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海因裡希·伯爾
現在緊接著發生的事,可以加上這樣的標題:萊尼干蠢事,萊尼行為不檢———或是究竟萊尼出了什麼事?一九四一年六月中旬舉行的公司慶祝會,格魯伊滕也邀請了「所有正在國內休假的職工」參加。誰也沒有料到,「再說從請貼上也看不出來」(老霍伊譯語),「誰也沒想到,從前的職工也有可能認為自己被邀請了。而且從前的職工這個說法用在此人身上也有點誇張:他一九三六年在我們這裡見習了六個星期,不,不願意當學徒,覺得這種稱呼太『低級』,要求馬上就當『見習生』,可又不肯學習,只想教我們怎樣造房子———把他我們攆走了,他不久就參軍去了。這個小伙子人倒不壞,就是喜歡胡思亂想,不像艾哈德那樣善於動腦筋———想入非非,妄自尊大,完全不合我們的胃口。他提出不用水泥,『重新發現』石頭的『威力』———好吧,道理也許這有些,但我們根本用不上他,尤其是因為他既不願而且也不會拿石塊。活見鬼,在建築業我干了將近六十年,我當時幹了快四十年,對『石頭的威力』略知一二。我見過幾百個泥瓦工和泥瓦工學徒怎樣同石頭打交道———一個真正的泥瓦工怎樣擺弄石頭您應該看看!好了———可那個傢伙既不會擺弄石頭,對石頭又沒有什麼感情———他是個空談家。惡意,他倒沒有,不———只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們甚至知道這些想法是從哪兒來的」。
這次慶祝會還有一個意外的不幸:萊尼死也不肯參加。對跳舞她已不感興趣。她「這時是個非常端莊嫻靜的少女,同母親相處得很融洽,跟她學法語,還學點英語,對鋼琴入了迷」(范多爾恩語)。此外她對「在當地工作的公司職工瞭如指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能重新引起她的舞興」(洛蒂霍伊澤語)。萊尼後來只是由於父母的請求,為盡義務而參加了這次慶祝活動。
這裡不得不略談幾句對那位被霍伊澤說得一無是處的阿洛伊斯普法伊弗及其家族和背景,他儘管只扮演一個配角。阿洛伊斯的父親威廉普法伊弗是老格魯伊滕的「同學和戰友」,他們是同村人,在格魯伊滕婚前一直保持著不密切的關係,後來由於威廉普法伊弗開始讓格魯伊滕「討厭得再也無法忍受」(霍伊澤語),這種關係就終止了。他們兩人曾一起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次戰役(已查明為利斯河戰役),從前線回來後,二十歲的普法伊弗當時「乾脆開始」(霍伊澤語,下同)「拐著右腿走路,似乎成了個瘸子。好吧,有人想騙取一筆補助金了,那我並不反對,可這個人也太過分了,老說他的『要害』被一塊『大頭針頭大的榴彈碎片』擊中了。這傢伙真的有毅力,有三年之久他一拐一拐地找大夫,跑救濟處,最後終於拿到了補助金,還被送進師範學院學習。好了,好了。誰也不想冤枉一個人,說不定他那時———我的意思是說,他現在確實是個瘸子,不過從來也沒有人找到過那塊彈片———這不一定在於彈片,彈片的存在,也不去否定好了———他領到了補助金,當上了教師,等等。可是有一點很奇怪:普法伊弗瘸著腿一出現,胡貝特就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事情越來越嚴重,有時他甚至談到要截肢,後來他的腿確實變僵硬了———可是,從來也沒有一個人看見或證實過這塊『大頭針頭大的彈片』,即使是最精密的X光熒屏也沒有照出,從來沒有。由於從未有人見過它,於是有一天胡貝特對普法伊弗說:『那塊彈片既然至今無人見過,你怎麼會知道它有大頭針頭那麼大呢?』我不能不說,這個論點真叫人大吃一驚———普法伊弗從此以後,就耿耿於懷,懷恨在心。但他後來形成了一種大頭針頭世界觀,故鄉呂塞米希小學的孩子們三番五次聽到關於這塊彈片和『利斯河』的故事。這樣過了十年、二十年,很中肯的話,胡貝特又說了———我們經常聽到村裡人談起他,我們是同村人,村裡有許多親戚———胡貝特說:『他腿上即使真有一塊彈片,那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虛假的腿———現在他拐著這條腿跑來跑去,卻根本談不上是什麼戰役,當時我也在場———我們是第三或第四梯隊,根本就沒有投入戰鬥———當然羅,流彈之類是有的,不過———是啊,我們知道戰爭是毫無道理的,可是也不像他所形容的那樣嚴重,一共我們才打了一天半仗———靠這個總不能吃一輩子吧。』好啦(霍伊澤歎了一口氣),威廉的兒子阿洛伊斯當時在舞會上出現了」。
為了將一些有關阿洛伊斯的具體材料收集,筆者不得不到呂塞米希村去走訪幾個人。訪問了兩位年紀與阿洛伊斯差不多的客棧老闆和他們的妻子,他們都還記得。走訪教士住宅一無所獲:只是查閱教區記事錄後神父才知道,普法伊弗家「自一七五六年起住在呂塞米希」,不過最後威廉普法伊弗———雖然一直拖到一九四○年———還是遷走了。「他那令人難堪的政治活動,還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因為我們對他已經受不了啦」(呂塞米希客棧老闆齊默曼語,此人五十四歲,為人誠實可信),因而普法伊弗家的蹤跡在該村已消失殆盡。僅有的幾位證人范多爾恩、霍伊澤全家、萊尼(瑪格蕾特對普法伊弗家一無所知),可惜全都懷有某種成見,在事實上各懷偏見的兩派毫無矛盾,只是對事實的解釋大相逕庭。所有反阿洛伊斯派的證人都說,阿洛伊斯———在這一點上他的經歷與萊尼相似———十四歲時不得不放棄上高中的念頭,普法伊弗家聲稱他是「某種陰謀詭計的受害者」。毫無爭議的是,他是一個「美男子」,儘管人們在提到這一特徵時使用種種嘲諷的口吻。他的照片,萊尼沒有在牆上掛,普法伊弗家大約有十張;必須指出,美男子的稱號如果說有什麼意義的話,它對阿洛伊斯來說倒是名副其實的。他有一對淺藍色的眼睛和一頭幾乎是烏黑的深色頭髮。根據最庸俗的種族理論,人們對阿洛伊斯的烏黑頭髮大發議論。他的父母、所有的祖先(下述材料全系阿洛伊斯的父母提供),就人們所知道或流傳下來的頭髮顏色而言,都是金髮。普法伊弗和托爾策姆(普法伊弗太太的娘家)兩家由於所有有案可查的祖先都出生在呂塞米希-韋爾彭-托爾策姆這塊三角地帶(這一地區方圓二十七公里),因此用不著長途跋涉。阿洛伊斯兩個夭折的姐妹貝塔和克特———像他還活著的弟弟海因裡希一樣———頭髮若不是金黃色,也都是淡黃色。關於普法伊弗一家人黑髮金髮的種種異想天開的議論。一定是當時人們早餐桌上的頭號話題的。人們甚至願意採取懷疑祖宗的討厭辦法來弄清阿洛伊斯的頭髮:在上述三角地帶(由於這個地方不大,不會耗費太多的精力)將教區記事錄和戶籍簿翻遍了(戶籍簿存放在韋爾彭縣城),想要從母系祖先中找出有可能———通過亂搞男女關係———帶來黑髮的人。在談到自己家時海因裡希普法伊弗毫無諷刺意味地說:「記得一九三六年有人終於在托爾策姆教區記事錄上查到了一名婦女,我哥哥那奇怪的黑頭髮有可能是從她那裡繼承來的:她叫瑪麗亞,有名無姓,不過據記載,她的父母是『流浪者』。」
海因裡希普法伊弗同妻子黑蒂(娘家姓伊爾姆斯)在教會修建的職工新村一幢獨門獨院的樓房裡住。他有兩個兒子威廉和卡爾,即將購買一輛小型汽車。他有已截肢一條小腿,態度並非不親切,只是有點煩躁,據他說是因為存在「購物的煩惱」。
在這個三角地帶,今天黑髮絕非鳳毛麟角,據筆者親眼目睹,在能夠目測到的情況下,大體上是黑髮佔了優勢。但該地區流傳著一種所謂「有名的普法伊弗美發」的家族神話,合族具引以為榮,凡是有「普法伊弗美發」的女人,都被認為有福、標緻,無論怎麼說都是美麗的。按照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的介紹,在托爾策姆-韋爾彭-呂塞米希三角地帶進行調查,發現不少同格魯伊滕家及其祖先的橫向聯繫(不是同巴爾克爾家,他們在幾代人之前已遷居城市),因此筆者認為,這種普法伊弗美發,萊尼通過某種橫向聯繫獲得並非沒有可能。現在平心而論:阿洛伊斯的頭髮客觀上———從理髮師的觀點來看可以說———非常漂亮:濃密、烏黑、自然鬈曲。他的鬈發又引起了種種猜測,因為普法伊弗家的頭髮———像萊尼那樣!———是光滑平整的,等等,等等。
可以認為已客觀地證實,從出世的第一天起這個阿洛伊斯就受到過多的關照。普家迅速把壞事變成好事,這是他們的一貫手法,於是他就被視為「我們的吉普賽人」,不過只是到一九三三年為止,他從那以後就被視為「標準的西部種」。筆者認為,阿洛伊斯絕非凱爾特人這一點很重要,這種錯誤的解釋,是人們容易作出的,因為凱爾特人常有淺色眼睛和深色頭髮。阿洛伊斯完全缺乏———將會在下面看到———凱爾特人的敏感性和想像力。如果想在種族上給他分類,他只算得上是一個不標準的日耳曼人。還在他能比較清楚地咬字吐音之前,他就被到處抱給別人看,被舉得高高的,有好幾個月,有好幾年也許被誇為「可愛」,人們為他想出異想天開的前途,尤其是在藝術方面他被寄予厚望: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寫作只是後來才被列入家庭的設想範圍———筆者)。不論他幹什麼,都要誇大幾分他的功勞。由於他當然也是一個「可愛的祭壇侍者」(他的名字不言而喻地說明了屬於哪個教派),他的伯母嬸娘、表姐妹因此等都把他看成是「畫家修道士」,也許甚至是「會畫畫的修道院院長」。有據可查(證人是呂塞米希客店老闆科默爾的現年六十二歲的妻子和她的婆婆、現年八十一歲的科默爾老奶奶,全村都稱讚後者的記憶力好。在呂塞米希阿洛伊斯充當祭壇侍者期間,即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三年那幾年,上教堂的人數不斷增加。「您信嗎?在平日和星期日我們有時也去吉利克(所謂吉利克究竟是什麼宗教活動,至今仍未弄清———筆者),能見到這個可愛的孩子,真是太美啦」(科默爾老奶奶語)。
對普法伊弗先生和他妻子瑪麗安妮(娘家姓托爾策姆)進行了多次採訪。只要說普氏夫婦的家境比他們的兒子海因裡希「高一檔」就夠了:一幢略為寬敞的行列式住房,也已具備小汽車。現老普法伊弗已退休,腿仍然瘸著走路。夫婦倆很樂意提供情況,因此毫不費勁地從他們那裡瞭解到阿洛伊斯的一些情況。阿洛伊斯的作品全都如同聖人遺物在一個玻璃櫃裡保存著:現存的十四幅畫中,大約有兩三幅真不賴,都是呂塞米希村周圍地區的著色鉛筆畫。這個地區地勢平坦———甚至在平原上也難免有高低不平的差別,由於溪流而造成的凹地,已難得見到水平差為六至八米的,由於這裡天地總是連成一片、沃野千里,———看來曾再三促使阿洛伊斯提筆作畫。阿洛伊斯曾———當然無法斷定是有意還是無意———探索荷蘭繪畫藝術表現明暗對比的訣竅,有兩三幅畫把這種手法掌握得惟妙惟肖:他獨出心裁,用托爾策姆一家糖廠作為光源,把它移至呂塞米希附近,並把太陽隱藏在糖廠冒出的白色煙霧裡。普法伊弗聲稱,這樣的畫有好幾百幅。無法核實這一點,只好存疑。有幾個阿洛伊斯製作的小手工藝品:一隻仙人掌的底座、一隻首飾盒、一個為他父親做的煙斗架和一盞特大的燈(浮雕細工),說得委婉一些,給人留下了一種難受的感覺。此外,還有大約六張引人注目的體育獎狀:田徑、游泳———還有一張呂塞米希足球俱樂部的獎狀。在韋爾彭阿洛伊斯曾學過泥瓦工手藝,六個星期後就中斷了,普法伊弗太太稱之為「實習」,「沒有成功,這次實習,是因為師傅不理解他的創造性,態度粗魯,令人不堪忍受」。簡而言之,顯而易見,他是一個「天將降大任」於他的人,人們和阿洛伊斯自己都認為。
幾十首阿洛伊斯寫的詩普家玻璃櫃裡還陳列著,筆者寧可略而不提。其中沒有一首、沒有一行能勉強趕上已知的艾哈德施威格特的詩的表現力。中斷實習後,「阿洛伊斯勁頭十足地投身」(老普法伊弗語)一種很可能給他那本來就脆弱的性格造成災難的職業:他想當演員。在業餘舞台上他的幾次成功的演出(他在《佛蘭德的獅子》中扮演主角)的三張剪報,在普家玻璃櫃裡留下了,他在這幾篇評論中「備受讚賞。」不過至今普氏夫婦還不曾發覺,給三家地方報紙寫文章、署名不同的評論家實際上是同一個人,評論的內容相同———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一次用「完美的」代替「十足的」,另一次用「無可爭議的」)。三個筆名是B.H.B.、B.B.H.和H.B.B。演戲,不用說,也許由於周圍的人們不理解他的「直覺」,也許同時由於人們嫉妒他的「漂亮」(普法伊弗太太語)而失敗了。幾本鉛印散文集是普家最引以為榮的遺物,所鑲金邊已有點褪色,被陳列在玻璃櫃最上面的一格。普法伊弗太太把它們指給筆者看時說:「您瞧,是鉛印的,真正的才能這是的,這能掙大錢啊。」(這種最崇高的理想主義同露骨的實利主義的混合是普氏夫婦所特有的———筆者)
Ⅰ開拔
開戰以來已有八個月了,而我們還沒有打過一槍。漫長的嚴冬被用於進行艱苦的訓練。現在春回大地,我們幾個星期以來都在等待領袖的命令。在波蘭打了一仗,而我們卻只能在萊茵河畔守衛,不讓我們參加就佔領了挪威和丹麥,有人已經在說,我們將只會在國內度過整個戰爭。
我們在艾費爾山的一個小村莊裡駐紮。五月九日十六時三十分傳來了向西進軍的命令。緊急待命!傳令兵跑來跑去,套馬,到處都在整裝待發,向駐地居民道謝告別,眼睛,小姑娘們哭紅了———德國迎著落日向西進軍,法國,你要當心!在傍晚全營開拔。部隊,在我們前面,緊隨我們之後的是別的部隊。在公路左側,從我們身邊駛過,摩托化部隊,沒完沒了。我們徹夜行軍。
天剛破曉,在德國飛機的轟嗚聲中空氣顫動。它們從我們頭上呼嘯而過,給西鄰送去了早晨的問侯。摩托化部隊仍未過完。———「拂曉德軍越過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三國邊界,正繼續向西推進。」———一個人從我們身邊駛過時向行軍的隊伍報告了這條號外。歡聲頓時雷動,我們揮手向不斷從我們上空飛過去的英勇的空軍戰友致意。
Ⅱ一九四○年的馬斯河
馬斯河不是河。一條火龍才是它。兩岸的制高點是噴吐烈焰的山。
每一個天然屏障在這個理想的防禦地帶,都得到了充分利用。大自然的不足之處由技術來彌補。懸崖前、岩石縫裡、山崖下,機槍陣地到處都是。在岩石中把很小的洞穴挖鑿出來,用混凝土封頂加固,五十米厚的千年巨石在頂上高聳著。Ⅲ一九四○年的埃納河一百二十架俯衝轟炸機的發動機聲隆隆,將它們的鋼鐵之歌演奏著!一百二十架俯衝轟炸機雷鳴電閃地越過埃納河!但沒有一架飛機找到目標。
老天保佑,魏剛的防線在靠近地面的濃霧之中籠罩。起來,無名的步兵,你那嚴格訓練的優越今天你得自個兒證明了。對勝利的渴望你必將摧毀最頑強的抵抗。當你從貴婦大道高地下來的時候,在這裡想一想從前流過的鮮血!
想一想成千上萬的人,曾在你之前走過這條路!
你———一九四○年的士兵———這條路就當走完。你可曾看到紀念碑上的銘文:「這裡是被野蠻人摧毀的埃勒特谷地的遺址。」你的敵人被罪惡的思想所蒙蔽,今天又把你———一名為自己生存權利而鬥爭的戰士———看作是野蠻人。我師六月九日凌晨,待命出擊。我們這個地段的攻擊任務,一個兄弟團的戰友承擔了。我們被分派擔任師的後備隊。緊急待命!———出發!
凌晨四時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爬出帳篷,睡眼惺忪。開始了一片緊張忙碌的景象。
Ⅳ英雄
這位英雄的故事是德國軍官忘我獻身、英勇無畏的範例。有人說過,身先士卒、不怕犧牲的勇氣是一個軍官要有的。其實每個軍人從走上戰場與敵人廝殺的時刻起,就和死神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從心裡把畏懼拋開,鼓足全身力量,猶如繃緊的弓弦,他的知覺突然變得非常敏銳,他投入喜怒無常的命運女神的懷抱,他認識不到卻感覺得到,幸運和上蒼只施恩於勇敢的人。膽小的人被勇敢的人的榜樣所推動,一個人樹立了英勇無畏的榜樣,就能點燃他周圍人們心中勇敢的火炬。根特上校就是這樣的人!
Ⅴ
敵人打得頑強狡猾,即使被圍困也頑抗到底,幾乎從不投降。我們遇到的是塞內加爾黑人,叢林戰的行家,在這裡得心應手。他們巧妙地隱藏在樹根、天然或人造的青紗帳之後,總是在能吸引進攻者的小徑或林中空地挖壕溝,就在咫尺之間開槍射擊,幾乎百發百中,而且幾乎都是致命的。藏在樹後打槍的人,往往也是無影無蹤的。他們常常讓進攻者從身旁走過去,以便從背後結果他。這些人難以根除,使後備隊員、通訊兵、指揮部、炮兵不勝其煩。後路即使早就被斷了,餓得半死,他們仍然在幾天中擊斃一些散兵游勇。他們在地俯臥或倚在樹後,或縮成一團貼在樹幹上,往往還蒙上偽裝網,暗中守候著獵物。等到你真正發現了一個,這個野蠻人往往早已覺察,就像一個口袋似的從上面落下來,在灌木叢中一眨眼消失了。
Ⅵ
我們繼續前進,不得停留,尤其不得在此停留。我軍行進在山谷中,任何掩護都沒有。誰知道敵人是否就埋伏在兩側高地上?———只有前進!真像是奇跡,沒有人阻擋我們前進。這裡的村莊已被像潮水一樣往後退的法國人搶劫一空、堅壁清野了。
「是貴婦大道那邊就是了,」走在我旁邊的一位戰友低聲說———他的父親是在世界大戰中陣亡的。「這裡該是埃勒特谷地了,他就是在這裡掛綵的,他當時是伙夫。」
一條寬闊的公路穿過埃勒特谷地,通往貴婦大道高地的寬闊山脊。幾乎公路兩側的土地沒有一塊在世界大戰中不曾多次受到炮火的轟擊。哪兒也見不到一株長著像樣樹幹的較大的樹。這裡一九一七年連一棵樹也沒有了,全都被打得稀爛。這些年來,樹根重又長出新芽,一棵棵殘株長成一簇簇灌木。
Ⅶ
表我們時時刻刻看著表,再一次檢查和測量,最後一次提醒———這時,寂靜被一聲槍響劃破了。出擊!德國大炮從樹林邊緣和灌林叢後面開火了。在埃納河對岸的斜坡上殷紅的炮火慢慢地向上翻滾。硝煙瀰漫整個埃納河谷,有時只能看見很少一點。在炮火最猛烈的時候,工兵運來了橡皮筏子,把步兵運過河,搶渡埃納河和運河的激烈戰鬥開始了。儘管敵人拚死抵抗,我軍仍在十二時左右登上了對岸的高地。此時已無法再從我們的觀察哨繼續進行觀察了。先遣部隊的觀察員和兩個服務員已在上午隨同步兵向前推進。下午觀察哨和炮兵陣地,也奉命轉移。烈日灼人。我們不久便抵達了埃納河。新的觀察哨設在一六三號高地。
對如何寫散文看法筆者過於片面,對此不能說三道四。把有關阿洛伊斯的所有客觀的材料放在一起,再把所有不客觀的介紹壓縮成一個可能符合實際情況的要點,結論就可以得出了:他很有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體育教師,還可以兼圖畫課。他在幾次中斷的事業之後的真正歸宿,讀者早已知道:他參了軍。
眾所周知,如果一個人不努力,在軍隊中也不會有所成就,不得已停止,就更是如此。而當時是「完全中學三年級退學,不得不回到國民學校去」(老霍伊澤語)的阿洛伊斯的唯一出路就是當軍士。這裡得講句公道話:阿洛伊斯十七歲那一年先是自願服義務勞役,後來又去當兵,開始明白事理了。他在給父母親的信(全都放在玻璃櫃裡,人人都可翻閱)中這樣寫道:「如今我要堅持到底,不管一切艱難險阻,即使其他人將我反對,我也不想總是歸咎於他們。爸爸媽媽,我懇求你們,不要一看到我開始幹什麼,就指望我一步登天。」說得不錯,這些話,是針對普法伊弗太太的說法而言的。當阿洛伊斯首次身穿軍裝回家度假時,她就把他看作是「駐意大利武官之類的人物」了。
最後,如果像總是理應追求的那樣稍示同情,將最起碼的公正做到,並且考慮到阿洛伊斯所受的教育多麼惡劣,那麼,說到底他並不是那麼差勁,而且他離家越遠,也就變得越好,因為沒有人在外地再把他看成是未來的紅衣主教或海軍上將上。他不管怎麼說,參軍一年半就當上了下士,即使考慮到即將到來的戰爭有利於晉職提升,做到這一點也仍然令人欽佩。他進軍法國時,被晉陞為中士。而他就以這一身份,「風華正茂」地在一九四一年六月出席了格魯伊滕公司的慶祝大會。關於在這個晚會上萊尼重又舞興大發一事,並沒有什麼可靠的材料,只有一些傳聞和耳語。二者性質不同:有善意,有惡意,有嫉妒,也有老處女式的。從晚上八時至凌晨四時假定奏了大約二十四支至三十支舞曲,萊尼和阿洛伊斯在午夜過後離開了舞廳,那麼———如果把傳聞和耳語壓縮到適當的平均值———萊尼很可能跳了十二次。不過,萊尼在這假定的十二次中,並非大部或幾乎全部,而是通通和阿洛伊斯一個人跳。連她父親,連老霍伊澤,她都不肯賞光跳一次———不,她只同他一人跳。
除了一枚勳章和一條武裝帶在普家的玻璃櫃里外,還有一些照片。照片上的阿洛伊斯那時是個英俊小伙子,戰時這種小伙子不僅可以登上畫報的封面,而且也能在畫報發表上面引用過的那種散文,和平時期甚至也是如此。按照洛蒂、瑪格蕾特和馬爾婭所知道的有關他的全部情況(既有直接提供的,也有經過萊尼簡要轉述的),再加上霍伊澤的證詞,顯然阿洛伊斯是這樣一個小伙子:他行軍三十公里之後依然神采奕奕,胸前掛著一支子彈上膛、保險打開的自動步槍,解開鈕扣的軍服上衣掛著第一枚勳章,在他率領的隊伍前面走著,進入一個法國村莊,確信已將其佔領,他帶領部隊經過仔細搜查,確信村裡既無放冷槍的人又無妖婆女巫之後,就徹底洗了個澡,把內衣和襪子換了,然後再自願摸黑步行十二公里(不夠聰明,應事先在村裡仔細尋找一輛可能被丟棄的自行車———也許只是被那塊假惺惺的標語牌「搶劫者格殺勿論」嚇怕了);他勁頭十足地獨自一人出發了,因為他聽說在十二公里外的那個小鎮上有女人,原來進一步觀察,是幾名年紀大的妓女,她們是一九四○年德國首次色情浪潮的犧牲品,她們喝得醉醺醺的,將大量本職工作做了,累得筋疲力竭。當值勤衛生員向我們這位配角透露了一些具體統計數字,並叫他向那些可憐的未老先衰的女人「看一眼而不承擔義務」之後,他就往回走了十二公里,一事無成(這時他才想到花費力氣去尋找一輛隱藏的自行車是值得的),深感辜負了自己那好聽的名字,在走了共計五十四公里的路程之後立即躺下,死死地睡上一小覺。可能在天剛破曉時就起來「創作」,繼續行軍,將其他的法國村莊佔領。
同他萊尼跳了大約十二次(「你只得讓他去,他跳得棒極了!」———洛蒂霍伊澤語)。她到了夜裡一點鐘左右,在他的誘惑下跟他鑽進了附近一條已改為公園的要塞壕溝。
不用說,這件事將種種猜測、推理、爭論和分析引起了。
被認為「難以接近」的萊尼偏偏「跟他」溜之大吉(洛蒂霍伊澤語),真是丟人現眼,幾乎引起了轟動。對於這件事,如果也像測算跳舞次數那樣對人們的意見和感受作個平均估計,就可得出如下的結果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知情人、當事人和旁觀者,都把阿洛伊斯勾引萊尼說成是出於物質動機。大多數人甚至認為這與阿洛伊斯想當軍官有一定關聯。他們說,他想高攀(洛蒂語),通過萊尼獲得經濟保障。普法伊弗家族(包括幾個姑姑阿姨,不包括海因裡希)都認為是阿洛伊斯被萊尼勾引了。兩種猜測大概都不對頭。不論平時阿洛伊斯為人如何,他可不是那種利慾熏心、工於心計的人,他不同於他家裡的人這一點的,令人欣慰。可以認為,他迷上了艷麗奪目、重又活潑起來的萊尼;他對法國妓院裡那種乏味而並不令人快活的尋花問柳感到厭倦,萊尼的「鮮艷」簡直使他心醉神迷(筆者語)。
至於萊尼麼,她完全「忘乎所以」了(筆者語),這是情有可原的;到從前的要塞壕溝裡去散步的邀請她接受了,那畢竟是一個夏夜,再假定阿洛伊斯變得十分溫柔多情,甚至可能一味強求,那麼,至多只能說這是萊尼一次人性的失誤,而不是品德方面的失足。
至今猶在那條要塞壕溝,仍然是個公園,到現場去看看並不太費事,因此筆者前去看了看:那裡已經過改造,像是植物園石楠,有一塊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地方種上了(大西洋)。不過,公園管理處「一九四一年的花草樹木平面圖找不到了」。據傳此後三天的情況,萊尼只講過一句話:「簡直叫人受不了。」她對瑪格蕾特、洛蒂和馬爾婭三人都是這樣說的。可以獲得其他結論的材料使人得出:阿洛伊斯不是一個體貼入微的情人,更談不上點子多了。第二天大清早,他把萊尼帶去見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姑姑費爾南德普法伊弗,這個名字是她那有親法思想和分離主義傾向———當然她家矢口否認———的父親給取的。她在一幢建於一八九五年的老式樓房裡的一套一居室住宅裡居住,不但沒有浴室,自來水也沒有———至少房間裡沒有,在過道裡才有自來水。現在這位費爾南德普法伊弗仍然或者說得確切些重又———因為一度她生活得不錯———住在一幢老式房子的一個房間裡(這幢房屋建於一九○二年)。她「當然記得清楚他們倆來找我的事,而且———確實如此———一對熱戀的情侶他們那副樣子根本不像,倒不如說像是喪家犬。他們既然像大自然愛好者那樣行事之後,他至少應該帶她去一家好的旅館,這樣就可以洗個澡,換換衣服,收拾打扮一番。這個傻小子可是卻一點也不懂事」。
費爾南德普法伊弗太太(或小姐)自己給筆者的印象倒是很「懂事」。她有著一頭被大肆宣場的普家美發,儘管已不年輕,約有五十五歲左右,並且家境不大寬裕,但她卻拿出一瓶最貴重的雪利酒待客。普氏家人,包括海因裡希,都不理睬費爾南德,「因為她多次想開酒館而未能得逞」,但這並不影響筆者對她的信任。她的最後幾句話是:「請問,呆在我的一居室住宅裡———這叫那個可愛的姑娘面臨著一種什麼樣的情況?要我出去,讓他們倆———就這麼說吧———繼續尋歡作樂或繼續作孽嗎?或者叫我仍然呆在屋裡?對她來說,這比最便宜的客店還要糟,那兒至少還有個洗臉盆和毛巾,而且可以關起門來。」
天快黑時,最後,阿洛伊斯表示決心「不顧腐朽的資產階級道德,手拉手,堅定不移地去見父母」(費普法伊弗語)。萊尼沒有吭聲,只是根據其「鄙夷的神色」來看,對這種說法她並不以為然。阿洛伊斯很難客觀地斷定,究竟是有點裝腔作勢,搬出他當年主演《佛蘭德的獅子》時的台詞呢,還是因為「事情純潔清白」(令人難堪地他當著萊尼的面對他的姑姑這樣談整個事情)他內心產生顯然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色彩了?顯而易見,他完全是在說空話或吹大牛,不難想像,傾向於塵世唯物主義、具有菩薩心腸的萊尼會皺眉頭,如果聽到這種言論。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這個可疑的姑姑,反正她是這樣說的,她當時覺得萊尼不太願意同阿在床上或石楠叢中再過一夜了,當阿出去上亭子間廁所時,萊尼從口袋裡掏出了他的休假證,對假期之長她失望地聳了一下小鼻子。這次介紹的情況有一點肯定不對:萊尼的鼻子並不小,長得很端正,線條優美。
由於阿洛伊斯毫無拐走萊尼或採取類似行動的意思,他們「在那裡一聲不吭地坐著,把我的咖啡全都喝光了」,這時已經很晚了,只好去見自己的家人。叫人難堪的是,他們先去了普法伊弗家。自從老普法伊弗「奉調進城」以後,普家就住在很遠的效區。老普法伊弗好不容易才掩飾住了自己的勝利喜悅,費力地擠出一句責備的話:「你怎麼能對我老朋友的女兒這樣干呀!」普夫人只是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這可不像話」。當年十五歲的海因裡希普法伊弗說,他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們一夜未睡,一面喝咖啡和白蘭地(普太太的評論:「我們可花了不少錢吶。」),一面仔細籌劃著婚事。萊尼對此不置一詞,尤其是因為根本沒有徵求她的意見,她最後竟睡著了,而別人還在商訂計劃,甚至連住宅的大小和陳設都詳細討論了(「少於五個房間,他是決不會打發走女兒的———他應當為她這樣做嘛」,「至少也得是桃花心木的」,「也許他最後會給自己或至少給女兒蓋一幢房子」)。
後來,天快亮時(全都根據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的介紹),顯然「萊尼」存心讓人惱火,將一副妓女的樣子裝出,一連抽了兩支香煙,深深地吸一口,再從鼻孔裡噴出煙來,嘴唇塗得紅紅的」。在鄰居家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汽車(這次是普法伊弗先生說:「我們可花了不少錢吶。」多少?———筆者),格魯伊滕家大家乘車去了,到那裡———由於萊尼仍然拒不開口,從這時起就依據女證人范多爾恩的介紹了———「還早得很,不到七點半」。夜裡格魯伊滕太太沒有睡好(空襲警報和她的教子庫特初次得感冒),這時還在床上躺著用早餐(「咖啡、烤麵包和橙醬,您可知道,一九四一年要搞到橙醬有多難哪———可他為她盡到了心」)。
「她回來了,萊尼———『又在第三天復活了』,這是我對她的印象———馬上跑到她母親面前把她相擁抱,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請我給她送去早餐,而且———您信不信———她在鋼琴前坐下彈起來了。格魯伊滕太太『也起來了』,我只好隨她———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從容不迫地她梳妝打扮起來,圍上她的披肩———一件非常漂亮的老式披肩,巴爾克爾家總是傳它給小女兒———走進普法伊弗夫婦正在等候的起居室,客客氣氣地問:『請問,您有何見教?』接著,首先發生了一場由於用『您』稱呼而引起的爭論:『哎呀,海倫妮,怎麼你突然用您稱呼我們呢?』格魯伊滕太太說:『我記不得對您稱呼過你啊!』接著普法伊弗太太說:『我們來為我們的兒子向令嬡求婚。』格魯伊滕太太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就去給公司打電話,請人去找她丈夫,找到後立即叫他回家。」
顯然接著有一個半小時之久,演出了小資產階級談判婚事時常見的令人難堪的悲喜劇。「名譽」這個詞說了有六十次左右(范多爾恩聲稱她能證明,因為當時她在門板上每一次都劃一道)。「唔,要不是事關萊尼,我會覺得滑稽可笑,因為當他們看到格魯伊滕太太不大願意用同這個阿結婚來將自己女兒的名譽挽回後,他們就提出了兒子的名譽問題———他們把他說成好像是被人誘姦的黃花閨女,硬說他們當候補軍官的兒子———其實根本不是,後來也沒有當成———的名譽也只有通過聯姻才能挽回。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們還開始稱讚起阿的身體來:他的漂亮頭髮,一米八五的身材,他的肌肉。」
幸虧為時不久,人們提心吊膽等候的老格魯伊滕回來了。
他(「雖然他以脾氣暴躁、愛暴跳如雷而聞名」)「表現得無比溫和、平靜,近乎和藹可親,使得不用說都很怕他的普法伊弗夫婦心上一塊石頭落地」。諸如「名譽」之類的話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們也有我們的名譽,我們也一樣」,老普法伊弗夫婦異口同聲地說),望著阿洛伊斯心事重重地,笑瞇瞇地吻了吻妻子的前額,向阿洛伊斯打聽了他所在的師和團的情況,「心事越來越重」。後來把萊尼從她的房間裡叫出來,「絲毫沒有責備她」,不動感情地問她:「你說呢,姑娘,結婚還是不結婚?」於是「很可能是第一次的萊尼認真地看了看阿洛伊斯,若有所思,還帶點憐憫,似乎又有了一種預感(萊尼過去有過一次預感嗎?———筆者),不管怎麼說,她已經跟他走了,而且是自願的,於是她說:『結婚。』」
格魯伊滕接著「聲音中流露出一些同情」(范多爾恩語),看著阿洛伊斯說:「那就這麼辦吧!」還說了一句,「你們那個師不在睡眠了,如今在施奈德米爾。」
他甚至表示願意幫阿洛伊斯搞到結婚許可證,因為「時不待人」。當然很容易事後弄清下面這一點:老格魯伊滕從一九四○年年底起就知道大批部隊調動的情況,並且在決定女兒婚事的前一天夜裡,他從老朋友的談話中獲悉對蘇聯的進攻已迫在眉睫。他出任「規劃處長」這一新職後「將不少情況瞭解到了」(老霍伊澤語)。後來在白天,這門親事洛蒂和奧托霍伊澤曾提出種種理由反對,他都頂了回去用一句話:「唉!算了算了」
還需要指出的是,阿洛伊斯在收到批准他結婚的電報同時又接到通知,要他「將休假立即中止,於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九日到施奈德米爾向他所在的師報到」。
在戶籍登記處辦理結婚手續,婚禮在教堂舉行了,這些還需要描述嗎?也許值得一提,白禮服是萊尼拒絕穿的,阿洛伊斯極其緊張不安地吃完喜酒,萊尼顯而易見並沒有因為取消正式的洞房花燭夜而感到悲傷,至少還送他上了火車,在月台上讓他親吻。正如萊尼後來———在一九四四年一次特別嚴重的空襲中———在瑪格蕾特的地下防空室向她透露的,在格家從前的熨衣間阿洛伊斯在動身前一個小時還向萊尼明確指出她應盡的婦道,強迫她「光明正大、名正言順地」同他睡了一覺,阿從此以後「在未死之前就已經在我心目中死掉了」(瑪格蕾特轉引萊尼原話)。
阿在攻打格羅德諾時「光榮犧牲」的消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傍晚就收到了。
關於這件事只有一點值得一提:萊尼不肯戴孝表示哀悼,她盡義務地把阿的一張照片掛在艾哈德和海因裡希兩人的照片旁邊,不過,到一九四二年底,就從牆上取了下來阿的照片。接下來的是兩年半平靜的時光。萊尼滿十九歲、二十歲,終於到了二十一歲。她再也沒有跳過舞了,雖然瑪格蕾特和洛蒂有時給她提供機會。有時她上電影院去看(據一直還給她買電影票的洛蒂霍伊澤所說)《小伙子們》、《為德國騎馬疾馳》和《勝過世界上的一切》。她看《克律格舅舅》和《天狗》———這些影片中沒有哪一部引得她掉一滴眼淚。她彈鋼琴,對舊病復發的母親體貼入微,開車出去兜風是經常的。她到拉黑爾那裡去得更勤了,每一次都用一個暖瓶帶去咖啡,用一個早餐盒帶去夾心麵包,還有香煙。戰時經濟管制由於越來越嚴,萊尼在公司裡的工作越來越有名無實。一九四二年初公司受到嚴格審查後,她的汽車有被取消的危險,知情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萊尼開口求人,她求父親把「那東西(指她的鷹牌汽車)留給」她,父親說這事已不能完全由他作主了,萊尼聽了以後求得更加迫切,直到他最後「動用一切手段,設法給她再寬限了半年」(洛蒂霍伊澤語)。
筆者這裡,不揣冒昧嘮叨幾句,對人物的命運作一番假設:可能、必然、應當萊尼變成什麼樣子,假如第一,對萊尼關係重大的三個年輕人中,迄今唯有阿洛伊斯在戰爭之後仍活在人世。
由於顯然當兵是他的合適職業,阿很有可能不僅打到莫斯科城下,而且勇往直前馬不停蹄,當上少尉、上尉,或許———假定他未被蘇聯人俘虜———到戰爭結束時已是少校,胸前掛滿勳章,倖免於死在一座俘虜營中,不知什麼時候,迫不得已或受到強制,他那帶幾分天真的性格失去了,回國以後幹兩年———回國晚則幹一年———小工,很可能與寧願見到一個低聲下氣而不是趾高氣揚的女婿的老格魯伊滕一道,然後肯定很早就會重返部隊,聯邦國防軍是現在的名稱,如今已有五十二歲,肯定會當上將軍。他是否能再次與萊尼鳳凰于飛,甚或像一對打得火熱的鴛鴦?筆者斷言:不可能。萊尼此人很難進行假設,當然給推斷增加了困難。一次尚有待敘述的熱戀萊尼是不會再經歷的,如果筆者斷言:她會經歷的,即使?
毫無疑問,即使阿洛伊斯到五十二歲也仍然是個美男子,普家美發使他無禿頂之虞,完全在缺乏人手的情況下可以自我推薦,到波恩大教堂或科隆大教堂充當祭壇侍者。那些能熟練地揮動彌撒書、謙恭地奉上洗手水壺和小酒壺的英俊將軍還會幹什麼呢?幹什麼呢?萊尼假定對他不忠貞,但「仍留在他身邊」,時不時履行做妻子的義務,那麼,她會不會領著三四個「可愛的」孩子參加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在科隆格雷恩教堂舉行的、由弗林斯紅衣主教主持並由阿洛伊斯充當祭壇侍者的聯邦國防軍首次(而且不是最後一次)禮拜儀式呢?筆者斷言:不會。萊尼,筆者在那裡沒有見到。他看見阿,甚至還看見那些「可愛的」孩子,但萊尼沒有見到。此外,他還見到阿———在畫報封面上,或是與儀表堂堂的楠寧和魏德曼先生一起在東方集團國家的某個招待會上。他———筆者———看見阿將駐華盛頓甚至駐馬德里武官出任———但從未見萊尼,更未見她與儀表堂堂的楠寧和魏德曼兩位先生在一起。阿,筆者到處都可見到,但見不到萊尼—甚至見到她的孩子,卻見不到她自己,也許是他的視力不佳。筆者的視力確實不好,但為什麼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阿卻一次也看不見萊尼呢?在宇宙中某處肯定有一個尚未被人發現的陌生飛行器,上面載有一台可能有巴伐利亞州那麼大的巨型電子計算機,不斷將假設的履歷拋出,因此我們必須等到這個東西終於被人發現為止。毫無疑問,如果萊尼為自己或他人所迫繼續與阿一起生活,她會身體發胖,悶悶不樂,今天就不會輕於標準體重三百克,而是超過標準體重十公斤,一台像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那麼大的、專門測定分泌的巨型電子計算機這樣就又需要了,以便找出使萊尼這樣一個人發胖的內因和外因。萊尼作為武官夫人在西貢、華盛頓或馬德里跳舞、打網球我們會不會看到呢?也許是個胖萊尼,也決不會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萊尼了。
真可惜,能把每一滴不曾哭出來的T、所有S、所有G、每一次W、G、L1和L2折算成超重或體重過輕的數據的天上工具尚未被發現。在萊尼身上要加上任何虛擬的東西,那真是難上加難,不過,既然已經有這種電子計算機,為什麼科學還丟下我們不管呢(百科詞典就沒有這樣做)?
筆者對阿的假設前程,如此說來看得幾乎一清二楚,萊尼哪兒都看不到,甚至———坦率地說———從未見到她履行任何做妻子的義務。
可惜呀可惜,還難以得到天上的工具,它好像能回答《聖經》上的問題:告訴我你超過或少於標準體重多少,我就能告訴你,你的胃、腸、腦幹、肝、腎、胰腺裡的T、W、L1、G、S和L2是過多還是過少,使你感覺和行為反常,造成體重過重或過輕。有誰能回答,萊尼會有多重?如果:
第二,在戰爭中艾哈德一人活下來。
第三,艾哈德和海因裡希兩人活下來。
第四,艾哈德、海因裡希和阿三人都活下來。第五,艾哈德和阿活下來。
第六,海因裡希和阿活下來。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艾哈德如果活下來,那個尚未被發現的天上工具會為萊尼的體重歡呼(電子計算機也會吹呼),為萊尼分泌的極佳平衡歡呼。不過———最重要的問題是:在上述一至六的任何一種情況定,萊尼是否會來到佩爾策的花圃?如果發生衝突,她又會如何解決呢?
不管怎樣,萊尼能和阿共同生活,而有理由懷疑萊尼顯然計劃去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作石楠叢中相會卻肯定會將圓滿的結果取得。還有一點可以肯定:萊尼成了有夫之婦,這對她絲毫不會有所妨礙,某個「意中人」如果再出現的話。就我們所掌握的艾哈德的情況來看,萊尼完全可以成為一位高級中學教師(主課德語)的夫人,一位電台晚間節目編輯的夫人(或終身伴侶),一家先鋒派雜誌發行人的太太(必須在這裡指出,她通過艾哈德也會熟悉她後來通過另一個人才熟悉的那位德語詩人:格奧爾格特拉克爾)。毫無疑問,艾哈德會永遠愛她的,至於她是否也永遠愛他———二十年以後就不能打保票了,但可以肯定一點,即艾哈德決不會堅持要求任何權利,因此他肯定會終生得到萊尼的好感,雖然她不一定會與他白頭偕老。筆者(這出乎他意外)也未見到海因裡希,無論在什麼地方,在任何假設的職業情況下都不見他的蹤影———他就像所有耶穌教士都不曾見過一樣。
這裡———和百科詞典上的某些解釋相聯繫———還要提出一個問題:什麼是生活中的美好事物?誰能告訴我們,對誰什麼東西是美好的,對誰什麼東西是不美好的?這些都是百科詞典甚至享有盛譽的詞典中令人難堪的缺陷。有事實為證的,有人把二點五馬克看得比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生命遠為寶貴,甚至有人為了一片血腸的得失,竟冷酷無情地拿著自己妻子兒女的美好事物,例如同享天倫之樂和看到父親終於面露笑容等去冒險。向我們吹捧為G的那種東西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活見鬼,有的人撿到三四個煙蒂,夠卷一支新的香煙,或者從一隻被扔掉的瓶子中能夠咂咂地喝一口剩下的苦艾酒,就以為G是近在眼前的了;有的人為了———至少是按照西方快速做愛的做法———十來分鐘的幸福,確切地說,為了同自己正在渴望得到的人匆匆睡上一覺,竟是需要一架私人噴氣式飛機的,在教規和法律規定向他合法提供G的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利用早餐和下午咖啡之間的幾個鐘頭,匆匆飛往羅馬或斯德哥爾摩或(這就需要到下一次早餐的時間)阿卡普爾科———以便同自己所思念的人來一次男男、女女或簡單的男女交歡。
必須在這裡完全肯定,還有許多帶著許多電子計算機的飛碟尚未被人發現。
例如,什麼地方記錄著心靈上受到的S?什麼地方記錄肉體受到的S?什麼地方就像心電圖那樣記載我們結膜囊的活動?當在夜裡我的偷偷地W的時候,誰來計算機我們的T呢?誰又來關心我們的L1和L2呢?該死的筆者,難道要來解答所有這些難題嗎?我們將那些貴重的玩意兒送去收集月球的塵土,或將光禿禿的石頭取來,卻無人能測定那個能說明生活中美好事物的相對性的飛碟的方位,那麼,我們要科學有什麼用呢?打個比方,為什麼有的女人同別人睡一小覺,兩座別墅、六輛汽車和一百五十萬現金就可以得到,而———有統計數學證明———在一個青樓花院蔚然成風的古老而神聖的城市中,為了一杯價值十八芬尼(包括小費在內二十芬尼,確切地說是十九點八芬尼———當我們的萊尼七、八歲大的時候,可是有哪家造幣廠又會想到鑄造每十個或五個才值一芬尼的硬幣呢?)的咖啡和一支價值二點五芬尼的香煙,也就是總共為了二十二點五芬尼,少女們就委身於人,甚至還滿足額外的親熱呢?
可想而知,總是極其不穩定的人間事物計算機的指示器,因為它要記錄的差距太大了———完全同樣的服務,有的代價是二十二點五芬尼,有的是大約二百萬馬克。
如以生活中所需要的火柴為例:晚上抽煙一個囚犯不是用一整根,不是用半根,而是用四分之一根火柴,而別的人———並且是不抽煙的人!———卻在自己的寫字檯上有兩個握緊的拳頭那麼大的丁烷打火機握著。毫無用處,毫無意義。這又怎麼去計算其感光度呢?
什麼世道這是?公道何在?
唔,這裡只是想提一下,有許多問題還沒有答案。
人們知之不多,關於萊尼探望拉黑爾的情況,因為住在這座修道院裡的修女們不太願意讓萊尼同拉黑爾的親密關係過於曝光,其原因在於瑪格蕾特已經將但尚需進一步的計劃揭露。提到這裡也得考慮到一個證人,此人對筆者相當坦率,並為此吃了苦頭。他是花匠阿爾弗雷德紹肯斯。殘疾人(一條胳膊、一條腿)他,一九四一年被分配到修道院當花匠兼門房助理,那一年他還不滿二十五歲,對萊尼的來訪情況一定知之頗多。但是,只找他談過兩次,他第二次說話後就被調走了,而一位年約四十五歲、態度十分強硬的名叫薩平蒂婭的修女向筆者相當明確地表示,對於教團的人事政策,她沒有提供情況的義務。由於在時間上紹肯斯的失蹤與採齊婭修女拒不接待筆者進行第四次談話———拉黑爾這一次專門談到了———相距甚近,因此筆者猜測有人從中弄手腳、搞詭計,他後來才知道了底細:教團企圖製造對拉黑爾的崇拜,甚至準備行宣福禮或祝聖禮———在這種情況下,「密探」(這是對筆者的稱呼)就不受歡迎了,當然萊尼更不在話下。還在紹肯斯被允許講話———因為人們沒料到他會講什麼———的時候,至少他還證實,一九四二年年中以前,他曾偷偷放萊尼進院去找拉黑爾,每週兩次,有時三次,穿過他住的門房,「到了院內,就相當熟悉了她」。洛蒂對這個「神秘玄妙的修女」從來不以為然,對此無可奉告,而瑪格蕾特看來只聽萊尼說過拉黑爾之死。「她瘦成皮包骨,」萊尼曾對她說,「她是餓死的,雖然我最後常給她送吃的東西」她死後,他們把她草草埋在園子裡,沒有立墓碑什麼的。當時我一進門就感到她已不在了,紹肯斯對我說:『小姐,沒有用了,沒有用了———您難道想用手把土刨開麼?』於是我就去找修道院院長,堅決要求說明拉黑爾的去向。她說拉黑爾出門去了,我又問去哪兒了,這時院長緊張起來,說:「『孩子,難道你神經錯亂了?』」瑪格蕾特繼續說道:「喏,我很高興自己沒有再去過,並且還成功地勸阻了萊尼去告發,,這有可能造成惡果———對萊尼、修道院和所有人。『主降臨了』,我已聽夠了這話———當我想像他果真從門口走進來———」(這時甚至連瑪格蕾特都畫起十字來)。
「當然,我琢磨(這是最後一次訪問紹肯斯時他的敘述,當時他還肯談),是什麼人啊,這個女人?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還有一輛漂亮的汽車。我想她一定是某位黨魁的太太或女友———那時誰能有自己的汽車呀———不是黨,就是產業界。「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我把她偷偷帶進園子,經過我這間小屋,讓她出來時也走這裡,但結果還是叫人發現了,因為他們在上面那個修女的房間裡將煙頭發現了,而且聞到了香煙氣味。有一次,我同防空員還大吵了一架,他硬說看見一個窗口有亮光———這只能是她們在樓上一起抽煙時劃火柴———如果四下裡漆黑一片,這在幾公里外都能看見。事情鬧得不愉快了,小個子被關進了地下室。(小個子麼?)對,就是那個小個子老修女,是在她搬到地下室去時我就見過她一次———她有一張禱告椅和一張床,耶穌受難像她不肯要,她說:『這不是他,這不是他。』這就夠令人毛骨悚然了。可是,那個漂亮的金髮姑娘還是老來,她很固執,我可以告訴您,她企圖說服我幫她把那小個子修女拐走。她想乾脆把她帶走。嘿,我幹下了一件蠢事,接受了她的賄賂———香煙、黃油、咖啡———總是放她進院子,也讓她進地下室。她們在那兒抽煙,至少不會被發現,因為地下室的窗子低於小教堂的基準面。後來,她有一天死了,我們把她埋在園中小墳場裡。(有棺材、十字架、教士嗎?)有棺材,沒有教士,沒有十字架。我只聽到修道院長說:『現在,至少她不會再為她那討厭的香煙配給證叫我們為難了。』」
紹肯斯的介紹到此為止。這個並不怎麼討人喜歡,不過他的快嘴倒讓人抱有希望,但並未實現最終的希望;碎嘴子的情況介紹只是從總體上說有一些價值,而且要能發現他們在什麼地方「洩露天機」,而紹肯斯剛剛開始洩露天機,就被強行與筆者分離了,就連筆者感到彼此都持有好感的和藹可親的採齊莉婭修女也閉口不談了。
萊尼的確,在一九四一年底和一九四二年初達到少言寡語、守口如瓶的高峰。對普法伊弗家她公然表示蔑視,只要他們一露面,她就馬上走出屋去。他們的訪問,他們對萊尼的虛情假意,甚至使范多爾恩這樣精細的人也是在六個星期之後才發覺他們所關心的事情:不僅是將萊尼的守節監視———他們一心想抱孫子。老普法伊弗的「得意揚揚的悲哀阿洛伊斯死去六周以後,竟達到了這樣一種地步,連他的另一條腿———究竟是左腿還是右腿沒毛病,我也不清楚———也由於弄虛作假地瘸著走路開始得意和悲哀了,可他終究得有一條好腿,才能拖著另一條腿走路,是嗎?嗯,他們老來,帶著自己做的令人噁心的未烤透的蛋糕,由於沒有人理睬他們,格魯伊滕太太、萊尼或老頭子,就更不用提洛蒂了,這一家子都看不慣,他們只好到廚房裡來找找。不瞞您說,他們問起萊尼有什麼『變化』時,我總以為他們是在問萊尼是否守寡,是否另結新歡等等。我沒有理解,我最後才明白他們是想看一看萊尼的換洗衣服。原來他們是想知道這個,當我知道他們的用心時便把他們戲弄了一頓。我說,萊尼有了很大的變化。當他們像鴨子似的張大著嘴向我衝擊,追問她發生了什麼變化時,我從容不迫地說:她心靈深處發生了變化。於是他們又縮了回去。那個托爾策姆婆娘過了八星期,———您要知道,我們都以『你』相稱,因為都是一個村子的老鄉———竟差一點冒冒失失去將萊尼的衣服掀開。我看不下去,便說:『別這樣,我可以向你們打保票,她根本沒有懷孕。』他們是多麼想偷偷弄一個小普法伊弗到自己家裡來啊———奇怪的是,胡貝特也顯示了類似的好奇心,不那麼露骨,而是有一點悲傷。他很想抱個外孫,即使是那個人的種也無妨———嗯,他最後果然抱了個外孫,而且甚至還姓他的姓呢。」
這時筆者十分為難,因為他想翻翻詞典,看看是否有通常所謂的「無辜」這一條,而他認為萊尼具備這一品質,但一無所獲。詞典中收了「罪過」這一詞條,從「認罪」到「債務約定」等詞條也收得不少,其中「教育劇」易被誤解為別的什麼,只有「教字村」一詞無歧義。「學校」這一條寫得很詳細,對舒倫堡卻略而不提。「教育權利」這一條簡直長得要命,等於T、W、L1、G、S、L2諸條總和的三倍。卻無片言隻語有關「無辜」,根本就不提。哎呀,這是什麼世道呀?難道德國人把教育權利看得比笑、哭、痛苦、煩惱和幸福等全部加在一起還重要麼?真叫人生氣不收「無辜」一詞,沒有詞典就很難弄清這個詞的含義。難道學術界就忍心置我們於不顧?說萊尼所作所為全都是無辜的,根本用不著加引號,難道這就夠了嗎?沒有這個概念,就無法理解受到筆者愛慕的萊尼。再者,她並非沒有覺悟的可能,這在不久之後———約一年後———到她剛好二十一歲的時候便很清楚了。
究竟這位年輕的婦女是何許人也?在戰爭年代裡,這個「金髮女郎」開著一輛漂亮的小汽車兜風,將一些快嘴的花匠買通(他們很可能在陰暗的修道院花園裡對她動手動腳),為的是把咖啡、麵包和香煙送給一個顯然注定被困死、被人看不起的修女;當這個修女盯著門說「主降臨了,主降臨了」———以及看到耶穌受難像時說「這不是他」的時候,她毫無懼色。別人都在英勇捐軀,她卻翩翩起舞,敵機在轟炸,她卻去看電影,接受一個———說得婉轉些———並不特別迷人的小伙子的勾引,結了婚,去辦公室上班,彈鋼琴,拒絕被提升為經理。她當越來越多的人陣亡時,卻繼續上電影院看《大王》和《天狗》之類的影片。人們引用的她的一兩句原話,都是在這兩個戰爭年頭說的。當然從其他人那裡瞭解到一些情況,但這些是否可靠呢?據悉,她有時在自己的房間裡瞅著她的身份證搖頭;身份證上貼有照片,證明她是海倫妮瑪麗亞普法伊弗,格魯伊滕是娘家姓,生於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七日。萊尼的頭髮馬爾婭也提到,重又現出往日的光澤,萊尼憎恨戰爭(別的東西當然還有),戰前則憎恨星期日,因為星期日吃不到新鮮的小麵包。
是否她注意到,她父親很奇怪,變得高高興興,如今「神氣十足」(洛蒂霍伊澤語),白天絕大部分時間在市內他的辦公室內呆著,「舉行會談」,儼然是個「規劃處長」,不再是業主,甚至也不再是股東了,一筆相當高的只依靠「固定工資加公務費」為生?
萊尼聽到她公公憑著自己參加過二十三年前的一次戰役,就想得到一枚前線戰士榮譽獎章,而且還想將一枚二級鐵十字勳章得到,老是「糾纏」他的朋友格魯伊滕———他在市內他的辦事處當然有時也與將軍們洽淡———求他幫他搞到他所渴望的這種榮譽時,只是報以蔑視,只是用撇嘴和皺眉來表示。導致那條「傷腿」老是一瘸一拐的那塊「大頭針頭大的」彈片至今還沒有一個醫生找到。萊尼是否注意到,普法伊弗家想欺騙她,他們替萊尼去申請寡婦撫恤金?———她是否注意到,她已在申請書上簽了字,從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起———當然補發不足部分———每月她的銀行帳戶收入六十六馬克?普家這樣做,只是為了在將近三十年之後報復她,讓他們那個平時還不錯的兒子海因裡希—他沒有瘸腿,而是確實失去了一條腿———有朝一日找萊尼算帳,說她憑借普法伊弗這個姓起碼賺了四萬馬克,也許有五萬馬克,因為她近三十年一直「撈到」這筆曾多次提高的、根據她的職業調整的寡婦撫恤金—並且對自己竟走得這麼遠而惱火,很可能(筆者的看法,無人證明)另外由於吃醋,因為他從見到萊尼的第一天起就偷偷地將她愛上了,他當著證人(漢斯和格蕾特夫婦)的面就對萊尼喊道:「你憑什麼掙那五萬馬克?就因為同他在灌木叢中睡了一覺,而第二次———誰都知道這事———他就得苦苦哀求向你,一星期後這個可憐蟲就死了,一個沒有污點的名字給你留下了,而你———而你———、而你———」萊尼瞪了他一眼,使他閉上了嘴。
萊尼被人「惡狠狠地」說成是同人睡了兩次就撈到約五萬馬克,而她———而她是否她覺得自己像個婊子?
辦公室萊尼不僅迴避著,她也幾乎不再去公司了。她向洛蒂霍伊澤坦白說,「看到那一堆堆剛印好的鈔票」就噁心。自己的汽車她保住了,再次被沒收的危險防止了,她只是用汽車「在近處兜風」,這時不過已日益頻繁地帶母親出去,「在盡可能靠近萊茵河的漂亮咖啡館和飯館裡她們一坐就是幾小時,含笑相視,彼此觀看往來的船隻,抽煙」。那個時期格魯伊滕一家全都這樣「高高興興,使人莫名其妙,真會使人長時間發瘋了」(洛蒂霍伊澤語)。已確診格魯伊滕太太的病沒有什麼希望痊癒:多發性硬化症,如今已越來越快地進入後期。她上下車都是萊尼背著:書她不再看了,連葉芝的作品也不讀了,有時「她用手數念珠」(范多爾恩語),但並不尋求「教會的安慰。」
所有當事人都明確地說,這個時期格魯伊滕家———一九四二年初至一九四三年初———的生活是「最奢侈的」。「不負責任,真是不負責任,我這樣說,您也許會更好地理解如今我為什麼對萊尼雖不苛刻,但也不過分遷就。當時歐洲黑市上能買到的東西,他們全都有———那件可怕的事情後來出了,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麼胡貝特要那樣做。他根本用不著那麼做嘛。他確實用不著那麼做嘛。」(馬爾婭范多爾恩語)
「那件事」純粹是由於一樁荒唐的純文學偶然事件而被揭露的。後來格便伊滕稱之為「完全是一樁筆記本交易」,這就是說,他把全部材料都裝在他的皮夾子和筆記本裡,經常隨身帶著;在這件事情上,他的市內辦事處是他的通訊地址,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沒有牽連任何人,連他的朋友和總會計師霍伊澤也不知情。這是一件冒風險的事情,是一次賭注很大的賭博。事實說明格魯伊滕,感興趣的是賭博而不是賭注,也許時至今日只有萊尼「理解」他,就像他的妻子「理解」他一樣,還有———當然有所限制———洛蒂霍伊澤,對絕大部分她是理解的,只是「不明白其中的自殺性部分,那是自殺,純粹是自殺———幹什麼啊?他拿錢?成包、成堆、成捆地送人!真是荒唐,虛無主義———莫名其妙,神經失常」。
為了這件「事情」,在大約六十公里外的一個小城市裡格魯伊滕專門成立了一家公司,命名為「施萊姆父子公司」。假證件,他弄來了帶有偽造簽字的偽造訂貨單(「他隨時都能搞到那些表格,他也從來不把簽字當一回事,他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的危機年代裡,甚至經常在匯票上冒充他妻子簽字,並說:『將來她會理解的———為什麼現在要叫她著急呢?』」老霍伊澤說)。
那場賭博、那件事情持續了八九個月,在整個建築業以「死魂靈醜聞」而著名。這件特大醜聞是一次「抽像的筆記本遊戲」(洛蒂霍伊澤語),有已付款在其中甚至已交付但又通過黑市倒賣的水泥,有雖支付工資卻並不存在的「外籍工人」,還有整整一個有建築師、工程負責人、領班,甚至食堂的女廚師等等,全都只存在於格魯伊滕的筆記本上,連驗收記錄也不缺,驗收記錄上的簽字全都符合手續,銀行戶頭一應俱全、銀行結單,「一樁完全規規矩矩,或者更恰當地說,看起來規規矩矩的事情」(朔爾斯多夫博士後來在法庭上語)。
當時這位朔爾斯多夫雖年僅三十一歲,卻被所有的———包括最嚴格的———新兵體格檢查部門一致認為不合格。他並沒有弄虛作假(「雖然我也不怕弄虛作假,但我用不著那樣做」)。他沒有什麼器官病,只因為他異常敏感、柔弱、神經質,人們不想拿他來擔風險———聯想到一九六五年還有新兵體格檢查部門的德國大夫,很想給不很瘦的年輕德國人開「斯大林格勒療法」,這意味著什麼就可以知道了。為「保險起見」,把朔爾斯多夫一位「身居」高位的大學同學徵調到那個小城市的財政局工作。朔令人驚訝的是,很快就熟悉了他素昧平生的工作,過了一年就「不僅脫不了身,而且委實是誰也代替不了他」(朔的上司、已退休的財政局長克萊普夫博士語,在一個前列腺療養地筆者找到了他)。克萊普夫還說:「他雖然是個語言學家,但不僅會算帳,甚至能把複雜的財會業務開清,看出某些交易中的問題———而這是與他原有的才能背道而弛的。」這「原有的才能」指的是斯拉夫語言文學,朔直至今日仍醉心於此,他的專長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雖然我受到當翻譯的誘人的聘請,但我還是願意在財政局幹這個工作———要我把軍士們或者將軍們說的德語譯成俄語嗎?要我貶低自己心目中的神聖事業難道,把它變成有用的審問詞彙麼?決不!」
在一次毫無惡意的例行檢查中朔爾斯多夫看到「施萊姆父子公司」的材料,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純屬偶然,他開始閱讀工資表,看後「起了疑心,不,我生了氣,我看到的名字不但熟悉,而且一直和我做伴」。這裡必須公平地補充一句:朔爾斯多夫可能懷有一些報復心理,不是對格魯伊滕,而是對建築業。他原先在一位頗有勢力的朋友推薦下,到一家建築公司去當工資會計員,他有計數天才,人們後來發現了對他備加讚賞,但請他另謀高就,因為沒有一家建築公司真正樂意讓別人仔細檢查自己的帳目,家人們沒有想到一位語言學會這麼做。朔爾斯多夫天真得幾乎難以形容,以為這些公司真的想要他做他們其實忌諱的事情:仔細瞭解掌握他們的種種手法。他們僱傭了一個不通世故、地地道道的語言學家,原是「出於同情,讓他有碗飯吃,不至於去當兵」(弗拉克斯建築公司老闆語,該公司今天仍生意興隆),而「這小子比任何一個審計員竟還要認真。我們可受不了這個」。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大學生宿舍有多少平方米,拉斯科爾尼科夫下樓到院子裡走多少級樓梯朔爾斯多夫能夠具體說出。他現在突然看到一個工人名叫拉斯科爾尼科夫,在丹麥某地給施萊姆父子公司攪拌水泥,在公司食堂吃飯。接著,他雖然尚未產生懷疑,卻已「義憤填膺」,看到一個斯維德裡蓋洛夫、一個拉祖米欣,乞乞科夫和索巴克維奇,最後還發現有———大約在第二十三名之後看到了戈爾巴喬夫,他勃然變色;再往下看去,使他更氣得直哆嗦,因為他發現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也成了工資低廉的戰爭奴隸。大名鼎鼎的托爾斯泰甚至也未能倖免。我們這裡想說清楚:這位朔爾斯多夫博士毫不關心諸如「德國戰爭經常的純潔性」之類的玩意兒,這種東西「他並不在乎」。在財務工作上他的一絲不苟精神祇是(這是筆者的解釋。筆者曾多次與朔長談,不久前還把他找過,可能還會經常去找他)他熟悉、熱愛、解釋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全部人物的那種一絲不苟精神的變種。「例如,我發現這份名單中沒有契訶夫和他的全部人物,也沒有屠格涅夫。當時我就可以告訴您這份名單是誰開的:只能是我的大學同學亨格斯博士。此君吊兒郎當、落魄潦倒,卻是個屠格涅夫迷,並且對契訶夫崇拜得簡直五體投地,在我看來儘管這兩個作家並沒有很多共同之處。老實說,我上大學時曾低估了契訶夫,大大地低估了他。」事實也證明,朔從未告發過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也沒有:「這樣做未免過分,我雖然討厭弄虛作假、營私舞弊,任何人,我都從未告發過。我把那些人找來,教訓他們一頓,要求他們重做報表,補交欠款———我們單位中由於我收到的補交款最多,克萊普夫對我很賞識。僅此而已。可告發———那些人會吃官司,我很清楚,即使是對營私舞弊、弄虛作假的人我也不想那麼幹。您想想偷了幾件毛衣就被判處死刑,不———可這一次我忍無可忍,把肺氣炸了:萊蒙托夫在丹麥給德國建築公司當苦工!普希金、托爾斯泰、拉祖米欣和乞乞科夫———在攪拌水泥,喝大麥粥。岡察洛夫和他的奧勃洛莫夫一起揮鍬!」
不久朔將以高級參議的身份退休,仍醉心於俄羅斯文學,甚至當代俄蘇文學。甚至他還有機會向老格魯伊滕道歉,並通過教會他的外孫、萊尼的兒子萊夫掌握極好的俄語來慷慨地補償;而且,如今萊尼的房間是有時會有一束鮮花(雖然她與花打交道有將近二十七年之久,就像別人與豌豆打交道一樣,但她一直還喜歡花),那都是朔爾斯多夫博士送的!目前朔爾斯多夫正在潛心研究阿赫馬杜林娜的詩。「我當然沒有去告發。我先是寫信去,大意如下:『有急事相商請速來面談。』」一次、兩次他催促了,設法尋找亨格斯,但沒有找到———「由於我也受到例行檢查,被發現了我經手的這件事情,於是便立即立案對『施萊姆父子公司』進行偵查。這樣一來———這樣一來,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朔爾斯多夫是這件案子的主要證人。由於老格魯伊滕供認不諱,審判一共只用了兩天。在法庭上他很冷靜,只是在叫他說出「名字供應人」(「您想想,『名字供應人』」———朔爾斯多夫語)時他才不知所措。雖然朔爾斯多夫心中完全有數,但也沒有說出來。用了大約三小時,第二天開庭時,由一個從柏林召來的斯拉夫語專家對格魯伊滕的文化水平進行鑒定,因為這些名字格魯伊滕聲稱都是他從書本上看來的———事實證明,任何一本俄國作品「或一本德國書他都沒有看過,連《我的奮鬥》都沒有看過」(朔語),這樣一來事事情就「追到亨格斯頭上」。格魯伊滕並沒有供出他,而是朔爾斯多夫此時已找到了他。「他以特種兵軍官的頭銜為國防軍工作,從俄國俘虜口中設法掏出軍事機密。而此人本來有機會作為契訶夫專家聞名於世的。」
的確亨格斯是自願出庭的,他穿著特種兵軍官制服,「看上去不太合身,他穿上身才四個星期」(朔語)。是的,他承認,格魯伊滕找過他,他向他提供了一份俄國人的名單。但他閉口不談他提供每一個名字獲得十馬克的酬金。事前他曾同格魯伊滕的辯護律師討論過這個問題,向他交底說:「我現在絕對擔當不起這一點———您明白嗎?」於是,格魯伊滕和他的律師都不提這一令人為難的細節,但在法院附近一家小酒館裡亨格斯同朔爾斯多夫繼續爭吵時這一點,向他承認了。原來,朔爾斯多夫和亨格斯在法庭上發生了爭論,朔爾斯多夫憤憤不平地向亨格斯大聲嚷道:「所有的人都被你出賣了,所有的人,只有你的屠格涅夫和你的契訶夫例外。」這場「俄羅斯鬧劇被檢察官打斷了」。
這一插曲的教訓不言自明:偽造工資表的建築公司老闆要有良好的文學修養,而———具有文學修養的審計員證明是有用的,對國家有好處。
有罪的在這個案件中只有一人:格魯伊滕。他全都招認,但不承認作案動機是牟利,這使他處境更加困難;問到他作案動機時,他拒不交代,問到是否他蓄意進行破壞時,他又矢口否認。後來,他的作案動機人們曾多次向萊尼問起,她咕噥什麼「報復」(報復什麼呢?———筆者)。只是在「非常非常有權勢的朋友提出,對德國軍用建築工業他有過無可爭議的功勞這一理由」(老霍伊澤語),大力干預後,格魯伊滕才免去了一死,被判處無期徒刑,全部財產予以沒收。萊尼兩次出庭,但被證明無罪,霍伊澤、洛蒂以及所有朋友、同事也都被宣告無罪。唯有萊尼出生的那幢公寓房子沒有充公,這要歸功於那位「一向很苛刻的檢察官」,他提出她「作為陣亡將士遺孀的不幸命運,經查明無辜」這一理由,並且令人尷尬地大談特談,再次將阿的英雄事跡「搬出」,甚至萊尼參加過一個納粹少女組織的活動,也被當作她思想可靠的證明。「法官先生,剝奪這個已失去一子一婿、病入膏肓的母親(指格魯伊滕太太)和這個循規蹈矩的英勇的德國年輕婦女的一份財產是不合適的,這份財產更何況不是被告掙來的,而是他妻子帶來的。」這場醜聞格魯伊滕太太沒有能經受住。由於她不能動彈,躺在床上她接受了幾次審問,「這就夠她受的了」(范多爾恩語)。「離開這個世界她並不很傷心———她畢竟是一個善良正直勇敢的女人。她很想再和胡貝特見上一面,但已不行了。我們悄悄地把她安葬了。教會儀式當然舉行了。」這時萊尼已二十一歲了:汽車她當然不再有了,她認為自己應當辭去公司的職務,她的父親暫時去向不明。所有這些對她有沒有觸動,抑或觸動很深?這個有一輛時髦的汽車、只是彈彈鋼琴,在戰爭第三年似乎無事可幹、給生病的母親朗誦愛爾蘭童話、探視一個奄奄一息的修女的漂亮金髮女郎,可以說是第二次守寡,毫無悲痛之感。如今失去母親,父親又身入囹圄,她將如何是好呢?這個時期她講過的原話,人們知之不多。所有與她關係密切的人都感到意外,對她的表現。洛蒂說,萊尼「不知怎麼鬆了一口氣」;范多爾恩說,「她顯得寬心了」;而老霍伊澤則這麼說———「不知怎麼她竟如釋重負」。兩種說法中都說「不知怎麼」,當然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但也為人們想像萊尼為什麼沉默寡言提供了一絲線索。瑪格蕾特是這樣說的:「她顯得並不消沉,相反,我倒覺得她依然振作或者說重新振作起來了。修女拉黑爾的神秘消失對她來說,要比父親的醜聞和母親的去世嚴重得多。」實際情況是,從此萊尼得聽候調遣參加工作,由於一位「有一些門路」、不願披露姓名但筆者知道的恩人在幕後活動的結果,她到一家花圈場去工作。