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尾聲 文 / 西默爾
1
在我死去之後,我夢想過那麼多那麼久的那種生活開始了。是的,這肯定就是它。在一段我回憶不起來的短時間之後,我馬上又繼續活下去。就我的體驗,死亡似乎無異於一場短暫的虛弱狀態。
在我死後的生命裡我擺脫了一切煩惱,永遠跟昂熱拉融合了。我們在「法蘭西」號上,它從戛納起航,開始周遊全球。我們夜裡用被子裹著,躺在舷梯旁的躺椅裡休息,仰望星辰密佈的天空。我們結婚了。卡琳突然同意了離婚。星星非常明亮地眨閃著,那上面有一輪碩大的、金黃的月亮。我們非常安靜地躺著,幾乎一句話也不講。再也沒有懷疑了,沒有心神不寧,沒有哪怕一個黑色的思想,我死後只有滿足的幸福。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死後都這樣。我是這樣的。我得到了安慰,充滿了愛情,安安全全,充滿了野性的生活慾望。
在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在我死了以後,我想必經歷過所有這一切。離開了這個世界。布洛賽醫院的屋頂上有一架直升飛機在降落,當那架將我從「岩石樂園」運過來的直升飛機出現時,醫院裡的心臟搶救隊已經等在屋頂上了。儒貝爾大夫也在等著,他聽說了,送來的那位身受重傷的人是誰。後來,當我活過來時,他就講給我聽當場發生了什麼事。
當場發生了下列的事:我上到手術台上,被施了麻醉。外科醫生們打開我的胸腔。他們發現,一顆子彈打傷了心包和心肌。存在著心包血堵塞的危險。當我的心臟靜止下來時,我得到了一針心內注射。心臟雖然受傷了,通過電休克又重新跳動起來。心包裡的血被吸乾了,心包的傷口被縫起來。我還是死去了那麼長時間,這就是說,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那麼長時間,形成了大腦缺氧缺血的傷害。後果是六天的昏迷和在搶救中心治療。
這一切我還懂什麼?一點也不懂。我跟昂熱拉在「法蘭西」號上,穿過地中海和直布羅陀海峽。我們在卡薩布蘭卡和卡普城拋錨,參觀這些城市。到處都熱得很,那座塔菲爾山讓我覺得無比高大,卡普城就坐落在它的腳下。我給昂熱拉買了一台攝像機,她興奮地使用它。她不停地攝像,因為她想從我們這次周遊全球之旅上多帶點東西回家,她那麼熱切地嚮往過它。在船的甲板上,我們結識了有趣的可愛的人們——以色列人、美國人、瑞典人、荷蘭人和法國人。晚上有宴會,昂熱拉可以穿上她的最美的服裝,我穿上我的燕尾服。我非常清楚地想到,我們總是夜很深了還走到甲板上去,長時間地佇立在欄杆旁。也許我在我的死亡的一秒鐘的百萬分之一的瞬間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和即將到來的一切,也許是在我回到生活中的一秒鐘之間,也許是在我失去知覺的日日夜夜之間。儒貝爾大夫認為,絕沒有人能夠這麼講,但他還從沒有過像我這種狀況的病人。當我醒過來之後,總是繼續說和做我在醫學上算是死了或介於生死之間的一切,而且回憶得那麼精確。
在那個時候,當昂熱拉和我穿過卡普城漫遊,後來當我們到達杜爾邦,再後來,當我在達累斯薩拉姆的老城裡跟一個商人為昂熱拉的一根珊瑚項鏈討價還價時,也正是那時候,我的氣管裡有一根管子,一台呼吸器在做人工呼吸。當我們到達卡拉奇和孟買時,有可能在那個時候,仍然有一根管子從手術的傷口掛出來。我的胳膊肘上有膠管和注射插管,我被接上一根輸液管,它給我人工餵食,又將電極粘在我胸上,插在四肢上,不停地記錄下我的心電圖和其他身體數據,監測我的體溫和我的血壓——這誰也不會知道。那天夜裡,我們駛離孟買,我想:你在死去。當你愛著時,你在死去。這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生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死亡,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活著嗎?我是不是早死了?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或是同樣的或類似於生活。我們注意不到差別嗎?在孟買,我記得,這座罕見的城市,它有一座核反應堆,同時又是波斯的拜火教派的中心。那裡,在馬拉巴爾山的郊區立著「沉默之塔」。在這個不真實的城市裡,昂熱拉和我在那外面的「沉默之塔」旁邊,跟一位古老的印度人講話。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生活和死亡的秘密鎖在兩隻櫃子裡,每隻櫃子裡放著打開另一隻櫃子的鑰匙。
誰還敢記住什麼?
沒有人。
儒貝爾大夫也不敢。
我在閃電的一瞬間看到了我現在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是在我與外界隔絕、躺在急救中心的那日日夜夜裡。也許。也許我跟昂熱拉一道看到了馬德拉斯、卡爾庫塔、西貢和新加坡的最大的美麗和最大的苦難,也許我們剛剛站在曼谷的王宮前,被折服了,也許昂熱拉正在拍攝這座無與倫比的城市的幻想的不真實的寺廟,也許我們已經繞過了越南駛向香港。我對它那麼熟悉,在那裡我要帶昂熱拉參觀許多東西。
「四十八小時後您開始了自動呼吸。」儒貝爾很久之後告訴我說,「但它有很長一段時間供氣不夠。當您六天之後又恢復了知覺時,您糊里糊塗,心神不寧,滿口瘋狂的想像。」
「什麼瘋狂的想像,大夫?」
「好吧,您以為是在汪洋大海上,然後又朝向馬尼拉,朝向台灣,在長崎和橫濱……」
噢,我也跟昂熱拉去過那裡!我跟她去過東京!我們欣賞皇宮、寺廟、絲綢、釉陶和瓷器工廠!我們參觀了一個古老的日本藝術展覽。我為昂熱拉買了一隻上釉的美妙的工藝品——一對鴿子,雌的較小,雄的較大,張著翅膀。
兩隻鎖著的櫃子,每一隻裡鎖著另一隻的鑰匙。
從東京,我們繼續坐「法蘭西號」駛往遙遠的南方,前往悉尼,然後駛向新西蘭的惠靈頓,又去北夏威夷。在那裡,我們看到了熄滅的和仍在活動的火山,拍了照。我過去從沒到過夏威夷,但我能向儒貝爾大夫詳細地講毛納基火山和毛納洛火山,包括齊佬火山口以及哈勒茂麥魯熔湖。他在書裡查找,我的描述完全正確!有誰能解釋這個?這沒人能解釋。
我們從夏威夷來到有「金門」的舊金山,穿過巴拿馬運河來到加勒比海,想由直布羅陀海峽踏上歸途。
當我們離開加勒比海時,正是夜晚。我躺在我們的艙室裡,躺在床上昂熱拉的身旁,半睡半醒。我聽到聲音,睜開眼來。在我的瞳孔適應了周圍的亮光(怎麼是明亮的,現在可是夜晚啊?)之後,我首先看到的是昂熱拉的眼睛,緊挨在我的眼前。
「什麼事,親愛的?」我平靜地、非常清醒地問,「你為什麼開燈?你睡不著嗎?」
「我沒有開燈。」昂熱拉說,「太陽從百葉窗裡斜照進來了,羅伯特。現在是下午三點。」
「噢,」我說,「咱們這是在哪兒?」
「在布洛賽醫院裡。他們今天早晨將你轉到了一間單人病房裡。」
「從哪兒轉過來?」
「從搶救中心。整整十天我只能透過一塊玻璃板看你。現在你度過了危險期,現在你不再需要搶救中心了。主治醫生同意了在這裡另放一張床,我可以留在你身邊。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睡在這個房間裡。你活著,羅伯特,你活著!你沒死!」
「你的珊瑚項鏈呢?」我問。
「什麼?」
「哎呀,沒什麼。」我說,因為這時我已經像個生病的孩子一樣感到不知所措了,知道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沒什麼,親愛的。對,我沒死。至少沒死去很長時間。」我轉頭望,在我稍微轉動了一下頭之後——只一點點,我無法多轉——我看到一個現代化的大房間,裡面一切都很明亮,亮堂堂,非常潔淨。這雖然沒讓我吃驚,但是有一股短暫的不合邏輯的傷心,從我的幻想世界回到現實當中。哎呀,這是現實嗎?我記得,我輕聲地問:「今天是星期幾?」
昂熱拉回答道:「星期天。」
「幾號?」
「七月十六號。」
七月十六號。
我想:你是七月六號去「岩石樂園」的。你是七月六號被槍打倒的。原來你在生死之間夢遊了十天。十天沒有知覺,糊里糊塗,幻想聯翩——十個美妙的日子。我說:「咱們一直在一起,你知道。在『法蘭西』號上。咱們做了你那麼想做的環球旅行,非常漂亮。現在,咱們真的做了這一旅行。」
「太好了。」昂熱拉說,顫抖著嘴唇,對我微笑。她看上去很痛苦,她的臉讓我覺得很小,陷下去了,蒼白如紙,眼睛下有黑眼圈。儒貝爾大夫後來講,昂熱拉在這十天裡一開始寸步不離,後來也只是離開醫院幾個小時。其餘時間她日夜守在我身邊,雖然他們總是想讓她走。夜裡,她躺在搶救中心門外的一張長凳上,在那裡睡。最後他們為她騰出了一間護士房。她得到了一張床,但她還是最多睡一個小時。儒貝爾大夫告訴我,睡醒她又起來,走近搶救中心的大玻璃板,透過玻璃注視著我,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而我沒有知覺地躺在那裡,緩緩地、艱難地從明媚的、幸福的死亡返回到一個黑暗的、不定的生命中。
2
這一天主任醫生來了,外科醫生和心臟急救隊的男男女女們都來了,儒貝爾大夫也來了。我被做了非常徹底和認真的檢查,結果是眾人都認為,危險期過去了,雖然我的血液循環還很差,我顯示出不斷的衰竭。
「夫人可以留在這裡。」主治醫生說,他矮而胖,戴著金絲眼鏡,「我認為這只會有好處。」
「謝謝。」在場的昂熱拉說。
「我有急事要找一個人談。」我說,因為現在,回到了現實中,我想立即處理一些事。
「不行。」主治醫生說,「您知道,您還能活下來是怎樣的一個奇跡嗎?像您這樣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以死亡告終。不行,不行,您暫時不能跟任何人談話。另外,已經有兩個人來找過您,一定要跟您談。我告訴了他們,這不可能。」
「那些人是誰?」我問
「一位赫爾曼夫人和一位叫黎貝勒的公證員。」
「我確實有急事需要見到這兩個人。」我說。
「只要您的血液循環還這麼弱,我就禁止。一個星期之後——也許一一我會批准。這我也對那兩個人講過了。」
「什麼時候?」
「在我來見您之前。他們每天都來。他們找您幹什麼?」
「哎呀,這是件私事。您肯定知道,我是誰,我是為什麼來戛納的。」他點點頭。「好了,這兩個人肯定在為我擔憂。」
「我會說,您很好——實事求是地講。這一定會讓他們寬心。」
「我想,這會讓他們大為寬心。」我說,「我的女士們、先生們,我感謝你們大家做出的巨大努力,以及你們為了將我接回生命所使用的精湛技藝。」
我這麼講,但是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也真的這麼認為。一股巨大的疲憊向我襲來,緊接著我就睡著了。我還知道,我夢到了寺廟。許多寺廟,有很多的象牙神像。這些神全都有很多胳膊。
3
星期六,七月二十二日,第十七個治療日,我的狀況已恢復得這麼好,主治醫生批准了短暫的來訪。我說主治醫生,指的是亨利-布瑞萊特教授,外科主任,正是他為我做的手術。布洛賽醫院,我在我呆在這兒的時間裡得知,是一座有很多個科室的非常大的和現代化的醫院。
當魯瑟爾、拉克洛斯和迪爾曼進來時,昂熱拉呆在我身邊。她恢復了一點兒,睡了幾夜,但是她仍然很蒼白,眼睛底下的黑圈仍然未消。她默默地坐在她的床上,聽這三個人跟我談話。他們獲准有五分鐘的探訪時間。一開始他們當然是問我,我有沒有預感,是誰出於什麼原因應對這一襲擊負責。昂熱拉已經告訴了他們事發經過。
「不清楚。」我說。我活下來了,我想。我的生命逃過來了。我想好好地生活,安安全全,擁有很多的錢。「一點也不清楚。」我說。
拉克洛斯半痛苦半憤怒地打量著我,問:「您沒向我們隱瞞什麼?」
「我能隱瞞什麼?」
「一定有個原因,使得他們想要殺死您。您對於這些……這些人一定構成了危險。您找出什麼了?您告訴了這些人,您找出什麼了嗎?」
這問得太露骨了。
「沒有,」我說,「我什麼也沒找出來,什麼也沒有。您也許還記得,他們已經破壞過黛爾菲婭夫人的車子,我們因此幾乎衝進大海裡。那是第一次襲擊。當時我也一無所知。」
魯瑟爾說。「當然,我們跟您的公司取得了聯繫。」
這不妙。
「是的,當然。」我說。
「他們告訴我,您不再負責此案的調查了。是的,您被取消了其它任何工作。」
我短笑一聲,因為我一笑就疼。隨後我想,如果拉克洛斯和魯瑟爾繼續刨根問底,事情就會露餡兒。最好是我先開口講——我也不能再向昂熱拉撒謊了。
「我甚至還有更多的要向你們解釋,我的先生們。我的公司太保密了。」
「保密什麼?」
「我不僅被免除了這個案子,而且已根本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了。」
「羅伯特!」昂熱拉跳起來,來到我的床邊。
「你冷靜,親愛的,我現在想向你們解釋。沒有理由激動。」
「您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這是什麼意思?」迪爾曼問,「他們解雇了您?」
「對。」我說,直視著他的嚴肅的眼睛,心想,這個人看穿了我的全部把戲。「噢,不,不是解雇。他們找到了一種方式,提前退休——考慮到我的長期忠誠的服務和對環球保險公司的重大貢獻。」
「這是怎麼回事?提前退休?羅伯特!因為你的腿嗎?你講啊!」昂熱拉擠上前來,向我彎下身子。她的眼睛嚇得更大了。
「不是腿,根本不是腿。這是他們找到的借口,仁慈的借口。」
「您的腿怎麼了?」魯瑟爾問。
「沒什麼。血行障礙,輕度的。我們在杜塞爾多夫有一位非常認真的顧問醫生。環球保險公司對他講的話非常認真。可事實上我不是因為腿被解雇的,這裡也對它進行過檢查——您問問儒貝爾大夫——而是因為我跟黛爾菲婭夫人的關係。我們要對付的那些高貴的人們,估計首先是鑽石伊爾德,將刀口架到環球保險公司的脖子上,投訴這一關係,說如果它不開除我,就到處宣揚環球保險公司是一家不正派的公司——如果它不付錢的話。我很抱歉,在上次碰頭時我沒有告訴你們真相,我的先生們。沒有告訴全部的真相。因為環球保險公司當然會繼續偵查這個案子,即使它支付了保險金。他們只是想撤換我。我還想盡可能久地呆在這場遊戲中間,因此就撒了謊。」
「羅伯特,你因為我們的關係丟掉了你的工作?因為我們,卻對我隻字未提?反而說,你的上司派了一個人到『岩石樂園』,送了很多錢給你,讓你支付線人?」昂熱拉喊。這一下一切都抖露出來了。
4
可以想像,終有一天會暴露出來,快了。昂熱拉講完後,白色的房間裡沉默了很長時間,足夠數到七。然後,迪爾曼仍然低聲謹慎地問:「是這樣嗎,盧卡斯先生?」
我點點頭。
「這是事實嗎?」
我搖搖頭。
「羅伯特!」昂熱拉喊道。我早就想過,她永遠也不可能獲悉此事。
「原諒我。」我說。
「你為什麼欺騙黛爾菲婭夫人?」
「因為我不想讓真相令她不安。」
「哪個是事實,盧卡斯先生?」拉克洛斯問。
一位護士把頭從門縫裡探進來。
「你們必須走了,我的先生們,五分鐘到了。」
「馬上,小姐。還有兩分鐘。」魯瑟爾說。
「至多兩分鐘。不然我就叫醫生。」護士說完走了。
「真相,盧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說。
「真相是:我於七月四日,夜裡很晚,在賭場裡,在自由日的宴會之後,被叫過去聽電話。你沒看到,昂熱拉,你在賭錢。」
「電話上是誰?」魯瑟爾問。
「一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當然不認識。」魯瑟爾說。
「安靜,」迪爾曼說,「講下去,盧卡斯先生。」
「那人告訴我,如果我不再繼續過問赫爾曼一案,他們準備給我錢,大筆的錢。」
「這人顯然不知道您已退休和被解雇?」
「顯然不懂。這種事環球保險公司不會大肆宣揚的。」
「多少錢?」拉克洛斯問。
「一百萬新法郎。」
「那您一定查到了什麼對某個人有生命危險的東西!」
「有可能。」
「是什麼?」拉克洛斯問。
「我不清楚。但是處於我的處境,我會收下錢,對不對?我也很好奇,想看看來的是誰。我希望能有所發現。」
「羅伯特,羅伯特,你跟我都沒講過實話……」昂熱拉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連你也沒有。那個人要求我沉默。這是條件,要我不帶警察去。我可以確定地點和時間。由於我的朋友特拉博在那次電話前剛剛邀請過七月六日乘他的遊艇出海,我選了『岩石樂園』作為碰頭地點。那人同意了。我準時。他晚到了。結果我被槍殺了。」
「您當然沒看到這個人。」魯瑟爾說。
「當然沒有。」
又出現一陣靜謐。
「我不相信您。」拉克洛斯最後說。
「我也不相信。」魯瑟爾說。他們兩個都講得非常客氣。
「我相信您。」迪爾曼說,怪怪地望著我。
「我也相信你。」昂熱拉說,「雖然你講的很可怕……因為你被開除了……然後你就不信任我了……」
「不然我只會讓你害怕!我真的以為,我會在那裡跟給我錢的那個人碰面。我請求了克勞德-特拉博,拍下我和那伙的照片。」好吧,我想,至少有點有用的、能證明是實情的東西。「如果我找到一點新的線索,如果我有一點點懷疑,我當然會立即跟你們聯繫。」又是撒謊。
「是啊,您會嗎,盧卡斯先生?」魯瑟爾脫口問道。
「理所當然!難道您相信我跟這幫人狼狽為奸?」
「冷靜,冷靜。您必須非常冷靜,盧卡斯先生。」迪爾曼說,「這沒人相信。我堅信,您會將任何新的線索馬上告訴我們。」
「謝謝。」我說。
「盧卡斯先生從現在起受警察保護。」迪爾曼對兩位刑警說,「日夜派人監視他的房門。每一位來訪者都得出示證件,檢查武器。很有可能這些人認為盧卡斯先生擁有一個真相,它威脅著他們,而他事實上卻根本不掌握它,或者沒有意識到掌握著它。」
拉克洛斯和魯瑟爾沉默不語。
「聽明白我的話了嗎?」迪爾曼問。
「當然,先生,」魯瑟爾說,「警方保護。立即。多長時間?」
「很長。」迪爾曼說。
門推開了,先前的護士和一位搶救站的醫生走進來。醫生怒沖沖地說:「我的先生們,我不得不請求你們,趕緊離開。盧卡斯先生還很虛弱。」
他們馬上走了。他們全都跟我握了手。迪爾曼只是鼓勵地對我微微一笑。另外兩個人緊繃著臉。當屋裡只剩下我跟昂熱拉時,她結結巴巴地說:「你沒有對我講實話,羅伯特……行,這我理解……你不想讓我不安……可現在我是多麼的不安啊!我的天,現在一切是多麼的嚴重,如果他們相信,你瞭解到什麼,想殺死你,而沒有殺成,那他們還會相信下去,繼續相信!你仍然處於生命危險之中!」
「當我們開著你的車衝進海裡時,在『乳房』餐館的那一夜顯然就是處於生命危險之中了。」
「對,是這樣……但這不會有一點點好轉……他們會繼續嘗試,再一次……」
「這我不相信。」我說,「如果他們沒出什麼事,他們會看出,他們搞錯了,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正如他們顯然會相信的那樣。因為不然現在我就會講了,昂熱拉!你不認為我現在會講出來嗎?」
她默默地望著我。
「昂熱拉!我在問你: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想,你現在會講出來。」她幾乎是聽不懂地答道,「我只能祈禱,你真的啥也不知道,他們看出了這一點。」
「放心,他們會看出來的。」我說。這是我能給她的安慰,別的一切我必須保密。
「因為咱們倆相愛,他們解雇了你?」
「對。」
「太可恨了。」
「太美妙了!」
「美妙,為什麼?」
「我得到一份高額的退休金,昂熱拉。然後——你還一直沒明白?」
「什麼?」
「這一下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邊!」
她凝視我許久,然後向我放在被子上的左手俯下身來,在上面印下許多小吻。
「在我身邊……永遠在我身邊……從現在起,咱們一直在一起……直到永遠!」
5
一小時後一名警察來到我房門外放哨。從這時起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保護我。警察們每六小時換一次班。這特別令昂熱拉寬心。隨後的幾天她經常離開我較長時間,去處理她無法再推遲的事情。星期三,七月二十六日,幾個星期以來,她又去理髮店了。她說,非去不可,她看上去已經像邋遢個的女人了。她不想這樣子出現在我面前一天,不然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時候我們已經認識所有保護我的警察了,他們偶爾也進房間來看我。全是些挑選出來的和藹可親的警察。昂熱拉委託剛好在那天下午值班的那位,要特別保護我。
下午四點剛過昂熱拉就走了。四點半,那位值班的警察望望房間裡,說:「有人來看您,盧卡斯先生。一位赫爾曼夫人和一位黎貝勒先生,得到了醫生的允許。先生已由我搜查過武器,夫人由一位護士搜查過。」終於來了,我想。「赫爾曼夫人想先跟您單獨談談。」
「請吧。」我說。
於是,鑽石伊爾德就站在了我面前——沒有首飾,妝化得很難看,穿著白色昂貴的真絲夏裝。她的粉紅色的患白化病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和驚駭。我指指一張椅子。她將它拉近,緊靠我坐下。
「這裡沒人能聽見我們嗎?我是說竊聽器什麼的……」
「我不知道,赫爾曼夫人,」我說,「不過我想沒有。」
「萬一有呢?」
「您必須冒險。」
「我低聲講。」
「換成我才不會。」我說,「警察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竊聽器的話……」
「對,沒錯!」她控制不住自己地說。
「不要。」我說。
「什麼不要?」
「不要這種聲調。我不喜歡,赫爾曼夫人。」
「請您原諒,盧卡斯先生。」
「這裡沒有竊聽器。」我說,心想,但願沒有。「快點吧,您想對我說什麼?」
那是一幕很不習慣的形象——鑽石伊爾德終於穿上了衣服,離開了她的床。
「我已經試過無數次來找您,但……」
「我明白。您想對我講什麼?」
「講不是我們,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委託了兇手這麼做。」她的話很急,「當我們知道了這場襲擊時,我們大家都絕望透頂。您必須相信我,盧卡斯先生!您會相信我!我是作為代言人來這兒的,代表……代表大家。我這麼做,雖然我知道,這是多麼丟面子,尤其是多麼危險。但是您必須相信我:這次謀殺事件我們沒有責任!我們希望,您很快就會健康,再活上很長時間……您不該笑!」
「可我忍不住。」我說,笑得眼睛都流出淚來了,「我明白,您希望我健壯如牛,長壽,赫爾曼夫人。因為如果我再出點什麼事,我死去,你們會有什麼下場呢?」
「對不對?對不對?」她的假髮套又稍微滑落了。我想,一個如此富有的女人確實該買頂合適的假髮套了。「我們擔心……擔心極了……」
「為什麼?」
「我們知道,這不是我們幹的……那是由其他人促成的。」
「誰?」
「是啊,誰呢?我們不知道。您怎麼想?」
我開玩笑說:「也許你們成功地收買了我的公證員黎貝勒,他將一切材料交給了你們。然後你們可以請求他,支付一筆額外酬金讓人進行這場襲擊。」
「您瘋了吧!公證員是不受收買的!即使能,那樣我們也只是落進另一個人的手裡!那時您沒有了,但黎貝勒……」她打住,「您在開玩笑,我看出來了。我這個蠢女人上當了。不,盧卡斯先生,我們相信是這樣的:某個想毀掉我們的人,知道您把我們控制在手裡,萬一您暴死會發生什麼事——於是這個人請了一位殺手。」
「您和您的朋友們想到是誰呢?」
「想到克萊蒙和阿貝爾。」
「胡說。」我立即說,可後來我想,這是胡說嗎?伊爾德和她的朋友們肯定沒有請人殺死我。但一定是有人這麼做了。為什麼不是那家法國企業的所有人呢?它已被科德公司慢慢然而是肯定地毀了——為什麼不會是克萊蒙和阿貝爾呢?我想到,加斯東-迪爾曼在我講明真相後多麼迅速地幫助我。如果他……不,不,不,迪爾曼是個正派人,我想。但我也想:到底什麼人是正派人呢?我是個正派人嗎?上帝也搞不懂了。怎麼樣?
哼!
「您沉默。」鑽石伊爾德說,「您開始沉思了。盧卡斯先生,咱們現在的處境都很可怕。如果他們再一次想打死您,如果這一次成功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那就會發生我對您宣佈過的事。」我粗暴地說,「現在讓我們停止猜測和懷疑吧。未來怎麼樣,會顯示出來的。還有什麼事嗎?因為我不能長時間接待來訪。」
「您……您沒有洩露我們?」這是細聲講出的。
「沒有。」
「在您虛弱時,在睡眠中,在胡言亂語時也沒有?」
「這我不知道。我想沒有。因為否則您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了,赫爾曼夫人。」
「您什麼消息也沒傳出去——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是對誰?」
「沒有。」
「謝謝。我謝謝您。」
「您別說了。」
「黎貝勒……」
「他怎麼了?」
「我想讓他現在進來一下。」她走到門口,跟外面的警察講話,又跟查爾斯-黎貝勒走回我的床前。公證員像往常那樣溫文爾雅、寡言少語。他禮節性地向我打招呼,對我躲過了一場謀殺而向我表示他的欣喜。他說:「事發之後,赫爾曼夫人就來找我。我告訴她,我得到的指示是,當我有了一目瞭然的證據,說明您果然是死於非命或死於一次暴力襲擊的後果時,我才將我所擁有的一切材料交出去。我說,同樣的條件也適用於黛爾菲婭夫人。」
「正確,先生。」我說。
他略一鞠躬。
「可您沒有死,」黎貝勒說,「好長時間看上去像是死了,但您沒有死。」
「差不了多少。」我說。
「由於您沒有死,我也就沒有把材料交出去。另外,赫爾曼夫人在來訪時帶來了三十多萬法郎,我為您收下了它們,存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裡。」
「您應該馬上看出來——我是指黎貝勒先生應該看出來——我們對發生的事情沒有責任。」鑽石伊爾德懇求地說。
「謝謝這筆錢。」我說,「從現在開始,在下次到期時請將約定的數目交給黎貝勒先生。我不知道我得在這裡呆多久。當然沒有收據。相反,如果您哪次支付拖延了一個月的話,黎貝勒先生會馬上告訴我。」
「我及時付錢!準時!」鑽石伊爾德叫道。
「這很好,盧卡斯先生。」公證員說。
「還有,」我說,「你們倆都在這兒,很好。這樣我就不必通過黎貝勒先生轉告您了,赫爾曼夫人。我有點想法。」
「什麼?」鑽石伊爾德心驚膽戰地問。
我告訴了這兩個人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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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你有客人來訪。」昂熱拉說。現在是七點。她還採購了點東西。現在她站在我的床前,剛理過發,很漂亮,那麼漂亮,但還是充滿了恐懼。
「是的,」我說,「赫爾曼夫人和黎貝勒公證員來過。」
「他是誰?」
「我通過我的律師馮塔納認識的一個人。一個完全可靠的人。當我被槍射中時,赫爾曼夫人找到他,向他保證,不是她和她的朋友們幕後指使的。」
「你相信她這番話嗎?」
「對。」我說。
「為什麼?」
「我不是查出了一些有關她和她的朋友們的情況嗎?那是真的,我認識想賣給我真相的人們。這點鑽石伊爾德也知道。事發前我在黎貝勒公證員那兒做了文字說明。放在一隻銀行的保險箱裡,在公證員那兒,不是在警方。他受托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就將它們公佈出來。我想這樣一來,我們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你理解嗎?」
「你大錯特錯了!」
「這是一場不幸的巧合,一場誤會,一個貿然的行動。它不會再重複了,相信我,昂熱拉。」
「你從哪兒這麼肯定呢?」
「因為我在這些天裡想了一些事,因為我今天下午告訴了鑽石伊爾德和黎貝勒。」
「是什麼事?」
「我將寫下我的故事。」我說,「我們的故事,如果你想聽的話。有關我遭遇到的一切和我所知道的一切的故事。一切。我將這個告訴了鑽石伊爾德。醫生們說,離我能出院還要幾個月。現在,在這段時間裡我寫下我的故事——我擅長速記,法語也行。黎貝勒的女秘書每天晚上來取我白天寫下的內容並譽清。手稿打好後存放進銀行的保險箱。黎貝勒有第二把鑰匙,我將集中精力快速工作。鑽石伊爾德這下知道了,一旦我出了什麼事,一旦你出了什麼事,這部包含所有細節的故事就會被出版。我這是為咱們倆著想。這裡的醫生們知道我把寫下的東西交給黎貝勒。因此我有證人。咱們要作為自由的人生活,平平安安,沒有恐懼。鑽石伊爾德將傳播我從事寫作的消息。不,不,當我寫下我的故事之後,咱們倆就都安全了。」
昂熱拉坐到我的床沿,側過身來,小心地吻我。她的頭髮好聞極了。
7
只是寫作的事沒有成——反正沒有馬上成。醫生們一個勁兒地抗議。他們說我還太虛弱。幾星期過去了,我的狀況一直在好轉。昂熱拉將那台日本產的小「索厄」電視機搬進了我們的房間。它也有一個浴室,晚上我們又一起看電視了。我大多是很快就睡著,我確實還很虛弱,後來虛弱感漸漸消退。我再也睡不著了。在治療的第四個星期的週末,我頭一回可以站起來,走了一點,由昂熱拉和一位護士攙扶著。當我邁步時,我的左腳疼得很厲害,但是我一聲不吭。每天的散步時間漸漸地延長,一位按摩師定期來。我接受醫療浴,突然又有了食慾,簡直是患了飢餓症。在第五個治療周結束時,八月十日,一個星期四,他們允許我開始動筆寫。
我全力投入工作。我忙得很——寫作,散步,體操運動,按摩,洗澡。我的白天每一分鐘都分掉了。醫生們甚至認為我寫作是好事,他們從中看到一種工作療法。警方當然也知道我的活動。在迪爾曼的安排下,黎貝勒公證員的女秘書可以每天晚上來,取走寫下的紙頁。我非常勤快。昂熱拉耽擱了她的一切工作,敷衍客戶,沒有畫畫。現在她得滿足早就到期了的許諾。因此,白天我大多數是一個人。昂熱拉傍晚時來,早晨九點左右離開。我有生以來頭一回懷著激情干一項工作。您在此讀到的這份報告是我寫的。它應是對我所愛的女人的一種生命保險——對昂熱拉。好吧,當然對我也是。為此,您看,我每天夜裡都祈禱上帝,讓我成功地將我所經歷的一切寫完。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如果是為了昂熱拉,我什麼都能做。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八月份熱得不得了,九月份也是。有時有很大的雷陣雨。昂熱拉經常得去參加宴會。開始她一個都不想去,可我強迫她。那屬於她的職業,生活必須繼續下去。當昂熱拉去出席宴會時,我在夜裡也寫作,許多個小時,直到她回來,經常是直接從宴會桌上回來,還穿著晚禮服。十月的一個夜裡——現在已經涼爽些了,雖然白天還是陽光燦爛,醫院的大花園裡灌木茂盛,花兒怒放——十月裡的一天夜裡,昂熱拉凌晨三點左右踮著腳尖走進我的房間。我一直寫到兩點,頭腦清醒得很。她在黑暗中脫去衣服,去洗澡,然後我看到敞開的窗戶前她的身影,月亮照耀著。這是我頭一回又感覺到了渴望。
我輕聲叫她的名字。
她一顫。
「我以為你睡著了。我吵醒你了?」
「過來。」
「什麼?」
「到我這兒來。來吧,昂熱拉。」
「你瘋了。外面的警察會向裡看……」
「你在我這裡時,他夜裡從不進來看。」
「或者夜班護士來。」
「她已經來過了。來吧,昂熱拉,我求你。我是如此強烈地渴望你。」
「發瘋……這是發瘋,羅伯特!」
「可你也想要啊!你跟我一樣想要啊!」
「當然,羅伯特,當然。」
「那就來吧。」
她非常迅速地出溜進我的被子底下。我聞到她的皮膚的香氣,感覺到她的赤裸的身體,然後,我們像很久很久都沒有過的那樣融合在一起了。
8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六日,我出院了。
這是個星期一,戛納下著大雨。在這個十一月六日,下午兩點三十分左右,我離開了布洛賽醫院。我在這幾個月裡寫作大有進展,差不多已經寫到了您剛才讀到的地方。在我繼續寫之前,我還得講一下兩次談話。有一次實際上是不斷重複的談話,它一直出現,是昂熱拉和我進行的。句子差不多總是相同的……
「如果他們讓你出院了,那會怎麼樣,羅伯特?那就一切又回到跟事發前一樣了。他們又會設法殺死你。咱們將不會再有一分鐘的安寧。咱們要一直生活在警察的保護下嗎?」
我回答:「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朝我開槍。那我能怎麼做呢?」
「你可以給這位赫爾曼打電話,告訴她,你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再也不過問這件事了,一秒鐘也不再過問了。就說你不知道你會洩露什麼,說你想跟我安安靜靜地生活。」
「這我已經告訴她了。」我撒謊說。
「那就再對她講一遍!」
於是,我最終給鑽石伊爾德打了電話。我告訴她:「我現在即將出院了。您知道,我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了。關於您哥哥的死或其它事我什麼也沒查出來,因此我不可能洩露什麼。」
「黛爾菲婭夫人在用另一隻話筒聽,對不對?」鑽石伊爾德問。
「是的,赫爾曼夫人。」
「我已經對您講過,我為黛爾菲婭夫人再重複一次,我們圈子裡沒人想要你們的命。我們做夢也沒想到過要加害於你們。我們沒有一點點這麼做的理由。您曾經對我講過,您想將您的全部經歷寫下來。」
「這我已經做了,赫爾曼夫人。」
「您瞧,這足以在任何人面前保護你們倆,不然您為什麼要寫呢?我肯定,迪爾曼先生和警方也知道這些文字。」
「是的,赫爾曼夫人。」我保證了我的昂熱拉的安全,盡我所能。
「如果迪爾曼知道此事,克萊蒙和阿貝爾就也知道。」
「肯定的。」
「那好,在這個幅員遼闊的世界裡,您不可能有更多的保護了,盧卡斯先生!」
「這個幅員遼闊的世界充滿了數百萬的小笨蛋,赫爾曼夫人。」
「只要想一想……」她猶疑,「……您是多麼擅長保護自己,就不會有這樣一個傻瓜,決定再去動您一根毫毛。」
「非常正確。我只想再次告訴您,從我出院起,我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生活在戛納。」
「您留在此地,我很高興。繼續好好地恢復吧,親愛的盧卡斯先生。」鑽石希爾德說。
我終於以這席談話讓昂熱拉滿足了。
探長魯瑟爾堅持,至少在剛出院後應當由警察保護我。
「誰都說不準。」他說。我同意了。
第二席談話發生在十一月六日上午,當醫生們再一次為我全身檢查時。我最後單獨跟儒貝爾大夫進了一個房間。我們彼此注視了很長時間,不講話,然後他說:「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說服同事們。他們根本不想放您出院,而是要您留在這裡。」
「為什麼?」
「這您一清二楚!您的左腿。這條腿的狀況當然也引起了同事們的注意。通過這次襲擊、治療和在這裡的休息,您又得到了一個寬赦期。但是,儘管有這一切,腿裡出血的情況還是災難性的。不久您的腳將開始發藍。」
「它還沒藍。」
「但是您一走路就疼。您別反駁。您一定疼!」
我只是點點頭。
「如果能馬上截肢,對於外科醫生要容易些。」
「不行!」我強硬地說,「我不願意這樣!我在這裡躺了這麼長時間。在截肢前我還想再一次——再一次離開醫院。您對此不能理解嗎?」
「我當然能理解。因此……」
我打斷他:「黛爾菲婭夫人還一點也不知道。」
「她從我們這兒什麼也聽不到。」
「這麼說我得告訴她!為此我需要時間。只有一點點時間了。」
他重重地歎息。
「多長?」
「到聖誕節和除夕之後。」
「為什麼這樣?」
「我……」我忍不住咳嗽,「聖誕節和除夕我還想跟昂熱拉一起出去,我答應過她。出去,快快活活,跳舞。跳舞,儒貝爾大夫!她可還一點也沒覺察到!」
他傷心地看著我說:「那好吧。但一月初是最後的期限。到那時腳和腿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會發藍,您又會疼得難受並發作。您可以想像到,您的心臟一點也沒好轉。」
「您淨給我壞消息,大夫。」
「我只告訴您真相,這就是一切。這條腿必須截去。好,我同意最後一次延期,但到時候不能再拖了。」
「這是我送給昂熱拉的一個漂亮的聖誕禮物。」我說。
「她會以理智和愛情忍受一切的。」他說,「我現在認識她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想起來,在遊艇的小船停靠的「岩石樂園」的台階底下,那個老人也講過同樣的話。在很長時間之前,那位老翁給我們講了他的妻子,她跟一位來自格拉瑟的含羞草種植人離開了他。
十一月六日下午,當我跟醫生和護士道別,向眾人道謝時,雨下得很猛。昂熱拉給我把換洗衣服、一套西服、鞋和一件大衣拿進了醫院。魯瑟爾、拉克洛斯和迪爾曼來了。他們堅持護送我回家。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也受到保護,魯瑟爾說。當我離開住宅樓時,警察會跟蹤我,到處跟著我。平時有一個人在房門外站崗,另一個人在住宅樓大門口。我承認,我對這一守衛非常高興,因為開始幾天能看出會發生什麼事。我這回得告訴昂熱拉截肢的真相、這讓我心情沉痛,我費很大勁堆出了一副愉快的笑臉。我當然也害怕手術。但是,我想,聖誕節和新年時我們還將一起跳舞,正如我許諾過的。
就這樣我離開了布洛賽醫院,這家優秀的醫院,在這裡面他們將我從死亡接回了生命。布洛賽醫院是一座巍峨的白色建築。它有一座中翼,穿過它走進醫院,兩側是寬闊的、高高的兩翼建築。當我在昂熱拉的身旁走到外面時,我看到,對面有另一座醫院大樓。房子之間有一塊大空地,上面長著幾棵非常高大的漂亮的棕櫚樹,樹葉正在往下滴水。中翼的突出部分建在圓柱上。當我們離開醫院時,左邊一堵較低的牆前面有一個停車場,那後面是一座小教堂。我被槍打倒時還是夏天,炎熱的、美妙的、色彩迷人的夏天。現在許多花都凋謝了,天空差不多是黑色的,到處的電燈都已經亮了,冷雨打在我的臉上。昂熱拉把她的梅塞德斯車停在停車場上,就去取它。迪爾曼、魯瑟爾和拉克洛斯是分乘三部車來的。它們形成一支縱隊,拉克洛斯在最前面,其次是迪爾曼,第三是昂熱拉駕駛著她的梅塞德斯車,魯瑟爾跟他的雪鐵龍車殿後。我看到五六個人身穿雨衣跑向他們的車,他們顯然是在等我們。當他們現在慢慢開動時,三輛車組成了這個護送隊的隊首。
「保護得夠好的。」我說,跟往常一樣坐在昂熱拉身旁。
「謝天謝地。」她說。
在醫院前面的大廣場上,有一條瀝青路向下通向醫院區的出口。兩側棕櫚樹林立。畫在瀝青上的箭頭精確地顯示著哪兒進哪兒出。這條路在一個問拱彎了一下,繞過大門附近的一幢管理樓。來的車輛沿著彎道繞過這幢樓,離開的車輛在另一邊繞過另一幢。管理大樓前就是一扇打開的寬鐵柵門。門柱上掛著燈籠。柵欄向兩側打開。
拉克洛斯和迪爾曼已經讓他們的車滑上路了。勃蘭登伯格醫院位於格拉瑟街上。這裡街面不太寬。大門對面另有一個停車場和出租汽車站。正因為格拉瑟路面不太寬,所以交通很繁忙。醫院門外設有兩盞交通燈,它們顯示著紅燈,拉克洛斯和迪爾曼不得不停下來。昂熱拉將梅塞德斯車直接停在出口。
對面的停車場上停著一輛大貝克車。我看到司機的窗戶旁槍口噴出的火焰閃爍,非常快,一下接一下。我還想,這一定是支衝鋒鎗。
昂熱拉叫起來。我把她從方向盤後拉開,拉到車底,發動機一下子停住了。我聽到人們在亂嚷。然後我聽到很多的槍聲,護衛我們的警官們還擊了。拉克洛斯和迪爾曼肯定也開槍了,我像傻子似的想。我怒氣衝天。我得看看!我得知道這裡在發生什麼事!我得知道,那個朝我們開槍的該死的傢伙是誰。
於是我打開我這一側的車門。我對昂熱拉說:「無論如何躺好,等我回來。」
然後我繞著車子匍匐前進,直到我看清了。我看到,有嚇壞的行人被打倒了。警官們一部分也伏在人行道上,一部分藏到了柵欄後面和大門的水泥柱後面。他們像瘋了似的朝貝克車掃射——相距不足十米。對面,在停車場上,出租車司機們趴到了地上。突然,又橫掃過來一排子彈,擊中了牆,亂飛出去,打碎了對面一家食品店的櫥窗玻璃,那店就在交通燈後面。人聲亂作一團,女人們尖叫。一切進行得比我這裡寫時快得多。每一分鐘都熄滅許多燈光。剛剛還是槍聲隆隆,現在卻幽靈似的闃靜。我看到兩名警官,他們跑向貝克車,成之字形大步跳躍著。我也跟著他們。我跟他們同時來到了那輛米色的車前,它側面的窗戶和擋風玻璃被子彈打碎了。在另一個人動手之前,我打開了司機一側的門,想看看那隻狗,那只該死的狗,他剛剛又想殺死我。當我打開車門時,那個身穿藍大衣的人跌了出來,倒在水淋淋的瀝青地上。他臉朝下跌倒了。現在誰也阻止不了我。我跪下去,將這人翻成背朝下,以便看清他的臉。我看到了波恩的緝稅官克斯勒的臉,看到了這位高大魁梧的人的臉,他的眼睛始終顯得那麼無情,那麼冷酷,那麼習慣了命令,那麼專橫。現在它們差不多已經閉上了。現在,這張臉像石灰一樣蒼白。一定有許多顆子彈擊中了這傢伙。他瀕死了。他的呼吸像抽煙。大衣解開了。西服裡淌出血來,許多的血。克斯勒差不多死了,但他還沒完全死。在這一刻我失去了自制。我將這個人往空地上拉過去一點兒,直到他完全是仰面躺著。有什麼「通」的一聲響。他的衝鋒鎗掉了出來。奧托-克斯勒躺在瀝青上,雖然警官們想把我從他身上拽開,卻沒有成功。我沖克斯勒吼叫,奧托-克斯勒,德國緝稅部門的這張王牌。
9
「你為什麼這麼做,你這條狗?」
他沉默。
我抽打他的臉。我無所謂,什麼都不在乎。
「回答!」
警官們現在聽任我行動,顯然沒有人懂德語,或者他們明白了,我這樣也許還能從一個快死的人嘴裡得到一份招供。他們的同事們雙手忙不過來,把看熱鬧的人們擋回去。
雨瀟瀟,雨瀟瀟。
「叫你回答呢,你這頭豬!」我又打他。
「錢……」他只能含糊地講。他一講話,嘴裡就湧出血來。「許多錢……」
「多少?」
「兩百萬馬克……」
「他們給了你嗎?是嗎?是嗎?你回答呀!」
他的眼睛睜開了一點。它們完全扭歪了,我幾乎只看到眼白。
「給了我,是的……」
「那你就是那個職業殺手?」
「是的……別讓我死……我……我……在死……救命……」
「你把他們全殺死了,是不是?先是維阿拉?」
「是……」
「女護士呢?達儂呢?你讓人破壞了梅塞德斯車?」
「是……是……」
「我剛到時,是你的另外一些朋友在『巴黎宮』門外打了我。」
「另外……朋友……是……是……我要死了……」
「你肯定要死。給赫爾曼的那封匿名恐嚇信是怎麼回事?是你寫的嗎?」
「我,是……」
這下我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參與者的筆跡中沒有一個對得上。
「誰向你口授了那封信?薩岡塔納?」
「是……是……救命……請……救命……」
「是你在『岩石樂園』衝我開了槍?」
「是我……全都是任務……」
「他們沒想到,當你放倒我時,他們自己也就完了?」
「我不知道……他們非常有信心……要不然他們不會給我……這個任務……現在不會,今天也不會。兩百萬……媽的,這是……」他的頭突然歪向一邊。眼睛瞪得很大,眼白消失了。那雙眼睛看著我。自從我見到奧托-克斯勒的眼睛以來,它們頭一回顯出一種感傷的、溫暖的幾乎是善良的表情。
這一下他死了。雨滴落進他睜開的眼睛裡。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一位警官在用勁拉我的大衣袖管。
「什麼……事?」
「您快去您的車子吧,先生!您去吧!快去!」
他在我前頭跑走了。我跟在後面,拖著條疼得厲害的腿一瘸一拐,拐回梅塞德斯車。
我擠到車前。一位醫生跪在昂熱拉座位旁敞開的門邊。我推推他。
「她怎麼……」
他抬起頭,然後站起身走到一邊。
現在我跪在那骯髒、潮濕的路面上,我的臉緊貼著昂熱拉的臉。
「昂熱拉……昂熱拉……結束了……那傢伙死了……又一次順利地……」我頓住了,「你受傷了嗎?你別動,昂熱拉,你別動。你就這樣躺著。」她倒在座位和方向盤之間,在操縱桿底下,眼睛睜著,臉非常嚴肅,雖然嘴唇上有非常奇怪的微笑。一隻手還抓著方向盤。「我看不到血……可是你受傷了,是不是……震驚……你不能講話……昂熱拉……昂熱拉……」
有人在撫摸我的肩。我抬起頭來,再也控制不住了。
「請您站起來,讓醫生們過來。」加斯東-迪爾曼說。
「她受傷了,是不是?她坐在左邊的呀。所有的子彈都從左窗射進來……但是她傷得不重,您說啊,不重,是吧?」雨下得還很大。「我看不到有血……」
「沒有血?」被我推到了一邊的醫生說,解開昂熱拉的大衣。她的淺色羊毛衫被血浸透了。
「昂熱拉,這沒什麼……這是……皮肉傷……」
「您停下吧。」那位醫生對我說,「天哪,難道您看不出來,這個女人已死了?」
10
星期三,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
今天我們埋葬了昂熱拉。我坐在她的寫字檯旁,天還在下著雨。自從我回家後,我就在寫。我們將昂熱拉埋在了大羊圈公墓上。這是一座很大的公墓。大羊圈公墓也位於格拉瑟街上,這裡的街道已經開始往上升了。公墓地處城市上方。這裡柏樹很多,只有少量棕櫚樹。它的入口處坐落著低矮的灰灰的小屋,其中有一間裡面開著家古董店。墓碑看起來跟德國的不一樣。墳墓大多數要大得多,石座常常高出地面差不多一米。石座上有十字架和石頭的雙十字。大墓碑上有很多花兒。今天,在連下數天雨之後,花兒看上去滿目淒涼。這裡有許多墳墓也建成了小廟和小教堂的形狀,整個公墓給人可憎的印象。我們在德國熟悉的低矮的大理石的扁平的墓,這裡當然也有。只不過是一排排的,不是互相平行。在相當程度上像座迷宮。
他們派給了昂熱拉一塊墳地,它位於公墓高高一側的最上面。從這個位置能看到所有的墳墓,能眺望整座城市,能看到海洋。大海今天是灰濛濛的,像天空一樣,非常的孤寂。這裡跟近旁的昂熱拉平台上一樣能看得很遠。我聽到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平台上,但是從康托港到拿破侖海灣我沒有看到一隻船。為了不必望墳墓,牧師講話時我老望大海。可後來我又不停地望著墳墓。掘墓人還在用繩子拽著昂熱拉的棺材。我從前不認識這位牧師。他負責昂熱拉生活的加利福尼亞區。他昨天來找到我,主動要求通過一家殯儀館代我辦理一切手續。這是一位非常和氣的牧師,我感激他,因為我連一步路都無法走,無論是昨天還是今天上午。昨天他們一直將我留在布洛賽醫院裡,今天上午他們給我打了幾針,然後我才能走、能站、能講、能念、能寫。我也能夠思考了,真不幸。這位牧師打聽了一些有關昂熱拉的情況,因為他不熟悉她,他該怎麼寫悼詞呢?因此我對他講了一點,全是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我沒能講。如果我想講的話,我真的會泣不成聲。我告訴牧師,昂熱拉心地善良,正直勇敢,我愛她勝過愛一切。牧師後來在墓旁講了所有這一切和另外一些東西。認識昂熱拉和我的人們都來了。我們站在雨中。我站在最前面,站在敞開的墓坑旁,站在一大堆花束前。我發現矮個子督察拉克洛斯、探長魯瑟爾和加斯東-迪爾曼站在我周圍,還有清潔女工阿爾奉欣-佩蒂,她老是為我們的幸福祈禱,凱馬爾夫婦,澤爾熱,「莊嚴」酒店的那位泊車師傅,那位年輕的畫家,他夏天在十字架路上展銷他的畫作(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得知了昂熱拉的死訊),「費利克斯」的老闆,尼古拉,「黃金時代」的老闆,雅克,康托港俱樂部的調酒師領班,帕斯卡勒和克勞德-特拉博,昂熱拉專門畫過像的小格奧吉婭,以及她的父親,來自好萊塢的大電影製片商,「莊嚴」酒店的我們的「侍者」羅伯特,「保安警」賭場裡坐在收銀台後面的那位老太太,她已經八十歲了,還在工作,波恩聯邦財政部的那位衣著過分整齊的丹尼爾-弗裡瑟博士,他有一張鎮定、憔悴的臉,還有大概二十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弗裡瑟是昨天一大早到達的,來澄清克斯勒的案子。他在醫院裡探望過我,向我表示了他的同情。我不知道他都講了些什麼。
牧師講了很長時間,他是好意,可他講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我感覺,我一分鐘一分鐘地越來越不安。我的腳很疼。
「……人,由女人生下,短暫人生,充滿不安。他像一朵花開放又凋落。他像個影子一樣逃跑。風不再知道他的處所……」
自昂熱拉死後我就哭過,可是沒有人看到,我在內心裡哭。我的臉看上去一定像個面具,一個石頭面具。當牧師這樣祈禱時,我眺望著大海,海上烏雲籠罩。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有一層密密的雨紗在飄。然後,掘墓人終於用繩子將棺材放下了墓穴。牧師伸給我手,說了點我沒聽懂的話,然後遞給我一把小鐵鏟。我彎下身,剷起一點濕土,拋了進去,拋在昂熱拉的棺材上。鏟子然後傳給一個個來參加葬禮的人。他們全往棺材上扔土,還有許多的花。他們全都跟我握手,有些人也講了點話,但我不知道講的是什麼。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最後剩下我一個跟四名掘墓人。他們合上墳墓,同時邊吸煙邊交談。我站在一邊,不停地眺望大海,昂熱拉曾經那麼愛它。天色已經暗了,我冷得直抖。我看著掘墓人結束他們的工作,把所有的鮮花和花環放在堆起的土堆上。然後他們也走了。這個墓當然還沒有完。我挑選了一塊墓碑,付了錢,請求在上面只刻一個詞:昂熱拉。他們告訴我,要過一段時間,土才能堅固,他們才能將石頭、那塊黑黑平平的大理石運過來。
大羊圈公墓確實非常大,但最後還是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走近那個土丘,想跟昂熱拉交談。我確實嘗試過,盡了最大的努力,因為我還有許多的話要對她講。但沒有意義,我一句話也想不起來。於是後來我穿過雨走向公墓的出口,坐進了昂熱拉的車子。這一天我頭一回駕駛這輛梅塞德斯車,它的左側座位上有幾個槍眼。我原來送給昂熱拉的那隻小熊掛在擋風玻璃下方。我非常慢地開回城裡,沿著十字架路向下,經過「莊嚴」酒店,經過「費利克斯」,經過幾-克萊夫和阿爾佩爾斯珠寶店。
我把梅塞德斯車開進了車庫,鎖好了。在住宅區大門口,有一個男人向我打招呼,當我從電梯出來到樓上時,又有第二個,他站在門外。魯瑟爾還讓人一直保護著我,雖然克斯勒已經死了。但我跟垂死的克斯勒講的是德語,我周圍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我只告訴魯瑟爾,克斯勒受命幹掉我,讓我停止到處探聽。同樣的話我也對弗裡瑟講了。所有其它的東西新聞界都將獲知,如果我們的公證員黎貝勒把巴黎國家銀行保險箱裡的材料,連同這份長篇報告和鑽石伊爾德的招供、照片和磁帶在蘇黎世向新聞界公佈的話。這期間我沒有見到黎貝勒,他也沒來公墓上。可他知道他該怎麼做。我當然不斷地問自己,他們為什麼要促成克斯勒作出這一瘋狂的舉動。鑽石伊爾德一清二楚,如果昂熱拉或者我死於非命,他們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這些人失去理智了嗎?他們給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令我們的證據不重要了嗎?不管我怎麼絞盡腦汁,我想像不出會有這麼一條出路。無論如何我沒有想太長時間,我很快就累了,很難集中精力。
房子裡變冷了。我打開所有的燈和所有的電視機,從一間房走進另一間房,非常仔細地打量了一切——畫室裡已經畫完和完成了一半的畫像,廚房裡的餐具,我經常在上面坐過的小凳子,我的衣櫥和昂熱拉的衣服。我試著再次從布料裡聞出她的皮膚的香味,但我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受不了這個。我走進我們的臥室,在寬大的床上躺了很長時間,我們總是一起睡在上面。最後連這個我也無法忍受了。我看了我們所有的像。客廳裡的桌上有一隻杯子。杯子裡還有半杯茴香酒。在她開車去接我出院之前,昂熱拉一定喝過。杯子上有一個唇膏印,當我坐在昂熱拉的寫字檯旁寫下這些字行時,它就放在我的面前。
雨又下大了。我先前聽見,門外的警官被另一名警官換崗了,我一直在往下寫。又花了相當長的時間。現在是二十二點十五分。我剛才給公證員黎貝勒打過電話,對他說,請他十一點鐘無論如何再來一下,取我的報告這最後幾頁。然後,他應該照我們約定的去做。他講,他理所當然會這麼做。我也找過門外的刑警,他坐在電梯旁的樓梯口。我把房門鑰匙給了這位警官,對他講,公證員黎貝勒十一點要來。請放他進房,黎貝勒來取一點東西。我想躺一下,因為我累了。這位警官也通知到了。他會帶黎貝勒進屋。在我跟這位刑警講過之後,我回到屋裡,來到平台上,走進雨裡,它冷冷地有力地打在我臉上。這時我突然想起來,曾經有人警告過昂熱拉當心而。這個人也曾經講到過那許多白大褂和某個將要死去的人。那之後——我又想起來——貝尼斯夫人,卡諾特街上「奧地利旅館」裡的那個算命女人。她說,那之後昂熱拉和我之間就什麼也沒有了,我們將化為一體,永遠幸福。這事兒,她說,還將在這一年發生。是的,講所有這一切的是貝尼斯夫人。
我走過平台。那許多的花有一部分被雨打落了。我越過欄杆往下看,昂熱拉曾經想跳下去。房子的位置確實很高,我看到底下的水泥地面。如果從這兒跳下去,必摔死無疑。
我走回屋內。我聽到電視機裡在播新聞,但沒聽明白。我關掉了所有的電視機和所有的燈,只留下寫字檯上的燈,然後我寫下了這幾行。黎貝勒一刻鐘後就會來。我要將我的報告的最後幾頁放整齊,好讓他很快就發現手稿。我相信,我寫下了所有重要的內容。現在我要走回到平台上去。欄杆潮濕得發亮,但是很容易躍過它。一切肯定非常快。
代替宣誓
我,具結人,在此聲明,今天,星期五,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二十日,昨夜自殺辭世的德國籍公民羅伯特-盧卡斯於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六日來到我的事務所找我。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去布圖拉街上的巴黎國家銀行租一隻保險箱,鑰匙由我們倆保管。死者將兩隻信封放在這只保險箱裡。他告訴我,一隻信封裡裝著照片,另一隻信封裡是一盒磁帶。我既沒看過磁帶也沒看過那些照片。羅伯特-盧卡斯要求我,在他暴死的情況下或者在昂熱拉-黛爾菲婭夫人暴死的情況下,將兩隻信封拿到蘇黎世,將其內容在一個新聞發佈會上向國際新聞界的代表們以及國際刑警組織公佈。
在對他的謀殺失敗之後,羅伯特-盧卡斯想到一個主意,就他的經歷寫一份報告。我的女秘書每天晚上去布洛賽醫院取他速記寫滿的這些紙頁,用打字機打出來。次日我再將它們送到巴黎的國家銀行的保險箱裡。直到羅伯特-盧卡斯死後我才想起也讀一讀這份報告。我在此聲明,其中一部分是有意的純想像——大概是為了復仇、敲詐或隱瞞自己罪行的目的——尤其是一種病態的情感混亂的產品。我從沒跟羅伯特-盧卡斯談起過伊爾德-赫爾曼夫人,也從沒給這位夫人打過電話。我純屬偶然地在布洛賽醫院裡遇到她一回,當我在第一個允許探訪日去見羅伯特-盧卡斯並請求新的指示時。因此,如果認為在赫爾曼夫人和我之間或者其他人和我之間存在什麼不正常的關係或協議的話,這是不真實的。任何人持此觀點,我都將訴諸法庭。我從來沒有收到過赫爾曼夫人的那筆三十萬新法郎,正如羅伯特-盧卡斯在他的報告裡所寫的。我不清楚赫爾曼夫人的一份「招供」。類似的東西在巴黎國家銀行的保險箱裡也從沒放過。
刑警今天在「棕櫚海灘」賭場裡聽從法官的決定,讓人打開了屬於黛爾菲婭夫人的十三號保險箱,在場的有魯瑟爾探長、拉克洛斯督察、法國外交部的加斯東-迪爾曼和預審法官蓋拉德-帕尼塞。保險箱裡除了錢和死者的首飾,也有一隻封上的信封。它在預審法官的指示下被打開了。信封裡有蘇黎世的瑞士水星銀行的一個賬號的表格,上面存有一千七百八拾萬零伍百瑞士法郎。正如預料到的那樣,瑞士的水星銀行的行長堅決拒絕公開這個賬戶主人的名字,當然更不會講,這筆錢是以何種方式如何進到這個戶頭上的。
羅伯特-盧卡斯在他自殺前不久還打電話給我,要求我去黛爾菲婭夫人的房子裡取最後數頁的報告,我也照做了。次日,我讓人迅速謄清了這幾頁,拿著它們去了巴黎國家銀行,打開保險箱,取出其中的所有內容,嚴格按照逝者委託我的去執行。他請求過,在黛爾菲婭夫人死後不要立即打開保險箱,而是等他寫完。羅伯特一定是把上面提到的兩個信封——不管它們有什麼內容——在不知什麼時候,在謀殺他之前或者在他從布洛賽醫院出院之後,從鋼格裡取了出去,因為它們已不在那裡了。保險箱裡只有現在的這部手稿。
公證員查爾斯-泰貝勒於戛納
本小說情節的發生地點主要是在戛納及其附近地區。其中包括酒店、遊艇、賭場、商店、飯店和其它許多地方,以及一群生活和工作在這裡的可愛的人。這些人口頭同意我在書裡提到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另外,我的小說裡還有另一組人,他們跟整個情節一樣,都是自由虛構的。任何跟真實事件和機構的相似都純屬巧合,尤其是貨幣危機、世界範圍的金融操縱和跨國公司,或者這第二組人中的人物,不管他們在世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