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節 文 / 埃裡奇·西格爾
倒是我自己,出了什麼毛病了?
我剛剛回歸人類的世界。我的心扉有如一朵花兒正在瓣瓣開放。我按說應該歡天喜地才對。然而也不知道有個什麼蹊蹺的原因,我心裡卻只覺得似喜非喜,似憂非憂。或許那只是葉落時節淡淡的哀愁也未可知。
其實我的情緒又不是不好。
我的情緒怎麼會不好呢?我每天幹得可歡了。工作十分順利。工作一順利,工作之餘就能抽出更多的時間到哈萊姆去幹「夜半突擊隊」的事,為維護民權多盡些力。
瑪西呢,借用斯蒂芬-辛普森的話來說,也是好得沒有說的。我們倆又都具有相同的興趣,可以說樣樣都合得來。
而且我們簡直配起來就是一對。我這是說的打網球,我們配起來就是一對混雙的好搭檔。我們參加了一個三州範圍的錦標賽。在戈森網球會裡所向無敵早已不在話下,現在我們的對手都是外地的一對對高手。我們的戰績還相當不錯(說起來我們至今還沒有輸過一場呢)。
這應該說都是她的功勞。對方隊裡的男選手一般都要比我高出一個檔次,可是虧得瑪西球藝過人,對方的女將一個個都給打得落花流水。我倒真沒有想到我在體育運動上居然也會有這樣甘拜下風的一天。不過我還是挺了過來,多虧了瑪西,我們還贏得了好些獎章獎狀,如今第一隻冠軍金盃也已經在望了。
隨著比賽的步步深入,瑪西的那種個性也充分發揮無遺。賽程的安排對我們很不利,有時候我們得在晚上出場比賽——不去就算輸球。一次戈森網球會的四分之一決賽定在星期三晚上九點。當天瑪西白天還在克利夫蘭呢,她就搭晚飯時的一班飛機回來,下飛機前早已把網球衫褲都換好,我正纏著裁判在那兒胡扯淡呢,她卻趕在九點一刻居然到了。我們勉強贏了這場球,回到家裡倒頭便睡。第二天早上才七點鐘,她卻早又出門去芝加哥了。所幸她去西海岸的那個星期正好沒有比賽。
總而言之,我們就是這樣的一對:脾氣是一個樣,生活的節奏也很合拍。應該說確有相得益彰之妙。
可是為什麼按道理上說我應該十分快樂,而事實上我卻並不是那麼快樂呢?
找倫敦醫生研究,自然首先應該研究這個問題。
「這不是我心情壓抑的問題,大夫。我心裡才舒暢呢。我樂觀得很。瑪西和我……我們倆……」
我停了一下。我本想說:「我們倆經常互訴衷情。」可是要欺騙自己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們彼此也不大談心。」
對,我是這麼說的。我這是說的心裡話,儘管話聽來好像挺矛盾的。這不,我們晚上不是常常要在電話上叨叨個半天嗎?——電話帳單也可以作證。
話是不錯。不過說實在的,我們真正又談了多少心呢?
「我真快樂,奧利弗,」這不能說是傾訴衷情。這只能說是一種感激的表示。
當然,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對。
有關男女之間的關係種種,我畢竟又能懂得多少呢?我大不了就是有過個老婆罷了。可是眼前的這種情況卻又似乎不大好去跟詹尼相比。因為,要說我跟詹尼,我只知道當初我們倆曾經深深相愛。我當時哪裡會去加以細究呢。我沒有把我的感情放在精神分析的顯微鏡下去仔細檢查過。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跟詹尼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那樣感到無比幸福。
可是怪也就怪在詹和我的共通之處卻偏偏要少得多。她對體育運動不但不感興趣,而且還討厭透了。我在電視裡看橄欖球比賽,她卻寧可躲在對面角落裡看她的書。
我教了她游泳。
我卻始終沒有能教會她開車。
得了吧!難道做夫妻就是教這教那,學這學那?
怎麼不是呢!就是要教,要學!
可這也不是指游泳、開車或者看地圖什麼的。也不是指教人怎樣點煤氣灶——我最近想重新開創這種局面,就碰到了有人點煤氣灶還得要我現教!
我這是指雙方要經常保持對話,從中瞭解自己。要在通訊衛星裡建立新的線路,好多一些途徑傳送你的感情。
詹尼當初常常要做惡夢,一做惡夢就要把我鬧醒。起初我們還不知道她其實已經身患重病,她做了惡夢,常常會心有餘悸地問我:「奧利弗呀,我要是生不了孩子——你還會不會那樣愛我?」
一聽她這話,我並沒有不假思索地就去對她好言勸慰。相反,倒是我的內心給觸發起了一連串從來也沒有體驗到過的複雜的感情,我真沒想到我的心底裡原來還蘊藏著這樣一些感情。是啊,詹,你是我心愛的人,你要是不能為我生個孩子,這叫我的自尊心怎麼擺得住啊。
不過我們的感情關係卻並未因此而受到影響。相反,正是由於她老老實實抖出了自己內心的不安,引出了這樣一個不容迴避的問題,這倒使我看清了自己原來也並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好漢。看清了自己原來也並不真正能以極明理的態度、大無畏的氣概,來承受萬一生不了子女的現實。我當時對她說,那我還得她來扶我一把,不然我可要受不住的。正是由於我們看到了自己不見得就是那麼完美,我們對自己的瞭解從此也就大大深了一層。
我們倆從此也就愈加親密了。
「哎呀,奧利弗,你倒是個不吹牛的。」
「這說明我是個狗熊,你該不高興了吧,詹尼?」
「哪裡,我才高興呢。」
「怎麼?」
「因為我可以放心了,你是不會吹牛的,奧利弗。」
我和瑪西之間的談心就至今還到不了這種份上。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心裡發毛的時候,固然也會來向我傾訴。還說,有時候她去外地巡視,心總是放不下來,就怕我又找到了新的「意中人」。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可是說來也怪,我們談起心來,正話從不拐個彎兒反說,話到了舌頭上,一個轉也不用打,就都講出來了。
原因,也許是由於我的期望值過高了。我太缺乏耐心了。嘗到過美滿婚姻滋味的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怎麼回事,缺少的又是怎麼回事。可是對瑪西一下子就提出那樣的要求就未免有失公道了,要知道人家這輩子可連個……朋友,連個……可以信得過的朋友,都還從來不曾有過呢。
不過我還是暗暗希望她總有一天還會有再深一步的感受,覺得她實在少不了我。希望她說不定有一天會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問我一句類似這樣的話:
「我要是生不了孩子,你還會不會那樣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