計這類引人上鉤的妙計。他在掌握了所有的這些罪惡後,長夜裡繼續琢磨的問題是:掣肘罪惡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麼?經過了多少夜多少小時的冥思苦索,他終於悟出了答案——那種最令自己膽顫心涼的力量居然是一個人靈魂深處的善良!善良構成了對他的世界的最大的威脅,也是對他本人的最大危險。
當治安警察向他報告有槍聲以後,郭魯尼伏特立即電告了行政司法長官辦公室,並讓警察強行進入佐頓的房間,當然,他的親信也都隨同在場。清點了佐頓的遺物後,列出了一張分文不差的清單:上面寫明了共有兩張賭場開出的支票,總金額為34萬美元,另外還有十萬美元左右的鈔票和籌碼,那是塞在他那件令人討厭的亞麻襯裡的贏家外套上面那些拉上了拉鏈的大口袋裡的。
郭魯尼伏特倚窗眺望,遠處的紅日從沙漠群山後面漸漸爬上來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佐頓永遠不可能把贏得的錢輸回給賭場了,隨著他的死,賭場這回可是真正地永遠地輸掉了這筆數目可觀的美元。噢,這就是墮落的賭徒要保住僥倖贏得的錢的途徑,唯一的途徑!只是接下來郭魯尼伏特因此就不得不又開始忙碌了:一個贏了40萬美元的人竟會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得稀巴爛?報界肯定會乘機大肆渲染這次自殺事件,這將給世人造成多壞的影響!他不希望有「賭場為了弄回輸掉的錢而派人暗殺贏家」之類的謠言流傳,必須採取有力的措施防患於未然,消滅任何於賭場不利的流言蜚語!他多次打電話給東部的辦事處,讓他們選派一位德高望重的美國前參議員去詳細地把這個悲慘的消息告訴佐頓的新寡婦,通知她先夫給她留下了40萬美元賭博贏回來的遺產,當她前來認領遺體時,可以把這筆財產一起領走。他知道這樣處理得到的報答是此事將立刻成為賭客們在豪賭之餘的談話資料,他們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把發財的希望押在他的賭場上,他本人也會因此被譽為善者仁翁。只不過郭魯尼伏特本人沒有這份閒情去理會它,他在很久以前已放棄了研究賭客心理的嗜好。
佐頓的遺孀坐飛機來照料喪事,郭魯尼伏特和他的職員向她簡單地說明了佐頓到底贏得多少錢,並且一分不差地付給了她——支票連同在屍體上發現的現金、籌碼金分文不少,她寫了張收據。郭魯尼伏特問她是否準備把丈夫埋在維加斯,而且不讓孩子們來參加葬禮,她當即表示同意。葬禮非常簡樸,佐頓的遺體被埋在了金色沙漠環繞著的基督徒墳場。在政府和報界的配合下,自殺事件很快就平息下去,這件本來很有可能嚴重損害維加斯形象的爆炸性新聞,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了。
佐頓的遺孀離開維加斯的時候,郭魯尼伏特、前參議員和律師護送她走上豪華轎車(桑那都大酒店免費提供豪華轎車接送,就如同酒店免費提供其他一切服務一樣)。小伙子墨林一直在等待著她,看見她走出來,就迎了上去,對這位美貌的太太說:「我的名字叫墨林,是您丈夫的朋友,對他的死我感到難過。」
新寡婦察覺到他在認真地端詳著她,立刻明白他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並且看出他對佐頓的真誠,不過認為他顯得對這件事太過關心了。她在葬禮的小禮拜堂中已見過他和一個哭腫了眼的年輕女子在一起,她納悶他當時為什麼不走近她?現在看來也許是因為那女子是佐頓的情婦。
她平靜地說:「我很高興他在這兒有個朋友。」在公共場合有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盯著自己,她感到很得意。她明白自己有吸引男人的魅力,外貌美麗還在其次,主要是因為她的才華出眾,如此的才貌雙全在世間可是難得的。早就有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找到一個她願意與之終生廝守的男人以前,她就已經有許多次對丈夫不忠了,所以對男人的恭維話她一點都不陌生。她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否瞭解她的過去,是否瞭解佐頓,是否知道最後那晚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是對於這一切她都不在乎,也不感到內疚。她相信佐頓的死因除了她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死完全歸咎於他自己的意志,歸咎於他自己的選擇,可以說是一位紳士幹了一件壞事。
被一個帥氣十足的男青年在大庭廣眾之下專注地看著,她有點飄飄然。她哪裡知道,他不僅看見了她嬌媚的容貌,婀娜的身段,超卓的才智,還看出而且銘記心頭的是:她的臉是一張死神戴著的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