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海因裡希·伯爾
筆者很想跳過有幾個情況提供者已隱約提到的萊尼一生中的一段經歷:萊尼在一九四五年後短暫的政治活動。關於這一點,洞察力是他並不缺乏的,他只是難以相信。可是,他是否應當相信那些聽起來可信的東西呢?專業人員和非專業人員都喜歡談的這個使作者左右為難的問題,在這裡嚴酷無情地在我們面前擺著!對政治萊尼並非不關心,這已為經常和她一起看電視的漢斯和格蕾特赫爾岑夫婦所證實,他們的態度足以使公證人或記者都不會拒絕認證。萊尼這一點得到了(赫爾岑夫婦的明確證明,有將近兩年之久他們一起看萊尼的黑白電視機的節目)「最愛看到那些談論政治的人士的面孔」(寥寥可數的萊尼直接引語之一!)。她對基辛格、巴澤爾和施特勞斯的評價在這裡無法介紹:這樣做,對筆者未免代價太大,他不能這樣做。談到這三位先生,他的處境類似那位政界要人。他———筆者———本來可以根據他的記者職責來將萊尼的話引用的,讓她承擔作證的義務,把她推上法庭,而且他確有把握,萊尼是不會使他和赫爾岑夫婦失望的,但他還是寧可在這裡僅僅略提一筆而不將原話引用。原因很簡單:萊尼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是他不願看到。他覺得萊尼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她心愛的獨生子身陷囹圄,最近甚至她的鋼琴也有被扣押的危險,她害怕或擔心———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從那個土耳其人那裡「受孕」(據漢斯和格蕾特夫婦引用萊尼的話),由此可以斷定一個生理上的細節:婦女的生理特徵她一直還有,有人威脅要用毒氣殺死她,無人知曉這能否做到———進行威脅的是一個已退休的公務員鄰居,此人曾幾次試圖將萊尼親近未遂(明目張膽地在昏暗的樓道裡調戲她,在麵包店裡撫摸她,還有一次將自己的下身裸露,也是在昏暗的樓道裡)。財物被扣押和被扣押的威脅,猶如「甚至無法用砍刀砍出一條路的莽莽叢林」(洛蒂霍伊澤語)。難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她站在法庭上將她那些有關巴澤爾、基辛格和施特勞斯的毀滅性的、(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精闢得令人歎賞的評論重複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是:不,不,不。
好了,轉彎抹角別再了:是的,萊尼「參加過」德國共產黨的活動(洛蒂、瑪格蕾特、老霍伊澤、馬范多爾恩和該黨從前的一名幹部異口同聲!)。那些寫著「有參加」的海報我們都知道;這通常說的是知名人士,實際上他們從不露面,事先也沒有問過他們,或者他們並沒有答應過參加,人們只是認為他們有吸引力。是否人們認為萊尼有吸引力呢?顯然是的,即使事實並非如此。那位前德共幹部,目前正在市區有利的地段目前暫時經營一個報攤,生意興隆。他自稱「六八人」。此人———在筆者看來———至少是討人喜歡,年約五十五歲,看上去意志消沉,如果不說是憤憤不平的話。筆者請他解釋一下「六八人」這個含混不清、令人費解的字眼,他只是說:「哎,我從一九六八年起就不幹了。嗯,我不幹了。」他像那位政界要人一樣不願將自己的姓名披露,下面綜合在一起的情況都是他斷斷續續提供的,因為他的敘述一再被買報的顧客所打斷。
這樣一來,筆者也瞭解了這位「六八人」極端自行其是的發行政策:當顧客問有沒有色情書刊時,在不到半小時之內,他至少有十四五次粗暴地———如果不是氣呼呼地———回答說:「這兒不賣!」筆者覺得,甚至連比較正派的報刊———如通俗小報、嚴肅的和消遣性的日報,還有半正派或中等正派的畫報———這位「六八人」等出來即是勉勉強強的。筆者謹慎地預言,這種銷售政策會使報亭的收入受到影響。他的擔心遭到這位情況提供者的斷然否定。「反正一旦爭取到養老金,我就關掉這個報亭。我至今只能領取一小筆補償金;在批准這筆補償金時,我清楚地感到,我沒有活下來是他們巴不得的。那樣他們就可以省一筆錢了。不,這些資產階級下流貨色,這種色情帝國主義,我是不賣的,有人即使想方設法逼我這樣做;說什麼『設在如此重要地段的報亭應為潛在的顧客提供符合市場需要的商品』(引自一位基民盟市議員的提案)。不,我不幹。還是請他們拿這種臭狗屎到合適的地方去賣吧:在教堂門口,夾在他們的教會報紙和談論貞操的假正經玩意兒中。不,我不幹。他管是楠寧還是金德勒,張三還是李四———好吧,讓他們對我繼續進行抵制,對我繼續懷疑吧,我還是要繼續進行甄別。他們這些資產階級下流貨色,我是死也不肯賣的。」也許應當補充說明一下:這位情況提供者是個煙不離口的癮君子,臉色和眼睛像肝病患者,一頭濃密的灰白頭髮,把一副度數很高的近視眼鏡戴著,兩手發顫,臉上強烈地流露出蔑視一切的神情,就連筆者也無法竭力幻想自己不在這種蔑視的範圍之內。「他們———維希法西斯分子———從法國集中營裡把伊爾澤克雷默爾的男人維爾納弄出來,據我後來獲知,他交給了納粹。當時我本可以看出苗頭的。誰也無法想像,在斯大林—希特勒條約的那一年半里我們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呀!哎,把維爾納他們槍斃了,他們向我們吹風,說什麼他是法西斯叛徒,而為了除掉法西斯叛徒,盡可以借法西斯分子的手。我一直到一九六八年還相信這種鬼話:『清除你們隊伍中的法西斯分子,辦法是向法西斯分子告密,說他們是密探。』嘿,發號施令的無產階級的手,這樣一來至少就保持乾淨了,真不賴,我可不幹了,不,我一九四五年就應當聽伊爾澤的話。我沒有聽,我又合法和非法地干了二十三年,讓人家逮捕我、告發我、嘲笑我、監視我。如今,等我關掉這個報亭,我就到意大利去,也許那裡還有幾個人,幾個不像我們這樣趨炎附勢的人。哎,那個普法伊弗家或格魯伊滕家的姑娘的事啊,那時我還像十七個紅衣主教加在一起那樣教條,甚至這事連我都覺得難辦。我們聽說,她在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和一個紅軍士兵談情說愛,給他偷偷送地圖、食品、形勢報道、報紙,甚至還同他生了一個孩子,把俄國名字取了。我們想把她改造成一名抵抗戰士,這個紅軍士兵教會她什麼,您知道?祈禱!真是胡鬧!嗯,她富有魅力,一個大美人,對我們那些可憐巴巴的集這會有好處,因為當時我們不得不聲討一支所謂社會主義軍隊在東普魯士等地搞的荒謬勾當。伊爾澤的話我要是聽就好了,她對我說:『弗裡茨,你要承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可不是我們在一九二八年所想要的,也許那時候出於策略上的原因,我們還不得不支持特迪台爾曼。你得承認,興登堡勝利了,一九四五年也是如此。那個好姑娘別去糾纏了,你們只會給她帶來麻煩,而對你們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是啊,不過她確實是個工人,真正的工人,雖然出身於破落資產階級出身。而且,是呀,有幾次我們曾讓她舉著紅旗跟我們上街遊行,雖然我們不得不幾乎把她灌醉,因為她膽小得要命。後來有幾次,我在台上講話的時候,她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台上坐著。今天一想起這件事,我還感到難堪。」(弗裡茨本來就黑的皮膚明顯地變得更黑了,是否這是一種臉紅?這不妨問一問。順便提一下,虛構的弗裡茨這個名字是;「弗裡茨」的真名筆者是知道的。)「確實地非常無產階級化———完全不能接受資產階級的利潤思想,更談不上去身體力行了———不過伊爾澤說得對:她害了我們,對我們什麼好處也沒有。因為有這麼一兩次,她真的回答了記者的問題,當她被問到她的波利斯的情況和她在『地下』向他學會什麼時,她答道:『祈禱。』她說出口的唯一的一個詞是這個,這當然是反動報紙求之不得的,它們乘機給我們來上一條大標題:『向德共學祈禱。德拉克盧瓦的金髮女郎是特洛伊木馬。』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完全多此一舉地真的成了黨員,而且忘了退黨。我們後來遭取締時,馬上就有人去搜查她家,這反倒使她發了牛脾氣,說什麼『更』不退黨了。有一次我問她,她為什麼真的跟我們一起幹?她說:『因為蘇聯產生了像波利斯這樣的人。』一想到她以非常複雜的方式確實成了我們的人,而我們卻沒有成為她的人,真能叫人發瘋———而且,是啊,你腦子裡的一切全都亂了,因為你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清,國際無產階級運動為什麼如今在西歐會受到挫折。唉,別提啦,我要去意大利。我很難過,聽說她境況不佳。她肯定不願把我想起,否則我就會請您代我向她問好。我當時真該聽伊爾澤的話,聽姑娘的父親老格魯伊滕的話———他的萊尼打著紅旗上街時,他只是笑啊笑並搖頭。」
有一點也許還得補充:弗裡茨和筆者互相敬煙,與此同時,弗裡茨以一種近乎樂滋滋的蔑視出售那些受到他蔑視的資產階級報紙。他賣報時的手勢和姿態會使一個敏感的買報人感到是一種侮辱。弗裡茨的評論是:「讓他們去看這些玩意兒吧,這種封建主義的破爛貨色,您如果讀它,甚至還能聽出作者們聲音中少不了的傲慢腔調。他們如饑似渴地閱讀色情和吸毒的作品,就像他們從前搶著閱讀教士們的貨色一樣,他們一本正經地穿特長衣服和超短裙,就像他們從前穿端莊的修女白上衣一樣。我給您出一個好點子:投巴澤爾或克普勒一票,這樣您至少能從第一手瞭解到自由派的胡言亂語。我嘛,人話我正在學,學意大利語,並散佈這一口號:大麻是毒害人民的鴉片。」筆者心上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因為他總算弄清了萊尼一生中這段令人難堪的經歷。但是他在走訪其他可能的知情者時卻一無所獲,他們打開家門或房門時劈頭第一句話就問:「一九六八年您贊成還是反對?」由於筆者抱有種種不同的動機,為種種不同的感情所左右,不能立即明白,至少在第一次不能明白,他為什麼要表態支持或反對二十世紀的整整一年。他因此對這一年苦思冥想了太長時間,最後正如他坦率承認的那樣,出於一種幾乎習已為常的否定需要回答了一聲:「反對。」———這樣一來,那些門就被永遠關上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在一家檔案館裡找到了弗裡茨所說的那張與萊尼有關的報紙。那是一份一九四六年的基督教民主聯盟報紙,所引的弗裡茨原話已證實了「一字不差」(筆者)。此外還有兩樣東西引人注意,因此也許值得交代一下:一是文章本身的措辭,二是一幅新聞照片,在照片上是一個裝飾著德共黨旗和黨徽的講台,可以看到弗裡茨以嫻熟的演講姿態站在台上———年輕得令人吃驚:大約二十五六歲至二十八九歲,還沒有戴眼鏡。後面是萊尼,她手持一面有蘇聯國徽的小旗,斜著舉過弗裡茨的腦袋,這種姿態使筆者不禁想起在最莊嚴肅穆的時刻規定要降旗的某些禮拜儀式中旗子所起的作用。在這張照片上萊尼給筆者留下了兩種不同的印象:既討人喜歡,又不得其所,暫且不說是———這可不能隨便亂說———掛羊頭賣狗肉吧。筆者真想把自己的全部洞察力用一面尚待發明的透鏡集中到這張照片上,以便燒掉萊尼的形象。幸好在這張印得不清楚的新聞照片上雖然還看得出來她,但只有熟知內情者才認得出是她。但願這張照片的底片不會在某個檔案室裡還保存著。也許那篇文章應該在這裡全文援引用。上文已引用過的圖片說明下面刊登的文章提要是:
赤色分子受過基督教教育的年輕婦女學會祈禱。幾乎難以置信但又千真萬確,一個年輕女人———是否應更確切地稱她為格小姐還是普太太我不知道———聲稱向一名紅軍士兵重新學會了祈禱。她是一個私生子的母親,她自豪地聲稱這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名蘇聯士兵,當她的丈夫普某在私生子父親的國土上陣亡兩年之後,她與這名蘇聯士兵開始了非法的婚外兩性關係。她並不羞於為斯大林作宣傳,無須提醒我們的讀者提防這種荒謬行為。但也許可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否還應把故作天真的某些表現形式歸入政治犯罪的範疇?我們知道,祈禱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學會的:在宗教課上和教堂裡,我們也知道,為什麼我們祈禱:為一個基督教的西方世界。沉思的讀者,也許應當偶爾為格小姐即普太太默默祈禱。她是有的此需要。無論如何,在我們看來,作祈禱的老市長阿登納博士比這位據說出身於一個良好的但從任何方面看都已破落的家庭、誤入歧途、可能神經錯亂的太太(小姐?)的小手指所能掩蓋的更有一些說服力。
筆者強烈希望,萊尼當年也像今天一樣難得看報。他———筆者———很不願意看到她被基督教人士的這種文筆所糟蹋。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在這期間得到了核實:當年普法伊弗夫婦到格魯伊滕家來向萊尼替阿洛伊斯求婚時馬爾婭范多爾恩在門上刻下的記號被格蕾特赫爾岑在門框上發現了———果真當時說了六十次「名譽」。這又說明兩點:一是馬范多爾恩是一個可靠的情況提供者,二是萊尼家的門框三十年來未曾油漆過。
也核實了那個古怪的「吉利克」,這頗費了一番(可說是多餘的)周折。筆者作了一些同樣多餘的嘗試,想從年輕一些的教士那兒得到解釋,因為非常可靠的科默爾大娘曾在一個與教會有關的場合用過這個詞,在他看來雖然這個詞聽起來像某種衛生保健措施。結果是一無所獲。筆者又打電話給幾個傳教士機構,他們覺得受了嘲弄毫無道理!,勉勉強強、極其小心謹慎地要求說明上下文,但對弄清其字義又完全不感興趣,乾脆把電話一掛了事,使他惱火和白費功夫是唯一的結果。最後,他想到一個早就能想到的主意,因為這個詞是他在韋爾彭-托爾策姆-呂塞米希三角地帶聽到的,他於是就去問馬范多爾恩。她毫不猶豫地說這是當地方言,意思是「基督教義課」,一種禮拜儀式,「這本書是為孩子安排的一種補充宗教課,但我們成年人有時也去參加,把我們的知識重溫。不過這種儀式通常是在我們在家中飽餐一頓後睡午覺的時候,即星期日下午三點左右舉行」(馬范多爾恩語)。和新教徒的「主日學」類似的天主教活動。
筆者(他的調查工作反正已由於克萊和弗雷澤的拳擊比賽而拖延下來)產生了一些思想鬥爭,擔心他的調查工作的費用以及由此而給財政局造成損失。他是否應當冒險去羅馬一趟,到教團總部檔案庫去查找腸卜僧的下落?分別在弗賴堡和羅馬會見那兩位耶穌會長老,固然從人性上來說是很有價值的,但從記者的觀點來看卻沒有什麼收穫。這筆開支———包括電話、電報、郵資及旅費———無疑是錯誤的投資。他們向他提供的只不過是一幅小聖徒像而已。一些關於海因裡希格魯伊滕的出人意料的重要細節倒是外分泌和內分泌完全失調的瑪格蕾特提供了。走訪瑪格蕾特,有時送幾束花、一小瓶杜松子酒,偶爾送幾支香煙,都不坐出租車,因為他出於健康的原因通常步行前往。此外,稅收政策方面的問題不僅要考慮,而且也得考慮人道方面的問題:他會不會給和藹可親的採齊莉婭修女帶來麻煩?會不會使薩平蒂婭修女為難?會不會使那個不很討人喜歡的阿爾弗雷德紹肯斯受到再次調離的處分?
為了能夠靜下心來將所有這些問題考慮,他首先前往下萊茵,乘坐一列不帶餐車、甚至不供應飲料的火車的二等車廂,經過聖地克費拉爾和西格弗裡德的故鄉。羅恩格林此後不久又經過驚慌失措的城市,從那兒改乘出租汽車大約再走五公里,經過約瑟夫博伊斯的故鄉,來到了一個村莊,那兒幾乎是清一色的荷蘭風光。經過近三小時不舒適的旅行,筆者感到了疲勞,幾乎有點煩躁,決定先到一家快餐店去吃點東西。一位討人喜歡的金髮婦女十分慇勤地給他端上油煎餅、蛋黃醬和煎肉餅(熱的),隨後他又被打發到對面的一家飲食店喝咖啡。這一天濃霧瀰漫,迷迷茫茫。顯而易見,西格弗裡德當年策馬前往沃爾姆斯的時候,不僅途經雲遮霧障的尼費爾海姆,而且也是從這個地方出來的。飲食店裡既暖和又安靜,昏昏欲睡的店主給兩個昏昏欲睡的男顧客送上燒酒,也推給筆者一大杯燒酒,並說:「這種天氣最好喝這個,可以驅趕寒氣,況且,吃過蛋黃醬煎餅得喝這個。」他接著又不慌不忙地跟他的兩位顧客談下去,他說的是一種當地方言,還帶有喉音,顯然是萊茵河下游地區的方言。雖然這個地方距離筆者出發的地方只有一百公里左右,但他相形之下,覺得自己像是南方人了。使他感到舒暢的是,那兩個昏昏欲睡的顧客和已經給他端上第二杯燒酒的店主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好奇;談話的主要內容好像是「教堂」,既是具體的、建築學的和組織上的意思,也是近乎形而上學的、抽像的意思,「神父」經常搖頭,有時悄悄嘀咕幾句,接著又議論起來了。這決不可能是指那位使人受不了的德國總理;他很可能是不值得這些可敬的人一提吧。這三個男人雖然是德國人聚在小酒館裡,卻一反常態地閉口不談戰爭,他們是否有人認識阿爾弗雷德布爾霍斯特?三個人大概都認識,他們有可能或十拿九穩曾和他同過學,星期六和他一起洗過澡,將濕漉漉的頭髮梳一梳就去懺悔,星期日一起去望彌撒,星期日下午一起去稍南一點的地方參加叫做吉利克的課程,穿著木屐在滑冰場上溜冰,有時去克費拉爾朝聖,從荷蘭走私香煙。
從年齡來看,他們很可能認識他。一九四四年底,在瑪格蕾特的野戰醫院裡他做了兩次截肢手術後死去,他的士兵證被用來移花接木,使一名蘇聯士兵———至少是暫時———將合法身份獲得了。第三杯燒酒筆者拒絕了,要了一杯咖啡,為的是不讓自己被舒適的昏昏欲睡引入夢鄉。是否羅恩格林在這樣一個大霧瀰漫的日子裡,在尼費爾海姆這個地方,由於埃爾莎果真問了他那個問題而驚慌失措,在這裡的什麼地方騎上那只正好被後代人用來做人造黃油商標的天鵝?咖啡是很好的,是一個女人隔著窗口遞過來的,筆者只能看到她那雙白裡透紅的豐滿的手臂。店主慇勤地往茶碟上放了許多糖,必不可少的小奶罐裡裝的不是牛奶而是奶油。教會和教士,仍然壓低的聲音中有幾分怒氣。為什麼阿爾弗雷德布爾霍斯特不出生在西邊三公里的地方呢?要是那樣的話,那一天瑪格蕾特又會給波利斯偷誰的士兵證呢?
精神差不多恢復之後,筆者先去了教堂,那裡有陣亡將士名簿,可以當作姓名地址錄。有四個姓布爾霍斯特的,但只有一個叫阿爾弗雷德。這個阿爾弗雷德死亡(二十二歲)年份不是一九四四年,而是一九四五年。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難道這兒也像凱佩爾那樣,施勒默由於冒名頂替而陣亡過兩次,登記過兩次死亡麼?教堂司事逍遙自在地叼著煙斗,走出聖器室裡,以便為某個禮拜儀式做準備———在什麼地方鋪綠布、紫布還是紅布?其中的奧妙他知道的。由於筆者完全不會撒謊或瞎編什麼(每位讀者現在一定已經明白,他拘泥於事實已經達到叫人受不了的程度),他窘得要命,含糊不清地囁嚅著他在戰爭中曾遇到一個叫阿爾弗雷德布爾霍斯特的人。教堂司事聽了半信半疑,立即說,「他們的」阿爾弗雷德當了法國人的俘虜,在一次礦山事故中死於非命,在洛林下葬,目前正由聖阿沃爾德一家花圃照管墳墓。他的未婚妻———「一個溫柔美麗的金髮姑娘,既可愛又聰明」———進了修道院,今天阿爾弗雷德的父母還很傷心,因為他偏偏在戰爭已經結束的時候趕上了這種事。是的,他原是人造黃油廠工人,為人正派文靜,兵是不願當的,筆者究竟是在什麼地方遇見他的呢?禿頂的教堂司事並不懷疑,不過感到好奇,目光咄咄逼人地盯著筆者,使得筆者匆忙行了個屈膝禮,趕緊告別離去。阿爾弗雷德的死亡日期他很不願意更正,很願意告訴阿爾弗雷德的父母,每年他們付費照管的墳墓中埋葬的是一個蘇聯人的骨灰、遺骸、灰燼,這倒不是因為他———筆者———不願讓那堆灰燼、那堆骨灰將這種照顧受到———不是的,不過人們很想知道,據信被葬在墓中的那個人確實是埋在墓中,可是這裡看來顯然並非如此;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德國的官僚機構看來完全失靈了。這個真叫人莫名其妙。反正對這位教堂司事來說,事情是夠莫名其妙的了。
叫出租汽車的困難,還有較長時間在克萊費的逗留,乘坐十分不舒適的火車再次經克桑騰和克費拉爾的將近三小時的歸程等等,就不必在此一一敘述了。
當天晚上,筆者就去向瑪格蕾特調查,她「信誓旦旦」地說,這個阿爾弗雷德布爾霍斯特是在她的照看下死去的:神情憂傷,一頭金髮,要求找個教士來,將雙腿失去了———她在報告他死亡之前趕快跑進已經下班的文書室,從有捲簾木罩的門櫃裡用一把私配的鑰匙偷出了他的士兵證,在自己的手提包裡藏著,然後才去報告阿爾弗雷德的死亡。是的,他曾向她談過他的未婚妻,一個漂亮文靜的金髮姑娘,也將他的家鄉談到了———就是筆者為了弄清事實風塵僕僕地走訪的那個地方。但她承認,有可能在野戰醫院即將遷移的匆忙中忘了辦「正式手續」,她的意思不是指埋葬,而是指向死者親屬報喪。
這裡留下「正式手續」:德國官僚機構果真失靈了嗎?或者說,是否筆者有義務去找布爾霍斯特老兩口,向他們和盤托出有關他們每年萬聖節都為之種上石楠或三色堇的那副遺骨的真相?並問是否他們從沒注意到,那墓前有時放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這是萊尼和她的兒子萊夫前去掃墓時獻上的?或者,也許筆者能在布爾霍斯特老兩口家裡找到波利斯填寫的那張預先印好的紅色卡片,上面寫著他已平安無事地被美軍俘虜?這些問題只能懸而未決。把一切弄清楚是不可能的。筆者坦率承認,他———就像布拉班特的埃爾莎或羅恩格林那樣———在下萊茵,在差不多是荷蘭的一位教堂司事那好奇懷疑的目光注視下,在距離奈梅亨不太遠的地方失去了鎮定。
有關腸卜僧的一些情況沒有想到倒搞清楚了,雖然不是全部,不是有關她的死亡情況,但至少弄清楚了她的部分歷史,雖然不是她本人的未來打算,而是別人為她的未來所作的打算。羅馬,筆者後來還是下定決心前往,而且竟例外地不虛此行。關於羅馬這座城市的情況,筆者請諸君閱讀有關的旅遊指南和導遊書刊,還有英、法、美、意、德等國的電影以及大量有關意大利的德文作品,他不想對此作任何補充;他只想說,他———甚至在羅馬———理解了弗裡茨的願望;他可以研究耶酥會修道院和女修道院的不同之處,他受到了一位最多四十一歲的美貌迷人的修女的接待,她聽到筆者對科倫巴努斯、普魯登齊婭、採齊莉婭和薩平蒂婭等修女的滿口奉承話時面露笑容,倒不是屈尊俯就,而是真心實意的通情達理和親切友好。甚至還想到了萊尼,原來,那個氣派不凡地坐落在羅馬西北一個高地上的教團總部是知道萊尼的。想想看:萊尼那兒的人們知道!在意大利五針松和棕櫚樹下,在大理石和黃銅之間,在一個相當雅致的涼爽的房間裡,坐在黑色莫裡斯式皮沙發上,一杯相當不錯的茶在桌上放著,對茶碟邊上青煙裊裊的香煙並非故意也並非寬厚而是確實視而不見,一位實在迷人的修女———她曾以一篇關於馮塔納的論文取得博士學位,不久將以一篇關於戈特弗裡德貝恩(!!)的論文將大學(儘管只是教團所屬的一所大學)授課資格取得,一位身穿樸素修女服(非常合身)的高水平日耳曼文學專家,甚至很熟悉海森比特爾———她知道萊尼!
想一想:羅馬!意大利五針松的綠蔭。電風扇,蟬鳴,香茗,杏仁餅乾,香煙,大約傍晚六點鐘,肉體和精神同樣迷人的一位女子,在提到《O侯爵夫人》時也毫不將尷尬的神色流露出來。當筆者不假思索地在茶碟(一隻仿造得逼真的邁森瓷器贗品)上把按滅第一支煙,點上第二支煙時,她驀地壓低嗓門,語氣粗魯地說:「該死的,您也給我一支抽吧,這種弗吉尼亞煙草———這味道我一聞見就非抽不可。」———她吞雲吐霧的樣子只能用「邪惡」這個詞來描述,並低聲繼續地、這次是帶著十足的共謀者口氣說:「要是索菲婭修女來了,就說是您的。」此地,此人,在世界中心,在天主教界的心臟,她知道萊尼,她姓普法伊弗甚至也知道,不僅是姓格魯伊滕。她,這個像天仙一般的美人,以學者的求實態度,在一隻面積為DIN-A4、高約十厘米的綠色紙盒裡翻尋著,只是為了幫助記憶才偶爾看一看那些文件資料。她介紹情況:「修女拉黑爾瑪麗亞金茨堡,波羅的海地區人,一八九一年於裡加附近出生,一九○八年在柯尼斯堡高中畢業,在柏林、格廷根、海德堡上大學。在海德堡一九一四年獲生物學博士學位。世界大戰期間,作為猶太籍和平主義社會主義者曾多次被捕。在一九一八年提出了關於克貝爾納的內分泌學發端的博士論文,由於這篇論文涉及醫學、神學、哲學、倫理學等方面的問題,屬於哪一門學科,因此很難斷定,最後還是由一位內科醫師認定為醫學論文。在魯爾工人居住區行醫。一九二二年改信了天主教。在參加青年運動的人士中開展報告活動。遇到重重困難後出家,原因與其說是她的假唯物主義學說,倒不如說是她的年齡。她畢竟一九三二年已有四十一歲,而她以往的生活———說得輕一點———並非是全然柏拉圖式的。經一位紅衣主教說情,進了修道院,半年後被停止教學活動。嗯,」———這時,美麗的克萊曼蒂娜修女若無其事地拿起筆者的那盒香煙,「抽出一支塞進嘴裡」(筆者語)———後來的情況您已略知一二。我只需要糾正一種可能產生的印象,似乎她在格爾塞倫修道院受到過虐待。恰恰相反:他們把她藏起來了。向上報告說她已『逃走』,而格魯伊滕小姐或普法伊弗太太的樂善好施,很可能也有點同性戀的關係,以及她的關懷,其實對金茨堡修女,對修道院,對格魯伊滕小姐,都是有致命危險的。花匠紹肯斯放普法伊弗太太進修道院,那也是極其輕率的。好吧,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都過來了,即使是痛苦的,即使彼此都有怨恨。而且,由於我認為您起碼會有一點辯證的觀點,用不著向您解釋,為什麼為了不讓一個人進集中營,卻不得不藏她在類似集中營的環境之中。這樣做是殘忍的,可是把她交出去豈不是更殘忍嗎?她不大討人喜歡,有過故意刁難、不懷好意的行動,總是你來我往,因為她是一個頑固的人。總之一句話,後來發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您是否會相信我,我如果對您說,教團絲毫也不想製造一個亡靈或聖徒,但由於某些———教團很想加以壓制的某些現象,它幾乎被迫採取了完全不得人心的做法?我您會不會相信?」把將來時疑問句形式用於動詞「相信」,筆者覺得竟出自這樣一位傑出的日耳曼語言學家之口———一個「邪惡」地吸著弗吉尼亞香煙的修女,她每每照鏡子的時候一定會心滿意足地看到她那柳葉黑眉的優美線條、非常合適的修女帽、豐滿而肉感的嘴的非常迷人的線條;她那雙十分動人的手的吸引力她也很清楚;衣著儘管端莊,仍叫人「猜想」她那修女服裡有著完滿無缺的胸脯———出自這張嘴,使用動詞「相信」的將來時疑問句形式,筆者覺得很不得體!使用簡單的將來時疑問句,如「您會同我去散步嗎?」「您會向我求婚嗎?」在那種情況下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問一個人是否會相信他根本還未聽過的事!筆者實在難以點頭表示同意,更何況她用稅利的眼光要求他說出口來,輕聲說「是的」,就像平常只有在婚禮聖壇前所說的那樣。他———筆者———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到羅馬來不虛此行,在這個當口兒這一點已無可懷疑。因為這種逼人家輕聲說「是」的做法,使筆者看到了以前採齊莉婭修女只能向他有所暗示的那種極不自然的柏拉圖式禁慾情愛的高水平。連克萊曼蒂娜修女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分了;她大大地收斂了自己眼睛那咄咄逼人的魅力,她那———不得不說———玫瑰般的嘴巴不高興地撅起,接著她說的一些話筆者感覺到是有意採用的心理上潑冷水戰術。她一面說,並非一動不動睫毛,相反,她那———又短又硬令人吃驚和清醒,幾乎像掃帚一般的———睫毛直眨巴。她說:「今天我們順便說一句討論《O侯爵夫人》的問題,女學生們就會無所謂地對我們說:『避孕藥片她應當嘛,即使她是個寡婦。』———這樣一來,就連像克萊斯特這樣的一流文豪的作品也被貶低到廉價小報的水平了。但我並不想避不作答。金茨堡事件的糟糕之處,並不像您以為可能的那樣奇跡,似乎是有人做了手腳!恰恰相反,那奇跡我們擺脫不了!大冬天在埋葬拉黑爾修女的地方竟長出了玫瑰花,我們無法清除它!我承認,是我們不讓您去見採齊莉婭修女和紹肯斯斯的———順便提一下,紹肯受到了他好的照顧,您不必為他擔心———但並不是因為我們操縱了這一奇跡,而是這一奇跡操縱了我們。此事我們阻止想打聽消息的局外人了,並不是因為我們想搞宣福禮,而是因為我們不想搞!您現在是否相信您答應相信的東西了?」
在回答之前這一回筆者沉思地「審視」著她:克萊曼蒂娜修女突然顯得那樣———找不到其他字眼來形容了———憔悴而且心緒不寧,挪了挪她的帽子,露出了———這一點可惜也是真的———一頭濃密的紅褐色頭髮;她又伸手抽出了一支煙,這一次的樣子就像一個連續抽煙的女大學生,在凌晨四時左右大失所望地看到自己要在六小時後宣讀的關於卡夫卡的專題報告已徹底失敗而感到疲勞的常見姿態。她又斟了一杯茶,完全按照筆者所喜歡的比例加入牛奶和糖,甚至還為他攪拌,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並以———用其他字眼來形容是沒有辦法的———求助的目光注視著他。有必要再次點明當時的情況:天氣晴朗的春日傍晚,羅馬,意大利五針松的清香,漸漸消失的蟬鳴,大理石,教堂鐘聲,莫裡斯式皮沙發,木花盆裡剛開始盛開的芍葯,一切都洋溢著那種有時會使新教徒心醉神馳的天主教氣氛;克萊曼蒂娜幾分鐘以前還鮮艷奪目的美麗突然間枯萎了。她對O侯爵夫人的冷靜評論。從墨綠色紙盒裡她歎息著取出一份份用回形針或橡皮筋束在一起的文件,五、六、十、十八———總共二十六份:「每年一份報告,內容千篇一律:十二月,玫隗花突然破土而出。到通常玫瑰開始開花時節才凋謝的玫瑰花!我們無可奈何,採取了可能會使您感到毛骨悚然的辦法,我們掘出她的屍體,將她的———哦,殘骸———其腐爛程度完全符合她死亡的時間———改葬到修道院的其他墓地中,當那些地方也開出可怕的玫瑰花時,我們又把她挖了出來,埋她回原處,然後再把她挖出來,將她火化,把骨灰盒放在禮拜堂裡,在她的附近確實沒有一丁點兒土壤。玫瑰花!從骨灰盒裡冒出來,在禮拜堂裡蔓延開來。把她的骨灰再埋到地裡去———仍然是:玫瑰花。我敢肯定,我們如果從飛機上拋下骨灰盒,玫瑰花從大洋裡、從沙漠裡也會長出!這就是我們的難處。別張揚出去,秘密是要保守,這就是我們的難處。因此,因此我們不能讓您見到採齊莉婭修女,不得不把紹肯斯調到維爾茨堡附近一個農莊去當管理員,普法伊弗太太因此使我們感到不安,倒不是因為她會否認這———不妨說———怪事,而是因為她很有可能,根據我對她的全部瞭解,現在又補充了您提供的有關她的情況———因為她會認為,從她的腸卜僧的骨灰中每年十二月中旬開出玫瑰花,我只是在睡美人的童話故事中才聽到過的密密層層的帶刺的玫瑰花,她會認為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如果這一切發生在意大利———在這裡我們連共產黨都不必害怕,可是在德國!這就意味著倒退到不知哪一個世紀去。禮拜儀式改革還會有什麼結果,對所謂奇跡從物理學生物學觀點作出講得通的說明還會有什麼結果!再說,事情如果公之於世,誰能擔保玫瑰花會繼續開放呢?如果突然不開花了,我們又如何是好呢?甚至連十分反動的羅馬人士也彬彬有禮地勸我們不再談此事談了。我們曾請植物學家、生物學家和神學家觀看了這一現象,他們都答應絕對保密。事後您知道聲稱受到感動,提出有超自然力量在起作用的是誰?是植物學家和生物學家,而不是神學家。再者,它的政治含義請您想一想:一個猶太女人,改信天主教,出家當修女,從事教學活動隨後被禁止,後來在———不妨直說吧———在很不愉快的情況下死去———她的骨灰從一九四三年起不斷開出玫瑰花!這像是巫術、妖術、神話。而這些案卷又偏偏交給了我,我這個人曾批判過貝恩的生物主義!您知道,在電話裡昨天有一位高級教士笑嘻嘻地對我說:『保羅講給我們聽的奇跡已經夠多了,現在請不要再給我們講什麼奇跡了。他就是我們所要的小花,我們不再需要花了。』您會保持沉默嗎?」
筆者這時沒有點頭,而是使勁搖頭,並以說得很清楚的一聲「不」來強調這一動作。由於此刻克萊曼蒂娜莞爾而笑,臉色倦怠,同時用空煙盒把她茶碟裡的煙蒂掃到筆者的茶碟裡,與筆者的煙蒂合在一起;接著,仍然疲憊不堪,又統統用空煙盒將抽煙的痕跡掃進一隻藍色的塑料字紙簍;然後面帶笑容地站著不動,從而將離開的信號發出了。因此筆者不知道,這兒是不是表面上否認有奇跡,實際目的卻是在製造奇跡。筆者把克萊曼蒂娜送到大門口,同時聊起了文學。這一段路比較長,大約有四百米遠,越過一大片空地。翠柏、意大利五針松、夾竹桃———這些都是我們熟悉的。當走到前面馬路上,可以看見那座淺黃淺紅色的不朽城的時候,筆者把他那包沒有打開過的備用香煙塞給克萊曼蒂娜,笑瞇瞇地她把它藏在修女服的袖口裡,把它乾脆揣在襯衣般的衣服裡,這件衣服彈性很好,藏幾包煙綽綽有餘。在那兒等候進城開往梵蒂岡方向的公共汽車時,筆者感到這是打破柏拉圖禁令的合適時機了;他把克萊曼蒂娜拉到兩株幼柏中間,毫不拘束地將她的額頭吻了,吻她的右頰,又吻她的嘴。她沒有反抗,歎口氣說了一聲「喔,這個」,笑嘻嘻地沉默片刻,然後也回吻了他的臉頰。當她聽見公共汽車駛近的聲音時說:「下次再來吧———不過請別帶玫瑰花。」
理解任何人都能,筆者感到不虛此行;他不想推遲動身時間,以免使形形色色的人過早地陷入矛盾的境地,大概這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他來說由於並不存在欲速則不達的問題,他決定回程改乘飛機,內心———而且直至今日仍然如此———矛盾得要命,不知是否自己這次出差公私不分?如果是的,又嚴重到何種程度?此外,公與私還有一個問題同樣涉及到,使筆者感到不安,雖然不是那麼厲害:克萊曼蒂娜是否在巧妙地為格爾塞倫的玫瑰奇跡作宣傳,她或者以同樣巧妙的手法想要防止這一點?如果他假定從如今他已鍾情的這個女人的話裡猜到她的願望,他會怎麼做呢,是客觀地將自己的職責履行呢,還是主觀地迎合自己的傾向和討好克萊曼蒂娜的願望呢?
筆者一心想著這四重問題,心神不定,或者應當說心煩意亂地從春光明媚的羅馬回到了冰天雪地的祖國:尼費爾海姆在下雪,路滑難行,出租汽車司機心情不佳,老想用煤氣毒死人、槍斃、幹掉或至少痛打什麼人,而且———使人大失所望———在格爾塞倫修道院大門口受到了冷遇,一個臉色難看的老修女少言寡語、把他態度粗魯地拒於門外,對他說:「對記者我們已經厭煩了!」這使筆者感到莫名其妙。不過,可以繞修道院圍牆走一圈(四邊總長約五百米)是他聊以自慰的,還可以欣賞萊茵河風光,鄉村教堂大門緊閉(當年曾對瑪格蕾特的皮膚心醉神迷的那些祭壇侍者就是在此地服務的)。在此地萊尼曾生活過,腸卜僧曾被埋葬在這裡,被挖出來,重新埋葬,再次被挖出來,———而在修道院的圍牆上被火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個豁口!他只好來到鄉村客店,那兒一點也不像阿爾弗雷德布爾霍斯特的家鄉那樣靜謐和令人昏昏欲睡。不,這兒人聲嘈雜,人們以懷疑的目光打量筆者。他在這兒發覺一些外地人都屬於一個顯而易見的類別:確實是記者。當他在櫃檯前向客店老闆訂房間時,他們異口同聲地用嘲笑的口吻幫腔。「到格爾塞倫來租房間,而且是今天,」———這時嘲諷的口吻更變本加厲了———「也許甚至是要一間能看得見修道院花園的房間吧———呃?」當果真他天真地點頭表示同意時,引起了哄堂大笑。衣著入時的男男女女笑得前仰後合。由於他進一步被虛情假意所蒙蔽,肯定地回答說自己一定要看看披上銀裝的修道院花園,終於他們把他納入了傻瓜的行列,這時就變得比較友好了。正當店主忙於斟酒放酒、放酒斟酒之際,他們向他解釋:難道他不知道人人都在談論的事情?———修道院的花園裡發現了溫泉,它使一叢老玫瑰開了花。修女們行使管轄自己領土的權力,在那個地方親自動手壘牆圍起來;通往教堂塔樓的路被堵死了,已派人到鄰近的大學城(就是B.H.T.當年和腸卜僧幽坐的地方!———筆者)去向一家拆房公司將一架二十五米長的伸縮梯借來,以便「看看修女們在搞什麼名堂」。
他們這時全都擠到了筆者周圍,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是不是太天真了,以及他天真到什麼程度———有合眾國際社、德新社、法新社的人,甚至《消息報》的記者也跑來了,他和捷通社一名記者決心「將教權法西斯主義的假面具撒下,揭露基民盟的這種競選宣傳伎倆。」「您知道,」這位在其他方面和藹可親的《消息報》記者一面遞給筆者一杯啤酒,一面繼續說,「每當選舉的時候,在意大利眼淚就會從聖母像掉出。近來在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修道院的花園裡冒出溫泉,在埋葬修女的地方長出了玫瑰花。人們企圖欺騙我們,說這些修女在當年東普魯士被佔領時曾遭到強姦,總之,有人說一件共產黨人桃色事件與此事有關係,共產黨人對修女除強姦外還能幹什麼呢?」筆者比大多數在場的人更瞭解內情,他五小時之前還在可以望見羅馬的地方吻過一張全然不像羊皮紙皮膚的臉頰,退堂鼓決定打了,等著看報紙上的報道,在這兒繼續調查真實情況是毫無希望的。人們難道果真使用歪曲的手法把萊尼攪和到這個故事裡去了?腸卜僧難道轉化成熱能了?他離開酒館,正要關門時聽到在場的一名女記者以譏諷的腔調將這首歌唱起了:「一朵玫瑰花破土而出」
就在第二天在他已引用過的那家報紙的晨刊上發現了一篇「最新報道」:「現已查明,被東方報紙一味譏諷為『格爾塞倫玫瑰溫泉奇跡』的那宗怪事系由自然原因造成。日耳曼語這個地名含有『間歇熱水噴泉』的意思(格爾塞倫可能曾一度稱格席倫海姆),它說明格爾塞倫溫泉早在公元四世紀就有過,因此八世紀這裡曾一度建有一座小行宮,直至溫泉重又枯竭為止。正如在一次本報獨家採訪中修道院院長薩平蒂婭告訴我們的那樣,修女們強調指出,她們從未想到過什麼奇跡,也未傳播過這類消息。這個詞可能是從前的一名女學生塞進報道中去的,此人對格爾塞倫這所歷史悠久的女子中學只能說懷有矛盾的心理,她原來靠攏德共。如今業已由專家們證實,事實上是溫泉突然噴出,真的使一些玫瑰開了花。薩平蒂婭修女以一位開明豁達的現代教團人士的冷靜態度說,沒有絲毫根據猜測是超自然的東西在作祟。」
筆者立即毫不躊躇地將玫瑰溫泉奇跡及其背景講給瑪格蕾特聽(她喜氣洋洋,什麼都相信,並極力勸他不要將克萊曼蒂娜怠慢),洛蒂的甚至還受到了尖刻嘲諷,自然她把一切都說成是欺騙,並把他列入「親吻修女者」這個令人難堪的範疇(「這是本義,也有象徵性」———洛蒂),而對萊尼,他卻猶豫不決,是否要把格爾塞倫的怪事告訴她,或者至少暗示一下他在羅馬的調查情況。B.H.T.———筆者這樣認為———也有權知道,無疑備受他尊敬的拉黑爾的骨灰在二十七年之後還被說成是有極大的作用的。儘管已有知名的地質學家如今在一家大肆利用玫瑰溫泉事件作廣告的石油公司幾名探礦人員的支持下,在不可動搖的鑒定中證實這一事件「純屬自然現象」,但仍有一部分東歐報紙固執己見,認為「格爾塞倫對僅的勢力的競選支持」「只是在社會主義力量孜孜不倦的壓力下垮台,如今又搬出完全為資本主義服務的偽自然科學家的看法作掩護。這再次證明了資本主義科學是可以被操縱利用的。」
在這裡也許筆者失算了。他本該介入,本該在格爾塞倫翻牆而入,有可能得到禿頂B.H.T.的支持,並動員萊尼去一趟,至少為她採摘幾枝玫瑰花,在她家門口交給她;這有可能恰到好處給她那幅大型油畫《聖馬利亞別名拉黑爾左眼視網膜局部圖》錦上添花。可是現在事件正巧紛至沓來,盤根錯節,個人想去羅馬的強烈念頭使筆者無暇顧及。職責在召喚,它通過黑爾韋格席爾滕施泰因這個人發出召喚。由他成立了一個「萊尼有難———援助萊尼委員會」,打算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在道義上和經濟上支援她,抵禦霍伊澤一家日益加劇的壓力,甚至可能考慮採取政治措施。
在電話中席爾滕施泰聲音激動而又堅定,他那敏感嘶啞的嗓子過去說話時像膠合薄板那樣輕輕振動,如今聽上去鏗鏘有力多了。他要所有「關心這位令人驚異的人士」的人的地址,得到了這些地址,準備在當天晚上召開一次會議。因此筆者尚有足夠時間,為了客觀、公正、真實起見,為了盡量避免單純感情用事,也為了新聞報道的義務,如今終於闖進了對方的大本營。霍伊澤祖孫也想闡明他們對這一不幸事件的立場,大概也擔心計劃採取的某些行動,立即準備「哪怕擱下是非常緊迫的事務」。唯一的困難在於選擇什麼地點會見。可供選擇的地點有:賽馬賭券經營所老闆維爾納霍伊澤的辦公室或私人住宅;已描寫過的那個兼具豪華旅館和養老院特點的療養院裡老霍伊澤的套間;「建築指導經紀人」(按他自己的定義準確引用的頭銜———筆者)庫特霍伊澤的辦公室或私人住宅;霍伊澤股份兩合公司的會議室;這家公司「將我們的不同的利益和投資代表了」(全都是根據庫特霍伊澤在電話中提供的信息引用的)。
並非毫無私心地筆者提議在霍伊澤股份兩合公司會議室會見。它在萊茵河畔一幢高層建築的十三層樓上,知情者知道,但還有筆者不知道,從那裡可以觀賞優美的景色,也可以鳥瞰城市風光。筆者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驅車前往:使他這個小市民感到惶恐不安的總是真正富麗堂皇的東西。由於他出身絕對是小資產階級,在那裡雖然感到舒適,但有陌生的感覺。他心裡七上八下地跨進了這幢高級公寓樓房的前廳,這裡的樓頂房間式住宅很受歡迎。一名並沒有穿制服,甚至沒有穿號衣,但又不知為什麼給人一種身穿制服和號衣印象的看門人,用一種未必是輕蔑而只是審視的目光把他打量,讓人顯然感到:他的鞋襪經不起這審查。無聲電梯:這倒見過。電梯內有一塊黃銅牌,上面寫著:「樓層指南」,匆匆一看———電梯無聲的速度由於快得驚人,認真仔細地研究不可能———表明在這幢房子裡工作的幾乎全是從事創造性活動的人:編輯部、建築師、時裝經理處,一塊牌子由於特別寬而格外引人注目:「埃爾溫克爾夫,創造性活動者聯絡處」。
這指的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聯絡?或者僅僅是不承擔義務的社交性接觸,甚或是改頭換面的應召男士或應召女郎組織?他還在思考這些的時候已經到了十三層,門不聲不響地打開了。一個使人有好感的人正在恭候,自我向他簡單地介紹說:「我是庫特零伊澤。」絲毫沒有紆尊降貴甚或鄙夷的神情,客氣而又不過分,令人舒服,完全不排除熱誠,毋寧說使人感到熱誠。他把庫特霍伊澤領進了會議室。這間會議室使他觸景生情,回想起兩天前還和克萊曼蒂娜面對面坐著的那個房間:金屬門窗、大理石、莫裡斯式皮沙發———只是舉目遠眺,看到的並不是淺黃淺紅色的羅馬城,而僅僅是萊茵河及沿岸的幾個地方,那兒正是這條依然浩浩蕩蕩的大河流入它最最骯髒的那一段的地方,約七十或八十公里順流而下,就是德國這條污濁的河流或這條河流中的污濁排泄到無辜的荷蘭城市阿納姆和奈梅亨的地方。
除傢俱外,這間呈扇形房間顯得格外舒適,室內只有幾張桌子,還有幾張莫裡斯式皮沙發同羅馬教團總部的沙發是近親。也許筆者得承認,他的相思病在這裡獲得了新的養料,他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他被請到最好的位置就座:從窗口可以望見萊茵河和大約五座橋樑。在線條優美並與拱形窗相得益彰的桌子上,擺著各種酒、果汁、裝在保溫壺裡的茶,還有雪茄和香煙,其數量和品種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完全不像暴發戶那樣庸俗。這裡可以用一個合適的字眼:考究。老霍伊澤,還有他的孫子維爾納,兩人給筆者的印象比他記憶中的印象要討人喜歡得多。筆者趕緊按照自己的身份糾正先入之見,毫無成見地把自己首次見面的名聲不好的庫特霍伊澤看作一個穩重謙虛、和藹可親的人。按說他的衣著頗為考究,但有點疲塌,這與他那低沉的男中音嗓子倒相稱。他極像他母親洛蒂:從髮型輪廓到圓眼睛。難道此人真是當年那個在戲劇性的情況下出生、由於母親的強烈願望而未受洗,就在如今睡著葡萄牙人一家五口的那間屋子裡出生的嬰兒?如今已三十五歲的維爾納一起看來他真的要嚴厲得多,在墓穴中的蘇維埃天堂裡,用新捲煙紙將佩爾策丟掉的煙蒂卷在一起,再當作正經八百的香煙賣給佩爾策,至今使他仍耿耿於懷嗎?
尷尬場面有好長一陣子出現了尷場面。因為筆者顯然被認為是談判代表了,於是筆者不得不作一些必要的解釋,說明自己的來意。是為了瞭解事實真相,瞭解情況,不是為了———筆者在簡短的說明中說———同情誰,傾向誰,討價還價。事實真相是他唯一關心的,談不上什麼意識形態,談不上什麼談判代表。他———筆者———沒有被授權幹任何事情,也不謀求授權,至今他還一次也沒有見過面那個「有爭議的人」,他只是在街上看到過她兩三次,和她還不曾說過一句話。他希望弄清她的身世,哪怕只是一鱗半爪。但盡可能不是一鱗半爪,他———筆者———既沒有受地上的也沒有受天上的什麼機構委託。存在主義他是相信的,此刻在他發言的過程中只是勉強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聽著的霍伊澤祖孫三人才在臉上露出一點感到興趣的神色,因為他們顯然在「存在主義」這個詞中將單純講究物質的味道聞到了,於是他就不得不對存在主義的所有方面進行說明。之後,庫特霍伊澤問他是不是理想主義者,他斷然否認。再問實利主義者是不是現實主義者,他同樣斷然否認。他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受到老霍伊澤、庫特和維爾納的輪番盤問,他們問他是不是大學畢業生、新教徒、天主教徒、社會主義者、萊茵人馬克思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是贊成還是反對避孕藥片、性浪潮、巴澤爾、教皇、自由市場經濟、計劃經濟,由於他———這真像是一種摸底式的輪盤賭,老是得把頭轉來轉去,以便面對提問者———對所有這些問題自始至終都斷然給予否定的回答,從一扇迄今看不見的門裡一個女秘書突然出現了,終於給他倒了一杯茶,推奶酪點心到他跟前,打開一盒香煙,一按電鈕打開一堵原來天衣無縫、嚴嚴實實的牆壁,將三個文件夾取出,放到庫特霍伊澤面前的桌子上,旁邊再放上筆記本、白紙和一個煙斗,然後她———一個相貌平常的女子,使筆者想起了某些電影中妓院接客的那一套常規———這個胸脯豐滿適中的金髮女子又鑽到那扇門裡去了。最後,還是首先由老霍伊澤打破了沉默。他用枴杖輕輕地敲了敲那包文件,把枴杖放在文件上,以便時不時敲一下,以造成抑揚頓挫的效果。「這樣一來,」他說,聲音中顯然帶著傷感,「這樣一來就結束了七十五年來把我和格魯伊滕家緊密連在一起的聯繫、關係和歷史。我十五歲,正如您知道的,就成為胡貝特格魯伊騰的教父———我和我的孫子現在跟他們切斷了所有的聯繫,徹底決裂了。」
這裡不得不破例壓縮一下,因為老霍伊澤扯得太遠了———從他六歲那年(一八九○年左右)在格魯伊滕家的花園裡摘蘋果談起,相當詳細地敘述了兩次世界大戰,強調自己的民主基本立場,敘述了萊尼的種種(政治上、道德上、經濟上的)失誤和蠢事,以及幾乎所有已經介紹過的人物的生平———講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聽得筆者相當疲勞,因為大多數內容他已知道,雖然說法不同。萊尼的母親,萊尼的父親,曾在週末同萊尼外出的那位年輕建築師,她的表哥、她的哥哥,死魂靈,等等,等等———而且筆者覺得,兩個孫子也沒有全神貫注地聽他講,他還扯到「某些完全合法的交易」,倒不是赤膊上陣,而是以守為攻,與那位大人物的風格近似,庫特出生後得到的那塊地皮———聽到這兒,筆者就豎起耳朵———「是格魯伊滕太太的祖父於一八七○年從一個移居國外的農民手裡買下來的,每平方米十芬尼,這等於是免費奉送,他出四芬尼也能買下來,但他們家一向故作大方,而且他又是個瘋子,還把價錢往上湊成整數,不是付五千馬克,而是付兩千塔勒,他這樣每平方米就付了十二芬尼。今天每平方米價值三百五十馬克,這能怪我們嗎?如果考慮到某些我認為是暫時的通貨膨脹趨勢———甚至可以說五百,不包括房子的價值,而房子的價值您完全可以認為同地皮價值相等。即使您明天帶一個買主來,老實說,出價五百萬,我———我們也不會脫手,您現在過來看看窗外。」他這時滿不在乎地用他的枴杖作鐵爪,鉤住筆者(本來就一直在為他那鬆開的紐扣擔心)那件沒有扣緊的上衣,二話不說就把他拖到自己跟前,動作不可謂不粗魯,而且———應當說句公平話———不能不引起他孫子的搖頭。這就使筆者也不得不觀看一下周圍的房屋,那些高高低低在這幢十三層樓房周圍聳立的九層、八層、七層的樓房。「您知道,」這一次聲音輕得要命,「這個區叫什麼您知道嗎?」筆者搖搖頭,他對地形變化並不都瞭如指掌。「這個區叫霍伊澤林根———它就在那塊被荒廢了七十年之久的土地上建築,一直到人家仁慈地把它送給那邊的那位年輕先生,(枴杖向庫特一指,現在語調含有譏嘲味道),作為出生的禮物。是我、我、我使它沒有永遠躺在他的搖籃裡,遵照我們的祖先即已耳熟能詳的那句格言:『讓土地為你們服務』。」
這位年事已高的老先生講到這裡開始顯得衰老了;雖然自己現在不加掩飾地咄咄逼人,卻把筆者想要擺脫他那根枴杖的鐵爪當作是進攻,儘管筆者已相當體貼入微,而且由於擔心自己的鈕扣表現了巨大的克制。突然之間老霍伊澤臉漲得通紅,果真把那個鈕扣拽了下來,也撕下一大塊舊花呢上衣,並且威脅地朝筆者頭頂上揮舞枴杖。儘管筆者隨時準備把左臉也轉過去給人打,但他認為此時理應正當自衛,急忙低頭閃避,好不容易才體面地熬過了這一尷尬的場面。這當中庫特和維爾納出來息事寧人,顯然是有人按了一下看不見的電鈕,召來了那位胸脯發育適中的金髮接客機器,她以難以形容向老頭、難以模仿的冷淡方式悄悄地講了幾句話,哄他出了辦公室。這件事使兩個孫子異口同聲地評論說:「特魯德,您真是我們最好的萬金油姑娘。」老頭走出大廳(「房間」兩字筆者在這裡不敢使用,怕引起別人控告侮辱罪)之前還回頭嚷道:「胡貝特,你的笑會叫你吃大虧的。誰最後笑,笑得最好的就是誰。」
維爾納和庫特霍伊澤兩位看來僅僅從保險角度關注此事。三人就損壞的上衣舉行了尷尬的會談。維爾納想立即支付一大筆現金來賠償上衣的念頭,可以說於萌牙狀態時就被庫特扼殺了。維爾納已經採取了大家都很熟悉的掏錢包的動作,之後卻又吃驚地把手縮了回來。這時說了諸如此類的話:「當然我們要按新價賠償,我們雖然沒有義務這樣做。」又說了些什麼「痛苦賠償金」、「壓驚錢」等等,並提到幾家保險公司的名字,說出保單號碼,最後召來那位臉上毫無表情的特魯德。她請筆者給她一張名片,當她發現筆者沒有名片時就將臉上厭惡的神情流露出了,把他的地址記在她的速記本上,臉部表情就好像有人逼她收拾一堆臭得特別令人噁心的糞便似的。
筆者這裡也想談談自己的想法:他並不想要求原價甚或加倍賠償上衣,他只想要回自己的舊上衣,這話即使聽起來好像差一點就要掉眼淚。這件衣服他確實很喜歡,堅持要求把它補好;當兩位霍伊澤說,現在成衣業已經衰落,勸他放棄這個要求時,他提到有一位女織補工曾多次修補過他的上衣,手藝精湛。有一種人我們都知道,雖然並沒有人禁止或者想禁止他們講話,他們卻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想講幾句」,或者是「請允許我也說幾句」———筆者就處於類似的情況了。談判到了這個階段,他只能勉強保持客觀,他克制自己,這件上衣的年齡、他穿著它所作的多次旅行、放進它的口袋裡並又取出的許許多多紙條、襯裡內的零錢、麵包屑、絨毛沒有提,還有,是否他真需要指出在不到四十八小時之前,克萊曼蒂娜的臉蛋還短暫地在它的右翻領上貼著?難道他要使自己被人懷疑為故作多情?而他實際上關心的只不過是被維吉爾稱為像「催人淚下的故事」那樣具體的西方人要求而已?
早就不像先前那樣融洽氣氛了,霍伊澤兩兄弟如果作出一點表示,理解有人喜歡舊東西甚於新東西,並非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能從保險角度來考慮,也許氣氛就會融洽一些。「假如說,」維爾納霍伊澤最後說,「有人撞壞了您的舊的大眾牌汽車,願意賠您一輛新的,他雖然只應按舊車價格賠償,而您卻不接受,那我只能說這不正常。」光是這種暗示,說筆者駕駛的是一輛老掉牙的大眾牌汽車,這就是一種侮辱,即使是無意的,也是有影射收入狀況和口味,雖然這種影射不是在客觀上但是在主觀上卻帶有侮辱人的性質。如果他———筆者———感情用事,用刺耳的話說,誰希罕新的還是舊的大眾牌汽車———他只要求修補好那件被一個老色鬼撕破的上衣,那麼人家很生氣的。這樣的談話當然不可能有什麼結果。怎麼能向某人說明你十分喜愛一件舊上衣,捨不得把它———為了將它的實際損壞程度確定,人家要求這樣做———脫下來?因為真見鬼,有時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事———你的襯衣上有一個洞,確切地說,在羅馬的公共汽車上被一個男孩用釣魚鉤撕破了一道口子。襯衣還不很乾淨,真該死,因為你為調查真實情況馬不停蹄地走南闖北,不斷地用鉛筆和圓珠筆作筆記,晚上累得要死,連襯衣也不脫就倒在床上。難道修補不是一個很好理解的字眼嗎?在自己的土地裡有人大興土木,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這些地區,當他們看到,有一些東西,甚至上衣,對物主來說,顯然用金錢是不能來賠償的時候,也許會感到一種幾乎是形而上的神經過敏,也許這裡面有一種甚至是可悲的挑釁。但是,凡是直到此刻差不多相信筆者嚴格事實求是態度的人,也一定會相信他那聽起來不可信的話:在這場爭論中,確實他是實事求是、平心靜氣、彬彬有禮的,不過也是堅定不移的,而霍伊澤兄弟倆卻變得不實事求是起來,他們的聲調中帶有怒氣、激動和怨氣,他們的———在這個尷尬場面快要結束時甚至連庫特的———雙手老是顫抖著伸向大約是他們放錢包的地方,像從那裡的能掏出上衣來似的。已有十二年歷史的心愛的上衣,對於一個人來說比自己的皮膚更寶貴、更不可替代,因為皮膚是可以移植的,一件上衣就不能了,這件上衣人家喜愛,並非感情用事,只是因為歸根結底他是個西方人,受過「催人淚下的故事」熏陶的西方人。
被認為是挑釁的還有,筆者跪在地板上滑行,尋找那塊同一粒鈕扣一起被扯下來的布條,因為他去找那位女織補工時,這塊布片還會用得著。他最後放棄了任何賠償要求,提出自己出錢織補上衣,暗示他也許可以把這算作公務開支報銷,因為他畢竟是因公來此的。這一番話也被認為是侮辱;錢根本不成問題,等等。哦,一連串的誤解!人家只要把自己的上衣要回,除了自己的上衣以外別無他求,難道就不可信嗎?難道就非得立即被懷疑為拜物教、感情用事不可嗎?一種更高級的經濟學難道就沒有來禁止把一件經過精工織補完全還可以穿而且會使穿它的人高興的上衣乾脆扔掉,僅僅因為你有一個厚厚的錢包和不想惹氣受?
在這段大大地破壞了最初融洽氣氛令人不快的插曲之後,終於言歸正傳,轉向那三個文件夾,顯然它們是萊尼的全套檔案。關於「萊尼姑姑的放蕩作風」、萊尼姑姑不切實際的行為、萊尼姑姑的錯誤教育方式、萊尼姑姑的社交圈子等等。所談的一切在這裡只能加以概括———您可別以為我們一本正經、落後或不進步,情夫並不是問題,甚至不在於土耳其人、意大利人或希臘人;地皮的收入低於正常水平近百分之六十五不是問題,如果投資得當,光是賣地皮的收入每年就能生息四萬到五萬馬克,或許還會更多。不過我們這裡願意公道地按下限計算———那幢房子收入多少呢?扣除修理費、管理費和底層居住的那幫壞分子所造成的後果———底層是萊尼姑姑住的,把比較有錢的房客都嚇跑了,因此壓低了租金———那幢房子的收入有多少?不到十五馬克,撐死才十三四馬克。」維爾納霍伊澤這樣說。
接著庫特霍伊澤說(經過壓縮,有筆者的筆記為證),我們並不反對外籍勞工,並不抱有種族偏見,只是一個人應當言行一致。如果萊尼姑姑願意接受符合市場行情的租金,那麼我們甚至可以商量將整幢房子向外籍勞工開放,按床出租,按房間出租,聘請萊尼姑姑當管理員,甚至可以向她提供免費住房,並且每月付給她一筆現金津貼。可是她———這確實是發瘋,甚至違反社會主義經濟學常識———她收的房租同她自己付的房租一樣多;我們將每平方米租金保持在兩點五馬克,只是為了照顧她,而不是讓別人從中漁利。比如,那家葡萄牙人住五十平方米,付房租一百二十五馬克,外加公用浴室和廚房十三馬克;三個土耳其人(「其中一個一直同她睡覺,其實因此只有兩人住那房間。」)住三十五平方米,付房租八十七點五馬克,赫爾岑夫婦也有五十平方米住著,付房租一百二十五馬克,各加十三馬克。而在這方面她竟荒唐透頂,公用浴室和廚房都算自己雙份,因為她給萊夫———目前他暫時住在不花錢的地方———留著那間房間」。更不像話的是,帶傢俱的房子她按空房收租,這可不像搞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試驗那樣,沒有什麼了不起,這是破壞市場,房租如果公道的話,這幢房子每個房間連同公用浴室和廚房足可以賺三百到四百馬克,等等,等等。
看來庫特霍伊澤在談到下面這一點時有點難以啟齒,「但為了實事求是起見,我不得不談」:實際上在十張床鋪中只有七張屬於萊尼所有,一張還是爺爺的,另一張是屬於大受委屈的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的,他的父母老普法伊弗老兩口的是第三張,「一想到他們可能正在這幾張床上搞什麼勾當就會毛骨悚然」。這就是說,不僅萊尼明目張膽地破壞經濟規律和使用權,而且也侵犯所有權,普法伊弗夫婦由於在此期間無法直接與萊尼交涉,就把他們的床鋪所有權委託給霍伊澤股份兩合公司代管,因為不僅是自己的利益需要維護,而且還有依法托管的權益。這樣一來,事情就多了一種尺度,即原則性的東西有遭到破壞的危險。雖然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的床鋪是戰爭期間「他待命入伍時」萊尼姑姑的母親送給他的,但送了就是送了,根據法律精神,贈與就是產權的永遠轉讓。而———筆者盡可以說出去———使人無法理解的是,現在所有的房客和三房客全都是垃圾工和清道夫。這裡筆者提出異議,指出赫爾岑夫婦並不是垃圾工。赫爾岑先生是職位中間偏上的市府職員,赫爾岑太太從事的是值得尊敬的美容師職業,葡萄牙女人安娜—馬麗亞平托在一家大商店的自助餐廳櫃檯工作;他自己曾從她手裡取過肉丸、乾酪點心和咖啡並同她結賬,毫無差錯,清清楚楚。點點頭,庫特霍伊澤同意這一更正。但又說,在另一點上萊尼姑姑也沒有從經濟上考慮,她身體很好,還可以工作十七年左右,但她在她那糊塗兒子的愚蠢慫恿下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將三個葡萄牙孩子去照管,給他們唱歌,教他們德語,讓他們一起畫她那種「蹩腳貨色」,常常叫他們———這有案可查———逃學,就像她從前也讓她兒子那樣干一樣。要說過失,真是有一大「堆」,一個人違法亂紀,會被周圍的人覺得可疑,事情就是這樣,清除垃圾和掃大街被看成是最下賤的工作的,因而損害了房子在社會上的吸引力,壓低了租金,這也是事實。
這一切都是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的,言之成理,明白易懂。上衣的煩惱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是筆者的心頭還有些憤憤不平。他情不自禁地摸著自己心愛的衣服,發現襯裡破了一大塊,此外還感到了襯衣上那個被意大利男孩弄破的口子越來越大。不過主人有乾酪點心、好茶、香煙招待,拱形窗外的景色美不勝收,而且使人安心的是,用有節奏的點頭維爾納霍伊澤不斷證實他弟弟的話,相當準確地抑揚頓挫地突出每一個句號、逗號、連接號、分號———這樣就產生了一種幻覺加爵士音樂的效果,顯得十分合拍。
這裡得恭維一下維爾納霍伊澤的敏感,他一定已經感到,筆者懷著保守秘密這種小資產階級的動機,很想提一提一個可說已到嘴邊的話題:洛蒂霍伊澤,不管怎麼說,畢竟她是這兩位顯得自信的年輕紳士的母親啊。
還是他———維爾納———毫不畏縮地談起了這種「令人遺憾的、可惜是全面的疏遠」;他說,我們不應當自欺欺人的,應當實事求是地分析具體事實,作一次哪怕痛苦的心理手術,因為他知道,筆者和他母親有接觸,可能甚至有好感;而他、他弟弟、他祖父同筆者之間的好感由於一件「雖令人遺憾但其實微不足道的事情」將「平衡」失去了。他強調說,他完全不能理解,有人寧願要一件顯然「老掉了牙」的、三級服裝廠生產的舊花呢上衣,而不要一件一家著名廠家生產的全新上衣,不過要寬容的教育他受過,也願意對人寬容,只是按照萊茵地區的格言「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去做罷了,他不能理解有人顯而易見地厭惡像大眾牌那樣備受歡迎、廣為流行的小汽車,他自己就給妻子買了一輛大眾牌汽車作為第二輛車,等到他的現年十二歲兒子六、七年後高中畢業,開始上大學或服兵股的時候,他要再買一輛大眾牌汽車作為第三輛車。好了,這些都是題外的話,現在談他的母親吧。她———這是她的主要錯誤———倒沒有歪曲陣亡了的父親的形象,但她庸俗地貶低了父親陣亡的歷史背景,把這一切說成是亂彈琴。「無疑我們是聰明伶俐的孩子,但也總有一天會問起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吧。」人們沒有拒絕他們的這個要求,說他們的父親是個善良敏感的人,雖然在某些方面,至少在事業上一事無成;也從來不可能懷疑母親對父親威廉的愛,但父親的形象由於在任何歷史場合都不斷地說「亂彈琴」這句話而逐漸———儘管也許不是有計劃地———受到了損害;更糟糕的是她有情夫。格魯伊滕嘛,這還行,儘管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給他們帶來了嘲笑和煩惱,可她後來「甚至」同俄國人睡覺,有時還同「被那個可怕的瑪格蕾特甩掉的美國佬」干,第三,她的反宗教和反教會情緒———兩者他很清楚並不是一回事———造成了可怕的後果,對他來說,正好這兩種情緒「極其不幸地合二為一」了。她硬要他們麻煩地走很遠的路,去上一所非教會學校,在「格魯伊滕爺爺」遇難後變得越來越乖戾憂憤,平衡力量正是她所缺的;這一點,這種平衡力量———他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而且至今仍高度評價這一點———在萊尼姑姑身上找到了。萊尼姑姑總是和藹可親、慷慨大方,給他們唱歌講故事,而且從來不損害她那去世的———是啊,也許可以說———丈夫的形象,他儘管是個紅軍士兵,這一形象從來沒有被損害過。萊尼從來不肯把命運說成是亂彈琴或瞎胡鬧什麼的。有好幾年,好幾年是確實有的,她帶領他們和萊夫傍晚坐在萊茵河畔,「她的雙手被玫瑰花刺刺破得相當厲害」。萊夫是受過洗的,庫特沒有受過洗,一直他到七歲那一年,「感謝上帝」,多虧奧托爺爺使他們脫離了「這種環境」,才由修女們給他施了洗禮。感謝上帝,因為萊尼姑姑對小孩來說十分了不起,對青年來說卻有害無益,她唱歌太多,說話太少,雖然令人感到欣慰和具有令人欣慰作用的是,萊尼姑姑「從來不跟男人們眉來眼去,而我們的母親卻叫人捉摸不透,那個可怕的瑪格蕾特就像在開妓院」。馬爾婭范多爾恩維爾納霍伊澤還誇獎了,甚至說波加科夫的好話,「他雖然有時也唱得太多了」。嗯,他們最後還是走上了正道,將基督教的道路走上了,受到要作貢獻和承擔責任的教育,上了大學,他學的是法律,庫特學的是國民經濟,「而爺爺所推行的不能不說是天才的生財之道,使我們把我們的知識能夠立即用於自己的企業」。
賽馬賭券經營所他只是附帶經營,這也許會給人一種不正經的印象,實際上這是他的愛好,他通過一家生意興隆的企業來滿足自己的賭癮。不過,萊尼姑姑說到底比他的母親更危險,他說他母親「僅僅是個失意的假社會主義者」,不會造成什麼危害。相反,萊尼姑姑他覺得的的確確反動,她本能地、固執地、模糊不清但始終不渝地拒絕任何形式的利潤思想,並非反對,因為反對表明態度,而是乾脆不幹。這樣做是不人道的,或者用德國人的說法是不近人情的。她起了毀滅和自我毀滅的作用,想必這是格魯伊滕家的本性,她哥哥也是這樣,她父親就更厲害了。最後維爾納霍伊澤說,他並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他胸懷寬廣、思想開明,達到了他所受的教育給他指出的最大限度,他公開贊成避孕藥片和性浪潮,但仍看自己是基督教徒,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說他是個「通風迷」。而這正是需要對萊尼姑姑幹的事情,她必須通通風,不近人情不是他,而是她。因為正當的利潤追求和財產追求乃是人之天性,這已由神學加以證明,連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甚至也越來越肯定這一點。最後,而這也是他最不能原諒她的,萊尼害苦了一個人,這個人他不僅從前喜愛,而且直到今天仍然喜愛,他的教子萊夫波利索維奇格魯伊滕。「他是在非常富有戲劇性的情況下被托付給我的,我把這看作是一種使命,雖然我曾經一度以有點玩世不恭的態度看待這一使命。不過,他的教父既然我當了,那就不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身份,不僅僅是一種社會宗教身份,它也是一種法律身份,我想要履行它。」他們兄弟倆「雖然為了一些在法律上確實成問題的愚蠢行為」把萊夫控告了,將他判刑關進監獄,人們說他們這樣做是出於仇恨,但其實這是愛護他,是為了使他頭腦清醒,打掉他身上的「驕氣、狂妄,而畢竟這可說是萬惡之源」。他還清楚記得萊夫的父親為人忠厚、感情細膩、溫文爾雅,他確信,萊夫的父親肯定也不會願意讓兒子幾經周折,最後成為了一個垃圾車司機。清運垃圾工作十分重要他並不想否認,具有一等社會功能,可萊夫———這是無可爭辯的———「是天降大任的人」。(引號系筆者所加,從維爾納霍伊澤的話裡聽不大清楚,他是在引用或轉引別人的話呢,還是僅僅用別人的話來說明自己的意思;這裡是否該用引號,姑且存疑,建議不妨看作是。)
必須考慮到,這時從四點到七點已快過去三小時了。發生了不少事情,談了不少話。後來那位萬金油姑娘沒有再露面,保溫壺中的茶變得太釅而澀口,在暖氣畢竟過於熱了一點的屋子裡,乾酪點心已失去新鮮,變得乾巴巴了,維爾納霍伊澤雖然自稱通風迷,卻不準備給這間被五花八門的煙草(維爾納霍伊澤抽煙斗,庫特霍伊澤抽雪茄,筆者抽香煙)弄得烏煙瘴氣的屋子將新鮮空氣輸入,拱形窗中間的那一扇窗筆者試圖打開了(銅窗框是分開的並有把手,表示可以開啟),被庫特霍伊澤笑嘻嘻地帶一點暴力地制止了,他提到了那套複雜的空調裝置,只有等調節整幢房屋室內氣溫的某一信號亮起時才能「自動單獨通風」。由於此刻———庫特霍伊澤用和藹的聲調說———正是各家辦事處和編輯部下班的緊張時刻,因此大約得再等一個半鐘頭,裝在窗楣上的電眼亮起時才允許通風,空調設備已經超負荷了,不能自動引進足夠的新鮮空氣。「這幢樓共有四十八———十二乘四———個單元,此刻運轉全都在超負荷,口受信函,把重要電話打了,舉行重要會談。四十八個單元,每個單元按四間屋子,每間屋子平均有兩個半人抽煙計算———按統計的平均數,一支接一支抽香煙的人其中有一個、半個抽煙斗的人、大約四分之三個抽雪茄煙的人———此刻這幢樓裡平均有四百七十五人在抽煙———不過,我打斷了我哥哥的話,我覺得我們該結束了,因為您的時間肯定也是有限的。」是啊,維爾納霍伊澤現在又說(這裡經過大量壓縮),問題並不像只有一知半解的觀察家(他決不是指筆者)以為的那樣只是為了錢。一套坐落在最佳地段的免費住宅他們願向萊尼姑姑提供,不收房租,他們表示願意資助即將獲釋的萊夫上業餘高中,然後送他上大學,但這一切都被拒絕了。因為人家在這個垃圾工圈子中感到舒暢,因為人家拒絕作出哪怕是最小的一點調整,任何安逸舒適的條件都不能使人家動心,人家迷戀自己的老式鍋台、爐子和生活習慣———誰在這方面反動進步,就一清二楚了。這是———他是以按照基督教教義辦事的基督教徒和熟諳法治國家原則的寬宏大量的國民經濟學家兼法學家這雙重身份說這話的———進步不進步的問題,這是的,「誰進步,誰就得把某些人甩在後面。浪漫地講什麼『這時就不能我們並肩前進』了,我們從前聽母親唱這種歌都聽膩了。隨心所欲也是我們不能的,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們甚至不能在我們自己的樓房裡想什麼時候開窗就什麼時候開窗」。在霍伊澤家新蓋的房子裡當然不可能向萊尼姑姑提供二百一十一平方米———那將意味著少收將近兩千馬克房租,也不可能允許使用爐子和「隨時可打開的」窗子,對她的房客、三房客或情夫,某些「微不足道的社交上的」限制當然也得作。「可是他媽的,」講到這裡,維爾納霍伊澤首次變得咄咄逼人,雖然只有一轉眼功夫,「像萊尼姑姑那樣過得輕鬆愉快我也巴不得呢」。由於這一原因和其他原因,尤其是為了更高的利益,看來好像無情的機器,現在必須開動了。
這時筆者很想說一句質樸的和解的話,鑒於這些連自己房子裡的窗子也不能打開的苦惱的人的問題的嚴重性,他也願意承認上衣風波比較起來並不那麼了不起:說到底,這件事並不像開始時他想的那樣重要。是誰不讓他說出這句質樸的、談不上是和解———因為爭吵是他和兩位情況提供人之間並沒有的———但至少是充分諒解的話呢?是庫特霍伊澤。就在筆者拿著大衣和帽子,朝門口走去的時候說了幾句簡短的告別話之後,庫特霍伊澤一面用一種並非威脅而是請求的姿態將通往門口的路擋住了,一面發表了一通類似結束語的講話。
筆者談到此人必須糾正許多成見,因為根據所有瞭解到的詳細情況,在心裡筆者曾把他想像成鬣狗和狼的混合物,一個冷酷無情的大老闆。但仔細近看,庫特霍伊澤也長著一雙完全溫柔的眼睛,這雙眼睛在外形上但不是在神情上像他母親,無疑,洛蒂的尖酸刻薄和近乎傷心落淚的悲憤在這雙圓圓的溫柔的褐色眼裡———不妨說———由於一些因素而被沖淡了,這些因素只有可能來自他父親威廉,反正只能來自父系,威廉的父親即庫特的祖父儘管不是來源。考慮到許多和萊尼直接有關的人的全部基因都來自韋爾彭-托爾策姆-呂塞米希這個三角地帶,就得對這片甜菜地讚揚幾句,這個地方雖然也附帶產生了普法伊弗一家人。毫無疑問:庫特霍伊澤是個敏感的人,時間儘管緊迫,仍應讓他有機會表現這一點。他甚至不在乎把雙手搭在筆者肩上,這一姿態既非紆尊降貴,也非巴結討好,只是某種友愛表示,任何人都應受到這種對待。「您看,」他輕聲說,「這樣一種印象,您不能帶走,好像現在就萊尼姑姑而言,正在開始一個殘忍的社會歷史過程,一個摧毀過時結構的無情過程,我們也得緊跟了。當然,如果我們無意識地、不經思考地、完全肆無忌憚地強令她遷出,那倒是可以這樣說的。但並非有如此的情況。我們這樣做是有意識的,不是肆無忌憚的,至少不是沒有捫心自問過。我不否認毗鄰的地產主和不動產集團正在對我們施加壓力。但我們完全頂得住,也就是能爭取到放寬期限。同樣我不想否認我們的祖父做事感情衝動,這我們也能再次頂住,我們可以繼續自己掏腰包來將萊尼姑姑的房租帳貼補,就像我們多年來,甚至可以說幾十年來所做的那樣,這樣就可以息事寧人,得到和解。我們終究愛她,要感謝她的地方很多,她的怪脾氣覺得可愛而不是可厭。我向您許諾並授權您轉達這一許諾的內容:明天如果執行強令遷出,騰出房子,我們,庫特和我,將立即結清帳款,停止一切強制措施。在我們的一幢大樓裡已給她準備好一套很漂亮的住宅,當然不是那種她可以容納十個三房客的房子。不是的。不過面積夠她兒子住,她情夫住可能也夠,我們絕對無意將她和她情夫拆開。這是另一碼事,我說這是一種教育措施並不覺得難為情,一種關懷備至的管教可惜不得不採用相當粗暴的方法去執行。
什麼私了的辦法現在已沒有了。這就是說,一切將進行得飛快而毫無痛苦,到了中午就完事大吉,如果她不過於激動———在這一點上遺憾的是她令人擔心———晚上她就會住在給她準備好的房子裡了。一切都已安排就緒,等到關鍵時刻再贖回或買回她那心愛的舊傢俱。採取了這一行動,更主要是從教育、關懷備至的教育以及從原則上考慮的。也許您會低估像房地產主這樣一個集團的社會學觀點,我不過可以向您透露:人們早已認識到,正是這種寬敞的老式房子,租金比較便宜,具有某些舒適的設備,是產生那些向我們這個講求效率的社會宣戰的細胞的地方。外籍勞工的高工資,只有在其中一部分通過房租回籠並且一如既往地以這種方式在國內的情況下留下,對國民經濟來說才是合理的。那三個土耳其人共計掙兩千多一點馬克———真叫人難以忍受,他們只拿出了大約一百馬克付房租,包括公用廚房和浴室在內。這是百分之五,而普通職工都是百分之二十至四十。將近兩千三百馬克是赫爾岑夫婦的總收入,而房租支出約一百四十馬克,包括傢俱在內。葡萄牙人的情況也相似。這就完全歪曲了競爭局面,如果讓這種做法蔓延發展,就會像傳染病一樣將我們這個追求效率的社會和自由民主法治國家的根本原則破壞、腐蝕、瓦解。這裡破壞了機會均等,您明白嗎?與這種經濟上的逆反過程同步而來的是道德上的逆反過程,而這是最要緊的。像萊尼姑姑家裡的那種情況,正在助長加劇的———且不說是共產主義的———幻想,不是作為幻想,而是作為田園詩具有極大的危害性。它所助長的,唔,不一定是亂交———而是亂交主義,它肯定會漸漸地摧毀羞恥之心和敗壞風氣,將個人主義的名聲敗壞。我還可以再舉出幾個、也許五六個方面來說明。總之:這個措施不是針對萊尼姑姑的,是不存在什麼仇恨的,不存在什麼報復,相反,存在著同情。老實說,對這種可愛的無政府主義我還有點戀戀不捨,是的,我承認,嫉妒還是有一點了———但最要緊的是,這種房子———這個認識基於我們聯合會的準確分析———是一種———我們不感情用事地說———助長空想田無和天堂主義的公社義溫床。要將您的耐心感謝,如果您遇到什麼住房困難解決不了,我們願為您———並不附帶任何條件,僅僅出於同情的寬容?—我們願為您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