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節 文 / 若澤·薩拉馬戈德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從科莫布拉回來了,現在他已經是教規學博士,並經古斯曼這個專用稱呼確認,還有書面證明;而我們呢,我們算什麼東西,膽敢把驕傲的罪名加到他的頭上;鑒於他有理由如此,所以原諒他的不夠謙虛更有利於我們的靈魂,這樣一來我們本身這種或那種罪孽便可以得到寬恕,況且最糟糕的還不是改變名字,而是改變面孔,或者改變口氣。在面孔和口氣方面他似乎沒有變化,而對巴爾塔薩爾和布裡蒙達來說連他的名字也沒有更改;既然國王把他當作王宮小教堂貴族神父和王宮學院院士,那麼就該改變面孔和口氣,連同增加的稱謂在阿威羅公爵莊園大門口顯示出來;但他並沒有這樣;如果看到那個機器,豬他們3個人究竟在幹什麼,貴族會說那是區區的機械活計,小教堂神父會詛咒說那分明是魔鬼的勾當,而院士則會因為這是未來的事物而退出,直到它成為過去的事物的時候才肯重操此業。理所當然,這一天就是今天嘛。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住在陽台臨著王宮廣場的房子裡,房主寡居多年,其丈夫曾任權杖保管人,在一次毆鬥中中劍身亡,這是過去的事了,當時唐-彼得羅二世還在位,這樁陳年舊案因為神父住在這裡才老事重提;對寡婦隻字不提似乎欠妥,至少應當把這一點交代一下,至於她的名字,如前所述,就無須提及,因為確實毫無意義。神父住在王宮附近,做得對,因為他是王宮的常客,這倒不是由於他具有貴族神父頭銜而必須履行義務,這種頭銜與其說有實際權力倒不如說是個榮譽稱號,而是由於國王喜歡他,儘管時過11年之久,尚未完全失去希望,所以和藹可親地問他,我總有一天能看到機器飛起來吧,對此巴爾托落梅烏-洛倫索神父誠實地做了回答,也只能這樣回答,稟告陛下,那機器總有一天會飛起來;但是,我能活到那時候嗎;陛下萬歲,但願陛下比舊約全書中的古主教們更加長壽,不僅會看到機器飛起來,而且還能乘它飛行呢。神父的回答當中似乎有不妥之處,但國王沒有怪罪,或者發現了但對神父寬大為懷,或者想起了要去參加其女兒唐娜-馬麗姬-巴爾巴臘公主的音樂課而心不在焉,確實如此,他向神父打個手勢,讓他和隨從人員一起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這種恩寵。
小姑娘坐在弦式鋼琴前,她還小,沒有滿9歲,但巨大的責任已經壓到那圓圓的小腦袋上,用短短的細手指準確地彈擊琴鍵,還要知道,如果她知道的話,還要知道正在馬芙接建造一座修道院;人們說得太正確了,小題大作,因為在里斯本出生了一個孩子就在馬芙拉大興土木,還從倫敦聘請來了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參觀音樂課的兩位陛下和為數不多的隨從人員,共30來人,人數不少是因為把國王和王后的本星期當班內侍及待女們以及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計算在內,另外還有其他神職人員。大師糾正著指法:法,拉,多;法,多,拉;公主殿下非常努力,咬著小小的嘴唇,在這一點上與任何其他孩子沒有區別,不論在王室還是在其他地方出生,母親佯裝有點著急的樣子,父親則一本正經,神態嚴肅,只有女人們心腸軟,容易被音樂和女兒感動,儘管她彈得很不好;這也難怪,女兒剛剛開始學,唐娜-馬麗婭-安娜怎能指望出現奇跡呢,再說斯卡爾拉蒂先生來到這裡才短短幾個月;為什麼這些外國人取如此難念的名字呢,因為不難發現,他的名字就是埃斯卡拉特,即紅的意思,名副其實,此人長得身材魁梧,嘴寬而剛毅,兩隻眼睛間距離偏大,我不知道為什麼意大利人會這個樣子,這位35好前在那不勒斯出生的人就是這樣;這是生命力造成的。
音樂課結束了,陪同人等也散開了,國王到一個地方,王后到另一個地方,王后到哪兒去我不知道;所有人都遵從先製成規,舉行繁雜的禮節;王子公主看護人和衣服的案率聲遠去了,大廳裡只剩下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和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意大利人彈彈鋼琴,一開始毫無目的,然後彷彿在尋找一個題材或者在校正一個音符;突然間像是沉醉在所彈的樂曲之中,兩隻手如同鮮花簇簇的船在水流中飛馳,偶爾在岸邊垂下的樹枝前停留片刻,接著又飛快地前進,然後又在一個深深的湖泊廣闊的水面上消祥,這是那不勒斯明亮的海灣,是威尼斯隱秘而又喧鬧的河流,是特茹河上閃爍的光輝;國王已經走了,王后回到寢室,公主伏在繡花繃上;她從小就開始學習,音樂是塵世間聲音的念珠,是在地上的聖母。斯卡爾拉蒂先生,等意大利人結束了即興演奏並調好音符之後神父才說,斯卡爾拉蒂先生,我不敢自詡懂得這門藝術,但據我所知,我家鄉有位印第安人,對音樂的瞭解還不如我,但我相信他聽到天堂的音韻也一定神馳天外;也許不會吧,音樂家回答說,因為眾所周知,要想欣賞音樂,耳朵必須有修養,正如眼睛必須學習才能判斷文字和所閱讀的文章的價值一樣,耳朵受了教育才能聽懂語言;這些經過深思熟慮的高論糾正了我輕浮的話,人們有個共同的缺點,就是容易說些自以為他人愛聽的話而不堅持真理;但是,為了我能堅持真理,人們必須首先瞭解謬誤;還要犯謬誤的錯誤;我不能用簡單的是或非來回答這個問題,但我相信謬誤的必要性。
巴爾托洛梅鳥-德-古斯曼神父把胳膊肘支在鋼琴蓋上,久久望著斯卡爾拉蒂;趁兩個人沒有說話的時機,我們可以說,一位葡萄牙神父與一位意大利音樂家之間的這種流暢的交談也許並非憑空杜撰,而是近年來兩者無疑曾在王宮內外進行過這類談話和相互問候,現在只不過順理成章地移植過來而已,並且以後人們仍然會聽到。如果有人感到詫異,這位斯卡爾拉蒂在短短的幾個月裡就能如此流利地說葡萄牙語,那麼首先我們不應當忘記,他是個音樂家,再者,應當說明,7年之前他便熟悉了這種語言,因為在羅馬時他曾為我們的使節效力;在周遊世界、遍訪各國王室和主教府期間也沒有忘記學到的東西。至於對話充滿學究特點、用詞適當無隙可擊,那是因為有人幫了忙。
說得對,神父說,但是,這樣一來,人就難免自認為擁護的是真理但主張的是謬誤了;同樣,人也難免認定擁護的是謬誤但主張的是真理,音樂家回答說;神父馬上說,清閣下想到這一點,即彼拉多問耶穌何謂真理的時候甚至沒有指望得到答案,救世主也沒有給他回答;或許兩者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存在;如此說來在這一點上皮拉多與耶穌不分伯仲了;從最終來看是如此;既然音樂如此善於說理立論,那麼我就想成為音樂家而不當布道者了;感謝閣下的稱讚,但是.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倒希望我的音樂有一天能像傳經布道一樣可以闡述、比較和得出結論;儘管,請注意,斯卡爾拉蒂先生,儘管如人們說的那樣闡述和比較往往如雲似霧,卻得不出任何結論。對此,音樂家沒有回答;神父接著說,每個誠實的布道者走下布道台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意大利人聳聳肩膀說,演奏音樂和布道之後便默然不語,人們是否讚揚布道詞、是否歡迎音樂有什麼關係呢,或許只有沉默真正存在。
斯卡爾拉蒂和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來到王宮廣場,在那裡分了手,音樂家在王宮小教堂尚未開始練習的時候到全城各地去創作樂曲,神父則返回住處的陽台上,那裡可以望見特茹河,河對岸是巴雷羅低窪地、阿爾馬達和布拉加爾山丘,再往遠處就是看不見的布吉奧塞卡山頂了;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若不說聲改變,整天都會明亮,若果真如此,整個世界就會完全一樣,這叫一語定乾坤,但他一邊走一邊創造世界,造了海洋然後在海上航行,後來造了陸地以便可以棄舟上岸;在一些地方停留,在另一些地方只是經過,沒有看一眼;他曾在這裡休息,但沒有任何人窺視,就洗了個澡,正因為想到這些,大群大群的海鷗才聚集在河岸附近,至今仍然等待著上帝再來特茹河水中洗澡,當然,其他水域也有海鷗,那是因為海鷗在那些地方出生。它們也想知道上帝是否蒼老了許多。權權保管人的寡婦過來對神父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下面,一隊巡邏士兵圍住了一輛轎式馬車。一隻海鷗離開兄弟姐妹在屋簷上方盤旋,陸地吹來的風支撐著它;神父自言自語地說,祝福你,海鳥,你的心是同樣的肉、同樣的血構成的;他打個寒戰,彷彿感到脊背上長出了翅膀;海鷗飛走了,他覺得自己身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也許彼拉多和耶穌是完全一樣的,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使他回到世上,感到自己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皮膚留在了母親的肚子裡;這時他大聲說,上帝是一體的。
整整一天,神父都關在臥室裡,不停地呻吟,歎息,下午已經過去,夜幕降臨了,權權保管人的寡婦又來敲門,說夜宵已經做好,但神父沒有吃,似乎準備開始他偉大的禁食,以便以新的、更加銳利的目光來理解事物,他毫不懷疑,向特茹河上的海鷗宣告上帝為一體之後將有更多的東西需要理解;真是大膽妄為到了極點,就連異教創始者們也不否認上帝實質上是一體這一點,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接受的教育是,上帝在實質上是一體,在人格上為三性;今天,這些海鷗使他對此產生了疑問。天完全黑下來,城市睡著了,即使沒有睡著也沉默不語,只能間或聽到哨兵的口令聲,但願法國幼船者們不來這裡上岸;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關上門窗,坐到鋼琴前,從屋子的縫隙和煙囪飛向里斯本夜空的這是什麼樂曲呀,葡萄牙衛隊和德國衛隊都側耳細聽,前者和後者都聽懂了;在甲板上露天睡覺正在夢中的水手們醒來側耳細聽,聽出了是什麼樂曲;在擱淺在陸地上的船下忍饑挨餓的流浪漢們也聽見了;成千座修道院裡的修士們和修女們聽見了,他們說,那是救世主的天使們,這塊土地上奇跡層出不窮;即將殺人越貨的蒙面大盜們和被匕首刺中的人們都聽到了,後者不用要求懺悔便得到寬恕;宗教裁判所一間深深的牢房裡的囚犯聽到了,旁邊的一個獄卒過去掐住他的喉嚨,把他掐死了,沒有比這種謀殺更悲慘的死亡了;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巴爾塔薩爾和布裡蒙達聽到了,他們躺在床上問,這是什麼音樂呀;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住在附近,在所有人當中頭一個聽到,他下了床,點上油燈,為了聽得更清楚,他把窗戶打開了。一隻隻大蚊子也鑽了進來,落到屋頂上,先是在高高的腿上搖搖晃晃,後來就一動不動,彷彿似有若無的燈光對它們沒有吸引力,也許是被吱吱的筆聲催眠了,巴爾托洛海鳥-洛倫索神父早已坐起來開始書寫,我在他之中;天亮了,神父還在寫,寫的是上帝之體布道詞,這個晚上,蚊子們沒有叮神父之體。
幾天以後,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正在王宮小教堂裡,意大利人來與他交談。說了些剛見面的寒暄話以後兩個便從國王和王后觀禮台下面的一個門走了出去,這些門都通向進入王宮的走廊。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不時望一望掛在牆上的法國亞拉斯畫布,上面畫著亞歷山大六世教皇的故事,宗教儀式的盛況,均從魯本斯的作品臨摹而來;有托比亞斯的故事,是根據拉法埃爾的作品畫出的,還有征服突尼斯的場面,假如有一天這些畫布著了火,連一根布絲也剩木下、從他的口氣裡不難聽出來,這不是他將要談的重要內容;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對神父說,國王的觀禮台上有一個羅馬教廷聖彼得大教堂的複製品,昨天他當著我的面拼起來了,我感到非常榮幸;他從來沒有賜予我這種榮耀,我這樣說絕非出於嫉妒心理,而是因為看到國王通過意大利的兒子給予該民族這種光榮而感到高興;據說國王是位偉大的建築家,莫非正因為如此他才樂於以自己的雙手建起像聖彼得大教堂這樣的頂峰建築嗎,儘管規模要小一些;正在馬芙拉鎮建造的修道院非常不同,這座巨大的建築物將在今後幾個世紀裡令人驚歎;人的手創造的作品是何等不同啊,我的作品是聲音;你說的是手吧;我說的是作品,產生之後立即消失;你說的是作品;我說的是手,要是沒有記憶力和我賴以寫作的紙,手能幹什麼呢;你說的是手;我說的是作品。
這似乎僅僅是一種有趣的文字遊戲,以文字的不同意義開開玩笑,那個時代的習慣就是如此,對方是否明白或者故意不讓對方理解都無關緊要。正如一位市道者在教堂裡對著聖安東尼奧的畫像大聲叫喊一樣,黑人、竊賊、醉漢;這樣一來聽眾們大驚失色,然後他再解釋其意圖,挑明其花招,所有這些斥罵都是表現現象,現在他該說明原因了;說聖徒是黑人,因為他的皮膚被魔鬼塗黑了,但魔鬼卻塗不黑他的靈魂;說聖徒是竊賊,因為他從馬利亞手中搶走了聖子;說聖徒是醉漢,因他他曾陶醉於上帝的恩惠;啊,布道者必須小心從事,當你倒置概念的時候恰恰無意識地說出了在你心中沉睡、在你夢中翻騰的異教徒的意圖;你又喊叫起來,該詛咒的上帝,該詛咒的聖子,該詛咒的聖靈;但馬上又補充說,魔鬼們在地獄裡這樣聲嘶力竭地叫喊;這樣你以為就能逃避判罰,但那個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人,當然不是瞎了眼的托比亞斯,而是那個既不瞎又不眼前一片黑暗的人,他知道你說出了兩個深刻的真理;他會從兩個當中選擇一個,選擇他自己的那一個,因為你和我都不知道哪一個是上帝的真相,更不知道他是木是真正的上帝。
這又好像是文字遊戲,作品,手,聲音,飛行;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人們告訴我,靠你這雙手使一架機器飛到空中;他們說出了當時看到的事實,但他們沒有看到第一個事實掩蓋的事實;我倒想瞭解得更清楚一點;那是12年前的事了,從那時起事實發生了很大變化;我重複一遍,我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什麼是秘密呢;對這個問題我要這樣回答,據我想像所及,只有音樂能在空中飛翔;那麼明天我們去看一個秘密吧。這時他們正停在托比亞斯故事的最後一幅畫布前面,圖畫說的是魚的苦膽使盲人恢復了視力;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先生,苦味正是有雙重視覺者的目光;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遲早要把這一點寫進音樂之中。
第二天,兩個人各自騎上自己的騾子前往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院子掃得乾乾淨淨,一邊是主人住宅,一邊是糧倉和倉庫。耳邊傳來水車轉動的聲音,水在溝裡洞洞地流動。附近的苗圃已經播種,果樹也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眼看去與10年前巴爾塔薩爾和布裡蒙達頭一次進來時那荒蕪的景象完全變了樣。前邊的地仍然荒著,力不能及,只得如此;只有三隻手可以種地,而這三隻手大部分時間不能幹地裡的活計。倉庫的門敞開著,裡邊傳出於活的聲響。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請意大利人在外邊等一下,自己進去了。只有巴爾塔薩爾一個人,他正在用手斧切割一根長長的木椽子。神父說,巴爾塔薩爾,下午好,今天我帶.一個人來看那機器;是誰呀;王宮裡的人;不會是國王吧;總有一天他要來的,幾天以前他剛剛和我單獨談過,問什麼時候他能看到機器飛起來,這次來的是另一個人;這樣他就瞭解這個非常秘密的事了,我們不是說好要保守秘密嗎,所以我們這麼多年才一直隻字不提;我是大鳥的發明者,我決定怎樣做適合;但是我們在製造這架機器,要是你同意,我們可以走嘛。巴爾塔薩爾,我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才好,但我感到我帶來的人非常可靠,我敢為他擔保,敢用我的靈魂打賭;是女人嗎;男人,意大利人,幾個月前才到王宮,他是個音樂家,公主的鋼琴教師,王宮小教堂的教師,名字叫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是埃斯卡爾拉特吧;不完全一樣,但區別不大,可以稱呼他埃斯卡爾拉特,人們也會以為你叫對了。神父朝門口走去,但又停住腳步問,布裡蒙達在哪兒呢;在菜地裡,巴爾塔薩爾回答說。
意大利人躲到一棵大法國梧桐樹的陰涼裡。他似乎對四周的一切並不感到好奇,靜靜地望著主人住宅關著的窗戶,看著長了草的屋簷,看著水溝中泊涵的流水,看著貼著水面低飛捕捉飛蟲的燕子。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塊從口袋裡換出來的布條;要接觸這個秘密必須把眼睛蒙上,神父笑著說;音樂家以同樣的口氣回答說,隨你蒙多少次,回來的時候也照樣辦吧;請不要介意,注意門檻,這裡有一塊更高一點的石頭,好了,在除下蒙眼布以前我想告訴你,有兩個人住在這裡,男人叫「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女人叫布裡蒙達,因為和「七個太陽」在一起生活,所以我稱她「七個月亮」,他們正在這裡建造我要讓你看的作品,我說清楚應當怎樣做,他們照辦;現在可以解下蒙眼布了,斯卡爾拉蒂先生。意大利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眼布,神態像剛才望著燕子時那樣安詳。
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隻巨大的鳥,雙翅展開,尾巴開成扇形,長長的脖子,腦袋剛有個雛形,看不出它將是一隻隼或者海鷗;這就是那個秘密吧,他問;對,至今有3個人知道,現在是4個人了,這位是「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布裡蒙達還在茶園裡,很快就會回來。意大利人向巴爾塔薩爾輕輕點了點頭,巴爾塔薩爾深深還了一禮,他雖說不算靈巧,但一直是這裡的機械師,並且身上很髒,被鐵匠爐秦得黑黑的,全身只有鐵鉤子因為經常幹活而閃閃發光。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走近靠兩邊支撐著的機器,把手放在翅膀上,就像在琴鍵上彈奏一樣;奇怪的是整個大鳥顫動了一下,因為大鳥很重,木頭骨架,鐵片,擰起來的籐條,要是有力量讓這龐然大物飛起來,那麼人就無所不能了;這翅膀是固定的嗎;對,是固定的;但沒有不拍動翅膀就能飛翔的鳥;對這個問題,巴爾塔薩爾會回答說只要有鳥的形狀就能飛起來,但我的回答是,飛翔的奧秘不在於有翅膀;那麼我就瞭解不了這個秘密了;除了這裡看到的以外我不能再多說了;這我已經十分感謝了,但是,既然這隻大鳥將來一定能飛起來,可它怎麼出去呢,因為門太小,容納不下。
巴爾塔薩爾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相互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茫然,沒有說話就走出去了。布裡蒙達站在那裡,手裡提著滿滿一籃子櫻桃,她回答說,有時候建造,有時候破壞,一些人用手建造了這個屋頂,另一些人會用手把它拆掉,如果有必要的話也可以把所有的牆拆掉。這是布裡蒙達,神父說;就是「七個月亮」,音樂家補充一句。她耳朵上戴著櫻桃當耳環,這是為了給巴爾塔薩爾看的,所以朝他走過去,微笑著把籃子遞到他手裡;這簡直是維納斯和伏爾甘,音樂家心裡暗想;讓你們原諒他貿然與古典人物作這種比較吧,他怎麼會知道布裡蒙達穿的粗布衣衫下那軀體是什麼樣子呢;巴爾塔薩爾也不像表面看來的那種黑黑的齷齪小人,並且不像伏爾甘那樣是個瘸子;不錯,巴爾塔薩爾少了一隻手,但上帝也是這樣。再說,要是維納斯有布裡蒙達那樣的眼睛,世界上所有的公雞都會為她歌唱,她也不難從這兩個情人的心中看到在一些事情上凡夫俗子勝過神明。同樣也無須說,巴爾塔薩爾也比伏爾甘強,因為他這個神失去了女神,而巴爾塔薩爾這個人卻不會失去他的女人。
幾個人都圍著小點心坐下,把手伸到籃子裡,可以一齊下手,只要不碰上別人的手就行,用不著顧慮別的什麼禮貌;現在巴爾塔薩爾的手像央於一樣伸進去了,他的手像橄欖樹幹一樣粗糙;隨後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那神職人員特有的柔軟的手;斯卡爾拉蒂的手動作準確無誤;最後伸過去的是布裡蒙達的手,她的手動作小心翼翼但疏於保護,指甲很髒,因為她剛從菜園裡回來,在採摘櫻桃之前一直在鋤草。他們都把果核隨手扔在地上,即便國王在這裡也會這樣,因為在這些小事上人們會看到確實人人平等。櫻桃很大,肉很厚,有些已經被鳥兒啄過;天上也會有櫻桃園,人們也可以到天上去吃櫻桃,但要等到那個時刻;這隻大鳥還沒有腦袋,但是,等它成了海鷗或者隼的時候,天使和聖徒們就可以相信,這兩種鳥也會吃未經啄過的櫻桃,因為人人都知道,現在它們對素食不屑一顧。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我不會披露飛行最關鍵的秘密,但正如我在請求書和學術論文中所寫的,整個機器靠與重力方向相反的吸引力推動,如果我放開這個櫻桃核,它就掉到地上,所以困難之處在於找到使它上升的東西;找到了嗎;秘密是我發現的,但尋找和收集這種力量由我們3個人來做;這是世上的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我和巴爾塔薩爾年齡一樣,都35歲,我們自然不能是父子,也就是說,從自然規律上我們不難是兄弟,但是,要是兄弟就必然是孿生兄弟,可他生在馬芙拉,我生在巴西,並且外表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那就是在靈魂上了;在靈魂上可能是布裡蒙達,或許她更接近於非塵世的三位一體的一部分;我的年齡也是35歲,但我在那不勒斯出生,我們不可能是3個孿生兄弟;布裡蒙達,你多大年齡;我28歲,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布裡蒙達說著,抬起在倉庫的半明半暗中顯得幾乎呈白色的眼睛;多米門尼科-斯卡爾拉蒂聽見堅琴最低音的琴弦在自己身體裡響起來。巴爾塔薩大模大樣地用鉤子拿起幾乎空了的籃子說,點心吃過了,開始幹活了。
巴爾托洛梅烏把梯子靠在大鳥上說,斯卡爾拉蒂先生,要是你想看看我的飛行器裡面的話。兩個人上去了,神父手裡拿著圖紙;他們在類似船甲板的東西上走著,神父不停地解釋各個部件的位置和作用,鐵絲和瓊拍,圓球體,鐵板,一再說這一切通過互相吸引而運作,但既沒有提到太陽也沒有說圓球體內將裝過什麼,但音樂家問道,什麼東西吸引吭拍呢;或許是上帝,一切力都在上帝之中,神父回答說;駐玻吸引什麼東西呢;吸引圓球體內的東西;這就是秘密所在了;對,這一點是秘密;是礦物、植物還是動物呢;既不是礦物,也不是植物和動物;萬物之中要麼是礦物,要麼是植物,要麼是動物;並非一切如此,有些東西就不是,例如音樂;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你總不會說這些球體裡將裝進音樂;不會,但誰能知道裝進音樂這機器能不能飛起來呢,這一點我要考慮考慮,總之,聽到你彈鋼琴我就離飛上天空差不遠了;你在開玩笑;斯卡爾拉蒂先生,這似乎不太像玩笑。
意大利人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將在這裡過夜,利用來這裡的機會演習一下布道詞,過不了幾天就是聖體節了。告別的時候他說,斯卡爾拉蒂先生,在王宮感到煩惱的時候就請想想這個地方吧;我肯定會想起來的,並且,如果不妨礙巴爾塔薩爾和布裡蒙達工作的話,我就把鋼琴帶來,為他們和大鳥彈奏一番,說不定我的音樂能進入球體與裡面的神秘成份結合起來呢;埃斯卡爾拉特先生,如果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先生准許,想什麼時候來就來吧,但是;但是什麼;我沒有左手,代替左手的是這鉤子或者假手;我心上有個血十字;那是用我的血畫的,布裡蒙達說;我是你們所有人的兄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斯卡爾拉蒂說。巴爾塔薩爾把他送到門外,幫助他上了騾子,埃斯卡爾拉特先生,要是想讓我幫你把鋼琴搬來,只要說一聲就行了。
天黑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神父與「七個太陽」和「七個月亮」一起吃了夜宵,膠沙丁魚,煎雞蛋,水罐裡的水,又粗又硬的麵包。兩盞油燈難以照亮倉庫。在各個角落裡,黑暗似乎捲成一團,根據小小的慘白的燈光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大鳥的影子在白牆上晃動。夜晚很熱。通過開著的門朝對面主人住宅的房簷上方望去,能看到已成凹形的天空上星光閃閃。神父走到院子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望了望橫穿蒼穹的銀河,那是聖地亞哥之路,要麼就是進香者們的眼睛久久凝視天空,在那裡留下了自己的光亮;上帝在實質上和人一樣都是一體,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突然大聲喊道。布裡蒙達和巴爾塔薩爾都跑到門口看他在喊什麼,其實他們對神父大聲朗誦並不少見多怪,但這樣在外邊猛向蒼天大聲吼叫的事從未有過。神父停頓了一會兒,但蟋蟀一直在尖叫,隨後神父又大聲吼叫起來,上帝的本質是一體,其人是三位一體。當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現在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轉過身對跟在後面的兩個人說,我作了兩個相互矛盾的斷言,你們告訴我,哪一個是真的;我不知道,巴爾塔薩爾說;我也不知道,布裡蒙達說;神父又說,上帝在本質上和人一樣都是一體,上帝在本質上是一體,在人上是三位一體,哪個真實,哪個虛偽;我們不知道,布裡蒙達說,我們聽不懂這些話;可是,你相信三聖一體嗎,相信聖父嗎,相信聖子嗎,相信聖靈嗎,我指的是教廷教導的,而不是那個意大利人說的;我相信;這麼說你認為上帝是三位一體的人;是啊;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上帝是僅僅一個人,創造世界和創造人的時候他只是一個人,你相信嗎;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也相信;我只是對你說,要相信,至於相信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不要把我這些話告訴任何人,巴爾塔薩爾,你持什麼意見呢;打從開始建造這個飛行機器那一天起,我就不想這些事情了,也許上帝是一個,也許是3個,就是4個也沒有什麼關係,看不出什麼差別,說不定上帝是10萬人的軍隊中唯一活下來的士兵,所以他同時可以是士兵、上尉和將軍;同時也是失去一隻手的人,這你已經說過;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了,波拉多問耶穌何謂真理,耶穌沒有回答;也許知道這事還為時過早,布裡蒙達說,她和巴爾塔薩爾走到門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他們常常坐在這塊石頭上互相給對方捉虱子,現在給巴爾塔薩爾解下繫著鉤子的鏈子,然後把光禿禿的半截胳膊放在懷裡,以減輕他那無法治癒的疼痛。
我在他之中,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就這樣開始他的布道詞,但今天他不設法製造聲音效果,不使用令聽眾怦然心動的顫音,不利用強制性的命令口氣,不作意味深長的停頓。他照本宣科,插入一些臨時想到的話;後者否定前者,或者對前者提出疑問,或者使前者表達的意思不同;我在他之中,對,我在他之中,我指上帝,在他之中的他是人,就是我之中,因為我是人,在其中的是你,因為你是上帝,上帝在人之中,但上帝巨大,人是上帝之萬物的極小的部分,人之中怎能容得下上帝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上帝通過聖事在人之中,顯然如此,非常顯然,但是,如果上帝通過聖事留在人體中,那就人必須收納他才行;這樣,上帝不是想在人之中便能做到,而是人收納他的時候才能在人之中;莫非正因為如此造物主才把自己造成人的形象嗎;啊,這樣說來對亞當的指責就太不公正了,上帝沒有在他之中是因為他還沒有進行聖事;亞當也完全可以指責上帝,因為上帝僅僅因為一個罪率便永遠禁止他吃生命之樹上的果子,並且永遠對他關閉天堂的大門,而就是這個亞當的子孫們犯了許多令人髮指的罪孽,他們身體之中卻有上帝,並且能毫無阻礙地吃生命之樹的果實;既然懲罰亞當是因為他想與上帝相似,那麼,為何現在人們身體中都有上帝卻不受懲罰呢;或者,為何那些不想接納上帝的人也不受懲罰呢;身體中有上帝或者不想有上帝都同樣荒謬,同樣不可能;我在你之中,上帝在我之中,或者上帝不在我之中,在這在與不在的密林中我怎能辨別方向呢,在即為不在,不在即為在.矛盾的近似,近似的矛盾,我怎能穿過這刀刃而不受傷害呢,啊,現在概括一下,在耶穌創造人之前上帝在人之外,不可能在人之中,後來通過聖事到了人之中,這樣說來人幾乎就是上帝了,或者最終將成為上帝本身,討,是這樣,我之中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不是三體合一或者四體合一的上帝,而是一體,一體與上帝相合,上帝即我們,上帝就是我,我就是上帝。這個布道詞太艱深了,怎能吸引住聽眾呢。
夜晚天氣涼爽了。布裡蒙達把頭倚在巴爾塔薩爾的肩上睡著了,後來他把她抱到屋裡,兩個人都睡覺了。神父來到院子裡,在那裡呆了整整一夜,望著天空,不時還低聲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