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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4. 人們都叫我蝴蝶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看見破而入的人群,我知道艾爾祖魯姆教徒們已經開始動手殺害我們這些幽默的細密畫家了。

    黑也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看見他拿著匕首,周圍有一群奇奇怪怪的男人、鼎鼎大名的布販艾斯特和另外幾個拎著布包的女人。我站在旁邊觀看,各種物品被砸得稀爛,圖溜走的咖啡館客人被毒打了一頓,我有股衝動想逃走。過了一會兒,另外一群人馬,大概是禁衛步兵趕到了現場。艾爾祖魯姆教徒們趕緊熄掉他們的火把,逃之夭夭了。

    咖啡館漆黑的門口已經沒有人了,也沒有人在觀看了。我走進屋裡。屋內一片狼藉。我踩著碎滿一地的杯盤、玻璃和碗。一盞油燈高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經過這一陣的混亂後還沒有熄滅,然而也只照亮了天花板上煤煙燻黑的痕跡。遍佈木椅、矮桌碎片等各種殘骸的地面,則陷於一片黑暗。

    我把一張張長坐墊堆疊起來,爬上去伸手取下了油燈。在它的光暈之中,我發現地上躺著幾個人。我看見一張臉浸在血泊中,看不下去了,就轉過身看看另一個。第二人仍在呻吟,一看見我的油燈,他便發嬰孩般的咕噥,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有人走了進來。我先是猛然一驚,然後才感覺到是黑。我們一起彎身察看倒在地上的第三人。我垂下油燈靠近了他的頭,這時,我們看見內心早已知曉的事實:他們殺了說書人。

    他打扮成女人的臉沒有半點血跡,然而下巴、眉頭和塗了胭脂的嘴巴都被打腫了,脖子上一片瘀青,顯然是被勒死的。他的手臂癱在了身後的兩側。不難推斷出其中一人從背後抓住老人的手臂,其他人則毆打他的臉,最後才勒死了他。難道他們就為了要「割斷他的舌頭,讓再也不能誹謗崇高的傳道士教長」才著手這麼做的嗎?

    「把燈拿過來。」黑說。火爐邊,油燈的光芒照出摔爛的咖啡研磨器、篩子、磅秤和咖啡杯碎片,些東西七零八落地散佈在打翻一地的咖啡泥濘中。黑走到說書人每天晚上掛圖畫的角落,搜尋表演者的道具、腰帶、魔術手帕和掛圖架。黑說他在找圖畫,並把剛才我遞給他的油燈舉到我面前:沒錯,我是出於道義畫了兩張畫。我們什麼也沒發現,只找到了一頂死者平常戴在剃得光溜溜頭頂上的波斯小圓帽。

    趁四下無人,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從後門出去,步入了黑夜。剛才的襲擊過程中,裡大部分畫家和人群想必就是從這扇門逃走的,然而從到處散落的花盆和一袋袋咖啡豆看來,顯然這裡也曾有過一番纏鬥。

    咖啡館被毀以及說書大師遇害的事件,加上夜晚的恐怖黑暗,拉近了我與黑的距離,同時我想這也引發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我們又走過了兩條街。黑把油燈交還給我,然後抽出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嚨。

    「我們往你家走。」他說,「我想搜查你的屋子,這樣我才能放心。」

    「他已經搜過了。」

    我非但沒有對他動怒,甚至忍不住想戲弄他。黑會去相信關於我的無恥傳言,不剛好證明他也在嫉妒我嗎?他握住匕首的樣子沒什麼自信。

    我家與我們離開咖啡館後走的道路是相反方向。因此,為了避免碰上人群,我們在街區裡左拐右彎地走過大小街道,穿越空曠的花園,花園裡潮濕而孤寂的樹木飄散鬱沉的芳香。我們沿著一道寬寬的弧線,繞遠路走向我家。從咖啡館那裡傳來的嘈雜聲一直就沒過。我們聽到艾爾祖魯姆教徒們在街上到處亂跑,禁衛步兵們、街區的守夜人和年輕人在後面追著。走完一半的路途時,黑忽然說:

    「接連兩天,我和奧斯曼大師呆在寶庫裡傳奇大師們的經典畫作。」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幾乎尖叫地說:「一位畫家到了某個年紀之後,就算他與畢薩德在同一張工作桌上繪畫,他所看見的也只能取悅他的眼睛、滿足並感動他的靈魂,卻沒有辦法增長他的才華。因為一個人是用手繪畫,而不是用眼睛。到了我這個年紀,更別說奧斯曼大師的年紀了,一個人的手很難再學習新的東西了。」

    確信美麗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我便扯開喉嚨大聲說話,警告她我並不是獨自一人,讓她能夠躲起來,別被黑看——不是說我就怕了這個揮舞匕首的可悲笨蛋。

    我們走過庭院大門的時候,我還依稀看到屋子裡有燈影在搖曳,不過感謝真主,現在剩下了一片黑暗。這個耍刀的禽獸竟敢強行闖入我的神聖家園,粗暴地侵犯我的隱私。在這間屋子裡,我日復一日,花費所有時間尋求並繪畫安拉的記憶,直到眼睛酸疼——那時我會和我美貌無雙的妻子做愛——因此,我發誓一定要報復他。

    放下油燈,他逐一檢查我的紙張、一幅就快要畫完的畫—被判罪的囚犯乞求蘇丹解開他們的債務鎖鏈,並接受陛下的慈善賞賜——我的顏料、我的工作桌、我的刀子、我的削筆器、我的毛筆、我寫字桌旁的各種物品、我的磨光石、我的畫刀,以及我的筆與紙匣之間的空隙。他翻遍了我的櫥櫃、箱籠、坐墊底下、我的一把剪紙刀、一個柔軟的紅枕頭和一塊地毯下面。接著他從頭來過,把燈拿得更靠近每一樣物品,再次檢查同樣的地方。初次拔出匕首時,他曾說過不會搜索整棟房子,只會檢查我的畫室。難道,我就不能把我想藏的東西藏在我妻子此刻正從那裡偷窺我們的房間裡嗎?

    我姨父尚未完成的手抄本裡,有一張最後的圖畫。」他說,「殺死他的凶偷走了那幅畫。」

    「它不同於其他圖畫。」我接口:「你的姨父,願他安息,要求我在紙的一個角落畫一棵樹在背景某處……畫面的中央、前景的部分,將置入某人的圖,大概就是蘇丹陛下的肖像。那塊很大的空間已經留好,但還沒有開始畫。依照法蘭克的風格,放在背景的物品必須比較小,所以他要我把樹畫得小一點。隨著畫面的細節慢慢發展,整幅圖感覺起來佛是從一扇窗戶望出去的世界景象,完全不像一幅插畫。然後我才領悟到,利用法蘭克透視方法作畫時,頁緣的邊框與鍍金取代窗戶的窗框。」

    「高雅先生負責邊框裝飾和鍍金。」

    「如果你想問是這件事,我已經說過我沒有殺他。」

    「一個兇手絕不會承認是他殺了人。」他馬上回嘴,接著問我,剛才咖啡館遭的時候,我在那裡做什麼。

    他把油燈放在我坐著的坐墊旁邊,放在了我的紙張、我畫的書頁之間,借此照亮我的臉。他自己則在房間來回走著,就像黑暗中的一個陰影。

    我把跟你們說的這些都告訴了他,跟他說我其實是咖啡館的稀客,今天只是恰巧路過。除此之外,我還告訴了他我為他們畫過兩幅牆上的掛畫,而實際上我也不喜歡咖啡館裡發生的這一切。「因為,」我補充道,「如果繪畫藝術企圖通過對生活中的醜惡加以鄙視與懲罰取得其影響力,而不是畫家個人的技巧、執著與回到安拉身邊的渴望中孕育出力量,那麼,惟一的下場便是藝術受到自身的鄙視和懲罰。不管它的內容鄙視的是艾爾祖魯姆的傳道士或撒旦,後果都一樣。更何況,如果那咖啡館不跟艾爾祖魯姆教徒糾纏的話,今天晚上它也不會受到襲擊。」

    「就算這樣,你還是會去那裡。」這混蛋說。

    「沒錯,因為裡很愉快。」他到底懂不懂我有多坦白?我又說:「即使明知某樣事情是錯的,我們這群亞當的子孫仍然可以從中獲得極大的樂趣。我必須羞愧地說,我也喜歡觀賞那些廉價插畫和模仿表演,還有說書人用平鋪直敘的用白話文講述的各種撒旦、金幣和狗的故事。」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你會踏入那個不信教者們呆的咖啡館?」

    「好吧。」我放任內心的聲音說,「我自己也時常被懷疑的蠹蟲啃噬:自從奧斯曼大師,甚至包括蘇丹陛下,公開認定我是畫坊中最具才華也最為專精畫師之後,我開始戰兢兢深怕其他的畫師們嫉妒,為了不讓他們對我產生仇恨,有時候我會努力試著去他們出沒的場所,和他們呆在一起,努力做得像他們一樣。你懂嗎?而且,自從他們把我說成是一個『艾爾祖魯姆信徒』之後,為了讓別人不要相信這種謠言,我便開始經常進出那個邪惡不信教者們呆的咖啡館了。」

    「奧斯曼師說,你時常表現出好像對自己的才華與專精感到抱歉似的。」

    「他還說了我些什麼事?」

    「為了讓別人相信你確實拋棄一切投入了藝術,你刻意在米粒和指甲上畫些瑣碎無聊的圖畫。他說因為你對安拉賜予的偉大天賦感到不好意思,所以總是努去討好別人。」

    「奧斯曼大師已達到畢薩德的層次。」我真心實意地說,「還有呢?」

    「他毫無保留地列出了你的種種缺點。」這混蛋說。

    「那說說我的缺點。」

    「他說,盡擁有超凡的才華,然而你繪畫的原因,並不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而是為了取悅於別人。顯然,促使你繪畫最大動機,是去想像一位觀畫者將會感受到的喜悅。然而,你實在應該純粹為了繪畫本身的喜悅而畫。」

    奧斯曼大師竟如此坦率地這個傢伙揭露了我的事情,我的心不禁一陣灼痛。他只不過是個靈魂卑賤的東西,一輩子不是致力於藝術,而是專心當個小官員,寫寫字拍拍馬屁。黑繼續說:

    「奧斯曼大師認為,偉大的前輩大師絕不會為了服從新君王的權威、新王子的一時興起或新時代的喜好,放棄他們奉獻一生建立的風格和技。因此,為了避免被迫變更風格技巧,他們會英勇地刺瞎自己。相反地,你們卻無恥地借口說是蘇丹陛下的旨意,熱情倣傚法蘭克畫師的技法,為我姨父的書本作畫。」

    「偉大的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這麼說想必沒有惡意。」我說,「我去給我的客人煮一壺菩提。」

    我走進隔壁房間。我的摯愛把她身上穿的中國絲緞睡衣往我頭上一拋——這是她從布販艾斯特那兒買來的——然後揶揄地模仿我說:「我去給我的客人煮一壺菩提茶。」伸手握住了我的陰莖。

    我從她鋪好的床墊旁邊的箱子最底部,翻出藏在玫瑰花香床單中的瑪瑙鑲柄刀,把它從刀鞘抽出。刀鋒銳利無比,如果把一條絲手帕往上面拋,才輕輕一沾刀鋒,手帕就會裂成兩半;如果把一張金箔放在上面,割下來的金箔切邊就和用尺割的一樣平滑。

    我盡可能把刀藏好,回到畫室。黑很滿意剛才對我的質詢,還一直手拿著匕首繞著紅坐墊打轉。我把一張畫了一半的插畫擺在坐墊上。「過來看看。」我說。他好奇地跪下來,試分辨畫中的究竟。

    我走到身後,拔出刀子,猛然把他推下地,用身體的重量壓住讓他動彈不得。他的匕首跌落一旁。我抓住他的頭髮,用把他的頭壓在地上,拿起刀子從下方抵住了他的脖子。我攤黑纖弱的身體,用碩壯的身軀壓得他緊緊趴在地上,下巴和空出來的手硬推他的頭,讓他幾乎碰到刀尖。我一隻手裡抓滿了他的髒頭髮,另一隻手握著刀子抵向他細皮嫩肉的喉嚨。他很明智地一動也不動,因為我大可場解決他。如此貼近他的鬈發、他的頸背——其他情況下很可能誘人賞巴掌的地方——和他醜陋的耳朵,更加激怒了我。「我強行克制住了自己不要現在就把你做掉。」彷彿在洩漏一個秘密似的,我朝他耳裡低語。

    於是他像個乖順的小孩一樣一聲不哼地聽我說話,這讓我感到極為滿意。「你一定曉得《君王之書》裡的這個傳說。」我輕聲耳語,「菲裡頓君王犯了一個錯,把最貧困領土分封給了自己兩位年長的兒子,而把最富饒的土波斯,給了最年幼的伊萊奇。嫉妒不已的突爾決心報仇,設計欺騙了自己的弟弟伊萊奇,當他準備割斷伊萊奇的喉嚨時,動作和我現在的一模一樣。他抓住伊萊奇的頭髮,用全身的重量壓在弟弟的身上。你感覺得到我身體重量嗎?」

    他沒有回答,不過他那待宰綿羊般得大大的空洞雙眼,告訴我他正在聽。這激起了我的興致:「我對波斯風格的忠誠景仰,不限於繪畫藝術,還包括砍頭的習慣。這種廣受喜愛的場景,我在描述君王西亞烏什之死圖畫裡還看過另一個版本。」

    我向安靜聆聽的黑解釋這個場景的細節:西亞烏什為了向他的兄弟們報仇所做的准;他燒燬了自己的整座宮殿、所有財產和物品;他溫柔地辭別了妻子,跨上馬背,前往戰場;輸掉戰爭之後,他被人抓著頭髮在地上拖行,然後面朝下地摔在了土裡,「和你現在一模一樣」,一把刀子抵住他的喉嚨;戰敗的國王滿臉是土,聆聽俘虜的敵軍與他的朋友間爆發爭執,辯論究竟該殺了他還是放了他。接著我問他:「你喜歡這幅插畫嗎?葛如伊從背後襲擊西亞烏什,就像剛才我對你一樣。他壓在他身上,拔劍抵住他的脖子,手裡抓著他一大把頭髮,然後割開了他的喉嚨。殷紅鮮血即將噴湧而出,先在乾燥的地表激起一陣黑煙,然後那裡就會綻開出一朵鮮花。」

    我安靜了下來,我們可以聽見遠處的街道上艾爾祖魯姆教徒們的奔跑慘叫聲。霎時間,屋外的恐懼使們兩個互相堆疊在一起的人靠得更近了。

    「然而在那些圖畫中,」我更猛力拉扯著黑的頭髮,補充說,「可以察覺到,畫家難以用優美的手法呈現出兩個男人雖然互相憎恨、身體卻和我們一樣合而為一的樣子。那些圖畫似乎滿溢著斬首之前的那種背叛、妒忌和戰爭的混沌氛圍。即使加茲溫最偉大的畫師,在畫兩個壓在一起的男人的身體的時候也會犯難,所有的東西都會畫得亂成一團。相反,你和我,你自己看,我們就優雅俐落得多。」

    「刀鋒刺我了。」他呻吟道。

    「我很感激你跟我說話,親愛的老兄,可是沒這回事。我始終非常小心。我絕不願意做任何事來破壞我們優美的姿勢。在愛情、死亡與戰爭的場景中,偉大的前輩大師們就像描繪一個身軀似地畫出交纏在一起的身軀,這僅能從我們的眼中引出淚水來。你自己看:我的頭靠在你的頸背上,好像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可以聞到你的頭髮和脖子的氣味。我的雙腿分別壓在你的兩條腿上,直直伸長與你的腿互相契合,外要是看見了或許會誤以為我們是一隻優美的四腿動物。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的體重均勻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又是沉默,但我沒有把刀子往上推,因為這麼一來真的會把他刺流血的。「如果你不打算開口,我可能會忍不住咬你的耳朵。」我說,朝那只耳朵裡呢喃。

    從他眼裡,我看出他準備說話,於是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你有沒有感覺到的體重均勻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

    「嗯。」

    「你喜歡嗎?」我說。「我們是不是很美?」我問,「我們是不是就像前輩大師的經典畫作中,那些以極其優雅的姿勢肉搏廝殺的傳奇英雄一樣美?」

    「我不知道。」黑說,「我從鏡子裡看不見我們。」

    我想像我的妻子正在隔壁房裡,借由不遠處那盞咖啡館裡的油燈流瀉的光芒,觀看我們。一想到這裡,興奮得忍不住想咬一口黑的耳朵。

    「黑先生,你為了盤問我,手持匕首,強行闖入我家,侵犯了我的隱私。」我說,「現在你感覺到我的力量了嗎?」

    「是的,我也瞭解到你有權這麼做。」

    「那麼,現在,繼續問我任何你想知道的問題。」

    「形容一下奧斯曼大師是如何撫摸你的。」

    「我在當學徒的時候,比現在柔弱、纖細而漂亮得多,那個時候他會像我騎在你身上一樣騎在我身上。他會撫摸我的手臂,有時甚至會弄疼我,然而因為敬畏他的學識、他的才華與力量,因此他的行為也讓我很高興。我從來不曾對他心存任何邪念,因為我愛他。對奧斯曼大師的愛引導我熱愛藝術、色彩、紙張、圖畫與彩飾之,以及畫中的萬事萬物,進一步衍生為對整個世界及真主的熱愛。奧斯曼大師就如同我的父親。」

    「他時常打你嗎?」他問。

    「就像一位父親恰當地、帶著規勸的想法責打孩子一樣,他也像一大師應做的那,為了教我而痛打我、懲罰我。如今我發現,他用尺敲打我的指甲所帶給我的疼痛與恐懼,激勵我更快、更好地學到了許多東西。當學的時候,因為害怕他抓住我的頭髮拉著頭猛撞牆壁,我從不曾打翻顏料,也從不曾費他的金彩;我能很快地熟記馬前腿的弧度;我知道怎麼掩蓋描邊師的失誤,懂得及時清洗畫筆,以及學會了如何心無旁騖地專注於面前的書頁。由於我的才華與專精全得自於年少時接受的責打,因此,如今我也理直氣壯地責打我的學徒。不如此,我知道就算我錯打了他,只要不擊垮學徒的精神,最後也終將使他受益無窮。」

    「儘管如此,你知道毆打一位長相清秀、眼神嫵媚、天使般的學徒時,偶爾,你會因純粹的享受而耽溺其中。你很清楚奧斯曼大師想必也從你身上得到過同樣的快感,對不對?」

    「有時候他會拿一塊大理石磨光石狠狠敲擊我的耳後部,害我耳鳴好幾天,連走路都處於半恍惚狀態。有時候他會使勁摑我巴掌,使得我的臉頰痛上好幾個期,眼淚直流。我記得這些,但仍然敬愛我的大師。」

    「不,」黑說,「你對他滿懷怨恨。憤怒在你心底暗暗累積,為了報復,你替我的姨父畫法蘭克風格的手抄本。」

    「你一點兒都不瞭解細密畫家。事實剛好相反。大師的責打,能使一位年輕細密畫家對自己的大師忠誠尊敬,至死不渝。」

    「伊萊奇和西亞烏什被人從背後割喉的凶殘場景,就如此刻你對下手的情況一樣,肇始於兄弟鬩牆,而根據《君王之書》所述,兄弟鬩牆的原因往往源於一位偏心的父親。」

    「的確。」

    「你們這群細密畫家的偏心父親不僅促使你們自相殘殺,現在更打算背叛你們。」他狂妄地說。「呃,拜託,刺到了。」他呻吟道。他痛苦地哀號了一會兒,接著繼續說道:「沒錯,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能割裂我的喉嚨,讓我血流滿地,像頭獻祭的羔羊,不過,如果你沒聽完我的解釋便下手—我也不相信你會那麼做,呃,求求你,夠了——那你一輩子都會想著我現在到底打算對你說什麼。拜託,刀鋒稍微鬆一鬆。」我照做了。「雖然從你們小時候開始,奧斯曼大師就密切注意著你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欣喜地看著你們的天賦才華在他的悉心教導下,於繪畫作品中盛開綻放,不過如今為了拯救他為之奉獻了畢生精力的畫坊及其風格,他決定棄們於不顧。」

    「高雅先生葬禮那天,我講述了三個寓言,想讓你明白人們所謂的『風格』實際上是多麼可厭的東西。」

    「你的故事是關於細密畫家的個人風格。」黑謹慎地說,「然而奧斯曼大師關心的,是如何嚴守整個畫坊的風格。」

    他徐徐講述道,蘇丹已下令盡全力找出謀殺了高雅先生與姨父的兇手,為了這個目的,陛下甚至准許他們進入了皇家寶庫;而奧斯曼大師卻準備此機會從中阻撓姨父的書,並懲罰那些背叛了他且已開始模仿法蘭克大師的人。黑又說,根據風格來判斷,奧斯曼大師懷疑圖中的裂鼻馬是出於橄欖之手;過,身為畫坊總監,他相信兇手是鸛鳥,並打算把他交付給子手。我可以感覺到,在尖刀的逼迫下,他說的是事實。看見他像個孩子般認真地敘述這一切,我真想親吻他。他說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剷除掉鸛鳥,意味著奧斯曼大師死後——願真主賜福他長命百歲——我將接替他擔任畫坊總監。

    令我不安的不是他的話可能成真,而是它可能不會成真。反覆思索黑話中的言下之意,我從瑣碎的線索中得出了一個結論:奧斯曼大師不僅意犧牲鸛鳥,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這難以置信的可能性,我的心臟狂跳,內心湧起一股被遺棄的恐慌,彷彿一個孩子突然失去了父親。只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幾乎克制不住衝動想割斷黑的咽喉。但我還是忍住了。我並不打算詰問黑或自己:我們只不過為了姨父的書而從歐洲畫師那裡擷取靈感畫了幾幅蠢畫,憑什麼就鄙視我們為叛徒?我再次肯定,高雅先生的死是鸛鳥與橄欖為了陷害我而設下的陰謀。我把刀子從黑的喉嚨移開了。

    「我們一起去橄欖家,把他的房子從裡到外仔細搜一遍。」我說,「如果最後一幅畫在他手中,至少我們知道應該害怕誰。如果不在他那裡,我們就拉他為盟友,共同突擊鸛鳥的房子。」

    我叫他信任我,並說我們兩人之間只需要他的匕首作為武器就夠了。我向他道歉,因為我居然連一杯菩提茶都沒招待他。我拿起地上的油燈,兩個人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剛才我把他壓倒在上面的坐墊。我提著燈走向他,對他說,他喉嚨上輕描淡的刀痕將成為我們友誼的印記。傷口只滲了一點血。

    街上仍聽得見艾爾祖魯姆教及其追兵的奔跑騷亂,不過誰也沒有注意我們。我們很快抵達了橄欖的家。我們敲遍了庭院大門、房屋前門,又不耐煩地拍了拍百葉窗。家裡沒人。我們敲的聲響很大,因而確定他不是在睡覺。黑說出了我們倆人心中的想法:「該闖進去嗎?」

    我用黑的匕首鈍邊,扭斷了門鎖上的鐵環,接著把刀子插入門與門框之間的縫隙,兩人使盡力氣用力一壓,撬開了門鎖。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長年累積的潮濕、塵土和單身漢的氣味。借助油燈的光亮,我們看見了一張凌亂的床、隨意丟在坐墊上的幾條腰帶、背心、兩塊包頭巾、內衣、納格什班迪教團的信徒尼梅圖拉先生的波斯語—土耳其語字典、一個制頭巾架、寬毛巾、針線、一個裝滿蘋果皮的小銅盤、好幾個坐墊、一個絨布床罩、他的顏料、畫筆和各種繪畫材料。正想上前翻看小桌子上他用來書寫的一疊裁切整齊的印度紙還他畫的彩繪畫紙,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一來是因為黑比我還積;二來我深知如果一位細密畫師去檢視一位水平低於自己的畫師的物品,只會為自己招來厄運。橄欖並不如大家想像的那麼有才華,他只是有熱情而已。為了掩蓋自己的才能不足,他致力於仰慕前輩大師。雖然如此,過去的傳奇人物只能夠喚醒藝術家的想像力,真正作畫的畢竟是手。

    黑仔仔細細地搜索著每一個箱子與盒子,甚至連洗衣籃的底部都沒放過。我則沒有動手,只是用眼睛掃視著橄欖的布爾薩毛巾、黑檀木梳、骯髒的洗巾、花露水瓶、一條印著印度格子花紋的難看的纏腰布、鋪棉外套、一件骯髒厚重的女性開岔袍、一個歪七扭八的銅托盤、污穢的地毯,以及其他邋遢廉價的傢俱,房裡的物品與他所賺的錢根本不相稱。橄欖要不是吝嗇到把錢都存起來,就是浪費在什麼東西上……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兇手的家。」一會兒後我說,「連塊膜拜墊都沒有。」不過我心裡想的不是這件事。我排除雜念。「這些物品的主人,不知道如何才能快樂……」我說。但在我內心一角,我傷心地感到,孕育繪畫的其實正是痛苦與接近魔鬼。

    「就算一個人明知讓自己快樂的方法,他仍然可能不快樂。」黑說。

    他拿了一系列圖畫放在了我面前。他從一個箱子深處翻出這些畫在撒馬爾罕粗紙上、後面裱以厚紙的圖畫。我們仔細端詳:一個迷人的撒旦從遙遠的呼羅珊冒出地底、一棵樹、一個美女、一條狗,還有我畫的死亡。些畫,就是遇害的說書人每晚掛在牆上用來講故事的掛圖。黑問哪些是我畫的,我指了指死亡的圖畫。

    「我姨父的書中也有相同的幾張圖畫。」他說。

    「說書人和咖啡館老闆共同想出了這個主意,他們為請細密畫家每天晚上畫一幅圖畫來掛在牆上會更好。說書人先請我們其中一人在粗紙上隨手畫畫,然後要我們提供一點故事和笑話,最後再加上他自己的內容,一場夜間表演就開始了。」

    「為什麼你為他畫的死亡和你為我姨父畫的是同樣的畫?」

    「說書人要求我們在一張紙上畫一個單獨角色。然而,我並沒有像替姨父畫圖的時候那樣,畫得那麼認真而精細。我放任我的手隨意揮灑,很快就畫好了。其他人也一樣,或許是想炫耀能力,他們選擇了自己在秘密手抄本中的題材,重新隨手為說書人再畫出了另一張。」

    「馬是誰畫的?」他問,「誰畫了有裂鼻的馬?」

    放下油燈,我們好奇地觀察面前的馬匹。它長得很像姨父書中的馬,不過比較倉促,比較潦草,迎合較為通俗的品味,似乎買畫的人不僅付給插畫家較少的錢要求他畫快一點,更強迫他畫一匹較為粗糙,但因此,我相信是這個原因,較為寫實的馬。

    「鸛鳥一定最清楚馬是誰畫的。」我說:「他是個傲慢的蠢蛋,每天非得聽一聽關於細密畫家的閒話,不然活不下去,所以他每晚一定前往咖啡館報到。沒錯,我相信,這匹馬肯定是鸛鳥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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