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我是你們的姨父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他一說是他殺了高雅先生,屋內就出現了時間的死一樣的沉寂。我想他也會殺了我。我的心怦怦跳了很久。他來這裡是為了殺我嗎,還是為了來自首並恐嚇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嗎?我很害怕,明白了儘管自己多年來熟悉這位傑出畫家所有的技巧和能力,但對他的內心世界卻一無所知。我能感覺到他僵直地站在我身,面對我的頸背,拿著大的紅墨水瓶,不過,我沒有轉身看的臉。因為知道我的沉默會讓他感到不舒服,所以:
「野狗還在吠個不停。」我說。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這場厄運,將取決於我,取決於我對他要說的話。除了他的作品,我只知道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如果你們同意一位插畫家絕對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靈魂,那麼這一點當然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他是如何趁著沒人在家的時候來這裡堵住我的呢?我衰老的心裡一直在迅速地盤著這些,但腦子卻一片混亂,找不出頭緒。謝庫瑞在哪裡呢?
「你先前就知道是我殺了他,對不對?」他問。
我根本不知道,他向表白了我才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甚至在想著他殺死高雅先生或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位已故的鍍金大師可能真的慢慢地屈服於自己的恐懼,會把我們大家都毀了的。
面對這位我獨自與他共處一室的兇手,我的心底隱約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
「你殺了他,我並不感到驚訝。」我說,「我們這種活在書本中、做夢都夢見書頁的人,只害怕這世上的一樣東西。不但如此,我們掙扎著面對更大的禁忌與危險,在穆斯林城市中搞繪畫。如同伊斯法罕的畫家謝赫·穆罕默德一樣,我們每一個細密畫家都免不了內心感到罪惡與後悔,有一種強烈的刺激因素在刺激著我們最先責怪我們自己,使我們感到後悔而乞求真主和社會寬恕。我們總是像罪人一樣,更多時候像是懷著歉疚,偷偷摸摸地製作書本。教長、傳道士、法官和神秘主義者們總是指控我們犯有褻瀆罪,對我們進行攻擊。我十分清楚,對於他們無休止的攻擊的屈服,以及我們自己的這種無窮盡的罪惡感,扼殺同時也滋養了細密畫家的想像力。」
「也就是說,你不怪罪我清除了那個白癡高雅先生嗎?」
「文章、插畫、繪畫中吸引我們的東西也就在這恐懼當中。們之所以從早到晚,跪著在燭光下徹夜工作,直到雙目失明,為繪畫和書籍獻自己,絕不只是為了金錢和賞識,而是為了逃離他人的嘈雜,逃離人群。然而相對於創作的熱情,我們也想讓那些我們所要逃離的人們,觀看欣賞我們受啟示創造出來的畫。但要是他們說我們無信仰呢,這會給一位真正具備天賦才華的畫家帶來多大的痛苦!然而,真正的繪畫也正隱藏在這無人能見、也無人能表現的痛苦之中,它就在那些最初人人都會說是壞的、沒畫好的、沒有信仰的圖畫裡。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明白他必須達到那個境界,與此同時,他也害怕到了那個境地後的孤獨。又有誰會願意一生都忍受這種可怕、焦慮的生活呢?在別人之前先責備自己,細密家以為這樣就能擺脫多年來所承受的恐懼人們也只是在他坦陳其罪行時才會相信他,才會把他燒死。伊斯法罕的插畫家則是為自己點燃了這把煉獄之火。」
「但你並不是細密畫家。」他說,「我也不是出於害怕才把他殺死的。」
「你之所以殺他是因為你想要照你所想的那樣毫無恐懼地來繪畫。」
長久以來頭一次,這位想要殺我的細密畫家說出了頗有智慧的話:「我知道你說這些是了轉移我的注意,愚弄我,好從這種處境中擺脫出來。」他接著又說:「但你最後所說的沒錯。我要你明白這一點。聽我說。」
我扭頭看著他的眼睛。當他說話時,已經渾然忘記我們之間慣的禮儀。他被自己的思緒牽著走。然而,是往哪兒去呢?
「用不著擔心,我不會侮辱你的尊嚴。」他說。他從我的身後繞到了我的前方,哈哈笑著,但卻有著非常痛苦的一面。「就像現在這樣,」他說,「我在做什麼事情,但感覺做這種事的人不是我。彷彿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扭動,讓我干所有的壞事。不過我確實需要它,對於繪畫來說也是一樣的。」
「這些都是關於魔鬼的無稽之談。」
「也就是說我在撒謊嗎?」
我感到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殺死我,所以想要我激怒他。「不,你沒有撒謊,但卻不知道你內心所感受到的東西。」
「不,我清楚我內心的東西,我還沒死就承受著死後的痛苦。我們不明就裡地因為你而陷入了罪孽之淵。可是現在你居然對我說『要再勇敢點』。因為你我成了兇手。努斯萊特教長的瘋狗們會把我們都殺光的。」
他愈是沒有自信,喊的聲音就愈大,而且更用力地抓緊了手裡的墨水瓶。會有人經積雪的街道,聽見他的叫喊而進屋裡來嗎?
「你怎麼會殺他的?」我問,更多的是想爭取時間而非出於好奇,「你們是怎麼在那口井邊相遇的?」
「高雅先生離開你家的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的。」他說,出乎意料地想要自白,「他說見到了最後一幅雙頁圖畫。我費盡唇舌勸他別小題大做。我帶他來到了被大火焚燒的地方,告訴他我在井邊埋了錢。他聽說有錢,就相信了我的話。還有什比這更能證明這位畫家的動機其實源於貪婪?因此我不覺得遺憾。他是一個有才華但又平庸的畫家。這貪婪的蠢蛋馬上準備用指甲去挖冰凍的泥土。如果我真有金子埋在井邊,就不用幹掉他了。沒錯,你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卑鄙的傢伙來替做鍍金的工作。我們的往生者的確有技巧,但選色和用色卻很低俗。我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告訴我,什麼是『風格』的本質?今天,法蘭克人和中國人都在談論一位畫家才華的特色,都在談論所謂的『風格』。究竟一位好畫家該不該有風來區別於他人?」
「不用擔心,新的風格並不一個細密畫家想有就有的。」我說,「一位王子會死,一位君王會打敗,一個似乎天長地久的時代會結束,一個畫坊會被關閉,那裡的畫家們都會四散而去,會四處去為他們自己找尋其他愛好書籍的保護者。也許將來有一天,一位仁慈的蘇丹會從不同的地方,比如說從赫拉特,從哈勒普召集起那些流亡在外、滿腹困惑但華洋溢的細密畫家和書法家,邀請他們來到自己的營帳或宮殿,建立起他自己的畫坊。即使這些互不熟悉的藝術家們最開始仍用他們各自所知古老風格來進行繪畫,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好像街上在一起打鬧的小孩子們一樣,他們之間也會發生同化、爭執、互鬥。在經過了多年的爭執、嫉妒以及對排版、色彩與繪畫的鑽研之後,出現的就是一種新的風格。通常,創造出這種風格的人,是那個畫坊裡最優秀、最具天賦的細密畫家,我們也可以說他是最幸運的。其餘細密畫家所能做的,便是通過無止境的模仿,不斷修飾這一風格,使其臻至美。」
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帶著一種出乎我意外的溫和態度,懇求我的仁慈與誠實,幾乎像個少女般顫抖著問我:
「我有自己風格嗎?」
一下子,我以為自己就要掉下淚來了。鼓起所有的溫柔、同情和慈愛,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了他我所相信的事實: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所見到的最才華橫溢、手最巧、眼光最細膩的細密畫家就是你。如果在我面放一幅由一千個細密畫家合作完成的繪畫,我也能夠立刻辨認出你那真主所賜的筆觸。」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知道你並沒有聰明到能夠明白我技巧中的奧秘。」他說,「你在說謊,因為你怕我。儘管如此,你還是從頭開始說說我的風格。」
「你的筆似乎脫離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正確的線條。你筆下的圖畫既不寫實也不輕浮!當你畫一個擁擠的場景時,通過人物的眼神和他們的位置,使得文字意義中的張力幻化成為一聲優美永恆的呢喃。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圖畫,就為了傾聽那一聲呢喃。每一次,我都愉地發現它的意義又改變了。該怎麼說呢,我會重新細讀你的圖畫,這樣一來,就能把裡面一層層的意義堆疊起來,顯現出的深度甚至遠超越歐洲大師的透法。」
「呣,說得很好。別管歐洲的大師。再往下說。」
「你的線條的確華麗又有力,觀賞者反而寧可相信你所畫的而不是真實的物品。這樣,正如你能用你的才能使最虔誠的信徒放棄信仰一樣,也能用一幅畫來引導最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安拉之道。」
「確實,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讚美。接著說。」
「沒有一個細密畫家比你更懂得顏料的濃度和它們的秘訣。最光亮、最鮮活、最純正的色彩都是你調配的。」
「好的。還有呢?」
「你知道你是繼畢薩德和密爾·賽依德·阿里之後最偉大的畫家。」
「是的,我很清楚這點。既然你知道,卻為什麼還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黑先生一起合作書本,而不是和我?」
「首先,他的工作並不需要細密畫家的技巧。」我說,「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殺人兇手。」
他對我甜甜地笑了笑,因為我也是馬上就帶著一種寬鬆的心情對他笑了。我感覺以這種態度,用風格這一話題或許能逃離這場噩夢。藉著我所提起的這個主題,我們開始愉快地討論起他手裡的銅蒙古墨水瓶,不像父親與兒子,而像兩個閱歷豐富的好奇老人。我們談論著青銅的重量、墨水瓶的對稱、瓶頸的深度、舊書法蘆桿筆的長度,以紅墨水的神秘,他還站在我面前輕輕搖晃墨水瓶,以感覺墨水的濃稠度……我們談到,如果不是蒙古人從中國大師那兒學來了紅顏料的秘密並把它引進呼羅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們在伊斯坦布爾就絕對製作不出這種顏料。我們聊著,時間的濃度似乎也像顏料一樣在變化著,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在我心底的一角,仍在疑惑著為什麼還沒有人回來。真希望他放下那只沉重的墨水瓶。
帶著我們平常工作時的輕鬆態度,他問我:「等你的書完成後,那些見到我作品的人會讚賞我的技巧嗎?」
「如果我們可以,真主保佑,沒有阻礙地完成這本書,當然,蘇丹陛下會這麼拿起來看一看,首檢查我們是否在適當的地方用了足夠的金箔。接著,他會凝神觀看自己的肖像,好像在閱讀有關自己個性的故事。和所有的蘇丹一樣,他會崇拜於他自己,而不是我們精美的繪畫。再者,如果他花時間欣賞我們辛勤勞苦、犧牲視力、融合了來自東方和西方的靈感創造出的麗景象,那就更好了。你也知道,如果沒有奇跡現,他就會把書本鎖進他的寶庫,甚至不會問是誰畫的邊框,是誰鍍的顏色,是誰畫了這個人或那匹馬。而我們也將如所有技藝精湛的工匠一樣,繼續回去作畫,只希望有一天會有奇跡降臨。」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彷彿都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麼。
「這種奇跡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他問「我們畫了那麼多的畫,眼睛都快瞎了,但這些畫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得到賞識?人們什麼時候才會給予我,給予我們,應得的愛戴?」
「永遠也不會!」
「為什麼?」
「人們永遠也不會給你所想要的,」我說,「將來,人們對你的賞識還會更少。
「書本會流芳百世。」他驕傲地說,但對自己也是毫無信心。
「相信我,沒有一個意大利畫家擁有你的詩意、你的執著、你的敏銳、你用色的純粹與鮮艷,然而他們的繪畫卻更為令人信服,因為它們更像生命本身。他們不是從一叫拜樓的陽台上去看世界,也沒有忽略所謂的遠景畫法。他們描繪在街上看見的景象,或是從一位貴族的房裡看到的事物,包括他的床、棉被、書桌、鏡子,他的老虎他的女兒以及他的錢幣。他們畫所有的東西,這你也知道,我並不全然信服他們的所有做法。對我而言,通過繪畫來直接模擬世界是不敬的行為,我深感憎惡。然而他們用這新方法所畫的圖畫,確實有不可否認的魅力。他們一五一十地描繪眼睛所見的事物。沒錯,他們畫他們所見的,我們則畫我們所想像的。一看他們的作品,你立刻就會明白,惟有通過法蘭克風格才能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而且,不單單是威尼斯的居民迷上這個概念,整個法蘭克地區所有的裁縫、屠夫、士兵、神父和雜貨小販都樣……他們全都請人用這種方式畫自己的肖像。只要看過那些圖畫一眼,你也會渴望這麼看自己,你會想要相信自己與眾不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殊而又奇怪的有生命之物。要達到此種效果,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相貌來畫人,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以新方法畫。將來某一天,大家都會像他們那樣畫畫。當提及『繪畫』時,全世界都會想到他們的作品!就算是一個對繪畫一竅不通、愚蠢可憐的裁縫,也會想擁有這麼一幅肖像,為借由看見自己獨特的彎鼻,他會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平凡的傻瓜,而是一個特別的、獨一無二的人。」
「那我們也可以畫那樣的畫。」愛開玩笑的兇手說。
這一次,就連我心中那不太靈光的部分也明白這不是錯誤,而很可是即將束我生命瘋狂與憤怒。這種狀況讓我驚恐萬分,我開始用盡力氣痛苦地高聲哀號。如果要畫出我的號叫,那它就會是綠綠的顏色。然而我知道,晚的黑暗中,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人聽得見它的嘶喊,也沒有人看得見它的色彩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被我的哀號嚇了一跳,遲疑了一會兒。剎那間我們四目相對。我可以從他的瞳孔裡看出,儘管恐懼而怯懦,他仍決定聽任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不再我認識的細密畫大師,而是一個來自遠方的、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的、壞透了的陌生人。這種感覺把我此刻的孤獨延長成了幾個世紀。我想抓住他的手,如同擁抱這個世界,但卻沒有用。我乞求,或者以為自己是開口說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求你不要殺我。」像是在夢中,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話。
他再次拿墨水瓶砸向我的腦袋。
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記憶,我的眼睛,因為我的害怕而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分辨不出任何一種顏色,接著,我才明白,所有的色彩全變成了紅色。我以為是血,其實是紅色的墨水;我以為他手上的是墨水,但那才是我流個不停的鮮血。
在這一刻死去,我而言是多麼的不公平,是多麼的殘酷,又是多麼的無情。然而,那正是我年老而血跡斑斑的腦袋慢慢帶我前往的結論。接著我看見了。我的記如同外頭的積雪般一片慘白。我的頭在我的口中痙攣發痛。
現在我應該向你們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也許你們早就瞭解了這一點:死亡不是一切的結束,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正如每本書上都提到的那樣,死亡卻疼痛得令人難以置信。感覺不只是我碎裂的腦殼和腦子,好像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糾纏在了一起,全都融成一團,在痛苦中扭曲著。要忍受如此無止境的劇烈痛楚顯得是那麼的難,我內心的一部分選擇了惟一的方式——忘記疼痛,只想尋求一場甜甜的睡眠。
臨死前,我記起了自己年少時聽過的一個敘利亞神話事。一個獨居老人,一天半夜醒來,從床上起來倒了杯水喝。當他把杯子往茶几上放時,發現原本擺在那裡的蠟燭不見了。去哪裡了呢?一絲微弱的光線從房裡透隙而出。他循著亮光,轉身回到臥房,卻發現有個人拿著蠟燭躺在他的床上。他問:「你是什麼人?」「我是死亡。」陌生人說。老人一下子神秘地靜了下來。「所以,你來了。」他接著說。「是的。」死亡滿意回答。老人堅定地說:「不,你只不過是一場我沒做完的夢罷了。」老人倏然吹熄陌生人手裡的蠟燭,切都消失在了黑暗中。老人爬回自己的空床,繼續睡覺,然後又活了二十年。
我知道這不會是我的命運。因為他再次拿墨水瓶狠砸了我的腦袋。劇痛難耐之中,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頭部所受的擊打。他、墨水瓶以及被燭光微微照亮的房間現在就已經逐漸模糊遠去了。
儘管如此,我知道我還活著。因為我還想要攀附住這個世界,還想要遠遠地逃離,因為我的手臂膀為保護我的臉和血流如注的頭還做了許多的動作,因為我好像曾一度咬住了他的手腕,因為墨水瓶還砸中了我的臉。
我們大概還纏鬥了一會兒,如果算得上是纏鬥的話。他既強壯又激動,把仰天打倒在地。他用膝蓋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緊緊地釘在了地上,一面用極為不敬的言語不停地對我這個瀕死的老人說著些什麼。也許因為我聽不懂,也聽不到他的話,也許因為我不喜歡看他那雙血紅的眼睛,他又狠擊了我的頭一次。他的臉、眼睛和身上一片艷紅,沾滿了墨水瓶中濺出的墨水,以及我猜想,沾滿了我身上濺出的鮮血。
想到自己在世上最後見到的竟是這與我敵對男人,我悲傷萬分地合上了眼睛。剎那間,我看見一道柔和溫暖的光芒。光線舒適而誘人,如同睡眠一般,似乎可以馬上化解我所有痛楚我看見光裡有一個形體,孩子氣地問:「你是誰?」
「是我,阿茲拉爾,死亡的天使。」他說,「我負責終止人們在塵世的生命旅程。我負責拆散孩子與母親、妻子與丈夫、父親與女兒,以及愛侶們。世上沒有一個人躲得了我。」
當我明白死亡不可避免時,我哭了起來。
我的眼淚使我口渴萬分。一邊是我滿是鮮血的面孔和眼睛感覺到的越來越劇烈的令人麻木的疼痛;另一邊,是一個瘋狂與殘酷都將終結的地方,然而那個地方對我來說很陌生也很恐怖。我知道它是光亮之地,亡者的國度,是阿茲拉爾召喚我前往的地方,因而我很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也明白自己無法久留於這個讓我痛苦得扭動哀號的世界,在這充滿駭人痛楚與折磨的塵世,已沒我的立足之地了。若要留下來,我必須忍受這可怕的痛楚,而這卻不是我這老邁的身軀可以做到的。
因此,臨死之前,我的確渴望死亡的到來。與此同時,我也立刻明白了自己一生在書裡都沒找到的答案,也明白了人們為什麼無一例外地都能成功地死去,原來都只是由於這種簡單的慾望。我也明白了死亡將使我變得更有智慧。
話雖這麼說,但我滿猶豫,就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克制不了自己想再看一眼他的房、他的物品、他的家。驚惶中我渴望再見女兒最後一面。我真的好想好想,甚至知道只要咬緊牙關,忍受痛及愈來愈迫切的口渴,再撐久一點,就一定能等到謝庫瑞回來。
於是,我面前致命而溫和的光芒略微暗淡了些,我的心打開來,傾聽我躺著死去的世界裡的各種聲響。我聽見我的兇手在房遊蕩,開櫃子、翻我的紙張,專心找尋最後一幅畫,當他發現無所獲後,我聽見他掀開我的顏料箱,踢倒櫃子、盒子、墨水瓶和作桌。我感覺到自己不時發出呻吟,蒼老的手臂和疲倦的雙腿偶爾不自覺地抽搐。我等待著。
我的疼痛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我越來越渴,再也沒有力氣咬緊牙關。但是,我繼續撐著,等待著。
接著我突然想到如果謝庫瑞回家,她可能會遇見卑鄙的兇手。這一點我本連想都不願意去想。這時候,我感覺到殺我的兇手離開了房間。他大概找到了最後一幅畫。
我劇渴難耐但仍然等待著。來吧,親愛的女兒,我美麗的謝庫瑞,快來吧。
她沒有出現。
我再也沒有力氣承受折磨了。我知道死前將見不到我女兒最後一面了。這錐心刺骨的悲傷讓我想哀痛而死。正在此時,一張我沒見過的面孔出現在左側,微笑著,善意地遞給了我一杯水。
我忘記了一切,貪婪地伸手想取水。
他縮手拿回水杯。「承認先知穆罕默德是個騙子,」他說,「否定他說過的一切。」
是撒旦。我沒有回答,我甚至一點也怕他。既然從來不相信繪畫等於被他愚弄,我滿懷自信地等待著。我夢想著前方的永恆旅程,以及我的未來。
這時候,剛才看見的光亮天使朝我接近,撒旦消失了。我的一部分腦子明白這位趕跑撒旦的光亮天使是阿茲拉爾,但心中叛逆的一部分則想起《末日之書》中寫道,阿茲拉是一位天使,他擁有一千隻翅膀,覆蓋著東方和西方,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正當我愈來愈感到困惑時,沐浴在光芒中的天使朝我靠近,彷彿想幫助我是的,就如葛薩利在《壯麗瑰寶》中寫的那樣,他和地說:
「張開嘴,讓你的靈魂得以離去。」
「除了『奉真主之名』這一禱文之外,我不會讓任何東西離開嘴巴。」我回答他。
這不過是最後一個借口。我知道自己再也抗拒不了,我的時辰已到。有那麼一剎那,我到相當難堪,想到不得不把死狀淒慘、醜陋血污的屍體留給我再也見不著的女兒。但我只想離開這個世界,就像拋開一件緊繃的外衣一樣。
我張開嘴,陡然間,就像描繪我們的先知拜訪天堂的升天之旅的各種圖畫中所描繪的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色彩斑斕,一切都淹沒於璀璨繽紛之中,好似奢侈地鍍上了各種金亮的塗料痛苦的眼淚從我眼中滑落,艱難的最後一口氣從肺部和口中溢出一切都沉浸在了神秘的寂靜之中。
現在我能看見自己的靈魂輕輕地脫離了軀體,被捧在阿茲拉爾的手心裡。我蜜蜂般大小的靈魂沐浴在光芒之中,因為離開軀體時的顫動,它現在仍像水銀般在阿茲拉爾的掌心中微微震動。然而我並不太注意這點,思緒沉浸於我所來到的嶄新的陌生世界。
度的痛苦過後,我的內心充滿了平靜。死亡並沒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樣給我帶來疼痛,相反,我變得舒服了,很快明瞭此刻的狀態將恆久持續,而我活著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種壓迫束縛只是暫時的從今以後,都會是這樣,百年復百年,直到世界末日。我既沒有為此感到沮喪,也沒有為此感到高興。我過去短暫經歷過的事件,如今一件接一件,同時展開呈現在了廣袤無垠的空間。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同時在發生著,就好像一位愛開玩笑的細密畫家在一幅巨大的雙頁圖畫中的各個角落裡畫上了各種互不相關的事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