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鋼琴教師

正文 第九章 文 / 埃爾弗裡德·耶利內克

    埃裡卡·科胡特剛才正好一隻手在理智的鋼琴上,另一隻手在激情的琴鍵上彈奏。開始是激情奔放,現在理智促使她穿過昏暗的林陰道匆忙地向家走去。而激情的琴音久久不散。女教師觀察激情,按照其音階給它們列出分數。倘若有人當場碰上她的話,她當時多半是已經陷入一種情慾之中。

    埃裡卡穿過一排排樹朝前走,那裡有許多寄生灌木,槲櫟樹已經枯死,許多樹枝從樹上脫落,掉在草叢裡。埃裡卡飛快離開她的觀察哨位,又重新坐到築好的巢中。從外表看她沒受到什麼干擾,但是內心卻極不平靜。她在普拉特公園邊上看著男人體魄矯健地四處遊蕩,而她自己的確幾乎可以當他們的母親了!在這個年齡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都已一去不復返,永遠不能重複。但是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呢。在現今醫藥學高度發展的條件下,女人年齡很大了,仍有性功能。埃裡卡把拉鏈拉高。她以這種方式避免接觸,也防止偶然的接觸。然而在她內心慾望卻更加強烈。

    她清楚地知道,出租車停在什麼地方,因此排在隊伍的最前邊。從普拉特人民公園的寬敞草坪那裡走過來,只是鞋上和兩腿之間有點潮濕。一股有點酸的氣味從裙子底下升起,出租車司機肯定聞不見,因為他的除臭劑把什麼都蓋住了。司機不指望乘客感受到他開車渾身汗臭的辛勞,而他肯定也感覺不到乘客的酸味。車廂裡邊暖和又十分乾燥。暖氣停了,那只是對付寒冷的夜晚的。窗外燈光閃過。第二區舊建築物沒完沒了的深色積木型樓群沒有燈光,像是遲鈍地睡著了。車子駛過多瑙河上的橋。從冷漠、虧損的小客棧裡邊躍出來的醉鬼跳起來,打成一團。蒙著頭巾的老婦人一天中最後一次牽著狗出來遛,盼著能不能碰到也牽著狗的寡居老頭。車載著埃裡卡飛快地從這一切景物旁駛過。一根繩子上拴著一隻橡皮鼠,一隻大貓撲過去玩。

    一群摩托車。姑娘穿著與頭上真正的朋克髮型相配的緊身牛仔衣,但是她們的頭髮卻總是立不住,一再倒下來。頭上抹油也不行,頭髮一再絕望地貼回到頭皮上。姑娘們坐到摩托車手身後的座位上,呼嘯著駛去。

    司天文的烏拉尼婭女神希臘神話中司天文的繆斯。她的形象是一個手持天文儀的少女。把一群好學求知、剛聽完報告的人放了出來。他們像一群羊似的聚集在報告人周圍,擠在一起,想知道更多關於銀河系的事,雖然剛剛聽完應該聽的一切。埃裡卡回憶起她在這兒穿著鏤空針腳鉤織的衣衫,在感興趣的人們面前作關於李斯特和被誤認為是他的作品的報告的情景。當時她就說了,貝多芬的奏鳴曲,不論晚期,或是像這樣早期的,都有一種多義性,使得人們不得不刨根問底:奏鳴曲這個有爭議的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也許貝多芬如此定名的根本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奏鳴曲。現在必須在曲子中發現新的規則,在這個如此富於戲劇性的音樂形式中,常常有形式的感情從中流露出來。而貝多芬不是這樣,因為在這裡,形式和感情並存,感情使形式注意它的缺陷,反過來也一樣。

    外邊漸漸亮了,因為接近內城,那裡的燈火設施大方得多,為了讓遊人容易找到回家的路。音樂會結束了。實際上就是說,時間已經晚得讓科胡特太太在她的住房周圍大發雷霆。她往常習慣於不是先去睡覺,而是要等到女兒完全安全回到家中才放心。她會喊叫,會表現出可怕的嫉妒,要好長時間才能平靜下來。埃裡卡為此得做出好多專門的討好表示。自今天晚上開始,事情肯定是這樣了:母親自我犧牲,孩子卻從不犧牲一秒她自己的自由時間!母親怎麼睡得著啊,因為她必定擔心,只要女兒一上到床的另一邊,她立即就會醒來。現在母親在時鐘尖利的目光下,像一匹狼一樣,快速穿過房間,在女兒的屋子停下腳步。那裡既沒有獨立的床,也沒有獨立的鑰匙。她打開箱子,情緒極壞,毫無目的地把買來的衣服四處亂扔,這與薄薄的軟料子和保養指南完全不符合。女兒明早就必須在去音樂學院之前先把這些東西搬出去。這些衣服對母親來說是自私自利和固執的證據。女兒的自私自利還在於,現在已經過了十一點了,母親還是單獨一人。她不能忍受。電視節目結束以後,再沒有能和她談話的對象。現在還插播著一個她不想看的午夜談話節目,因為在孩子沒有被罵得狗血噴頭之前,她不能在這兒睡著。她想保持清醒,母親。母親用牙咬一件音樂會禮服,在衣服的皺褶裡還留著有朝一日躋身於鋼琴演奏的歐洲頂尖明星之列的希望。衣服是當年她和埃裡卡瘋了的爸爸從牙縫裡省下來的。現在這張嘴惡狠狠地咬著衣服。當時還不如讓小搗蛋死掉,也比讓她像其他人一樣穿著塔夫綢裙和白上衣登台好。那時人們還把這看成一種投資,再說當時女鋼琴師看起來也很可愛。現在全完了。母親用她的便鞋踩衣服,鞋跟和地板一樣乾淨,對衣服沒有什麼妨害,再說鞋跟也太軟,最終衣服只是看起來有點皺。於是母親操起一把廚房剪刀,給這位郊區半瞎的女裁縫的作品加上最後一道活。那個裁縫在縫這件衣服前,至少有十年沒看過時裝雜誌了,因此衣服本來也不太好。這件式樣新穎的衣服從中間被剪開,成了一條條布料,如今埃裡卡如果有勇氣穿上它的話,也許更能顯身條。母親在剪碎衣服的同時,也剪碎了自己的夢。假如埃裡卡不能有一天真正圓了自己的夢的話,母親的夢怎麼能圓呢。埃裡卡從不敢把自己的夢做到最後,她只是一再從旁邊愚蠢地朝上望。母親堅決把領口的緄邊和埃裡卡當時曾堅決抵制的美麗的膨膨袖扯下來,然後她把打褶的裙子上半截的零碎裝飾剪下來。她費力幹著。先前為了置辦這些服裝,她不得不當牛作馬,現在又費勁地把它毀掉。她面前還有一些該放到粉碎機中的零碎布塊,可她沒有粉碎機。女兒還是沒回來。不久,擔心代替了憤怒。她開始擔心,一個女人在夜車上多容易出事啊。母親給警察打電話,但警方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聽到過什麼謠傳。警察對母親解釋說,如果出了什麼事的話,他們會第一個得到風聲。因為沒有人聽到什麼與埃裡卡的年齡和高矮相符的消息,也沒有任何消息報來,另外也沒有找到屍體。儘管如此,母親又給兩個醫院打電話,他們也什麼都不知道。醫院向她解釋說,夫人,這樣的電話毫無意義。也許正好有裝有女兒肢體的血淋淋的包裹被扔到相隔很遠的垃圾桶裡呢。然後母親一個人留下來,一處老年公寓出現在她面前,在那裡她以後不會再孤單了。

    又過了十分鐘,沒有門鎖響,沒有和藹的電話聲說,請您立即到威廉醫院來。沒有女兒說,媽媽,我一刻鐘後到,我被耽擱了。雖然電話鈴響了三十聲,所謂的室內樂女主人沒有在電話的另一端報出名字來。

    美洲母獅從已經鋪好床的臥室悄悄走到起居室,屋子裡重新打開的電視播放著聯邦國歌。一面紅黑的旗幟在風中飄揚,這是節目結束的標誌。她本來用不著再次打開電視機,因為國歌她背得出來。她把兩個小瓷人交換位置,把大水晶缸子挪個地方。缸子中擺著人造水果。她用一塊柔軟的白布把水果擦亮。女兒對工藝很懂行,說水果做得很糟。母親否認這嚴酷的評價,這還是她的住所和她的女兒。有朝一日如果她死了,情況自然會改變。她把臥室裡的佈置重新仔細檢查一遍,把疊成等邊三角形的被子的一角小心地揭開。亞麻布繃緊,像頂著盤高髮髻的女人的頭髮。墊子上用錫紙包著的、作為飯後甜食的一塊馬蹄形巧克力還是除夕留下的。如今這種驚喜不復存在了,因為必須給她以懲罰。在床頭櫃上的床頭燈旁放著女兒正在讀的一本書,裡邊有一枚孩子手繪的書籤。旁邊的杯子裡倒滿了水,準備夜裡渴了時喝,因為不必再給她這麼多的懲罰。為了讓水盡可能保持冰冷、清新,保證裡面沒有因已經放了太久會走了味的小水泡,母親從水管裡又接了一杯水。在雙人床上自己這邊,她倒是沒這麼精心。只是出於小心,她每天早上刷牙時才把假牙從嘴裡摘下來,隨後就立即裝上。假如埃裡卡夜裡還有什麼願望的話,只要能辦到的,她就會滿足。埃裡卡將內心的願望留在心裡。她在家裡還不溫暖和幸福嗎?考慮了一會兒之後,母親又把一隻大青蘋果放在書旁,讓女兒有更多選擇。母親把剪碎的衣服從這兒抱到那兒,像一隻為了孩子不知疲倦,把小貓叼來叼去的老貓,然後還有第三處,可以有燈光,看得清楚的地方。女兒應該立即看見由於她自己的過錯造成的損失,可又不能太顯眼。最後科胡特太太把衣裳碎片放到女兒的電視櫃上,小心翼翼地,彷彿埃裡卡應該為了一次音樂會立即全部穿戴上似的。她必須注意,讓衣服有形有樣。母親整理好各種袖子碎片,像放在一個托盤上似的,把她的破壞活動公開展示出來。

    母親有點疑心,克雷默爾先生從很早以前的家庭音樂會時起就想擠入母親和女兒之間。年輕人很可愛,但是他代替不了母親,所有人都只有唯一的一個原始、本真的母親。如果女兒和克雷默爾之間正好出現一致的話,那將是最後一次。不久,重建房屋的第一筆定金快湊齊了。母親每天都制定一個新計劃,又重新否定掉,因此女兒在新房子裡也必須跟她睡在一張床上。也許現在必須鍛打埃裡卡這塊鐵了,趁它還熱著,趁還沒有在瓦爾特·克雷默爾身上燒熱。母親的理由:火險、盜險、有人破門而入、水管破裂、母親中風(血壓)、一般的和特殊性格的夜間恐懼。母親將在新房子裡每天重新收拾埃裡卡的屋子,每次總會比前一次精細,但是談不上單獨給女兒安一張床,給她一張舒適的圈手椅將是最大的讓步。

    母親躺下,又立即站起來。她已經穿上了睡衣睡裙,跑來跑去,把更多的擺設從它們原來的位置上挪出去,放到另外的地方,從一面牆到另一面牆。她望著那裡擺著的鐘。她已經要報復孩子了。

    停,現在時機到了,她立刻告訴孩子,因為門鎖響了,喀噠一下,然後小門朝著母愛的灰色而殘酷的懷抱打開了。埃裡卡閃電般迅速地走了進來,像喝得太多的飛蛾撲到前廳明亮的燈光下。四處的燈大開,像節日一樣燈火通明。但是幾個小時以來神聖的晚餐時刻還沒用餐就過去了。

    母親從她剛才待著的暗處輕輕跳出來,到處亂抓,差一點兒把女兒拽到地上,然後才輪到戰鬥的第一階段。她不出聲地朝女兒身上打。女兒愣了一會兒之後,回手還擊。埃裡卡的鞋跟發出一種像是動物腐屍的氣味。因為鄰居明天要早起,兩人無聲地糾纏在一場戰鬥中,結果還不清楚。孩子也許出於尊重讓母親贏,母親則也許出於害怕孩子的十記小拳頭讓孩子贏。實際上孩子強得多,因為年輕,再說母親在與她丈夫的鬥爭中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是孩子還沒有在母親面前充分利用自己的強壯。母親對著她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女兒的鬆散的髮型扇了一記耳光。印著馬頭的絲頭巾飄了起來,又像事先定好的那樣,輕柔、沉悶地落到前廳的燈上,與富於情調的想像十分吻合。此外,女兒處於不利地位,因為她的鞋底殘留著泥、草莖、垃圾,變得又濕又滑,她滑倒在腳下的地毯上。女教師躺在地上,只是由於紅色的西紗爾麻衣料的摩擦才稍稍減速。吵鬧聲大了。母親怕鄰居聽見,就對著埃裡卡發出噓聲,讓她安靜。女兒想到鄰居,為了報復,同樣要求母親:安靜!兩人相互朝臉上抓。女兒像獵鷹撲在獵物上那樣發出一聲叫喊,同時說,鄰居明天肯定會抱怨受到了干擾,那麼母親得承擔後果。母親發出一聲號叫,但立刻又壓了下去。然後又是盡量壓低聲音的喘息、嘟囔、呻吟和裝腔作勢的叫喚。戰鬥一直沒有勝負,母親開始爭取同情,使出她那個年紀不正當的拚命的手段。她聲音不太大地抽搭,斷斷續續地說出不值一提的托詞,說出為什麼她今天贏不了的理由。埃裡卡被她的抱怨說中了,她不願意母親在這場戰鬥中如此耗費力氣。她說,是母親開始的。母親說,埃裡卡先動手的,這至少使她減壽一個月。埃裡卡只用了一半的力氣抓和咬,結果立刻就真正佔了上風。母親把埃裡卡頭皮上的一縷額發從她引以為榮的頭髮裡拽了下來,因為那是鬆鬆地臥在前額的一個漂亮發卷。埃裡卡立即尖叫,母親嚇了一跳,住手了。明天,埃裡卡得在破了的頭皮上貼上膠布了,或是她將包著頭巾去上課。在前廳滑下來的地毯上,在調暗了的燈光下,兩個女人面對面坐著,大口喘氣。女兒喘了幾口氣後問,這是否必要?她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剛從國外得到一則可怕消息那樣,將右手拚命壓住脖子,血管突突跳動。在前廳的小櫥櫃上放著一套既沒說明使用方法,又沒有規定使用範圍的設備,母親,一個領養老金的尼俄伯尼俄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系忒拜國王安菲翁的妻子。她炫耀自己子女眾多,觸怒女神勒托,受到報復,子女被射死,尼俄伯悲傷過度,化為山石。在文學作品中,尼俄伯成為痛苦、悲傷、憂鬱的化身。,在小櫥櫃旁回答,卻找不到詞兒。她回答說,本來女兒只要總準時回家,用不著這樣。接著她不說話了,但腦子卻越轉越快。母親的睡衣在打鬥中滑了下來,它證明,不管怎麼說,母親首先總還是個女人。女兒害臊地勸她用衣服遮上一些。母親尷尬地聽從了。埃裡卡立起身來說,這會兒她渴了。母親趕快滿足這個不高的願望。她怕埃裡卡明天違背她的願望要買一套新衣服。母親從冰箱裡拿出一瓶蘋果汁,一種星期日特價商品,因為母親很少從超市把沉重的瓶子拖回家。她大多買濃縮草莓汁,它的營養也足夠了,濃縮果汁加水夠喝幾周的。母親說,現在她不久最終會死的,生的願望還有,但心臟已經很弱了。女兒勸母親別太誇張,她已經被喋喋不休的死的抱怨折磨得麻木不仁了。母親現在開始要哭,這使她在第三個回合通過擊倒對方成為勝利者,在最壞的情況下,也通過中斷打鬥成為勝利者。埃裡卡阻止母親,暗示她,現在已經很晚了。埃裡卡想現在喝果汁,然後快點上床。母親應該也馬上上床,當然是上她那邊。她不該再和埃裡卡講話!埃裡卡不想這麼快就和母親和解,因為她對心地善良,正回家的室內樂女樂手埃裡卡如此突然襲擊。埃裡卡不想現在就洗澡。她說,她現在不洗,因為整棟房子都會聽見水管的響聲。她在母親身邊躺下。今天對她來說,有一兩次電路走火,但是不管怎麼說埃裡卡回來了。因為保險絲是為不常用的設備預備的,她沒有立刻發覺壞了。她躺下,說了聲晚安,沒等回答就立刻睡著了。母親醒著還躺了很長時間,暗暗問自己,為什麼女兒沒有一點懊悔的跡象,這麼快就睡著了?女兒想必發現了,她有意沒聽見她的晚安問候。通常她們兩人一動不動地躺上約十分鐘,各自想著自己的煩心事,然後發出輕輕一聲特別長的親吻,互道晚安,就必然和解。但是今天埃裡卡乾脆一直睡下去,做母親不瞭解的夢,因為第二天沒講給她聽。母親勸自己,在今後的幾天、幾周、幾個月裡最好千萬小心。後來的幾個小時裡她一直醒著,直到天明。

    有藝術感覺的人在談到巴赫在布蘭登堡舉行六次音樂會時,就會聲稱,當時每次音樂會總有星星在天空跳舞。這些人說起巴赫,總是提到上帝和他的住所。在鋼琴聲部,埃裡卡·科胡特暫時代替一個女學生。她鼻子流血,頸上掛著鑰匙圈,躺在體操墊子上。笛子和小提琴補足了樂隊,而且賦予布蘭登堡音樂會稀有的價值。演奏小組倒是不斷輪換,總是有各種不同的樂器,有一次甚至帶了兩隻黑管。

    瓦爾特·克雷默爾追隨著埃裡卡,開始了一輪新的帶有嚴肅意圖的攻勢。他坐到體操廳裡隔出的一個角落裡。這是他自己的觀眾席,他傾聽室內樂隊的演練。他裝作沉思地看著帶來的總樂譜,實際上心思只在埃裡卡身上。他不放過她在鋼琴上的任何一個動作,不是為了自己從中學到點什麼,而是為了以男人的方式使女鋼琴教師不安。他無所事事地望著,挑逗女教師。他想作為一個男人當一個唯一的活生生的挑戰者,一個只有最強的女人和女藝術家才能應對的人。埃裡卡問他,願不願意承擔鋼琴聲部的角色。他說,不,不願意。他的話在兩個單音詞之間有個意味深長的停頓,其中包含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埃裡卡聲稱,練習成才。對此他報之以沉默,許多意思盡在無言之中。克雷默爾向他認識的一個女學生打招呼,開玩笑地吻她的手,他又和第二個姑娘就些毫無意義的事調笑。

    埃裡卡察覺到這類姑娘的精神空虛,男人很快就會覺得無聊了,僅僅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很快就會衰老下去。

    對於扮演這樣一個悲劇主人公的角色來說,克雷默爾實際上太年輕,而埃裡卡作為受到注意的無辜祭獻品來說,原本又年紀太老了。克雷默爾讓他的手指按照音符在無聲的總樂譜上敲打。每個人一下子就看出,他擺出的是一個音樂祭獻品,而不是音樂的享受者的姿態。他本人是彈鋼琴的,但由於不利的情況,沒能進入合奏。克雷默爾用胳膊摟住第三個姑娘的肩,這又是一個穿著時髦的超短裙、彷彿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姑娘。埃裡卡想,假如克雷默爾想陷得這麼深,就讓他去吧,但我不會陪著他。因為嫉妒,她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細皺紋。她的眼睛疼,因為一切只能用外眼角的餘光感知,不能轉頭朝克雷默爾看,不能讓他發覺自己是在注意他。他正和第三個姑娘說笑話,姑娘在清脆的笑聲中全身抖個不停。她露出整條大腿,陽光撒在姑娘身上。經常不斷的划水運動給克雷默爾面頰塗上了健康的顏色。他的頭與姑娘的頭挨到一起,淡色的頭髮與姑娘的長髮一道閃閃發亮。在運動時,他用頭盔保護腦袋。他給女學生講一個笑話,為了風趣、詼諧,他讓自己的眼睛像尾燈一樣發出藍光。他一直察覺到埃裡卡的存在,但他的眼睛沒有做出剎那間的暗示。是的,克雷默爾無疑處於一次新的衝擊之中。輕風、綠水、田野、波浪使那本來打算放棄,轉而去摘取比埃裡卡更年輕的園中之花的膽小鬼受到熱情的鼓勵,再堅持一下,因為那秘密情人已經有了動搖、心軟的徵兆。如果他能夠哪怕有一次成功地把她移栽到一隻小船中,那肯定不會像難駕馭的划艇,而可能是一葉靜靜停泊的輕舟。也許克雷默爾天生就該在一個湖中,在一條河裡,在那裡,他可以對她行使可靠的統治,因為他在水中得心應手,他可以指揮和協調埃裡卡匆忙的動作。但是在這兒,在鋼琴上,在音樂語言中,她又成了主人。還有一個指揮,一個帶著很重的口音,狂躁地謾罵學生的匈牙利流亡者。

    因為克雷默爾將自己和埃裡卡結合起來的東西診斷為愛,他又一次沒有放棄,而是重新繃直身子,用前腿靈巧地探查,後腿匆忙跟上。假如她躲開他,或是他由於失敗而放棄,那是大錯而特錯了。現在她在琴鍵上彈奏,不安的目光偷偷地瞥向學生,他覺得她的身姿似乎比一年前更誘人。克雷默爾沒有走過來告訴她說,他心中有什麼樣的慾火在燃燒。他似乎也沒有注意演奏的曲子的音樂分析。他坐在那兒,因為她的緣故?在樂器演奏小組裡,還有其他一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各種膚色,不同的高矮胖瘦。埃裡卡沒有表現出她特別注意到克雷默爾,因而被懷疑。她很少露面,同時暗示克雷默爾,從一開始,她就把他當作在這兒唯一一個受關注的對象。對埃裡卡,這個音樂征服者來說,除了克雷默爾之外,只有音樂還存在。克雷默爾像行家似的不相信自己在這個女人臉上看出來的內容:拒絕。只有他自己有資格按牧場上柵欄的門鈴,而不顧上面寫著「禁止入內,違者受罰」。從埃裡卡的白上衣袖口抖出一串玉珠般的響亮音階。她的緊張和匆忙有些神經質,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到來的春天。鳥兒頻繁地飛來飛去,汽車司機肆無忌憚地在路上穿梭,早就宣告了春天的到來。他們在冬天由於健康和一般的技術考慮,讓汽車停駛,現在又衝上路面,由於駕駛有點生疏,與第一場雪一道,製造出可怕的車禍。埃裡卡機械地彈著簡單的鋼琴聲部。她的思緒飄向遠方,想到和學生剋雷默爾做一次學校郊遊,只有她、他、一間小木屋和愛情。然後一輛載重卡車裝上全部思想,在一間供兩人用的房子裡卸下來。在白日將近結束時,思緒又回到母親關愛地放上軟墊、蒙上保鮮膜的籃子裡,年輕人舒服地靠在母親身旁。

    尼梅特先生又拍擊,喊停止。他覺得,提琴聲音還不夠柔軟,B調再來一遍。現在流鼻血的女學生又康復了,向埃裡卡要求在鋼琴旁的位子以及作為獨奏者的權利,這權利是她千辛萬苦爭來的。她是科胡特教授寵愛的學生,因為她也有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

    姑娘坐到埃裡卡的位子上。瓦爾特·克雷默爾微笑著對姑娘示意,並注意埃裡卡如何反應。尼梅特先生還沒抓起指揮棒,埃裡卡就衝出大廳。這個對她十分關切,在藝術和愛情方面都是全城聞名的快速起跑發令員克雷默爾抬了抬身子,想跟出去,但是指揮的目光,讓作為觀眾的克雷默爾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學生必須決定,是出去還是進來。後來他不得不留在他選擇的地方。

    絃樂演奏者們把右手搭在弓弦上,用力拉響。琴聲高傲地快步跑進場,搖擺著臀部,跳著放蕩的舞蹈,演奏一曲從高等學校裡選出來的曲子。它根本不在樂譜上,而是在長長的夜裡想出來的,在一抹玫瑰紅的光線中,以優美的姿態趾高氣揚地走了半個圓。現在克雷默爾先生只得坐下來,等著指揮的下一次停頓。這回樂隊指揮想不惜任何代價一次通過,前提是誰也別出差錯。這不用擔心,因為這裡演奏的都是成年人,兒童樂隊和由歌唱學校拼湊成的學校歌唱隊下午四點就練習過了。黑管班班長的一首樂曲配上獨唱歌曲,這首歌曲是由音樂學院所屬的各個分部集合起來的歌唱學校的女教師們選出來的。一個獨特的作品,偶數和奇數節拍頻繁變換,使得有些孩子患上尿床症。

    現在這兒產生了音樂未來的輪廓,下奧地利聲樂藝術樂隊、地方歌劇院、奧地利廣播電台交響樂團的接班人。倘若學生的一個男性親戚已經在那裡演奏的話,他甚至會成為愛樂樂團的接班人。

    克雷默爾坐在那裡,像一個並不太關心自己的蛋的抱窩母雞一樣。埃裡卡一會兒會回來嗎?或是她要去洗手?他不熟悉這裡的環境。然而他也不能和漂亮的女孩子用眼色示意打招呼。他想要配得上「婦女英雄」的榮譽稱號。今天演習不得不退讓到這個代用場所,因為音樂學院所有的大房間都給歌劇班用於迫在眉睫的總預演,那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送命差使(莫扎特的《費加羅》)所需要的。那是一家關係好的公立學校,借了他們的練習廳作為巴赫的預演。訓練器材給挪到牆邊,體育訓練讓出一天的時間給高雅文化。在這個舒伯特當年產生了很大影響的地區建立的公立學校裡,地區音樂學校處於最高一層,但是那地方對於一次預演來說還是太小了。

    分部音樂班級的學生被允許在預演時聽著名音樂學院樂團演奏。少數人利用這個機會,這會對他們選擇職業有用。他們看到,手不僅可粗糙地抓牢東西,也可以輕柔地撫摸。職業目標:木匠或是大學教授離他們還遠。學生們老老實實地坐在練習椅子或墊子上,支起耳朵。大約沒有父母希望他們的孩子學木匠。

    但是孩子們也不應當得出當音樂人坐享其成的結論。孩子們應該犧牲時間去練習。

    瓦爾特·克雷默爾很久以來就對不習慣的學校環境感到沮喪,他覺得在埃裡卡面前總像個孩子。他們的師生關係牢固得像水泥澆鑄而成,愛和被愛的戀人關係則被推得很遠。克雷默爾從不敢為了迅速成功不顧一切地蠻幹。埃裡卡從他面前逃開,關上門,並沒有等他。樂隊在拉小提琴、中提琴、風琴,在琴鍵上敲,協作者們特別努力。一般來說,人們在不懂行的聽眾面前越來越緊張——他們更欣賞肅穆、虔誠的面孔和凝神的表情,於是樂隊對自己的演奏比往常更認真。聲音在克雷默爾面前形成一堵牆,出於想在音樂上攀升的原因,他不敢去衝撞。否則,尼梅特先生可能拒絕他在下一次終場大音樂會上的獨奏演出。克雷默爾被提名擔當這一角色。一次莫扎特音樂會。

    當瓦爾特·克雷默爾在訓練大廳中用測量女性尺寸的眼光,用把女人相互比較來打發時間時(這對技術人員並不費事),他的女鋼琴教師一直在更衣室裡翻騰。今天在樂器箱前到處都放著盒套、罩子、大衣、帽子、圍巾和手套。吹奏者給他們的頭保暖,絃樂演奏者和指揮給他們的手保暖,各自利用身體的某一部位發出神奇的聲響。周圍放著無數雙鞋,因為只能穿練功鞋進入訓練廳。一些人忘了穿練功鞋,於是穿著長襪或短襪,結果凍傷風了。

    在女教師埃裡卡的耳邊,傳來了一陣聲音很大的溪流——雷鳴似的瀑布的轟響。她站在公佈體育平均成績的一塊展板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是為了什麼從訓練房中衝出來的。是克雷默爾把她趕出來的嗎?他把奢侈品部自選櫃檯上的這些姑娘這樣亂丟亂放,簡直不能忍受。如果問他,他可能會說,他懂得評價各個年齡段不同範疇的女性美,以此來為自己開脫。這對於正在努力逃避情感的女教師來說是一種侮辱。

    音樂常常在埃裡卡處於困境時給她以安慰,但今天克雷默爾這個男子發掘出來的音樂在她敏感的神經末梢到處亂鑽,折磨得她十分痛苦。她在這兒來到了一個佈滿灰塵、沒生火的客房裡。她想再回到別的房間,可是一個肌肉結實豐滿的服務員樣的人在出口處攔住了她,勸這個仁慈的夫人最後決定是要蛋糕片還是肝泥丸子湯,否則廚房要關門了。

    感情總是很可笑的,特別是未經許可就弄到手時。埃裡卡像動物園中神秘怪異的長腳水鳥一樣上下打量著發臭的房間。她迫使自己的行動極其緩慢,希望有人攔住她,或是在她進行計劃中的惡行時受到干擾。她似乎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被迫從一條塞滿銳利尖角的儀器設備的隧道中迅速跑過去。另一頭沒有光亮。巡道人在緊急情況下藏身的小凹洞裡燈的開關在哪兒?

    她只知道,在另一端有一個發光的圓形場地,那兒有更多的馴獸考試和成績的證明在等著她。一排排圍成圓形的石凳漸漸升高,榛子殼、爆米花口袋、帶折彎的吸管的小礦泉水瓶、衛生紙卷,像雨點似的向她撒來。這也許就是她的真正觀眾。從訓練大廳傳來尼梅特先生含糊不清的喊聲,奏響點,強,再響點!

    洗手盆是瓷的,到處都是裂縫。上邊是一面鏡子,鏡子下邊有一塊玻璃板,架在一個金屬邊框上。在玻璃擱板上有一隻水杯。杯子不是特意放上去的,而是隨便放的。杯子擺在那裡,邊上還孤零零地掛著一滴水珠,直到它化為蒸汽蒸發掉。在這之前肯定還有一個學生從杯中喝過一口水。埃裡卡翻了一通大衣和夾克的口袋,找本來是在感冒和流鼻涕時用的手帕,一會兒找到了。她用手帕墊著去拿杯子,把杯子小心地放在手帕裡。印著無數孩子們笨拙的小手印的杯子完全被手帕包住了。埃裡卡把包著手帕的杯子放在地上,用鞋跟使勁踩上去。杯子沉悶地碎了。然後她又朝已碎了的玻璃上再踩上幾下,直到杯子碎成了一堆一團粉末,碎片不能再小了,但它仍保持著鋒利的形狀,足以扎人。埃裡卡從地上拿起來包著玻璃的手帕,把碎玻璃小心地放到大衣口袋裡。廉價的薄壁玻璃杯變成了非常粗糙尖利的碎片。手帕擋住了玻璃碎裂時痛苦的鳴叫聲。

    埃裡卡清楚地認出了那件大衣,不論是從刺目的時髦顏色,還是從又流行的超短長度上,立刻認了出來。這個姑娘訓練開始時還想通過巴結人高馬大的瓦爾特·克雷默爾出風頭。埃裡卡想考察這個姑娘以什麼來裝腔作勢,她將有一隻被割傷的手。她的臉將現出一幅醜惡的怪相,沒有人能認出當年的青春和美貌。埃裡卡的精神將戰勝軀體上的優勢。

    埃裡卡必須按照母親的願望跳過穿短裙的第一階段。母親命令她穿鑲長貼邊的裙子,警告說,短的時尚對她不合適。當時其他所有的姑娘都把她們的裙子、連衣裙和大衣下邊剪短,重新鑲上貼邊,或者就買短的成衣穿。時光的輪子帶著少女赤裸裸的玉腿像插上蠟燭似的向前飛轉,然而埃裡卡遵照母親的命令,當個跨欄運動員,跨過這段時光。她必須對一切想聽或不想聽的人解釋,這不適合我,我自己不喜歡!然後她越過時空,由母親的發射器彈到高空。她習慣於按照在夜裡久久思考後得出的嚴格規範從上面評判大腿,一直裸露到不能再露的地方。她根據穿帶花邊的長筒襪或夏天光腿——這更壞——的細微差別給腿打分,然後埃裡卡對她周圍人說,假如我是這個人,那個人,我決不敢這麼做。埃裡卡生動地描述,為什麼極少數人才能夠讓自己的形體這樣。然後她不理會時尚,用專業術語說,永遠只穿不受流行式樣影響的齊膝長的衣裙。但是她後來比其他人更快成為時代車輪上無情的刀環的犧牲品。她認為,人不應該作時尚的奴隸,而應讓時尚為人服務,適應人。

    化裝得像個小丑似的女長笛手露出自己的大腿,引誘她的瓦爾特·克雷默爾。埃裡卡知道,這姑娘是個許多人都嫉妒的時髦學生。當埃裡卡·科胡特把一團有意打碎的玻璃片偷偷放在那件大衣口袋中時,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她要不惜任何代價讓自己享受一次自己的青春。她很高興,她已這麼大了,可以用經驗代替青春。

    這一段時間裡沒有人進來,雖然風險很大。大廳裡所有人都沉浸在音樂中。快樂或從巴赫音樂中領略出的美感充斥每一個角落,漸漸接近高潮,結尾曲快到了。在傳遞裝置(放送機)的辛勞工作中,埃裡卡打開了門,悄悄回到大廳。她搓搓手,彷彿剛剛洗過似的,一言不發地靠在角落裡。作為教師,她當然可以打開門,儘管巴赫的曲子還在演奏。克雷默爾天生明亮的大眼睛突然閃了一下,表示他已知道埃裡卡回來了。埃裡卡沒理會他。他試圖像一個孩子問候復活節的兔子一樣向老師打招呼。尋找彩蛋,比起真正發現彩蛋來是更大的快樂。如今克雷默爾與這個女人的關係就是這樣,比起不可迴避的結合來,追求對於男人來說,是更大的滿足。由於討厭的年齡差異,克雷默爾還有些羞怯。但是他是男人這一點又很容易抵消了埃裡卡比他年長十年這個差距。此外,女性的價值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智慧的增加大大降低。有技術頭腦的克雷默爾一切都要計算清楚,計算的結果是,在埃裡卡入土之前,正好還有一小段時間好好逍遙。當瓦爾特·克雷默爾發現埃裡卡臉上的皺紋時,他就更不會拘束,而當她在鋼琴上給他講解什麼時,他就十分羞怯、不安。但是,對於他的女教師,最終結果只有皺紋、褶子、大腿上乾枯的黃皮膚、灰白的頭髮、淚囊、大汗毛孔、假牙、眼鏡,不再有好身段。

    幸好埃裡卡沒有像往常那樣提前回家。她悄悄離去,事前沒打招呼提醒,也沒用眼色示意,她突然消失,無影無蹤。克雷默爾習慣於埃裡卡有意躲開他的那些日子。他久久地把唱片《冬游》放到唱機上,小聲跟著哼。第二天他向他的女教師報告說,只有舒伯特悲哀的組曲才能安慰我昨天獨自一人由於您的緣故陷入的那種情緒,埃裡卡。在我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與舒伯特一起湧動,當他寫《孤獨》時,想必情緒與我昨天一樣。我們同樣痛苦,舒伯特和微不足道的我。我雖然渺小,與舒伯特無法相比,但在昨天那樣的晚會上,我與舒伯特之間的差距比過去變小了。再說,很遺憾,我有點淺薄的才能,您看,我承認這一點,埃裡卡。

    埃裡卡命令克雷默爾別這麼看著她。但克雷默爾毫不隱瞞他的願望。他倆像繭中孿生昆蟲一樣破繭而出。由抱負、雄心、野心織成的像蛛絲般輕薄的外殼,墜落到他們的軀體上的願望和夢幻這兩個支柱上。正是這些願望,才使抱負一個接一個地實現。只有完全實現這些願望,他們才是男人克雷默爾和女人科胡特。郊區屠夫冷凍櫃中的兩塊肉,肉紅色的刀切面對著觀眾。家庭主婦想了好半天後,這兒要半公斤,那兒要半公斤。兩塊肉被不透油的紙包著,女顧客把肉擺放到襯著永遠弄不乾淨的塑料薄膜、不衛生的購物袋中。這兩塊肉,裡脊和豬排,親熱地貼在一起,一塊是暗紅色,一塊是淺玫瑰紅色。

    在我這裡您看到您的心願碰壁的界限,因為您永遠不會超越我,克雷默爾先生!這個克雷默爾要自己確定尺度和界限,對此予以強烈抗議。

    這時候在更衣室出現了一陣混亂,亂糟糟的腳步聲走來走去,伸出的手臂到處亂抓。到處是抱怨聲,他們放在那裡的什麼東西找不到了。另一些人尖叫,誰誰還欠他們的錢呢。喀嚓一聲,一隻小提琴盒子在一個青年腳下被踩碎了。這個盒子不是他買的,否則他會像父母要求的那樣,小心愛護的。在高音部,兩個美國女人唧唧喳喳地議論著音樂的總體印象。她們覺得有說不出名字的某種東西產生了消極影響,也許是音響效果。的確是受到了干擾。

    後來,一聲尖叫把空氣撕成了兩半。一隻完全被割碎、沾滿鮮血的手從大衣口袋裡被拉了出來。血滴到大衣上,血漬浸透進去。手受傷的那個姑娘嚇得大叫,幾秒鐘後,她才感到疼,號啕大哭。她開始感到真正的疼痛,後來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女長笛手按鍵和鬆開鍵的那隻手被割傷,手上紮著碎玻璃。未成年的姑娘驚慌失措地看著滴血的手,睫毛油和眼影被眼淚從臉上一齊衝了下來。觀眾沒做聲,然後以雙倍的力氣如潮水一樣從四周湧向中間,就像一個磁場啟動後鐵屑被吸到一起一樣。緊貼受傷者對他們毫無用處,他們不會因此成為作案人,與受傷者也沒有秘密聯繫。他們被人輕蔑地從這兒趕開。尼梅特先生接過權威指揮棒,快去叫醫生。三個優等生跑去打電話。剩下的仍是觀眾。預料不到的情慾以它特別不舒服的表現形式造成了這場意外事故。人們根本解釋不了,誰會幹這事。他們決不會幹出這種突然襲擊的事。

    一群幫忙的人抱成結實的一團。沒有一個人離開,大家都想看個究竟。姑娘覺得頭昏,不得不坐下。也許現在討厭的笛子演奏終於結束了。

    埃裡卡假裝在血腥氣味中頭昏,噁心。

    下面的事就是在有人受傷的情況下該發生的事情了。一些人去打電話,現在只是因為別人也打。許多人扯著嗓門大叫安靜,少數人真的安靜了。他們發瘋似的相互擁擠,各自指責完全無辜的人。他們呼喚秩序,行動卻完全沒有秩序。他們表現得毫無理智,反對重新坐到座位上,拒絕保持安靜和在一場意外事故面前克制的要求。已經有兩三個學生不顧最起碼的禮貌和規則。那些較有頭腦和無動於衷之輩機智地躲進各個角落裡,而後才提出誰是責任人的問題。一個人推測,姑娘自己弄傷的,為了引人注意。第二個人堅決反對散佈這樣的謠言,認為是一個嫉妒的男友所為。第三個人說,說是出於嫉妒,原則上是對的,但是是一個嫉妒的女孩子干的。

    一個無辜受到懷疑的男孩子發火了。另一個無辜被指責的女孩子開始哭鬧。一群學生拒絕採取理智的措施。有人像在電視裡看到的政客那樣,堅決反駁指責。尼梅特先生要求大家安靜。一會兒醫院汽車的鳴笛聲又打破了寂靜。

    埃裡卡·科胡特仔細觀察著一切,然後走出去。瓦爾特·克雷默爾像一頭剛從棲息之地鑽出來,發現了食物來源的動物一樣,打量著埃裡卡·科胡特。當她往外走時,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緊跟在她身後。

    被怒氣沖沖的孩子們的腳步踩得塌陷下去的樓梯在埃裡卡的輕底跑鞋底下又反彈回來。埃裡卡盤旋而上。樓梯走完了。這期間在訓練大廳裡組成了顧問小組,開始推測研究,並且提出了步驟。他們注意到發案地點,用鏈子圍起來,以便使用報警器把這塊地方掃一遍。聚集起來的人不那麼容易散開,過好久才會一點點散去,因為年輕的音樂人得回家。現在他們還緊緊圍在不幸的人身旁,慶幸自己沒遇上這種倒霉事。但是有人認為,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埃裡卡沿樓梯跑上去,每一個看見她這樣跑出去的人都以為她不舒服。她的音樂世界不懂得傷害。可能只是她習慣了的尿急使她憋得慌,不得不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刻去方便。想尿的願望往下壓迫著膀胱,她朝上跑,想去找最高層的廁所,因為那兒不會有人對女教師乏味的解手感到吃驚。

    她拉開一扇門,碰碰運氣。她對這裡不熟悉,但是她對廁所的門有經驗,因為她常常被迫在不可能的地方,陌生的大樓或機關,發現她要找的地方。由於特殊的用途,廁所門是這個學校裡最常開關的門之一。從裡面放出來的孩子們的尿臊味說明了這一點。

    教師的廁所只是用特殊的鎖鎖著,配備了新的帶有特別裝置的附加衛生設備。埃裡卡一聽不到音樂,立刻就憋不住了。她只想從身體裡排出一股長長的熱流,別的什麼都不想。這種尿急常常來得不是時候,往往是鋼琴演奏者極輕地彈奏,而且還加上開動了減音器時。埃裡卡心裡罵那些彈琴人,他們認為減音器只用於極輕的地方,而且公開表示這種意見。對此,貝多芬個人明確表示反對,埃裡卡的理智和她對藝術的理解都站在貝多芬一邊。埃裡卡暗自惋惜,她沒能對毫無預感的女學生充分施展她的罪行。

    現在她站在廁所的外間,驚訝這是不是出自一個學校建築師或是室內裝修設計師的豐富想像。通向男便池的右邊一個側門半開,那股味使人想到臭溝。油牆旁邊沿著地面是一道一般容易通過的釉瓷水溝,裡邊有些安排好的排水口,其中有些堵塞了,就是說小男孩們在這兒並排站著,往裡邊滋他們的黃尿液,或是在牆上描圖畫,從牆上可以看出來。

    還有本來不屬於這兒的東西也結實地粘在水溝裡。紙片、香蕉皮、橙子皮,甚至還有一個本子。埃裡卡打開窗戶,把什麼東西朝旁邊移開一點,發現中間有一處藝術的花紋雕飾。從埃裡卡俯瞰的角度看,建築物的外表裝飾表明,上面像是坐著裸體的男子和裸體的女人,女人手中抱著一個穿著衣服正在做手工的小女孩。男子顯然是在親切地朝上看著他那穿衣服的孩子,手中小心地捧著一個張開的圓規,好像在解作業題。埃裡卡在這個雕飾圖案中認出了社會民主教育的石頭紀念碑。她的身子沒有再朝外探,以免發生不測。她寧願關上窗戶,雖然因為開了一下,臭氣更濃了。埃裡卡不能停留於藝術觀察,她必須繼續下去。

    小女學生們習慣於在一個像舞台布景那樣的框架後休息。佈景是一排搭得不太像的小房間,像在游泳場上一樣。在分開的木板牆上,鑽了無數大小形狀各異的孔。埃裡卡不禁自問,幹什麼用的?牆在齊埃裡卡肩的高處被鋸斷,她的頭正好從上邊探出來。一個國民學校的學生在必要時正好可以在這面牆後藏起來,一個成年的女教師卻不能。同校的男女學生必須通過小孔窺探,好從側面看到便池和小便的人。埃裡卡在牆後站起來,探出腦袋,像一頭從牆後伸出頭去夠高處枝條的長頸鹿。裝這種隔斷牆還有另一個原因。成年人是想看看孩子們這麼長時間在門後幹什麼,或是也許孩子們是不是把自己關在裡邊了。

    埃裡卡掀起馬桶圈,立即坐在骯髒的馬桶上。她突然想起不少人在她之前已經來過了,冰冷的瓷桶上可能也沾上了細菌。馬桶中漂浮著什麼東西,埃裡卡不想細看,因為她急得要命。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在一個蛇洞上她也會蹲下,只是門必須鎖上!不鎖門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尿的。鎖是好的,埃裡卡。埃裡卡鬆了一口氣,打開排尿閥門,同時轉動小把手,讓外邊顯示出一個紅色的弓形標誌:有人。

    有人又打開一扇門進來。他沒被這個環境嚇退,正在走近的肯定是男人的腳步,是追著埃裡卡走來的克雷默爾。克雷默爾同樣摸索著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顯然他想捕捉他心愛的女人。幾個月來她一直拒絕他,儘管他不得不對她承認自己是個冒失鬼。他的願望是讓她最終擺脫她心中的障礙,自我解放。她應該忘掉她女教師的身份,使自己成為提供給他的對象。他會關心一切的。現在,克雷默爾要在死板的官僚習氣和不知道界限以及知道卻不遵守的貪慾之間達成一種妥協。這就是克雷默爾給自己提出的任務。瓦爾特·克雷默爾拋掉名叫拘謹、羞怯還有名叫克制的外殼。埃裡卡肯定不能再繼續逃了,她背後只有一大片牆壁。他要讓埃裡卡忘記聽和看,只能聽見他,看見他。他將要扔掉使用指南,為了除他之外沒有別人能用這種方式使用埃裡卡。對於這女人來說,就是現在:不要再猶豫不決,含含糊糊。她不應再長久把自己包起來,像睡美人那樣。她應該在克雷默爾面前以一個自由人身份出現,克雷默爾知道她私下想要的一切。

    因此克雷默爾現在問:「埃裡卡,是您嗎?」沒有回答,只從一個小閣子裡傳出漸弱的潺潺聲,一種漸漸低下去的聲音,還有半壓著的咳嗽聲。找到方向了。克雷默爾沒有得到他可以理解為對他輕蔑的回答。他從聲音上清楚地認出是誰的咳嗽聲。他對著隔斷牆說,請您從現在起不要第二次給一個男人這樣的回答。埃裡卡是個女教師,同時也是個孩子,克雷默爾雖然是學生,但同時又是兩人中的成年人。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起決定性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女教師。克雷默爾目標明確地使用他新得到的資格。他尋找可以蹬上去的東西。克雷默爾機智果斷地發現了一隻骯髒的鉛桶,上面晾著髒抹布。克雷默爾把抹布拽下來,把桶朝那個小閣子挪,轉過來,踩上去。他高過了隔斷牆,在牆後邊幾滴尿正流下來,裡面死樣的寂靜。屏風後的女人正放下裙子,因此克雷默爾沒看到她什麼不好看的部分。克雷默爾上半身在門上邊出現,向她要求什麼似的朝她彎下身子。埃裡卡的臉騰一下紅了,什麼也沒說。對一切都堅定果斷的長莖花朵,克雷默爾從上邊打開了門,把女教師拉了出來,因為他愛她,這一點她肯定完全同意。她將發給他許可證。這兩個主要演員如今要上演一出愛情戲,完全是私下裡,沒有次要演員,只是一個主角在另一個主角身下承受著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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