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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節 文 / 西默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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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喝下去。四台電視機開著,畫室的那台也開著。在爭吵之前,在昂熱拉瞭解了那個她愛著的男人的真相之前,她曾在房子裡來回走動。現在,她在醉醺醺的狀態下忘了其它的電視機。她蹲在沙發上,面前放著酒瓶、冰塊和杯子。這時沒有一滴眼淚,還沒有。這時,光是她的頭腦裡有著巨大的嗡嗡聲,天旋地轉。她一個勁地想:徒勞。受騙了,上當了。我的愛情完了。我孤獨,非常孤獨。再也沒有人了,不,沒有人了。

    她突然縮成一團。

    有人在吼叫。

    過了一會兒,她才理解,電視裡正在播放一部電影。這一切發生在六月十日,在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十日這一天,一支武裝的納粹因為馬基抵抗組織謀殺了一位德國將軍而大肆報復,把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奧拉多-芬爾-格蘭夷為灰燼,幾乎所有的居民都被屠殺了。男人們被槍殺了。婦女和孩子們先是被趕進了一座教堂。有些人以為會獲救,但那些納粹分子點燃了教堂,婦女和孩子們也被活活地燒死了。這座村莊的廢墟至今還在,人們在別處重建了那個鎮。跟其它地方一樣,奧拉多成了法國人的一座永恆的紀念碑。

    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電視裡播放反法西斯影片,播放有關納粹所犯罪行的紀錄片。現在,這裡就正在放這麼一部紀錄片,是由目擊者的報告剪輯而成的,偷拍的照片和偷制的圖片——一場噩夢,舉世無雙的恐怖。一排排被槍殺的男人們。老人們,那些目擊者,泣不成聲地報告那場血腥屠殺。那是教堂。納粹軍人把婦女和兒童們趕進去。門關起來了。教堂裡傳出歌聲。它著火了,可怕的火焰。奧拉多的破敗的農屋被炸掉了。那些納粹軍人站在那裡,雙腳叉開,穿著他們笨重的皮靴,手端衝鋒鎗,納粹軍人,納粹軍人。昂熱拉坐在那兒喝酒,威士忌從她嘴角流出來,她也沒覺察到。她盯著螢光屏上的圖像,那些駭人的圖像。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弗雷德叔叔、毛裡斯叔叔、表妹安德萊、理查德舅舅、舅媽亨麗特、舅媽瑪榮妮。死了,死了。他們全死了……

    昂熱拉霎時無法承受了。她迅速站起身,晃悠悠地踉蹌到室外的陽台上。在那裡,她的花兒,那麼多的花兒綻放著。那天夜裡下著雨。昂熱拉只剩下一個念頭,唯一的一個,它糾纏不休,在她的心裡威嚴地躍躍欲試,結束。完了。結束吧,現在就結束。這生活,你再也承受不了啦。

    「這生活……」她聽到自己在語無倫次,「不……不……我不想再要了……」

    在潮濕的地磚上,她穿著高跟拖鞋,踉蹌走向陽台的欄杆,雨水打下來。她撐起身,抽起一條腿。她搖晃得厲害。當她看到身下深處房子後面的停車場那燈光照亮的水泥地面時,她一點也不害怕。馬上。馬上。我馬上就下去了。馬上就一切都結束了。她抬起右腿,左腿。她跪到欄杆上。她把右腳伸向邊沿。她用雙手撐住自己。她挺起身,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動,越來越高。另一條腿也同時伸。雨打濕了她的頭髮、她的臉和她的衣服。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來吧,死亡,來吧,甜蜜的死亡。這下,她站在離地面四層樓的高處,在黑暗的天空下,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城市上方。一陣風吹到了她。她還想:我要……

    然後,她就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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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跌回到平台地面上,陣風吹得她跌回來了。當她從一陣短暫的失去知覺中醒來時,她才發覺自己是躺在一個水窪裡。她張開的嘴裡有半嘴的水。她作嘔,把水吐了出來。她感覺沒有一絲力氣,四肢動彈不得。她跌倒在平台上,而不是跌下去了。

    「不……不……我……我不想……我想死……這欄杆……」她爬起來,跌倒,又爬起來,又跌倒。她試圖用盡全力站起來。她站起來了。她的膝蓋在打顫。她跌撞向欄杆。但是她爬不上去。她望向深處。一輛汽車剛剛從下面開走。這下她再也沒勇氣了。但是她必須結束。她必須……她必須!

    她哽咽著跌撞回臥室,拿起瓶子就喝,丟失了她的拖鞋,跌回電話檯子旁的一張沙發椅裡。

    電話!

    她得跟誰講講話。跟誰?她不是有許多朋友嗎?無數朋友,是嗎?她有嗎?誰?誰?昂熱拉,你有誰能聽聽你想幹什麼?誰?

    她不寒而慄地認識到:誰也沒有。

    那裡有電話號碼簿。她無意義地在裡面亂翻。三年前,她還不需要眼鏡就能閱讀。她的雙手飛動,號碼簿掉到地上,她抬起它。她不知道她在找什麼,一個人……一個能跟她交談的人……講話……講話!這裡有……有……一個電話心靈安撫……也許那裡有誰……她找不到這個號碼。教堂!她在教堂欄下看。她選了一個號碼。沒人接。再一個。沒回音。她像野獸一樣呻吟。第三個電話號碼。空音在響。一聲,兩聲,後來突然傳出個男人聲音,平靜,低沉,友好。昂熱拉不理解那男人在講什麼。聽到人聲她頓感輕鬆無比,一個音都發不出來。她向前癱倒,上身支在小檯子上,話筒滑落。她呻吟。她哭。這下她又能哭出來了,大聲唏噓。

    那個平靜的男人聲音說:「我在接電話。我守在電話機旁。您慢慢來,我有時間。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您。」

    「我……我……牧師……您是牧師嗎?」

    「對。您放心哭吧。慢慢來。我有時間……」

    昂熱拉哽咽、呻吟地哭著。

    「我在這裡,」那男人聲音說,「在電話機旁……」

    這樣過了大約一刻鐘。後來昂熱拉有了氣力,講:「自己殺……先前……」

    牧師誤解了:「您殺人了?」

    「不是……我……我要把我自己……您明白了嗎?我自己……從陽台上跳下去……可是我跌回來了……而現在……而現在……」

    她又抽泣起來。

    「我在電話機旁。您慢慢來。您慢慢來……」

    這個年輕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堅強,又那麼溫柔,昂熱拉漸漸感覺體內有了些力量。她開始講:「我想自殺……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我理解。您再也不能了。」

    對話中間有時夾雜著數分鐘的沉默或哭泣。牧師的聲音總會重新響起:「我沒掛斷。我在電話機旁。」

    「拋棄……那個我愛的男人……被出賣……被欺騙了……現在我孤獨一人……孤獨……我再也不能夠了!我想殺死自己!」

    那個平靜的聲音一句也不抗議,從不反駁,從不作價值的判斷。他說出了昂熱拉剛剛還能承受的話:「您一定經歷了許多沉痛……」

    「是……」

    「後來這個男人來了……您把您的全部愛情獻給了他……他讓您如此大失所望……現在出現了一個真空……一個可怕的真空……」

    「是……是……」昂熱拉稍微直起了一點點,還在低聲抽泣。她能比較容易地講話了:「我只有他……只有他……我認識許多人,非常多……由於我的職業我必須認識和見到非常多的人……我必須出席每一場宴會,每一場舞會……我必須,您理解嗎?……這算是什麼生活呢?舞會!宴會!這奢侈……而這空虛……這伴隨的空虛……我過的是什麼生活啊?」她喊道,「我不告訴您,我是誰,住在何處,不然您會報警!」

    「我起誓,我絕不會那麼做……我根本不想知道您的名字……真的不想……您陷入很大的困境和孤獨……自殺,這是孤獨最外在的表現形式……但您並沒有孤獨到這種程度……」

    「為什麼沒有?」

    「現在有我在……我在跟您談話……我十分理解您,非常理解……您可以相信我。真的,我理解您。」

    「真的?」

    「那當然……您交遊廣泛……您的職業迫使您這樣……您根本無法向那些人講述您內心的真實形象……一點也不能講您的憂鬱,您的苦悶……在這些人面前您得扮演一下角色,戴一個面具,愉快,始終愉快……就是這麼回事,對不對?」

    「對,」昂熱拉吃驚地說,「是這樣……我永遠不能……永遠不能……我永遠不能展示出我的模樣……這裡的所有人都認為我是戛納最愉快最開心的女人……我根本不可以訴苦和抱怨……我需要工作啊……訂貨……誰還會對我的真實生活感興趣?」

    「我,」牧師緩緩地說,「我感興趣。您瞧,您不是孤獨一人……」

    「不,不孤獨……」

    「有很多的人,他們孤獨,被拋棄了,但不像您這麼嚴重。總得戴一個面具,總得演戲,太可怕了。在您的情人身邊,在那個男人身邊,您不必這樣……」

    「不……那時我可以傾心而談……他……這個男人知道有關我的一切。可現在……」

    「現在我知道一切……」

    「可您不知道我是誰!」昂熱拉喊道。

    「這跟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咱們相互交談。這才是咱們談話的開始。咱們必須將它繼續下去。您為什麼不來找我?我是地處亞歷山大三世林陰大道旁的俄羅斯東正教小教堂裡的牧師。我等您,明天上午……咱們再繼續交談一切。」

    「我是新教徒。」

    「這沒關係!我等您。」

    「我不會來……我太不好意思了,非常不好意思……」

    「那您也許後天來,或者您再打電話。我在這裡。這時候我總是在這裡,上午也在。我在這裡等您,請您別忘記這個。請您想想,我理解您。我非常理解您……」

    「這可是……我無法相信……」

    「是這樣……」

    「我還是要做!我要跳……」

    「這我很能理解。換成是我,我或許也會那麼做……」

    「可這是不是一個罪孽……自殺?依您看,根據您的戒律?」

    「我不想跟您談罪孽……它不存在於像您這樣的情況下……咱們談談您,談談我非常理解的您。慢,我隨時都有時間給您……」

    他跟昂熱拉談了將近兩個小時。電視節目早就結束了。螢光屏上黑乎乎的,有黃點在閃跳。電視台下班了。那個聲音無比善良友好的牧師仍一直在講,現在他對情況已瞭如指掌,昂熱拉也能流利地講話了。她不再哭,頭腦清醒,威士忌的作用減弱了。

    「您來找我吧。」年輕的牧師說。

    「我不知道……」

    「不一定在明天。隨便什麼時候。請您想想,現在有我在這裡。一個您不認識的人。您在他面前不必戴起面具。您可以向他暢所欲言。任何時候,您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

    「謝謝,」昂熱拉說,一下子累得不得了,「謝謝……」她讓話筒落回叉簧。緊接著她就睡著了,睡得那麼深那麼沉,一生中還從未有過。她和衣蟋坐在靠背椅裡,燈開著,四台電視機開著,顯示出空空的螢光屏,雨水滴落在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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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尼斯上空陡直降落的飛機的航行燈閃爍著紅白兩色。昂熱拉講完後出現了一陣長長的沉默。她最後說:「當我醒來時,已經是早晨九點。我全身的每根骨頭都疼。我的頭難受得要命。」

    「那您去找那位牧師了嗎?」

    她望著我。在客廳照過來的燈光反光下,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沒有。」

    「為什麼不?」

    「我太羞愧了。我……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自殺了。」

    「這個男人救了您的性命。」我說。

    「是的。」昂熱拉喝一口香檳,重新點燃一支煙。我也是。

    「儘管如此……」

    「儘管如此,我永遠不會去找他,也不會給他打電話。我將去這座教堂一趟,它離這兒不遠。」昂熱拉說,目光掠過我身旁,「我肯定,聽聲音我就能馬上認出那位年輕的牧師來。那聲音是那麼善良。到時候,當我去找他時,我也要讓他認出我來。我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他,但是要等到……」她打住了。

    「等到什麼?」

    她如夢初醒似的望著我。

    「什麼?」

    「您說,您要讓這位牧師認出您來,等到……等到什麼,昂熱拉?」

    她端詳著我,好像她從沒見過我似的。

    「不,」她說,「咱們別再談這個了。我自己不理解。沒人知道這段故事。我為什麼向您說起它,羅伯特?為什麼?」

    我站起來,走向欄杆,俯視停車場。從這上面看果然很高。我突然感覺到昂熱拉在我身旁。

    「從這兒下去。」我說。

    「對,」她說,「從這兒下去。」

    我試圖用一隻胳臂箍住她的肩。她抽身退到一邊。

    「不,」她說,「請別這樣。」

    「請您原諒。」

    「現在是十一點差十分,十一點鐘有新聞,然後我給帕斯卡勒打電話,」昂熱拉說,「那時候她肯定已經……」

    客廳裡的電話在響。昂熱拉跑過去拿起來。我望向那能夠致命的深處,夜裡的停車場、棕櫚樹和水泥地面的景象將深埋在我的記憶裡,只要我活著。

    昂熱拉走上平台。

    「是您的,」她說,「拉克洛斯。」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傷感。當我打電話時,昂熱拉在客廳裡忙碌。

    「我們在酒店裡到處找您。最後我想,也許您在黛爾菲婭夫人家裡。」

    「出什麼事了嗎?」

    「對。」

    「什麼?」

    「電話上不好談。您能趕緊過來嗎?」

    「我……行。當然。去您的辦公室?」

    「來我的辦公室。」

    「我就來。」我說完就掛上了。

    「什麼事?」昂熱拉向我走過來問。

    「我還不清楚。我得去舊碼頭。請您行行好,安排一下您朋友那兒的舞會好嗎?咱們明早通電話?」

    「好的,羅伯特。」她說,開心地笑著。

    「現在您又戴上面具了。」我說。

    「對,」她說,「面具。我的亞洲人的面孔。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請您今天就給我打電話。我把電話拿到我的床上去。」

    「可我總不能……有可能要幾個小時。」

    「沒關係。您必須打電話給我!」

    「可是為什麼?」

    「因為事關您的案子。事關與您有關的事情。您為什麼來這裡。我想掌握情況。跟您有關的一切。」

    「昂熱拉……」

    可她已經從我面前走開了,撥了一個號碼。「我給您叫輛出租車。」她說。

    當她訂好出租車後,我跟她走向房門。現在,她又像我最初認識她的時候那樣冷淡、內向和不可接近了。她當然沒送我到樓下。她在門口告別。我想吻她的那隻手,可是她迅速地抽了回去。這回她沒等我鑽進電梯,屋門就馬上關上了。

    當我走上停車場時,出租車還沒到。我只得等。我從襯衫的胸袋裡取出一盒煙。這時我注意到,那裡面還塞著一張紙條。我將它取出來,就是那張我寫了「謝謝一切」的紙條。當我打電話時,昂熱拉一定是把這張卡片拿在手裡,我想。因為現在有一個詞被畫掉了,她的大而寬的筆跡在那上面寫了另一個詞。我站在大門口的燈光下,點燃一支煙,吐出煙縷,久久地端詳那張卡片。

    我寫的是「謝謝一切」。

    現在,上面寫著「啥也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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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躺在實驗室地面上的一個大血窪裡,大半個臉都被削掉了。他側身躺著,臉上缺的那一部分變成了碎骨頭、皮膚、筋和血,大量的血噴濺了一地。他躺在血泊中,血染紅弄髒了他的襯衫、他的褲子、他的頭髮、胳臂和雙手。

    我站在那裡,盯視著這曾經是一個活人的東西。悲傷的路易-拉克洛斯站在我身旁,是他將我領進了這個房間,房裡擺滿了工具、煤氣本、化學物質、顯微鏡的桌子和貨架。身穿襯衫和褲子的男人們來回走動,給屍體拍照,把石墨撒在桌上、貨架上和工具上,尋找指紋。一共是六個男人。這房間裝著鐵柵,非常熱。我果然沒認出死者,問:「這是誰?」

    拉克洛斯問答說:「這是勞倫特-維阿拉。」

    「萬能的上帝啊!」我說。這位英俊的勞倫特-維阿拉,曾一度是昂熱拉的情人,此後是她的朋友。我的念頭還在昂熱拉身上,我先是想到,她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何反應。我說:「我中午在『費利克斯』還碰到過維阿拉。」

    「三個小時前我還在跟他一道吃晚飯。」拉克洛斯說。他臉色蒼白,神經緊張,嘴角一直叼著煙,卻忘了吸。

    「這會是誰幹的,怎麼幹的?」

    「用一把大口徑的裝有消音器的手槍,從最近處。真正是一槍打在頸部。」

    「那得是個屬於這屋子的人或者維阿拉認識的人——窗戶裝著柵欄,咱們這是在二樓。」

    「是的,」拉克洛斯陰鬱地說,「這使一切更加糟糕。一定是某個先前還跟維阿拉交談過的人,無論如何是一個熟人。」

    「他是怎麼進來的——我指的是進這屋子?」

    「這屋子整夜開著。」拉克洛斯說。他講話時,嘴角的香煙上下顛動。

    「哨兵呢?」

    「您想到哪兒去了?我對您講過,我們的人手太少。不在執勤的都休息,好好睡覺,或者在辦公室裡工作。只要認識維阿拉,誰都很容易進來。三刻鐘之前我也進來過,因為我想知道維阿拉的檢查進展如何。是我發現維阿拉的。我馬上給尼斯的司法警察打了電話,因為此事超出了我們的權限,這就更加嚴重了。探長雅克-魯瑟爾已經到了。他正在審訊什麼人,尋找證人。謝天謝地,他帶來了一些警官。」

    那些人當中的一個正把屍體翻到一邊,進行檢查。那人灰頭髮,戴眼鏡。

    「韋農大夫,我們戛納的警醫。」拉克洛斯告訴我。韋農快樂地向我點點頭,然後拿鑷子在那曾經是勞倫特-維阿拉的臉的血糊糊中捅來捅去。就是他曾經吻過昂熱拉的嘴。這時,一隻大蒼蠅落到那血糊糊上。韋農大夫連趕都不趕走它們。他把一隻手伸進那血淋淋的頸部,撥動剩餘的頭部。

    「這兒,乖乖,」他對拉克洛斯說,「槍口。很小。撕掉了臉。很明顯是一顆達姆彈。」

    「維阿拉一定是坐著的,」拉克洛斯解釋道,「估計是坐在他的一架儀器旁,兇手站在他身後。維阿拉死得很痛快。他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就已經完了。我有一天也想這麼死去。」

    「我原以為達姆彈只適用於步槍。」

    「也適用於手槍,乖乖。」韋農大夫毫無疑問已經做警醫很久很久了。沒有什麼再令他驚訝,沒有什麼再令他失望。一個沒有幻想也沒有一點驚駭感覺的人,不管他看到什麼,不管他要檢查的是什麼。一個怪人。或者這開心的「乖乖」只是在演戲,在保護韋農,不讓什麼觸動他、影響他和打動他的心?

    「拿著你的本子到這兒來,乖乖!」韋農大夫尖叫道,迅速活潑地向一位助手口授起來。那個年輕人做著速記。

    「可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問,「有動機嗎?」

    「那當然,」拉克洛斯說,「一個很好的動機,可惜。」

    「是什麼呢?」

    「您看看那邊的架子。」

    我望向架子,那上面上午還放有全部碎片,尤其是那台定時爆炸器的電線和空殼子,是從遊艇上拆下來的。現在,架子上空空如也。

    「不管那是誰,反正他全拿走了。」拉克洛斯說,「不光是材料,還有維阿拉的圖紙。他有幾張。我上午見過它們。現在全沒了。」

    「這可是一大堆東西啊,」我說,「而且很沉。」

    「兇手一定是分兩三次運走的。大概是裝在箱子裡。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跟同夥。」

    「這是冒險。」

    「這當然是冒險。在這裡跟我們打交道的是些無所畏懼的人。」拉克洛斯說,「您想想咱們初次見面時我講過的話吧。」

    一個魁梧高大的人走進來。他個子太高了,略躬著身子。他穿一身熱帶西裝,繫著領帶。他有著蓬亂濃黑的眉毛,波浪形的白頭髮,精神矍鑠的臉上眼睛烏黑。

    「這是尼斯司法警察局的雅克-魯瑟爾探長……」拉克洛斯為我們作介紹。

    魯瑟爾是跟拉克洛斯完全相反的類型——精神抖擻,不折不撓,憤怒、勇敢。

    「真他媽的氣人,是不是?」

    「是。」我說。

    「不管是誰,我一定要逮到他。」魯瑟爾說,「臭狗屎,見他媽的鬼。我不在乎是不是富人們捲進了此事,即使全世界都屬於他們!他們沒有權利以為自己好似碼頭上最窮的流浪漢。」

    「可他們這麼想。」拉克洛斯說,「他們有權,權力很大。」

    「權力,狗屁!」魯瑟爾說,「我跟巴黎通了電話。跟政治警察廳。跟經濟警察廳。我讓他們好好行動起來了。派人到這下面來。」

    「那我們就要出醜聞了。」拉克洛斯說。

    「那又怎麼樣?這裡發生了一場謀殺。假如一切不是假的,不久前還發生了一起死亡十二人的謀殺。假如我不是個大傻瓜的話,在這些謀殺之間,在他們所有人之間,都有聯繫。『月華』遊艇上那些可憐的船員們,他們只可以駕駛遊艇,他們不是億萬富翁,路易,他們貧窮,全有家小,就跟你和我一樣。這一下全家失去了撫養人。如果我這時候還怕惹惱別人,閉嘴不吭聲,那我寧願受到詛咒……您怎麼講,先生?」

    「如果我害怕這裡的這些人的話,我也願受詛咒。」我說。

    「你們!你們不是生活在戛納。」拉克洛斯聲音很細地說。魯瑟爾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維阿拉留下了一位母親。」他說,「她現在能拿一份退休金。你知道這份退休金有多高。想想維阿拉的母親吧,路易。你想想,假如那是你的母親。」

    這個矮小、可憐的人身上發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他的身軀直起來,疲倦的眼睛睜大了。當他講話時,話裡透出那強抑下去的屈辱和數十年的仇恨。他說:「你講得對,雅克。我是個膽小的豬,這麼長時間,總這麼膽小。可現在我不再是這樣了。誰幹了此事,他就得償還。」拉克洛斯抬頭望向魯瑟爾,「謝謝你這麼跟我講話。」

    「好了,我的老傢伙。」魯瑟爾說。

    一個警官走進來,問:「這裡有位盧卡斯先生嗎?」

    「是的,」我說,「什麼事?」

    「『莊嚴』酒店打來了電話。那裡有您的兩封緊急電報。如果可以的話,請您趕緊過去。」

    「我們這裡現在用不上您。」魯瑟爾說,「如果您想走的話……」

    「我必須走。那是我的上司。」

    「明白。估計這事現在鬧大了。」魯瑟爾說。

    此時我們都還不知道,他說得多麼正確。

    32

    兩封電報是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發來的。我請求夜班門衛從門衛的保險箱裡把我的保險箱鑰匙給我,取出密碼簿,在空蕩蕩的大廳裡坐下來譯電報。頭一封電報要求我乘星期天的早班飛機回杜塞爾多夫,到達後立即去勃蘭登伯格的辦公室報到。第二封電報內容是:想盡一切辦法保護知情人和物證。

    我又看了看。

    這份電報是十九點四十五分發出的。我想,如果我呆在酒店裡讀到了它,維阿拉也許還活著。隨後我考慮:我們能如何保護他?不是保護他,我想,而是保護物證。勃蘭登伯格又是從哪兒對一切瞭如指掌的?

    我燒掉電報,讓燒焦的紙屑落在煙灰缸裡,再把它搗碎,然後把密碼簿放進我的保險箱,又從裡面取出我的護照和全部的錢,對門衛說,我明天得飛往杜塞爾多夫,但我想保留我的房間。

    「已經全辦妥了,先生。給您保留那間房,您很快就會回到這裡來。」

    「您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們同樣也收到了一封電報。」他把一個小本子遞給我,「這是您的飛機票,先生。我們按要求在法航的飛機上訂了個座位。它於九點從尼斯起飛。您飛經巴黎,十二點二十五分到達杜塞爾多夫。我們把一切全轉到您的賬上。」

    我向他道謝,放回保險箱的鑰匙,看著他將它鎖好。然後我坐電梯上樓去我的房間,脫去衣服,冷熱交替沖了個澡。房裡堆著許多盒子——我的西服、襯衫和褲子已送到了。我一絲不掛地全打開,把衣服收起來。我把米色的輕便西服放在外面,還有一條昂熱拉選的領帶。我要穿它們上飛機。我裸身躺上床,試圖睡覺,但是我又清醒異常,就打開床頭的小收音機。一個軟綿綿的女人聲音在唱:「這是一出完美的戲。」我又關掉。現在是兩點二十分,我看看手錶,夜裡我老是把它重新戴上。電話響起來了。

    是昂熱拉打來的。

    「我剛才打過電話,可是您不在。什麼……出什麼事了,羅伯特?是什麼嚴重的事嗎?」

    「對,」我說,「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什麼事?」

    我告訴了她。

    一陣長長的沉默。我想,我很想知道她講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她終於輕聲說道:「他是個好人。從那時起,我們就只是朋友,但是真正的朋友。我為他的死傷心。他是那麼愛他的母親。我明天就去看他的母親,照顧她。現在她可是孤苦伶仃了。」

    「您打電話來有什麼事?」我問。

    「因為——生活總是在繼續,可怕,對不對?我想說,我的女朋友帕斯卡勒很願意為所有這些人安排一次晚餐。後天八點。您看合適嗎?」

    「非常合適!您等等。我明天——今天——得飛往杜塞爾多夫。」

    「多久?」我的天,她立馬就這麼問了!我心想,感到我的心在怦怦跳動。

    「我不知道。不會長。如果長過後天,我會及時打電話談吃飯的事。但是我希望,到那時我已經回來了。我迫切希望。」

    「您去杜塞爾多夫是因為維阿拉之死嗎?」

    「這也是一個原因。」

    「您的飛機何時起飛?」

    「九點十五分從尼斯起飛。」

    「那我八點在酒店門外接您。」

    「不用!就剩五個半小時了!不,我叫輛出租車。」

    「您別叫出租車。我八點到。晚安,羅伯特。」

    「晚安,昂熱拉,多謝。」我說,掛上了聽筒。

    但這一夜再也不會安寧了。

    我穿上一件晨服,走到房間的陽台上,坐下來,吸煙,一根接一根地吸。我太激動了,無法入睡。從四點半起,海上的天空將會亮起來,色彩瞬息萬變。十字架路上和酒店裡都萬籟俱寂。四點四十五分電話又響了。又是昂熱拉。

    「您睡不著,對不對,羅伯特?」

    「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可憐的維阿拉。」

    「不僅僅是可憐的維阿拉,」她說,「這您也非常清楚。」

    「是的,」我說,「我非常清楚。」

    「我打電話時,您正在幹什麼?」

    「我坐在陽台上仰望天空,它正在變亮。」

    「我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我坐在平台上,望著天空。您的電話線也很長嗎?」

    「相當長。」

    「那您拿起電話,回到陽台上去,再去仰望天空。」

    我依言而行。

    「您坐著嗎?」

    「對。」

    「現在咱們倆都在仰望天空。」昂熱拉說。

    「對。」我說。說完我沉默不語。聽筒裡有沙沙聲。天空先是灰濛濛的,後來變成沙灰色,現在正由赭紅色變成棕色、蘋果綠色,然後變成越來越強烈的金黃色。盤旋的十字架路旁的白房子在這金光中熠熠生輝。我們就這麼呆坐了一段時間,我的聽筒放在耳朵上,昂熱拉也這麼呆坐著,她的聽筒放在耳朵上。沒有人講一句話。後來,一輪血紅的太陽從海裡噴薄而出。

    「那就八點見。」昂熱拉說,說完就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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